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張 楚/著
A
那是一條狹長的、近乎透明的隧道。也許稱之為隧道并不合適,因為它根本就看不到。它的材質不是泥土,非鋼非鐵,也不是玻璃,更不是翡翠。它沒有形狀,或者說,它無法在瞳孔里成像。他就在這樣的一條隧道里匍匐前行。稍不留神碰到邊界,皮膚就會猛然被剮蹭掉一塊。他相信在他滑稽的爬行中,血已經將那條隧道點綴成一種奇妙的、類似于長頸花瓶的物件——在虛無的空白中,血珠以極為緩慢的速度飛濺出去,再以某種古怪的姿勢凝結在花瓶的瓶壁之上,猶如一瓣瓣雪夜暗梅。他的喘息聲在隧道里并沒有回音,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耳朵好像失聰了。世界——如果真的有世界,也在他慌亂的目視中,慢慢誕生為大海深處的寂靜。當然,他長這么大還從未見過大海。不過,大海與河流,估計也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差別:總會有海藻或水藻蔓生成森林;總會有各種鯊魚或鯰魚在伺機獵食;總會有巴西龜將哭泣的眼淚灌滿旋渦,最后和鮭魚的卵子,一起變成海雀或鸛鳥的美食。
他猛地從水里鉆出,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水很淺,剛淹沒他的腳踝。他環(huán)顧下四周,黑魆魆的,傍晚已逝,夜似乎就要降臨了。高粱大豆在黑暗中發(fā)出聲響。那是風,他想,是風拂動了它們的臂膀和耳朵,讓它們發(fā)出如此焦灼的嘆息。他又朝遠方望去,遠處的村莊,房屋一間連一間,恍惚如鯽魚頜骨。而眼前的這間房屋,燈已點亮。他屏住鼻息,躡手躡腳走到籬笆前?;h笆是用白楊枝和玉米稈架織而成。透過隨風晃動的縫隙,他看到了那個姑娘。
姑娘正摸黑喂豬。她個子不高,當彎腰往豬食槽子里倒野菜時,他很擔心她稍不留神就栽倒進豬圈。當然,那也許稱不上是豬圈,只是用陳年白樺皮草草圈成的橢圓形豬舍。那頭豬哼哼著,姑娘說,小六啊,我挑的野菜甜不甜?那頭被叫作小六的母豬又哼哼兩聲,姑娘就說,我知道你快當娘了,看把你洋氣的。
喂完豬,姑娘又去擦農具。他看到她趁著稀朗月光拿起把鐵鍬,用砂紙細細打磨。在打磨之前,她還朝鐵鍬輕輕地呼了口氣。他扒著籬笆,看她擦完了鐵鍬擦鋤頭,擦完了鋤頭擦長鎬,擦完了長鎬擦鐮刀,最后,她提起那個柳條糞筐用力蹾了蹾,從里面掉出一只花肚壁虎,慌里慌張地躥進野菜地。
后來,筐挨著鐮,鐮挨著鎬,鎬挨著鋤,鋤挨著鍬。她叉著腰望著農具們笑了笑,洗了手,拿了草墊坐下,托腮望著黑夜中的河流。河流之上飄著什么?他不清楚,姑娘肯定也不清楚,反正夜晚將一切都變成了烏鴉的顏色,即便有月光,也絲縷惜漏,只將河水撕成一綹一綹涌動的白。偶有大魚躍出水面,仿佛一枚跳動的銀幣。風很香,是稻花的香味。再后來,月亮就徹底升起來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姑娘的臉。
姑娘的臉上是一粒粒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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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眼淚?!彼f。
沈玉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將手中的瓶子輕輕晃了晃。瓶子大抵是羊脂玉的,比沈玉的手指還要膩滑。這么多年來,沈玉在他面前出現時,總會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捏著這個瓶子。也許,這個羊脂玉花瓶已經變成了沈玉身上的一個器官。植物總是有些一無是處的器官,譬如玉米身上的黑脂膏,菟絲子根部的菌瘤;動物也一樣,比如麋鵬尾巴上的精囊,人腹腔里的闌尾。現在,那個沉淀著碎光的瓶子,就成了沈玉身上最莫名的息肉。