王保忠
吸煙簡史
王保忠
1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吸煙的,真要刨根究底,怕是得追溯到改革開放之前。我父親死于1978年春,而我的吸煙又和他不無瓜葛,就是說在他去世的前幾年,很可能我已出落成一個小小煙民了。記憶中,父親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的關(guān)節(jié)及關(guān)節(jié)以下部分熏得焦黃,怎么都洗不掉,這除了可以見出他吸的都是不帶過濾嘴的煙,也反映了他吸煙之量大之兇猛。當時沒條件照相,倘若留下一些資料,或許我家可以搞個吸煙幾十年回顧展。聽說我爺爺也吸煙,但只是偶爾吸那么幾口,并沒有上癮。我祖爺吸不吸?這個我沒有去考證,假如他老人家也有此嗜好,那我們家族的吸煙史可就源遠流長了。
父親的吸煙有種種原因,但肯定與當時人們的觀念有關(guān),就像現(xiàn)在很多人不吸煙或戒煙,也跟這個時代的觀念有關(guān)。那時的煙盒上,普遍沒有“吸煙有害健康”的字樣及焦油量、煙氣煙堿量、一氧化碳量等標志,更無如今海外、國外煙牌的骷髏圖標或吸煙導(dǎo)致口臭、肺癌之類的警示文字。吸煙很像是那個時代男人的一種時尚,甚至代表著某種身份。當時雖說物質(zhì)極度匱乏,煙牌卻也是五花八門,有二十幾種之多,如春耕、大生產(chǎn)、大前門、大光、大港、東風(fēng)、群英、青松、金版納、三環(huán)、三門峽、喜梅,如公字、團結(jié)、建設(shè)、前進、勤儉、紅葉、紅滿天、黃金葉、雪梅,如握手、經(jīng)濟、墨菊、友誼、羊群、迎春、玉蘭、牡丹、官廳、晉太、火車頭、順風(fēng)等,名字折射出了那個時代的氣息和喜好。我記得還有一種阿爾巴尼亞的扁扁煙,出廠時并不裁斷,在供銷社的柜臺上一尺兩尺的賣。煙價也分了若干個檔次:勤儉一包3分錢,三環(huán)4分,火車頭5分,紅葉1角4分,官廳2角4分,白蘭2角7分,大前門3角4分。抽煙的檔次似也代表了人的貧富,甚至貴賤。有人因此編了個順口溜:
吃煙吃的是大前門,娶的媳婦準定行;
吃煙吃的是白蘭的,娶個媳婦是眼壞的;
吃煙吃的是官廳的,娶的媳婦是跟心的;
吃煙吃的是三環(huán)的,娶個媳婦是眼藍的;
吃煙吃的是勤儉棒,想娶媳婦沒出處兒;
吃煙吃的是火車頭,娶個媳婦沒相猴!
“四清”那陣子,我父親據(jù)說是在“煙頭、酒頭、筷頭”上犯了錯,被從一個山區(qū)鄉(xiāng)的衛(wèi)生院發(fā)落回了村。正好當時大隊籌建衛(wèi)生所,就讓他當了“赤腳醫(yī)生”,每天上午坐診,下午參加生產(chǎn)勞動。然而再怎么赤腳也還是個醫(yī)生,因而有了與小隊會計一樣的身份,再加上他還寫得一手不壞的毛筆字,村里對付檢查寫個語錄牌子找他,人們過年或辦喜事寫對子也找他,這又使他獲得了與村小老師一樣令人尊敬的身份,別的不說,光這兩項加起來,他也肯定得吸煙了。所以我想,父親吸煙是絕對有道理的,不吸反倒有些奇怪。
大概是受了父親的習(xí)染,我也開始偷偷摸摸吸煙,當然那只是一種模仿,一種游戲,就像和鄰居小女孩玩過家家一樣,她讓我當她的男人,我讓她當我的媳婦,我們假裝生了一大堆娃娃,但時過境遷,誰還會把那個“家”當真?父親的煙藏在堂屋西北角的一個黑瓷盆里,上面蓋著個秫秸編的蓋子,據(jù)說這能使煙卷保濕,不會等到吸時干成了柴火棒。那時看著父親吸煙,覺得男人就該這樣,不吸就成個娘兒們了。有個星期天,我從瓷盆里拿了包煙,跑到街上喊了同班的劉前進、李紅旗去吸。怕大人看見,我們躲到了李紅旗家的羊圈里,靠著墻頭,在熱烘烘的羊糞氣息里騰云駕霧了小半天,最后一個個都抽醉了,頭暈?zāi)垦5摹H锏膬芍恍∩窖蚴懿涣藷焼?,“奎奎奎”、“奎奎奎”地不住咳。李紅旗他爹聞聲跑出來,一看有人在羊圈里發(fā)灰,操了把掃帚三下兩下將我們掃了出來。
再有一次,我又順手牽羊偷了父親一包煙,帶到了學(xué)校,可一直沒機會抽,快放學(xué)時就有些著急了。你想,從家里拿了煙怎敢再帶回去?這不是等著被人贓俱獲嗎?別人放了學(xué)都離開了,唯獨我一個人還在校園里苦苦徘徊,絞盡腦汁想了大半天才想出一條錦囊妙計。我們那排教室后有個存放柴火的小院,靠里墻是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我在其中一棵的根腳處挖了個小坑,學(xué)著電影《地雷戰(zhàn)》里民兵埋地雷的樣子,把那包煙藏到了坑里,之后又用土掩上了。誰料天公不作美,半夜里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第二天早起,我跑到校園挖出來一看,那包煙早給雨水泡成了爛泥巴。這還怎么抽?氣得我狠狠踩了一腳,揚長而去。
最可笑的一次是,我把彈弓和從家里拿的煙藏到了兔皮棉帽里——這種棉帽內(nèi)殼空間相當大,是個藏東西的絕好地方。那時候的冬天,我們這些村里的學(xué)生娃沒條件戴那種軍棉帽或仿品,每人一頂兔皮帽,看著兔頭兔腦的,活活地把教室搞成了一個養(yǎng)兔基地。怎么說呢,那天我要么是沒回答好問題,要么是搗了什么蛋,被算術(shù)老師一把從炕上揪到了地上——那時我們學(xué)校1-4年級的教室都是南北兩盤大炕,只有老師可以在黑板前的水泥地活動。然后她一伸手掀下我的兔皮帽,可能是要以此作為懲罰我的工具,結(jié)果呢,她剛剛把帽子掄起,彈弓和煙盒便兵分兩路:一路“叭”地射到了我南面的玻璃窗上,將窗玻璃“嘩”地砸出個大窟窿,這是彈弓;另一路則直撲另一條炕上的某個女生,狠狠地吻向她的臉蛋,吻出“媽呀”一聲尖叫,這是煙盒。算術(shù)老師一下瞪大了眼睛——原來我不僅是個搗蛋貨,還是個身染惡習(xí)的煙民——她盯著我看了半天,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個蘇聯(lián)“克格勃”。她抓著我的兔皮棉帽狠狠在我臉上抽了幾下,似乎還不解氣,又揪住我的耳朵扯著我的身子往校長室走,不管我多么不情愿。進了校長室,她氣狠狠地說,這個學(xué)生我是沒一點辦法了,您看著處理吧。說完一扭頭氣哼哼走了。但校長的反應(yīng)卻并不像她那么強烈,他摸了摸我的腦袋,又從算術(shù)老師拿來的那包煙里抽出一支點了,吸了幾口,自言自語地說:沒想到王醫(yī)生抽的煙也不過爾爾,才一毛四的“紅葉”啊。
對小學(xué)時的算術(shù)老師,我到現(xiàn)在也有些不解。按說她并沒長什么三角眼鷹鉤鼻,雞兔同籠問題也能講得清清楚楚,可她對學(xué)生卻說不出的狠毒,動不動就拳腳相加,讓你由不得想起電影《白毛女》里用納鞋底的大針扎貧困農(nóng)民的女兒喜兒的地主母親黃世仁媽。多年后,我才曉得她的婚姻生活一直不怎么和諧,她丈夫在另一個公社當干部,常常幾個月不回家?;蛟S是心情苦悶,她才將怨怒發(fā)泄到我們身上?