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想問問沈玉此物的用處,可往往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在他跟沈玉漫長的成長歷程中,沈玉已經由一個喋喋不休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沉默的青年。有時他對沈玉說了一整天的話,沈玉也只是用格外細長的舌頭舔舔唇角。他想,也許是沈玉的工作將他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眼角耷拉,郁郁寡歡,即便陽光溫柔地曬在他焦黃色的發(fā)根上,他也只是比往日多眨了一次眼睛。他長了一雙鬣蜥的眼睛。
現在,他跟沈玉坐在圖書館的石椅上。這座圖書館,是地球上造型最為奇特的圖書館。遠遠望去,它就像是一枚擱置在大地之上的銀色雞蛋,是的,一枚碩大、散發(fā)著珍珠光芒的雞蛋。它和泥土的觸點如此狹仄,讓看到它的人無不擔憂有那么一刻它會突然坍塌——當然,即便真的如此,人們也不會奇怪,仿佛只有這樣,才是這座建筑最美妙難言的結局??墒牵@座圖書館在此處矗立了足足三百年了。它還和剛落成時那般鮮亮,絲毫沒有被流水、空氣、鳥屎、蟑螂侵蝕。通常時候,他會順著梯子爬到門前,用鑰匙打開那把銅鎖,脫了鞋徑自走進去。圖書館有兩層,一層擺滿了書籍,當然,另外一層也擺滿了書籍。關于那些書籍的名稱,你可以想象一下,凡是你想閱讀的已經出版或未出版的讀物,都可以在這里檢索到并將它們擁攬入懷。作為這座圖書館的館長,他讀了其中的一部分典籍,當然,書是永遠讀不完的。他只喜歡里面關于祭祀、歷史、秘聞和建筑的部分。在漫長的閱讀生涯中,他感覺到自己越來越像一位性無能患者。不過,當他坐在圖書館的石椅上,讓石頭冰涼的氣息順著尾椎骨躥進肺部時,他的呼吸會更順暢些。這讓他相信,盡管一些事物誕生,一些事物亡逝,但好歹會有永恒者來見證他者的生與滅。這個見證的過程,不能說不是恒久。沈玉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的工作讓他時刻處于一種警戒狀態(tài),必須馬不停蹄地奔走和處理事故現場。
或許這也是沈玉沒時間閱讀的緣由。不過,下班后他都會溜達到圖書館坐坐,就坐在他的對面,喝著他泡的味道古怪的茶水,默默地從蛋殼的窗戶里看著外面。外面和多年前沒有什么變化,仍然是那些樹,那些草,那些顏色單調的花朵。當然,還有那些奔跑的動物。動物永遠在奔跑,更多時候,它們會成為彼此的獵物。
“我第一次見到她,她正在給一頭豬洗澡?!彼櫫税櫭碱^,“我為何如此厭惡這種又臟又胖的動物?它的肉煮熟了,也是一種散發(fā)著邪氣的膩香。她可不這么想,她把那頭白胖的豬按捺在河水里,用刷子刷它的鬃毛和鼻孔。那頭豬開始裝出老實的模樣,只是在她清洗刷子時才猛然往河岸上奔跑。是不是所有的豬都討厭洗澡?我可從來沒有跟這種長相蠢笨、狡詐貪食的動物打過交道。女孩似乎早有防備,一把就抓住了它的尾巴。它只能哼哼著,將頭在她雙腿間拱來拱去。女孩摸著它的大耳朵說話。她說了什么,我聽不清。沈玉,女孩臉上的表情我從來沒有見過。你見過月光籠罩住金線蓮嗎?你見過一朵薔薇覆蓋住另外一朵薔薇嗎?或者,你,見過露珠從蟬的左翼滾到蟬的右翼嗎?哦,如果你不肯說話,哪怕搖搖頭也好?!?/p>
“給豬洗完澡,她又擦拭那些農具。在黑夜里,她的眼猶如神靈的眼。那些農具,仿佛就是她的子民。她干活時極耐心,嘴里哼著歌,那些音符飄在莊稼地和漱河的上空,飄在螢火蟲的燈籠上。你從來沒有聽到過她的歌聲嗎?哦,怪只怪她的嗓門太細小。她畢竟只有十八歲,天生羞澀。擦拭完農具,她就坐在草墊上發(fā)呆。她最喜歡看著漱河發(fā)呆。我一點揣摩不到她的想法。我從來不喜歡在黑夜里凝視著未知的事物。那是一種對自我的罰責。當然,女孩已經習慣了如此,只是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她會忽然抽泣?!?/p>
他給沈玉續(xù)了些茶水:“你知道她為何總是在夜里哭嗎?”
沈玉這才慵懶地搖了搖頭。
他說:“我不妨告訴你,她母親去世了。你,還記得你的母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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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那個夏天,多年后他間歇性懷念的夏天,月亮比往年都要蒼白。他站在籬笆外面喊道,家里有人嗎?屋里的煤油燈亮了。姑娘說,誰啊?他說,我是隔壁村里的,路過這里,口渴得緊,能否討碗水喝?姑娘不久披著布衫、提著煤油燈探出來。燈芯快被夜風吹滅了,她定了定神說,進來喝吧,水缸在門口。他搡開院門,舀水,咕咚咕咚喝,將水瓢扔進缸里,最后才擦擦下巴說,真是謝謝你了。姑娘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啥客氣的。他說,我這些天單位搞演出,排練到很晚,再騎上幾十里路,快到家了,總是一身汗,禁不住在河里沖涼,你可別介意。姑娘問道,你是做什么的?他摸了摸鼻子說,我是縣文工團的。姑娘眼睛亮了亮,問道,你會唱《拉駱駝的黑小伙》不?他搖搖頭。她問, 《接過雷鋒的槍》呢?他又是搖搖頭。她有些驚訝,說,你不會唱歌,肯定會跳舞了。他笑了笑。姑娘說,那你在文工團做什么?琴師嗎?他只得說,我也唱歌,我也跳舞,不過都是你沒聽過的。她眼神有些黯淡,不過頃刻又亮起,說,我前年還到公社參加過文藝會演呢。她似乎等著他盤問她演的什么節(jié)目,飾的什么角色,著的什么服裝。但他并沒有問,或者說,他絲毫沒有要盤問的欲望。姑娘似乎更為失望,一時不曉得如何搭話。
他問道,聽說你們這里最近在鬧蝗災?姑娘說,哎,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鋪天蓋地。三年災害沒過去幾年,不成想又遇蝗禍,不定又要餓死多少人。他從身后拽出個物什,說,這東西送你,用它逮蝗蟲,保證你能每天掙十個工分。姑娘瞅了瞅,只是一根綠竹竿,頂部罩了塑料膜,用鐵絲細密盤扎起。她撇了撇嘴說,放水缸旁邊吧。他說,要不我給你演示演示?她將手心偷偷在褲子上揩了揩說,很晚了,我要睡了。
他就騎了那輛老水管自行車走了。整個村莊都在風中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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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圖書館窗外的那棵樹。他至今還不曉得那棵樹的名字?;蛟S是外來物種吧,當查遍了有關植物的大典后,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這棵樹的形狀有些像鏗柳,千萬條綠絲絳柔曼垂下卻紋絲不動。即便是冬天,也不會有腐爛的葉子從樹冠上落下來。樹上棲息著水鼠、金鰻和黃嘴鸝,有時候,黃嘴鸝會在正午時分歌唱。它們的嗓音跟河豚的聲音很是相似。他總是在它們的歌聲中昏昏欲睡。那年的冬天,他從圖書館薄如蟬翼的窗戶里凝望著那棵樹。沒有太陽,沒有月光,沒有人跡,沒有游魚腐臭的氣味。萬籟俱寂,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棵樹一日如萬年地矗立在那里。說實話,那是他第一次頗為沉重地感受到在典籍里被喚作“時光”的東西。這個詞總是和“荏苒”“箭急”“白駒過隙”“只解催人老”此類詞句接連為盟,被用來表示喟嘆和惋畏的程度。當沈玉來找他喝茶時,看到他瞳孔里閃著渾濁的液體。沈玉問他在這里坐了多久?他扭頭瞥了眼沈玉說,你三年沒來過圖書館了吧?
這次,他給沈玉泡了種新茶。這茶用藻類雌蕊和睡蓮雄蕊炒就,沈玉喝了兩口就吐掉。他又沏了壺碧螺春,說:“為何每次品嘗新茶,你都是這副嘴臉?”