有一天,我去她宿舍送作業(yè)本,敲敲門喊了聲“報告”,老半天她才說了聲“進”。大白天,她宿舍的窗簾卻拉得嚴嚴實實,好像里面藏著一個陰謀。當時我是個愣頭青,居然不識時務(wù)地進去了,進去后嗅到一股濃濃的煙味,抬起頭一看,仰層下的煙霧很像是天上一縷一縷的云彩。我忽然想,莫非我們老師也吸煙?又一想,不可能呀,一直沒見她吸過,肯定是某個男老師剛剛在她宿舍吸過煙走了。她好像覺出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說,看什么看?放下本子,走你的!后來又有一次,我在她宿舍又遇到了類似的情況。我當時想,她肯定吸煙的。不過這個秘密我一直揣在心底,沒敢輕浮地對別人說,這倒不是我多有沉得住氣、裝得住事,主要是怕她揪下我的帽子抽我。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準確無誤——她在退休后的歲月里,走到大街上兩只手指也夾著支煙。前年我見到她時,她很熱情地跟我說話,還給我拔了一支“玉溪”。這時她的婚姻早已破裂,離了婚都十幾年了。
我對吸煙的女人感覺比較復(fù)雜。
我們村那時有三個會吸煙的女人,都比較出名。一個是個子矮矮的村婦聯(lián)主任張水英,我小時候常聽她在大喇叭上聲色俱厲地通知婦女同志們開會或下田出地。相形之下,她那在豆腐坊干活的綽號叫“二軟坨”的男人就不值一提了。我上師范那幾年,有人把我表姐介紹給了她兒子,她因此常到我家坐坐,這時的她已被歲月風(fēng)干成一個皺巴巴的桃核,煙卻一直沒有戒,還那么一支接一支地吸。有時見我捧本書,她就逗我說,書里又沒啥,哪如上街轉(zhuǎn)轉(zhuǎn)找個大姑娘啊。她喜歡說粗話,粗話里也不無真知哲理,比如她嘲笑一個喜歡搞女人的村干部,說,啥時他那點灰水水忽撒盡了,就安分了。再一個是接生婆孔大娘,她男人姓孔,我們就叫他孔大娘。有幾年搞“批林批孔”,村里人叫她男人“孔老二”,對著她也這么叫,有時甚至在她面前舉拳頭喊,打倒孔老二,打倒孔老二!孔大娘搖搖頭,不慌不忙抽口煙,說,把我打倒了,你娘再生孩子誰給接產(chǎn)?將來你孩子又咋從你女人腿旮旯里出來呀。還有一個是馬銀仁家的,這女人小時候讓狼破壞過形象,臉上災(zāi)難重重,只留下一只比較完好的眼。她男人馬銀仁有點瞧她不起,夫妻倆因此常常擰眉吵架。男人天生弱視,人送綽號“二瞎子”。她家那時住在供銷社旁邊,大街頭上,有時兩人吵著吵著就上了街。她罵男人:二瞎子,你憑啥打我呀?男人還嘴:敢說我是二瞎?你以為你就好嗎,你是“一瞎子”。路過的人聽了便笑,她兩口子大概也覺得這么罵有些不妥,也跟著憨憨地笑。
坦白地說,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幾個抽煙的女人,覺得她們太粗俗,不如電影里的女特務(wù)優(yōu)雅——看看人家,姿勢那叫個好看,煙圈吐的那叫個棒。我和李紅旗怎么也學(xué)不會吐煙圈,不是吐不圓,就是一出口就碎了。李紅旗綽號叫“五大頭”,他兄弟五個,他大哥被他爹喊做“大頭”,大頭下面的幾個兄弟頭都不是很大,但村里人仍然依次叫他們“二大頭”“三大頭”“四大頭”“五大頭”。有一天五大頭李紅旗突然問了我個很流氓的問題,他說,女特務(wù)學(xué)會了抽煙,嘴一定很臭,那她還怎么跟男人親嘴?這問題還真把我嚇了一跳,不明白他小小的年紀怎么就想到了親嘴?我當時在心里對女特務(wù)還是很維護的,并沒去想她們怎么誘惑革命者,怎么將一部分人拉下水成了可恥的叛徒之類的問題。于是就旗幟鮮明地對李紅旗說:你這叫啥問題?抽煙的人就不能親嘴嗎,比如你個五大頭,將來娶了女人就不親嘴了嗎?
我絕不,流氓才親嘴呢。五大頭斬釘截鐵地說。
很多年后,說這話的李紅旗成了我們那地方肥得流油的煤老板。他不光名正言順娶了一房老婆,還暗里搞了幾個不三不四的女人,他給她們每人在城里買了一套樓房,活活把自己的老婆氣病了,氣成了癌癥,最后又氣進了太平房。這就是世事,世事如棋,昨天的卒子,過了河有可能就成了將軍。但在上小學(xué)時,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信這個鼻涕蟲日后錢多得會用麻袋扛,他老娘去世后,他花了一百萬辦喪事。他老婆給他氣死后,他又花了一百五十萬辦,凡是參加葬禮的人,每人都能得到一條“大中華”。
2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開始去相鄰一二里地的兼場村上初中。一起走讀的有十幾個人,分了好幾伙,因我和李紅旗、劉前進住得近,又都抽煙,上學(xué)放學(xué)就總相跟在一起。這時又興起了用自制的卷煙機卷煙。那玩意做起來很簡單,找一塊長方形木板(長約一乍,寬約一支煙的長度),板子上刻個凹槽,一頭穿上卷紙的鐵絲,就能卷煙了。
玩卷煙機的,多是年輕人,老年人還在腰帶上拴個長煙袋,想抽時便解下吸幾鍋。劉前進他哥劉先進大概是我們村最早使用卷煙機的一個。那時他開始搞對象,對象是我們村的五朵金花之一王月鈴。我們知道搞對象的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儀表形象,劉先進也不例外,他當然不想學(xué)村里那些老漢捏個煙鍋了,他自己做了個卷煙機,跟供銷社買煙絲自己卷煙,所謂“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那時,常見他兩只手指夾著自制的煙卷,煙霧一飄一飄的在街上走,他本來就長得很帥氣,抽上煙的樣子就更牛了,用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流行語說就是“帥呆了”。劉前進說他哥買回?zé)熃z后,還要灑點酒上鍋炒,炒得黃燦燦的,聞起來很香很香。他很快跟他哥學(xué)會了制作卷煙機及卷煙,并把這項技術(shù)引進了我們班。
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劉先進在搞對象,也不知道他的對象竟然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王月鈴。有一天結(jié)伴上學(xué)的路上,劉前進忽然鴨子似的“嘎嘎嘎”笑出聲來,笑得我們都有些莫名其妙。見我們都看他,劉前進就捂了嘴,可沒一會兒,他又憋不住地笑出聲來。我們問他到底碰上啥有趣的事了,說出來也讓大家分享一下,怎么能獨吞呢。劉前進神秘兮兮地說,知道嗎,我哥他在搞對象呢。我們問,跟誰搞?劉前進說,王月鈴。李紅旗馬上搖搖頭,吹牛逼去吧,你哥一個窮光蛋能搞上人家王月鈴?劉前進眼一瞪,我哥咋就搞不上王月鈴?實話跟你們說吧,我哥都親了王月鈴的手背。李紅旗說,手背?他親了人家的手背?劉前進說,當然,誰哄是個蛋。李紅旗咂了咂嘴唇說,你說細點。劉前進就說了昨晚怎么發(fā)現(xiàn)他哥出去了,又怎么發(fā)現(xiàn)他們相跟著走到了一棵樹下,說了半天話,劉先進突然捧起了王月鈴的一只手,“吧唧”親了一口,又“吧唧”親了一口。劉前進這么一講,李紅旗饞得涎水都快流出來了。他說,你哥下手真快啊,我要是能親王月鈴手背一下,死了也值。劉前進說,你個鼻涕蟲,還想親我嫂子的手背,做夢去吧。我跟著也說,想親親自己手背去吧。
那時,我們都頂瞧不起五大頭李紅旗的。我們?nèi)齻€都吸煙,可我和劉前進要么不吸,要吸就吸好一點的煙絲,可李紅旗呢,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啥吸啥,甚至還學(xué)著村里那些沒使用的“棺材瓤”,把干樹葉揉碎當煙絲吸,別提多沒勁了。有次劉前進使壞,在煙絲里摻了些擰碎的驢糞蛋沫給了李紅旗,你瞧李紅旗這鼻涕蟲,他抽了半天也沒覺出來,還說這煙絲真有味。劉前進聽了,先是一愣,接著憋不住大笑起來。等李紅旗反應(yīng)過來想動武時,我們早跑得沒了影兒。