沈玉徑自坐在他對面的石椅上。這么多年來,沈玉都坐同一塊石頭。有時沈玉去忙公務,他也恍惚看到沈玉面無表情地盤腿坐在那塊大理石上,手里捏著羊脂玉瓶子,蹙著眉頭一聲不吭。
“你見過蝗蟲沒有?肯定沒有。那是一種貪婪的、生殖力比雪鼠還要旺盛的昆蟲。它們從來都是成群結隊地飛翔,遇到喜歡的植物,就雨點般噼里啪啦落下去,當它們重新飛走的時候,植物通常只剩下根莖。
“我給那個女孩做了個捕蟲器。沒錯,這是我第一次制作捕蟲器。我才發(fā)現,制作器具比整理圖書難多了。它浪費了我不少工夫, 《宗藩慶系錄》遺失復得的那部分,也沒來得及好好整飭。女孩開始并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我也理解,所有簡陋、素樸的東西在世人眼中,都如草芥般無用。通常,他們只喜歡鮮美華麗的東西。不過,她很快見識了捕蟲器的威力,以前只能一只一只地捕捉,現在能成百成百地網羅了。
“要想滅絕蝗災,光逮蝗子蝗孫有什么用。素來擒賊先擒王,逮到蝗王才是正道。我不認識蝗王,猜也猜得出,他肯定是最胖最壯的那只。和我想象的一樣,在成千上萬只蝗蟲編織的云朵之上,真有一頂官轎,銀色轎頂皂色蓋幃,八個細腿寬背之人呼哧呼哧地抬著狂奔。我就把一塊藻泥掰碎了。你曉得,藻泥的香味能順著東風蔓延到百里之外。果不其然,就從轎子里閃出個胖子。我在圖書館待了這么多年,讀了這么多書,看過的畫冊也不計其數,卻從沒見過如此肥頭大耳、猥瑣鄙陋之人。你手里拿的何物?快給老子嘗嘗!他一說話,嘴巴里就流出涎水,耳里就飛出綠汁。我問他,你喜歡讀書嗎?他說,鬼才喜歡讀書!老子喜歡吃書!我說,你如此粗俗怎么能為王呢?不如這樣,我給你念段經文,消消業(yè)障。沒錯,我念的是《貞觀政要》里的《祭蝗文》: 人以谷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過,在予一人,爾其有靈,但當蝕我心,無害百姓。
“我念到這里,他忽而撒腿就跑。你別看他大腹便便,跑起來卻比風還要快。他的腿輕輕一彈,就從云端這頭飛到了云端那頭。為了能跟上他,我把鞋子脫掉了,長衫也脫掉了,后來我還狠狠心把揣在懷里的放大鏡和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簽也扔掉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比我跑得快。我們繞著漱河跑了數十圈,那些木槿、蜀葵、高粱、蘆葦、稻花不斷從我眼前飛逝過去,又飛逝回來。我想,如果跟這個穿綠衣服的胖子去參加奧運會的鐵人三項,肯定能得冠亞軍。我們跑啊跑啊,跑啊跑啊,跑得太陽都沉到漱河里。這時,那個姑娘來了,她按照我的叮囑,用竹竿絆了下他的腿,他就跌倒了。一個胖子想要從地上爬起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忙用浮萍繩縛了他,套進麻袋,用《祭蝗文》封了袋口,丟到了龍王塘里。你想的沒錯,為了捉住這蝗王,我差點丟了半條命。我那個鉆石藍手柄的放大鏡也丟了。
“看到消了蝗災姑娘那么開心,我這里有東西往上頂了下。我一直在猜度,那是什么東西在作祟。你看著我,你看著我,聽我說,我好像長心臟了。沒錯,我長心臟了。你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天方夜譚,可委實確鑿無疑。不信的話,你摸摸,摸摸看?!?/p>
他猛地拉過沈玉的左手,緊緊按捺在自己左胸之上。沈玉這時才慢慢騰騰說道:“你多久沒吃藥了?我不是說過,讓你按時吃那些白色和黃色的藥丸嗎?”
他騰開沈玉的手,頹然跌坐到石上。他喃喃自語道:“我時常去給那姑娘送些吃的。能有什么山珍海味,無非花鰱青條、烏龜河蚌。估計她也吃不完,送給她哥嫂了。我還幫她紡過線。她夸我手比姑娘家都巧。她睡著的時候,我會把她缸里的水挑滿。沒錯,我儼然成了傳說中的田螺姑娘。不過,我會偷偷地潛入到她的夢境里?!彼麑D書館的窗戶打開,窗外的樹睡著了,水鼠也睡著了,“那確實有些下作。哎。在她的夢里,從來沒有我的背影。倒是那個叫張金旺的后生出現過。她平日里也常常與那后生通信。他的字,可真是夠難看?!?/p>
“她那頭叫小六的母豬快要分娩了。圖書館里關于科學養(yǎng)豬的書籍,我基本上全讀完了。我已經是個畜牧專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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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本來早給哥哥寫了封信,央求他回家給小六接生,順便幫她買一把新鐮刀。哥哥回信說,供銷社的“四清”活動尚未結束,還要以革命工作為重,給豬接生的事情,不妨找生產隊長商量一下。姑娘想,不就是接生嗎?肯定比人生孩子簡單多了。腦袋一熱,單只叫了她幾個侄女來幫忙。侄女們不過十四五歲,打鬧嬉戲,過了后半夜全都酣然睡去。姑娘一個人蹲豬舍里,看著小六躺臥不安,哼哼唧唧,不斷有黏液流出,倒真的六神無主起來,一屁股坐在豬食槽子上,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心下倒是怨念起自己的兄長,又怨念起年前上吊而亡的獸醫(yī),覺得這世界亂糟糟的,沒一樣讓自己省心,又念及母親,眼淚難免潸然落下。
恍惚中便聽到有人說話,抬頭間,卻是那個男子。他手里拎著一盞馬燈,正笑盈盈地目視著她。他說,我來吧,你去歇息。姑娘問道,你給豬接過生?男子撫弄著下頜幾根疏朗的胡子說,沒有。她問,你給馬接過生?男子搖搖頭說,沒有。她嚷道,那你裝什么獸醫(yī)?!男子說,這些雕蟲小技,還需要學嗎?他說話的樣子,倒不像是說謊。她想,他確實也沒有撒謊的必要。等他跳進豬舍,姑娘便躲閃到一旁,看他擼起袖子蹴下去,翻看起小六來。
好歹折騰半宿,小六生了七頭豬崽。侄女們也悉數醒來,圍著小豬嘁喳嘁喳。她備了豬食,再去找那男子,男子已經不見了。就問侄女,幫小六接生的人呢?侄女們瞪著眼說,不是你自己接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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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從來沒有見過母豬分娩。我想,人分娩起來該跟豬相差無幾,只不過命運迥異。當第一只豬崽從產道里滑出,我的手上沾染了黃色體液和血跡。我從來沒有聞到過如此難聞的氣味,比千眼湖蛙風干的尸身還要腐臭。你知道我一點都不喜歡豬,當豬崽被我托在手里時,我卻再一次感到心臟在跳動。沒錯,我的心臟已經長成了。這多么讓人傷感。女孩將豬崽放在稻草堆里,怕它們凍著。她可能過于興奮,忘記了現在是夏天,北方最酷熱的季節(jié)。她的眼里含著淚花。你無法想象到一個凡間的女子行將哭泣時究竟有多么美。見過珍珠上鮫人的眼淚嗎?哦,你從來沒有去過凡間。我怎么忘了從你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守在這里。從這里到那里的路程雖然不遠,可身體遭受的懲罰,遠遠不是你能想象的。瞧我這一身傷疤就知道了。每次通過那看不見的秘境,我的皮膚都要被剮掉大部分,你沒察覺到,我現在的皮膚是蓑衣草的胞衣嗎?沒錯,我現在是一個沒有皮膚的河神了?!?/p>
“在鉆那條肉眼看不到的宛若隧道般的秘境時,我常常暈過去。要是死在去凡間的路上,真是天大的笑話了。我們的天命就是只能待在這里,各司其職,我專事祈禱祭祀,你專事收集溺水亡靈。我們既是本體,又是喻體。我們在這里待了多久,你可否還記得?反正我記不清了。從我們誕生之日起, 我和你,或曰你和我,就在這虛無之境。這里沒有生,沒有滅,沒有人煙也沒有神跡,只有我和你。這里的圖書館、樹木、動物也都是我臆想出來的。難道不是嗎?他們先有了自己的影子,然后才有了他們自己。說實話,我一點不喜歡窗外那棵樹。我討厭棲息在上面的黃嘴鸝。我一聽到她們歌唱的聲音,就忘記了自己是誰。我已經忘記了為何誕生于此,也忘記了為何從誕生之日起,就天然通曉職責。所以,我萬萬不能忘記我是誰。”
“我們在這里待了六千年。或許更久遠?我跟你,一直盼望著有天,神能來視察工作,可他一次都沒有來過。典籍上關于他的記載頗為粗陋,我們只能從那些明顯杜撰的傳說和經書里,依稀尋找他的影子。我有種猜度,或許是大逆不道之言。神, 那個制造了宇宙大爆炸,那個將宇宙萬物托于掌心的人,已經滅了。為何他就不能化為幻境,如彗星般消失?另外一種可能,他頗為艷羨這顆小行星上的動物,自己也化成億萬子民,去體味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可能就是世上的任何一個人,世上的任何一種哀傷歡愉。我這么說,你不會介意吧,沈玉?”