其實李紅旗很愛面子,他也想抽好一點的煙絲,抽有牌子的煙,可他家弟兄多,窮得丁當響,哪有條件抽好的。讓劉前進耍弄了一回后,李紅旗每天一放學(xué)就往隊房院跑,那里有好幾排牲口棚,棚子前時常停放幾輛大馬車??吹?jīng)]人注意,他就偷偷溜進牲口棚,要不就鉆到車廂下解麻繩——供銷社的生產(chǎn)資料門市部收這東西,一斤值八分錢呢。除了解麻繩,他還跑到鐵匠房偷廢鐵,鐵匠房設(shè)在大隊院里,為了達到目的,他先是幫著人家呼哧呼哧拉風(fēng)箱,等到大鐵匠和幾個徒弟在那兒歇緩時,他撿塊生鐵就往外跑,鐵匠們往往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任著他去了。他還從雞窩里摸雞蛋,一顆雞蛋能換七分錢。有一次讓他娘發(fā)覺了,顛著小腳硬是追到了學(xué)校,要走那三顆雞蛋不說,還“槍崩貨”“刀砍貨”罵了小半天,我們校長好說歹說才把她勸走了。本以為李紅旗這下會老實一些,沒想到幾天后,他竟變本加厲地從自家雞窩里摸出六顆雞蛋,并用換來的錢買了三包紅葉煙。那天中午,他闊氣得像個大隊書記似的在教室里散煙,不管男生女生,每人一律兩支,殷勤得就差給我們點火了。你想啊,動靜鬧騰得這么大,老師還能不曉得,還能饒過他?結(jié)果是,李紅旗給罰站了兩節(jié)課。
那幾年形勢變化很快,集體耕種的地也分到了戶,隊里的大牲畜等等財產(chǎn)也都作價賣給了社員。隊房大院變得空空蕩蕩的,我們就是想去隊房院解根麻繩,到鐵匠房撿塊廢鐵也沒機會了。地分下去沒兩年,村子里來了個烤煙葉的河南老師傅——他是來幫我們村搞副業(yè)的。這河南人不吸煙,卻長了一嘴黃板牙,也真像個烤煙葉的了,他操著一口難懂的河南話,把我們一村人哄得屁顛屁顛的,統(tǒng)統(tǒng)團結(jié)到了他的周圍。在他的鼓動和指導(dǎo)下,村子里蓋起了四座炮樓似的烤煙房,都直豎豎地戳在莊稼地里。
那年,我二奶把她北洼的二畝地都種了煙葉。北洼離著機井近,能上水,是我們村的好地,即便是種玉米,畝產(chǎn)上個千把斤也不成問題。當時玉米大概一斤七毛錢,二奶能把這樣的好地騰出來種煙葉,煙葉的價格肯定極有誘惑力。在村人的眼里,我二奶是個摳門兒貨,一個鋼镚兒恨不能掰成兩半花,可我知道,她這都是讓家里那三四個“光棒”逼出來的。她愛錢都愛到了癡迷的程度,恨不能自家的地長出的都是成捆成捆的人民幣。既然種煙葉能換大錢,她當然會不惜血本、全力以赴了。那個夏天,從育苗到間苗、施肥、除草,二奶簡直是把這塊地當我二爺一樣精心伺候。她這么用心,那些煙葉又怎么不去爭先恐后生長,以報答她的大恩大德?這么說吧,到了七月,二奶侍弄的那片煙葉長得都歡天喜地的,人站在里面幾乎都看不到頭頂了。有一天早晨,我打算離開村子去北洼下面的桑干河邊走走,路過二奶的地,看到她正在地里摘煙葉,她把闊大的葉片放到手心里“啪啪啪”地甩打,一邊甩打一邊對我說:看到了嗎,這都是錢,這都是錢呢。采摘下煙葉,接下來就要送到附近的烤煙房去。那個河南人站在煙房前,腦袋光禿禿的,臉上汗涔涔的,操著我們聽不懂的河南話,指揮人們把煙葉放上去過秤,人們走了,他又指揮幾個人把煙葉兜扎起來,掛到煙房的鐵絲上去烘烤。那年二奶究竟鬧了多少錢,村子里的人們又鬧了多少錢,我現(xiàn)在是一點都記不起了。只記得,第二年春天,那個河南師傅就走了,我們村也沒人再種煙葉,那幾間炮樓似的烤煙房自然就廢棄了。
現(xiàn)在想來,那年煙葉的價錢很可能沒有河南人說的那么高,受益的人也不是很多。劉前進他們家也種了二畝煙葉,可只賣了一多半,剩下的都堆在了屋子里,堂屋幾個大笸籮放的都是曬干的煙葉。但那些煙葉不是黃的,而是青的,要不就黑的。這當然不是好煙葉,可劉前進他哥劉先進卻牛逼哄哄的,出來進去抽的都是用他家的煙葉卷的紙煙。劉前進一個樣,每天來學(xué)校都要在衣袋里裝一把煙絲,好像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家還有好多煙葉沒賣出去似的。我對劉前進說,你說你哥出來進去夾個煙卷,他是只怕王月玲看不到,你又為了個啥?劉前進嘿嘿一笑,為了你啊。
在我的吸煙史上,劉前進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對他我不能不多說幾句。他和李紅旗都是留級生,李紅旗是小學(xué)二年級時退到我們班的,他是三年級時退下的。他在我們班個子最高,成績卻不成比例地低,每次考試都是全班最后一名,連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我也覺得這有點不對勁,按說他腦子很夠用啊,比如我們那時候都是從供銷社買橡皮,五分錢一塊,他不用去買,他家里有個橡皮墩,橡皮用完了他就從上面割一塊,還問我們買不買,供銷社一塊五分錢,他二分錢賣給我們。但是劉前進卻不認為自己腦瓜子好使,他“啪啪啪”地拍著自己的那個關(guān)鍵部位說,我這里面肯定住進了鱉虱,這輩子要考個學(xué)恐怕比登天都難。
劉前進說裝把煙絲“為了我”,要說這話還真沒錯。因為學(xué)習(xí)不好,他就總抄我的作業(yè),作為補償,他就從家里抓一把煙絲,或者把煙絲卷成成品送給我。劉前進后來能成為一個人物,其實這時候就應(yīng)該看出來了,至少說明他在處理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上開竅早,用當下的話說是懂得“回報”。對他的貢品,我總是毫不客氣地接受了——他抄我的作業(yè),我自然就該抽他的煙,一比一扯平,這沒什么可說的。有一天放了學(xué),我正在校門口美滋滋地享受著劉前進送我的煙卷,我們趙校長忽然出來了,本來他已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可不提防他又折了回來,沖著我冷冷一笑,然后壓低聲音說:這位是誰家的公子哥,這么吞云吐霧呀。我再蠢也知道他這是挖苦我——那時候我父親已經(jīng)離世幾年,我母親拉扯我們很不容易。后來,不管劉前進再怎么拉攏我,我也不抽他的煙了。
初一后半學(xué)期,劉前進喜歡上了班里一個女生,用他的話說,那女孩“條子”不錯,奶大屁股圓,看了由不得想干點事。我們教室后是一段長長的堡墻,堡墻外壁布滿了彈眼窟窿,據(jù)說是打仗留下的痕跡。有一天,劉前進也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個手抄本,叫什么“曼娜的回憶”,下了課,他就跑到堡墻上去看??赐旰?,他神秘兮兮地對我們說,真是過癮,有好幾次他讀著讀著差點沒從堡墻上暈下去。這時候,他已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他在部隊當團長的表大爺給了他哥一頂軍帽,他想辦法也要了一頂,大夏天也捂在頭上,還在里面襯了一圈牛皮紙,看起來莊重威武。堡墻后邊是一片金黃的葵花地,有一天他還真的把那個女生約了出去,至于他們在葵花地里干了些什么,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但是他們的戀愛,只開了幾朵小紅花,并沒結(jié)出什么果實——初二那年冬天,他就參軍去了。據(jù)說這是他爹的意思,他爹也看出他不是個上學(xué)的材料,又覺得家里必須得有個人走出村莊去,便去求了他表大爺,把他弄到部隊當兵去了。參軍、考學(xué)和打工,是當時農(nóng)村孩子走出村莊的三條路徑,劉前進能當兵也算步入了正途。
3
劉前進當兵那年,我們家同樣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首先是我大哥也在那一年當了兵,當然,他們兩個人兵種不一樣,也不在一個部隊,劉前進去了福建的一個山區(qū),我大哥則去了天津。此前,大哥在縣城的地震局已當了一年協(xié)議工(所謂的協(xié)議工就是區(qū)別于單位固定職工的合同制工人),戶口還在村,每月的工資才十幾塊錢,只能養(yǎng)活自己,而隨著父親的去世,我們家那時過得正艱難。我舅舅雖是縣里某個局的局長,可他為人古板,屬于那類不會用權(quán)比較清廉的干部,所以大哥認為這座靠山有些靠不住,想轉(zhuǎn)正只是個夢想,還不如趕早當兵去,一來可以為自己掙個前程,二來家里也能跟著成為“光榮人家”,享受作為軍屬的一切待遇。大哥那個兵當?shù)煤茈y,這除了當時村里想走這條道的年輕人很多的原因,再就是我家還欠著一大筆拖欠,作為醫(yī)生的父親沒掙多少工分反而給家里落下了不少饑荒。當時的大隊書記都是土皇帝,聽說我哥想當兵,明確表態(tài)說這絕對不行,你走了誰替你們家清拖欠?后來還是舅舅出面跟公社書記打了招呼,大隊這才作出了讓步。
當時來我們村領(lǐng)兵的那伙戰(zhàn)士中,我記得有個叫小董的,我哥后來就跟著他到了部隊醫(yī)院。那幾天,大哥天天和小董在一起,有時他還來我們家坐坐,算是家訪吧。他沒我大哥個子高,長得敦敦實實的,聽說老家是山東的,待人接物很有禮貌,我母親常??渌?,就像幾年后她夸獎回來探親的劉前進似的。母親念過幾天書,覺得做人最起碼的一點就是要懂禮貌,她很看不慣那些歪三扭四咋咋?;5娜恕P《参鼰?,吸的好像是天津產(chǎn)的“大港”,我注意到,他從不把煙灰磕在地上。我們家從父親去世后就不設(shè)煙灰缸了,他可能早已注意到,一邊吸煙一邊扯下一張廢書紙,編成一只精致的小船,煙灰就磕在了船艙里。有時他給我大哥也遞支煙,可能因為敬著他是個帶兵的,也可能是覺得自己成人了,大哥也不推辭,接過來很熟練地抽,好像他有多久的吸煙史了。我母親自然看在了眼里,但也沒去制止,只是在小董走后,她才對我大哥說,以后待人接物可以抽幾口,自己就別抽了。不知是聽了母親的話,還是他后來學(xué)了醫(yī),知道這東西對身體有百害而無一益,大哥對煙一直沒有多大的癮,到了部隊有老鄉(xiāng)聚會時抽幾口,自己一口也不抽。后來退伍,他干脆一口都不吸了。
在我的印象中,大哥一直是個很自律很理性的人,作為家中的長子,他過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dān),像父親一樣關(guān)心著我們的生活。他在天津那所醫(yī)院干得很順心,四年后轉(zhuǎn)成志愿兵,本來可以在當?shù)卣覀€對象成個家,但是為了照顧我母親,也為了照顧我們這個家,他回到了部隊在大同開的煤礦,負責(zé)衛(wèi)生所的工作。幾年后,煤礦整頓并由部隊移交地方經(jīng)營,他辭職在大同開了一家小診所。我記得那時我母親多次讓他再找個幫手,他不肯聽,說也沒幾個病人,不用那么聲張??赡苁且驗樘?,這以后厄運便頻頻來臨。2003年春,他因胰腺癌住進北京三零一醫(yī)院,還沒等到做手術(shù),“非典”爆發(fā),醫(yī)院臨時關(guān)閉有關(guān)科室,不再接收病人,我們不得不又把他轉(zhuǎn)到了北大醫(yī)院。做過手術(shù)后,他的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進食都很困難。那時我和嫂子在病房里陪侍他,有一天,他大概聞到了我身上的煙味,處于病痛中的他很無奈地說,你能不能少吃幾口煙?大哥這一說,我一下紅了臉,很想戒掉煙,但終于沒有。那天不過是少抽了幾支。后來他又說過我?guī)状?,再后來什么也不說了,他不說我可能是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病人,沒有資格對我們這些健康人說三道四了。但我想他在這件事上肯定對我很失望。一直到2010年秋大哥去世,我也沒有戒掉。
吸煙,我們村人叫吃煙,跟吃飯、吃茶、吃酒一個意思。相較于“吸”、“抽”,“吃”這個詞似乎更狠一些。比如我前邊提到的李紅旗,他那可是真正的“吃煙”,一根煙到了他嘴里,用我們村人的話說就是,“不大一會兒就忽熏完了”,吃得那叫個干凈、利落,比他后來開煤窯掙錢都狠,連個煙屁股都不剩。煙屁股即煙頭,可不要輕視了這東西,偶爾缺了干糧可救急——吸煙的人大概都有這種經(jīng)驗和體會。可是這個李紅旗啊,他連煙屁股都吃了,簡直是吃骨頭連渣都不剩,他后來不發(fā)財那才叫怪呢。
那時候我二哥也這么吃煙。他比我高兩個年級,腦袋瓜子也比我好使,我不知道他在教室是不是很認真地聽講,但回了家從不見他翻書,讓我納悶的是,他不怎么學(xué)習(xí),可每次期中期末考試,他在班里不是排名第一就是第二。中考那年他還考了個全公社第一。和他一比,我就有些自慚形穢,盡管我也是班里的“學(xué)霸”,但我的成績不是靠天資,用我們村人的話說就是“靠死學(xué)上去的”。二哥的聰明表現(xiàn)在各個方面,我舉幾個簡單的例子。比如,每學(xué)期快開學(xué)的那幾天,他跟他們的同學(xué)出去玩,卻讓我給他訂本子,包書皮。那時候,因為經(jīng)濟條件所限,我們一般不去供銷社買那種現(xiàn)成的作業(yè)本,那種本子也就二十八或三十二頁,但卻要賣到五毛或八毛錢,寫不了幾天就得再換一個。那時供銷社也出售一種連四紙,一張五六分錢,買兩張就可以訂一個32K的本子,64頁之厚,實惠耐用。所以,我們一般都是到供銷社買上連四紙,再拿回家訂,本皮也是跟那里買的牛皮紙。每年開學(xué)前,我要給二哥訂十幾個這樣的本子。當然,二哥也會獎勵我,他可能會給我一包或從一包中分出一多半煙給我。
常常跟我二哥出來進去的同學(xué)姓李,他們兩個學(xué)習(xí)一樣的好,屬于可以對等抱跤的那種類型,不是我二哥考第一就是他考第一。1981年,他們同時考上了縣一中,其實前一年他們就同時考上了,但那一年,他們考的是縣三中,兩個人都有些不服氣,補習(xí)了一年同時考上了縣一中。那年我哥全公社第一,姓李的同學(xué)第二,據(jù)說在全縣也是名列前茅。兩個人可能都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出來進去都抽著煙,我母親也不大管他們,可能她認為他們只是鬧著玩,到了學(xué)校有老師管著就不會再抽了。其實我知道他們抽得很多,我母親出去時,他們兩個便有恃無恐地一支接一支抽,樣子很像村子里那些有多年吸煙史的男人。
1981年冬,像當時報紙上所說的那樣,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春風(fēng)也吹到了我們村。那一年,村子里的人走著站著都是合不攏嘴的樣子,他們終于從大集體中剝離出來,分到了可以自由經(jīng)營的土地,雖然說到底也不過是自留地或承包田,擁有的僅僅是使用權(quán),但就這把他們高興壞了。我家也分到了一畝八分自留地。我母親的心情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我家也有了地,憂的是家里沒有壯勞力和牛犋,種地顯然是個負擔(dān)。
第二年春天,母親帶著我去分到的地里打玉米茬子。