沈玉這一日除了右手的那個瓶子,腰間還配了把刀。那是一把波斯刀。刀柄隨著他的步伐前后擺動, 猶如鐘表上的指針。沈玉看著他,半晌才走過來,問道:“你說的那個秘境入口,可是真的?”
他看了看圖書館的屋頂說:“從二樓最左邊的通風口爬出去,就能一直爬到你想去的地方?!?/p>
沈玉說:“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有多忙?我到底是如何的念想?”
他說:“我也老覺得對不起你。我只是管理圖書館,每年搞次象征性的祭祀。而你則如螻蟻般奔波。為何總有那么多人投河自盡?他們?yōu)楹尾贿x擇臥軌、跳崖、跳樓、煤氣、吞金、自刎、剖腹、吃安眠藥這樣的死亡方式?也好讓你清閑些,多陪我喝喝茶。哎,你最忙的,還是1958年到1961年。我記得那三年,此處大饑荒,大抵有上千人投河自盡。我曉得,那些溺水而亡的魂靈,必須棲在他們的肉身里,你才能度化他們,讓他們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你追查那些無肉身可棲的亡靈,大抵有七八年了吧?估計也是事倍功半?!?/p>
沈玉瞇著眼說:“我要離開此處?!?/p>
他想了想說:“此處即他處?!?/p>
沈玉說:“我想聞到稻花的香氣,我想吃到最鮮美的桃子?!?/p>
他說:“你認識維特根斯坦嗎?這個愚蠢的奧地利人曾經說過一句聰明話,有正的事實和負的事實,但沒有真的事實和假的事實?!?/p>
沈玉臉色鐵青。他看到沈玉大踏步朝自己走過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捏著那個羊脂玉瓶子,只不過,這次他的左手,握著一把波斯彎刀。他感覺到沈玉的兩腮在劇烈地顫抖,呼出的氣流將圖書館第一排的藏書都凍成了冰塊。他仰頭對沈玉說:“你要記得,老母豬最愛的料是麩皮和豆餅。二樓《莎士比亞全集》和《關漢卿全集》下面的壁櫥里,還有兩塊新鮮的豆餅。剛分娩后的小六,每隔兩個時辰要喂一次清水,清水里最好還要加些粗鹽……”話未說完,他看到一把刀子緩緩插進了自己的左胸。那個位置,恰巧是剛長出心臟的位置。沈玉的刀法原來如此精湛。在他的記憶中,沈玉只會粗魯地在那些亡靈的額頭烙上紅字,再將他們驅逐到金海,生生世世囚禁在虛無縹緲之地。那天,他對沈玉說的最末一句話是什么?