以前,學(xué)校也經(jīng)常組織學(xué)生下田支援各小隊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這和毛主席的指示是一致的:“學(xué)生也是這樣,以學(xué)為主,兼學(xué)別樣,既不但學(xué)文,也要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學(xué)軍,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毕奶扉g苗,暑假壓綠肥,秋天掰玉米,冬天拾糞等等。記得有一次,我們?nèi)サ乩镩g苗,很晚了也不讓收工,有一部分同學(xué)怠工,坐到了地頭的陰涼地里。我也坐過去了。剛剛坐下,在我們村蹲點的公社婦聯(lián)主任不知從哪里轉(zhuǎn)過來了,別的同學(xué)一看大勢不好,馬上溜到了地里。我沒跑,還坐在那里。我不跑是因為心里有些瞧不起她,她是個大姑娘,卻和那個胖乎乎的公社主任鬼混上了,他老得都可以當她的爹。婦聯(lián)主任在我面前停下,問我怎么不勞動了。我說他們也不了。婦聯(lián)主任嚴肅地說,你甭看別人,別人不革命,你也不革命了?她這一說,我就有些害怕,心“咚咚咚”地跳,看了她一眼,便乖乖地回到地里繼續(xù)間苗了。你要知道,“革命”在當時可是一件無堅不摧的利器,其殺傷力不亞于1945年美國投向廣島的那兩顆原子彈。
盡管參加集體勞動,也要受苦受累,有時還要受到公社干部的威脅,但畢竟是給生產(chǎn)隊干活,可以偷個奸耍個懶,比起在我家的自留地打玉米茬子,那樣的苦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正是刮春風(fēng)的時節(jié),黃乎乎的風(fēng)沙遮天蔽日,幾乎將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塞滿了,一不小心嘴里也進了沙子,但還得硬著頭皮干。我們不能讓村人笑話,誰誰誰家連個地都種不了。
在地頭歇息時,我對母親說,農(nóng)活兒真不是人干的。
我母親只是嘆了口氣,也不吭聲。
我又說,我咋著也要考走,離開村莊。
干完活回到家里,疲憊不堪的我從炕席下摸出半截?zé)燁^,像村子里的老農(nóng)一樣狠狠地吞吃起來,抽過后覺得很有些解乏。
4
1982年,我考上了朔縣師范,那年我16歲。
二年級下學(xué)期,即1984年春夏,有兩年不再吸一根煙的我,忽然又玩起了吃煙的游戲。
學(xué)校設(shè)在朔縣城南七八里處的一個叫“米西馬”的村莊。米西馬,據(jù)說是一個意大利傳教士,他在這個村子蓋起了一座偌大的教堂,他死后,人們?yōu)榱思o念他就將村莊改名為“米西馬莊”。我們學(xué)校就設(shè)在該村,而校圖書館占用的正是那座教堂。對這所學(xué)校,我抱怨過也恨過,以為是它害得我再沒登過正規(guī)大學(xué)的校門,即便后來去進修補了大學(xué)這一課,原始學(xué)歷或胎記里卻永遠不是“大學(xué)生”而是“二學(xué)生”。我因此常常自嘲:誰讓我學(xué)習(xí)那么好,早早從初中考上了師范,要上了高中,說不準能考個北大。要上了北大,說不準小說比現(xiàn)在都寫得好,豈止拿個趙樹理文學(xué)獎,提名個魯迅文學(xué)獎,瑞典學(xué)院搞的那個諾貝樂文學(xué)獎,燙金的證書及百萬美金怕是早就揣我懷里了。
1984年的一些日子,我一直覺得自己在戀愛,陷入了情網(wǎng),讓我著迷的那個女孩就在我們班。那時候班里的女生也就十來個,男生與女生人數(shù)根本不成比例,幾個人能合伙夢著一個就不錯了。當時我文比不過我們班長,武比不上我們團支書,很難成為女生夢中的白馬王子,然而處在青春期的我偏偏動了情,時時、事事都想引起她——請允許我隱去她的真名,按座次號叫她“女生9”吧——的注意,先是鏟除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變成了個“光頭”,接著又喝酒,吃煙,整個把自己塑造成了個壞人。
很多年后,再看當年那張泛黃的畢業(yè)照,一大堆人里只有一個光頭,你可能會想,這人一準是我。錯了,這人偏偏不是我,是我們班的另一個男生,他的頭頂天生就那么寸草不生。是的,我再蠢也不會蠢到在這樣的場合丟人現(xiàn)眼,給同學(xué)們留下一個長久的壞印象,以為我天生就是個禿子。不過禿子不一定就不好,我那同學(xué)后來考上了北師大的研究生,畢業(yè)后又分到了省城最著名的大學(xué)教書,現(xiàn)在已是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了,書出得比他們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都高,更讓我感嘆的是,經(jīng)過多年的植樹造林,他的禿頂如今已是林草茂密,舊貌換新顏了。怎么說呢,畢業(yè)照里的我,愁眉不展,郁郁寡歡——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段歲月,憂郁,變態(tài),憤怒,還有說不清的傷感。我試著推了個光頭,沒能引起她的注意,有幾日又學(xué)喝酒,搖搖晃晃地走進教室,想讓她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她卻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再后來我又玩起了吃煙的游戲——我忘了初中時趙校長的提醒,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壞人,一個闊少爺。我用母親節(jié)衣縮食寄來的錢,買了一包六毛錢的恒大煙,嚓地撕了封,毫不心疼地大口大口抽起來。我卡著煙卷從過道走上講臺,讓煙霧追隨著我,一飄一飄出了教室,又卡著煙卷,一飄一飄進了教室。后來同學(xué)告訴我,女生9說我一身臭煙味,老遠見了就得捂鼻子。聽了這話,我氣得差點沒挽根面條上吊,唉,我的夢中情人就這樣打擊我。
那年暑假,我傷痕累累回了村,母親一看我的光葫蘆頭先傻了眼,她憂心忡忡地問,你這是怎么啦?我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女生9,我想說,還不是讓她折磨的嗎,可最終我一聲沒吭。母親肯定猜中了我的心思,她決定改造我,讓我去侍弄我家那一畝八分自留地。我也想通過肉體的勞動逼迫自己忘記一些什么。有一天夜里,我打著手電,扛著一把跟我差不多高的鐵鍬去澆地,電筒發(fā)出的光線紅腫而虛弱,就像母親的視線劃過我黑暗的心境。那些日子旱得厲害,澆地得排行,輪到誰家夜里都得等著。通向田間的路上,有人提著馬燈,鬼火似的一閃一閃的。我家的玉米地緊挨著劉前進他們家的,劉前進在外面當兵當然不會來澆地了,他爹劉福生老了也不想出地了,這差事便落在了劉先進的頭上。玉米都快有一人高了,稈子多已吐穗,斜斜的挺在腰間。
我在前面說過,劉先進把我們村的漂亮姑娘王月鈴搞上了,當時劉前進說得更直接,說他們是摸也摸過啦,睡也睡過啦,就差領(lǐng)結(jié)婚證了。可最終他們的事也沒弄成,主要是王月鈴嫌劉先進窮,家里要甚沒甚,后來她還是一狠心甩了劉先進,把自己嫁給口泉溝的一個窯黑子了。這件事給我的啟發(fā)是,女人長個好臉蛋可以吃香喝辣找個好婆家,男人若是沒錢,長得再帥也白搭。我考上師范的那個暑假,劉福生見兒子成天垂頭喪氣的,就跟人販子手里買了個四川女人,劉先進則不肯要,怕耍不住,到頭來雞飛蛋打一場空。劉福生就罵,娶來的妻買來的馬,任你騎來任你打,不聽話你捶她呀。聽我母親說,那個女人進了劉家后,劉福生很不放心,不準她邁出院子一步,硬讓劉先進在家照看著。在我印象里,她低眉順眼的,說話也很和善,看著沒有半點要跑的意思,然而后來我才知道,她是把跑的心思壓在了心底。那個暑假,我回來沒幾天,那個女人就跑了。她悄悄給劉福生父子碗里下了安眠藥,然后就夾了個小包匆匆出了門。劉福生醒過來后領(lǐng)了人便要去車站追,劉先進卻搖搖頭說,算了吧,就是把人追回來,她沒跟我過的心,還不是白搭?讓她走吧。劉福生一看兒子是鐵了心不想要那女人了,罵了一通,也沒再去追。
你這小屁孩也能澆了個地?劉先進問我。
我說,你咋知道我澆不了個地?
劉先進笑笑,拔出支煙讓我吃。
我說,早戒了。
劉先進看了我一眼,戒了?你總不會把飯也戒了吧?說著把那根煙叼到了自己嘴角。
我說,戒飯就戒飯,我早他奶奶的不想吃了。
聽我這一說,劉先進眼睛睜得多大,盯著我看了老半天,忽然嘎嘎嘎地笑了,你這小屁孩咋了,是不是讓對象給甩了?他這一說,我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女生9的形象——她竟然說我一身煙味,老遠見了就想捂鼻子。我就問劉先進吃的啥牌子的煙,好不好吃。劉先進說,好個屁,好煙我能吃得起?兩毛八的官廳,吃不吃?我遲疑了一下,吃,來一根。他看了我一眼,又掏出煙盒,拔出一根給了我,又給我劃了根火柴。老半天又說,你以后有了煙也得給我,聽明白了嗎。那一夜,我和劉先進一邊等水,一邊一根接一根地吃煙,煙屁股扔了一地。
5
我曾寫過一篇小說叫《前夫》,里面那個不遠千里跑到川北去看前妻的煤老板,便有劉先進的影子,但這個煤老板肯定又不是他。到現(xiàn)在為止,劉先進一直沒離開我們村半步,日子也就是個將就吧。真正當煤老板的是李紅旗,他當然不會舍近求遠娶個外地侉子,當時也只有那些窮光蛋才會從人販子手里買媳婦了。所以,我小說里的那個煤老板是綜合了劉先進和李紅旗兩個人,套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就是,鼻子是劉先進的,嘴巴是李紅旗的。
那個暑假,李紅旗當然還在村中,抽的煙甚至都不比劉先進好,還是一毛四分錢的“紅葉”,就這他爹也嫌他手腳大,不疼錢。李紅旗他爹的綽號叫“細磨石”,在對街花錢這件事上,比我二奶都摳門。李紅旗不開學(xué)習(xí)這一竅,自然考不上師范,連個高中也沒考上,但又有別人又比不了的優(yōu)點,他好動腦子,人又勤快,不光種了自留地,又跟大隊承包了十幾畝荒田,忙得連軸轉(zhuǎn)。看到我放了假,他就時常往我家跑,想讓我?guī)蛶退?。我說我只是個學(xué)生,能幫你個啥。他說你在外面上師范,眼界寬,你出個點子啥的,讓我當個萬斤戶。我說啥叫萬斤戶,他說就是年底能向國家繳售萬斤以上糧食。我說當了有啥好處。他說,當了有一些獎勵,還白給訂一份報。我說那你多種地啊。他說,種多少是個多?光靠吭哧吭哧死受,努死也湊不夠那么多糧。我說那咋辦,總不能把別人的糧算到你名下吧。他聽了,臉色一下變了,壓低聲音說,你真像我肚里的一條蛔蟲。我說,你才是蛔蟲呢。他嘿嘿一笑,說你說中了我的心思,我真這么想的。然后從衣袋里掏出煙,說,老同學(xué)吃一根吧,你最愛吃的紅葉。我說我早戒了。李紅旗說,你總不會把飯也戒了吧?這話說得跟劉先進一模一樣。
李紅旗還那德性。我吃了幾口嫌嗆把煙扔了,他心疼地吸溜嘴,喲喲,喲喲,你咋吃了半截扔了?我說,這東西也沒啥好處,還是少吃好。他一瞪眼說,你上了幾天師范就抖起來了?吃煙有啥不好?毛主席還吃呢。我說,這不一樣,毛主席是偉人,我們是普通人。李紅旗說,普通人就不能吃煙啦?說著彎下腰,把我扔掉的半支煙撿起來,叼在嘴角,擦了根火柴點著了。見我不解地看他,他說,看啥看,我要像你這樣吃煙,讓我爹見了肯定得給打死。
后來,我們說起了劉前進。他說劉前進給他寄回一張相,穿著新嶄嶄的軍裝,真牛啊。又問劉前進給我寄了沒有。我搖搖頭,說沒有。李紅旗眼睛睜得多大,老同學(xué),前進真沒給你寄相?我肯定地點點頭。李紅旗就有些得意了,說,他不給你這師范生寄,倒給我寄?看來還是我們關(guān)系好。我說,關(guān)系好又怎樣?李紅旗說,你真學(xué)成個書呆子了,這社會沒個關(guān)系能混好?將來他要是提了干,說不準還真能靠上呢。
這話說過沒幾天,劉前進就從部隊上回來探親了。幾年沒見,我覺得他比原先帥氣了許多,說話也帶上了普通話的腔調(diào)。比如我們這地方把哥叫“岡”(音 gang),劉前進不說“岡”,說“哥”。他哥劉先進聽不慣這個,一撇嘴說,啥哥不哥的,我是你“岡”。劉前進并不聽,該怎么說還怎么說。劉先進也沒法子,出了街就跟人說,我們家老二當了幾天兵,嗓門也變了,酸不啦嘰的。
劉前進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挨門逐戶地看望親朋好友,去誰家都帶著一包點心。他也到我家走了走。他很工整地坐在我家大炕上,盤著腿,兩只手搭在膝蓋上。脫下的兩只鞋也擺得工工整整的,就像還擱在貨架上。我母親自然都看在了眼里,當著我的面不住地夸他,說你得多跟人家前進學(xué)學(xué),你看看人家,坐有坐相,站有站樣兒,這兵真沒白當。后來我母親給他去燒茶水,他就跟我聊了起來,驀地記起了什么,從衣袋里掏出煙來,說你還吸嗎?他掏出的是三毛幾一包的“墨菊”。這時我母親進來了,我趕忙說戒了,學(xué)校不讓吃。劉前進好像做錯了事,說不吸好,煙這東西對身體也沒什么好處。然后他自己拔了根點了,我發(fā)現(xiàn),他吐出的煙圈也很工整,很工整地從我家窗口出去了。
劉前進也去了李紅旗家,去的時候自然也帶了包點心。李紅旗他媽常年病懨懨的,出了街就對人們說,我這樣活著哪如死了呢。有幾次她把裝老衣服都穿到了身上,看那樣只等著死了,氣得她男人直罵,神經(jīng)啦?媽的你神經(jīng)啦?李紅旗他媽根本不吃這一套,一頭撞到男人的胸上,就是神經(jīng)啦,我神經(jīng)了你想再娶個?呸,就你那討吃樣兒,母豬都不嫁給你!李紅旗覺得他爹他媽都不是省油燈,給他丟人,可他還得哄著,勸罷這個勸那個。他是家里的老兒子,上頭的四個哥哥都成了家另起爐灶了,他也想娶個媳婦搬出去,可他爹說他還小,過幾年再說吧。那天晚上,他親自掌勺炒了幾個菜,把劉前進留下喝酒,又把我叫去作陪。他爹他媽算是給足了他面子,各捧了個碗站到大街上去了,留下我們?nèi)齻€鬧得差點把房子抬起了。那時候還興劃拳,我們“蟲子、棒子、雞”地亂吼一通,腦門上的青筋都崩出來了。李紅旗反應(yīng)有些慢,所以總是他輸,他喝酒,一瓶老白干他差不多喝了半瓶,到后來他舌頭就大了,僵了,抓著劉前進的手說,前進你可是當兵的,見多識廣,你得幫幫我,讓我當上十萬斤戶。劉前進春風(fēng)得意,說這沒問題,等我提了干,給你跟公社領(lǐng)導(dǎo)說說,你的事就成了。李紅旗就很感激,一杯一杯地敬他,敬得劉前進也喝高了,舌頭僵了,喝高的他還是普通話,卻把“哥”叫成“岡”了,他說,五岡,你就看兄弟的吧,這事準成。劉前進“五岡”“五岡”一叫,一下把我給逗樂了。劉前進問我笑啥。我說不笑啥。他說不笑啥你笑啥,聽岡的,喝呀你。
劉前進在村里只待了幾天就回部隊去了,按說他請了20天假,可是部隊拍的電報只幾個字:火速歸隊。接到電報,劉前進當天就走了。我問李紅旗劉前進咋走得那么急。李紅旗壓低聲音說,前進這回可能要提了,當排長。我說你怎么知道的。李紅旗說,前進親口對我說的,讓我不要跟任何人說,對了,前進沒跟你說?我搖了搖頭。李紅旗又有些得意了,前進真的沒跟你說?我瞪了他一眼,你這人咋這么煩,說了我還會問你?