“無生無滅,無窮無盡?!?/p>
合上雙眼的瞬間,他倏爾念起,這句話如此熟稔。如若沒有記錯,那是他剛剛誕生、雙眼尚未睜開之際,有誰曾在他耳邊反復念叨過的一句話。那人的聲音溫柔甜美,就像是母親在耳畔竊竊私語。
沈玉是不可能聽到了,他此時早就跑到了二樓,找到最左側的那扇通風口,攥著他的瓶子,歪歪扭扭地爬了進去。頭頸剛伸進去驀然想起什么,又找到《莎士比亞全集》,從下面的櫥子里翻出一袋麩皮和兩塊豆餅。用手掂了掂,豆餅委實太沉,只得背了那袋麩皮,再次朝他想象中的秘境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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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女們都走了,小六也安生下來。姑娘看到男子踅進了院子,肩上還扛著個麻袋。在月光下,他比平日里更羸弱,頭發(fā)也焦黃許多。興許是給豬接生累的吧?姑娘忙拿了草墊讓他坐。男子僵硬地笑笑,眼神四處里觀瞧,倒像是頭次來訪一般。姑娘說,有剛下架的倭瓜,不如用醬煎了給你下飯?男子忙說,我不餓,我很少吃東西。
姑娘撲哧笑了,說,你不餓的話,就先替我紡線吧。
男子沒有應她的話,依然左張右望。后來問道,你那些農具呢?姑娘說,墻上掛著呢。男子慌張著“哦”了聲,說,我先去看看小六。
姑娘噓了聲,說,小六和孩子們剛睡著。
男子說,你的煤油燈呢?
姑娘說,門閂上呢。咦,我不是一直掛在那里嗎?
男子淡淡掃她一眼,然后不停撫摸著自己的臂膀、脊背和腳踝。姑娘問道,你被蚊子叮得這么厲害?待會兒我燒些茱萸。
男子嘟囔道,沒事,沒事,涂了蟾膏。
姑娘沒聽清他說什么,就問,你家是哪里的?從沒聽你念叨過。
男子明顯一愣,家?哦,家。我家在……涑河之上。
姑娘問他,你貴姓?認識這么久,連名字都不知道。
男子想了想才說,我叫沈玉。
姑娘問道,你們文工團最近排演了哪些節(jié)目?你不會唱不會跳,是琴師嗎?
男子悶悶地說,誰說我不會跳舞?
姑娘放下手中的碗筷,眉梢都飛起來,說,真的嗎?是朝鮮舞還是忠字舞?
男子皺著眉頭說,你想看嗎?姑娘拍著手說,我長這么大,還沒看過男人跳舞呢。
男子盯看著她。他的目光冷清中又流瀉出某種陌生的熾熱,讓姑娘不禁有些羞赧。多年后她仍記得他跳舞的樣子。那是如何的一種舞蹈?他的胳膊如鰻魚般在月光下柔曼地游動糾纏,他的腳踝則如風拂過的浮萍飄在水面般裊裊依依不肯將息,當他從土地上跳躍起來之時,姑娘看到一束銀光在瞬息幻化成無數的銀幣鑲嵌在黑魆魆的夜空里,然而也只是瞬息。在銀光消逝的同時,姑娘聽到一聲暴喊,猶疑間男子猛然墜落到地面。姑娘扭過頭,看到自己的哥哥攥著把鐮刀站在她身旁,刀刃不停滴答著血。姑娘再去看那男子,他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白色衣衫已然全被鮮血湮濕。
姑娘瞪著眼睛喝道,哥!你瘋啦!
姑娘的哥哥明顯也愣住,支支吾吾道,我剛從單位回來,心里惦著小六產崽的事,這才過來探望。喏,這是給你新買的鐮刀。
姑娘急赤白臉地吼道,那你為何用鐮刀砍人家!
哥哥囁嚅道,我剛到了院外,便看到你站在那里,一條比人還高的大白鰱正甩著尾鰭扭動。你呢,癡癡地看著它。我怕它吃了你,這才大喝一聲,順勢砍了它一鐮刀。沒承想,卻是我眼花了。
說完兄妹倆一同朝那男子看去。男子的身體一直痙攣般抖動。姑娘忙用棉紗將傷口包扎起來,又去摸男子的額頭,卻比冰塊都涼。朝哥哥喊道,快去隊里借匹馬吧!拉他去縣醫(yī)院。哥哥說,院子外頭有輛自行車,可是他的?姑娘恍然道,你去推車!我到屋里拿些衣物,先去公社的醫(yī)院!
等姑娘收拾妥當從屋里跑出來,男子已然不見。問哥哥,哥哥訕訕地說,我也正找他呢,眨眼的空當人咋就沒了?姑娘朝四下望去,唯有鴉翼橫覆,萬物安眠,眼淚就刷地淌到唇上,左手不停搓按著右手,不曉得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