這個暑假快要結(jié)束時,果然聽說劉前進提了。他哥劉先進在大街上對人們說,我這弟弟還真酸出了個樣兒,提了,提排長了。李紅旗對我說,前進是酸出了個樣兒,你也上了師范,咱們?nèi)齻€就數(shù)我混得不行了。我有點同情地看著他,你咋就不行了,種了那么多地呢。李紅旗說,你這不是罵我,說我沒本事嘛。我說我沒這個意思,我覺得種地也挺好的。李紅旗一咧嘴說,好個屁,好你咋要考師范,不回來種地?
6
在師范混了三年,我又被分回母校兼場中學(xué)任教。時間是1985年8月底。連我自己也有些納悶,出去轉(zhuǎn)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當初的出發(fā)地。學(xué)校里的同事多是那些年教過我的老師,校長也還是當年的趙建斌校長。去報到那天,趙校長握著我的手說:歡迎你回來啊,好好教,多給母校做點貢獻。我嘴上說一定好好工作,心里卻插了翅膀,飛到別處去了。
李紅旗得了消息,從隔墻他們那院子轉(zhuǎn)過來,說你咋又回來了啊,早知這樣還不如不去考學(xué)呢。我無地自容,不知跟他說些什么。一看我垂頭喪氣的,李紅旗就覺著說錯話了,一迭聲地說,看我這臭嘴,看我這臭嘴,咋能這么跟你說?回來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然后他就從兜里掏煙,掏出包擠壓得癟癟的“迎賓”來,說,來,吃根吧,解解心煩。我搖搖頭說不吃。他笑笑說,不吃白不吃,知道嗎,這是中午在鄉(xiāng)里吃飯時順手牽羊摸撈過來的?!坝e”大概是那時鄉(xiāng)村最高檔的香煙了,六毛四分錢一包??刹还芩趺磩?,我就是不接。我說,哪吃得起你這么好的煙。他火燙了似的吸溜了一下嘴,你還真往心里去了呀。不是跟你說了嘛,我這人嘴敞,沒把門兒的,你可不能跟我這小農(nóng)民計較呀。我說,你還小農(nóng)民?誰不知你現(xiàn)在成了“萬斤戶”?
沒錯,李紅旗他們家門前確實掛了個牌子,上面有“售糧萬斤戶”的字樣。村子里也就掛了十來個這樣的牌子。一個二十出頭的農(nóng)民,沒幾年便干到了這個份上,當然是件不簡單的事了。有一天趙建斌校長對我們說,這個五大頭啊,還挺有把牙刷的,咋他上學(xué)那陣子我們沒看出來?雖然成了萬斤戶,我們村人還是叫他“五大頭”,并沒有人叫他的大名,趙校長雖說文明一點,卻也是叫一陣不叫一陣的,一直到他后來成了錢多得用麻袋扛的煤老板,人們才想起他叫“李紅旗”來了。趙校長也吃煙,一年四季吃的都是“官廳”,也算個老煙民了。他吃煙的技術(shù)修煉得爐火純青,一根煙叼在嘴角或掐在手指間,吃到頭煙灰也不掉,一直到煙屁股燃盡,煙灰才轟地塌下來。
那時候,老師們都在一個大辦公室備課改作業(yè),男老師差不多都抽煙,一抽起來,屋子里便祥云朵朵,不多的幾個女老師嗆得受不了,先是抗議,抗議無效后便躲到了外面。趙校長覺得這樣不好,會影響女老師們備課,進而影響學(xué)校的教學(xué)工作,開會時便一再強調(diào):大家都記住了,以后可不敢在辦公室吸煙了,實在憋不住也得分開批次抽嘛,要不就到外面過癮去,是不?他自己說到做到,每次吃煙總會站到外面去。我那時煙癮也沒多大,抽也行不抽也行,這規(guī)定對我來說就沒多大威力了??蓱z那幾個中年男老師,大冬天想吸煙了也得站到外面去,嘴里吞云吐霧,身子凍得哆哆嗦嗦。那時候,學(xué)校的老師身份不一樣,有公辦教員,有民辦教員,還有臨時的代課教員。民辦和代課教員大多還種著地,有的匆匆忙忙來學(xué)校上課時還拿著鐮刀或鐵鍬等農(nóng)具。這些老師雖說身份卑微,但有的也有吸煙的嗜好,只不過吸的檔次更低一些罷了。因為吃煙的老師多,期中或期末考試以實物代補助,發(fā)的也多是煙,依據(jù)工作量誰該拿幾盒就拿幾盒。男老師們自然沒啥意見,女老師們一開始有些不樂意,后來也習(xí)慣了,自己不吃,可以拿回去給自家男人或親戚吃呀。
有一天期中考試閱完試卷后,趙校長正給我們發(fā)煙,李紅旗灰頭土臉地跑到了我們學(xué)校。他是來找我的,他說公社急著跟他要個典型材料,拿筆桿的活兒他哪做得了,想來想去只有找我了??吹节w校長也在,他顯得很不好意思,說實在是上面催得緊,要不然他也不會找來學(xué)校,耽誤我的工作。趙校長擺擺手說,你是公社樹的典型,小王該幫你的。又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你也裝包煙吧。說著將一包“官廳”遞向他。李紅旗連忙搖頭,說,老師們的福利,我哪好意思拿呢。趙校長說,是從我名下分出的,拿著吧。李紅旗嘿嘿一笑,便將那包煙塞進了衣袋,說,還是趙校長對我好,老惦記著我。說完坐到了我旁邊的椅子上,跟我說了這個材料要寫成個啥樣子。他說一陣我寫一陣。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嘴頭已練得很有功夫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比如他心里是怎么想著多向國家繳些糧食的,怎么為了管理好糧田起五更睡半夜的,又怎么為了多打糧進行科學(xué)種植的等等。等我寫好材料,他急不可耐地拿了出辦公室,走時自然會跟趙校長打個招呼。說要不我做個東,跟小賣部賒幾個豬肉罐頭喝點燒酒?趙校長自然會推辭。等他走了,趙校長便夸他,說五大頭這孩子挺仁義的啊,比咱們培養(yǎng)出的那些師范生都尊敬老師。大多數(shù)老師附和校長的意見,認為校長說得對,跟著夸獎李紅旗。當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認為五大頭能得來這么多榮譽,全靠走歪門邪道。
后來李紅旗請我喝酒,我才知道他那個“萬斤戶”是怎么得來的了。那天他喝得有點高,把這幾年的奮斗歷程都跟我說了。他說表面看萬斤戶跟出售糧食多少有關(guān),但這也不是硬性的,還得看有沒有人扶你。村里也有種地不如他的,可人家成了萬斤戶,他認為這不公平,得想個辦法改變一下這種局面。就請了村主任到家吃飯,幾杯酒下去,他便直奔主題,腆著臉問能不能也讓他當個萬斤戶。村主人放下酒杯,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幾笑,說,老五呀,基本沒這個可能。李紅旗借著酒勁說,你說的是基本,沒說絕對,那就是還有點余地了?村主任說,你個五大頭,咋也學(xué)得油嘴滑舌的啦?告訴你,種地這行,頭削得再尖也打不出糧食來。李紅旗一摸自己的腦袋,我這倭瓜頭還尖?我要是尖,那,趙蘭香男人頭削得尖不尖?村主任先是一怔,接著變了臉色,酒也不喝了,只直直地看著李紅旗。我們村人都知道趙蘭香和村主任有一腿,可誰都裝聾作啞假裝不知道,時間久了,他就認為自己做得很巧妙,沒人知道?,F(xiàn)在,李紅旗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不得不沉思一下了,沉思了半天他開了腔:我說你個五大頭,你這話到底啥意思?李紅旗嘿嘿一笑,我沒啥意思,主任您喝酒,喝酒。村主任說,喝,還喝個屁?敢情你學(xué)楚霸王,給我擺的是鴻門宴呀。告訴你大頭,你不把話說清楚,今兒這酒老子就不喝了。李紅旗笑笑說,說了您更不喝了。村主任說,你只管說。李紅旗便說,其實我真沒啥意思,我就覺得趙蘭香男人腦袋削得有點尖,他沒種多少地,不也鬧了個萬斤戶嗎?來來,主任您喝酒。村主任瞪了他一眼,一推杯,跳下地走了。
聽他講了故事,我進一步問,你這不是把主任得罪了嘛,那最后到底怎么當上的?李紅旗壓低聲音說,讓我說也行,可你得向我保證,出去再不跟任何人說這事。我說,你不相信我啊,想說說,不說拉倒。李紅旗嘿嘿一笑,不瞞你說,為辦成那事,我后來給他送了三條“迎賓”。這下那老王八蛋高興了,又指點他,讓再去公社張書記那里走動走動。他就又跑到了公社院,跟張書記坐了半天,臨走時留下六條“迎賓”。聽他這一說,我眼睛一下睜大了,你是說總共九條?李紅旗點點頭,沒零沒整九條,簡直割我的肉嘛。我說,香得你,你以為你身上長的是豬肉,誰都想割?還不是你想辦事嘛。李紅旗嘿嘿一笑,不說了,這事你得替我保密。
怎么說呢,我和李紅旗雖是鄰居,可除了他來找我寫材料能見個面,平時就逮不著他的影子。他既要忙著管理那些地,又要對付各種檢查——樹大招風(fēng),當了萬斤戶后,公社、縣上的各種檢查他都逃脫不了。有一次,縣里檢查備耕工作,因為要進戶看,村主任便將他圈進了名單。李紅旗太知道自己這個萬斤戶怎么回事了,他根本產(chǎn)不了那么多糧,他上邊有大頭、二大頭、三大頭、四大頭四個哥哥,打下的糧食都算到了他頭上,才勉強湊上了萬斤。因為名不副實,遇上檢查就頭疼得不行。他問村主任怎么對付備耕檢查。人家不耐煩地說,看看你,屁大點事也沉不住氣,這像個萬斤戶的樣兒?到了檢查的前一夜,村主任也不知從哪搞來了一大車化肥地膜,讓他找人往院子里抬。李紅旗這下高興了,請來他的幾個哥哥,也把我喊出來幫忙。搬完了化肥,他從小賣部賒了二條迎賓煙,給我們每人發(fā)了幾包。第二天檢查,來了好多人,把他家的院子都站滿了,分管縣長一看院子里小山似的堆了那么多農(nóng)資,豎著拇指夸他備耕搞得扎實。跟著縣長下來一堆記者,對著他和那些化肥咔嚓咔嚓地照,讓他很是風(fēng)光了一回。檢查團一走,借來的化肥自然得還回去,李紅旗就又請了我和他幾個哥哥過來幫忙,自然又給我們每個發(fā)了幾包煙。他的幾個哥哥吃孫喝孫不領(lǐng)孫情,拿了煙也不高興,說他是狗熊戴帽子——裝人。
到了年底,李紅旗又把幾個哥哥的糧食湊過來,總算完了任務(wù)。幾個哥哥都很無奈,又把他數(shù)落了一通。大頭說:五子,你就折騰吧,啥時把光景折騰完了,你狗的就歇心了吧。二大頭說:敗家子,為了個破萬斤戶,看看你破費了多少錢,忽撒出多少煙?三大頭說:能折騰出點錢財也好,你倒好,眾人跟著受累不說,你狗的也是竹籃打水。四大頭說:五子你想折騰就折騰吧,不過我提醒你狗的,以后少拖累我們!五大頭李紅旗自覺理虧,任他幾個哥哥數(shù)落,只是憨憨地笑,屁都不敢放一個。
誰料過了年,李紅旗就碰上了好運氣。每年縣里正月都要開個勞模會,這年有一項內(nèi)容是重獎萬斤戶,李紅旗也在受獎的大名單中,這一下他抖起來啦。那年縣里還真是重獎,每個萬斤戶獎一臺手扶拖拉機,每個十萬斤戶獎一臺130拖拉機。當李紅旗“突突突”地開著車回來時,我們村人都跑出來看稀罕,李紅旗把拖拉機往街上一停,任人們大飽眼福,想坐坐,想摸摸,還掏出一包“迎賓”給人們散。他的幾個哥哥都眼紅死了,甚至都有了拆車分輪胎的意思。李紅旗不吃這一套,搬出了老娘說話,說你們敢拆五子的車,那就把我搬到你們家去住,總不能老讓五子養(yǎng)活我吧。
領(lǐng)了大獎,李紅旗自然很得意,有一天他跑到我家,說想請我吃個飯,喝點燒酒。我一聽就知道他準有事,說,你說吧,讓我?guī)湍銓懮恫牧?。李紅旗笑笑,說你給老哥寫個稿子登登報吧,最好能一起上張照片。我說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他嘿嘿一笑,說,我這不是還沒對象嗎,聽說有些女孩子崇拜勞動模范。我哼了一聲,滾你的吧,想找對象上電視臺征婚去。
1989年9月,我到省城去補大學(xué)這一課,從此離開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和鄉(xiāng)村。李紅旗也不再安心種地,他靠著縣上獎的那臺手扶拖拉機從礦上倒騰廢木料,拉回來賣給鄰近村莊的人們蓋房子,后來又盤下了座小煤窯,成了煤老板。此后我們便很少見面也很少聯(lián)系。但我聽說這家伙已經(jīng)戒煙,而我呢,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戒掉,有時就罵自己沒決心,對自己對家庭不負責(zé)任,又罵這王八蛋的能讓人上癮的煙,期盼著有一天,戒掉它。
責(zé)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