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fēng)飛揚
金陵的秋色漸漸暈染,芥子園的菊花開滿亭廊。李漁一早就告訴門房,今天擋掉一切雜事。吃完早飯,他攜了本雜記,坐在湖邊的秋海棠前,一邊讀書,一邊不時望向通往前廳的小徑,有些心神不定。
不多時,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李漁大喜,把書往石桌上一拋,快步迎上去,來不及理會氣喘吁吁的小廝。他接過魚簍打開蓋子,看著里面鮮活的螃蟹,整個人頓時快活起來,剛才的不踏實全都煙消云散了。
下人們都見怪不怪,各自忙活起來,廚娘把夏日里晾曬過的荷葉拿出來溫鍋,又開了舊歲的黃酒點水,紫蘇姜汁是少不了的,蒜搗得碎碎的。李漁也不閑著,命人布置敞軒處的桌子,烈酒溫在炭爐上,一旁是燒茶的書童,煮一壺巖茶,頭道茶正好用來凈手。他撿了一枚落葉,放在茶盞下面當(dāng)杯托,白瓷,綠葉,紅茶,相配可賞,又不失自然之趣,李漁越發(fā)高興,讓人搬來幾盆名種菊花,雪海、玄墨、瑤臺玉鳳,都是純白淺黃的色調(diào),放在修竹邊,更顯嬌怯動人。
炊煙還在屋頂徘徊,蒸好的大閘蟹已端上桌了,橘紅色的螃蟹整齊地擺放在長方形的白玉瓷盤里。李漁滿面笑容,喜不自禁,如對一件世間少有的藝術(shù)品,眼神里的狂熱和渴望一覽無遺。
秋高氣爽,菊黃蟹肥,滿園秀色勝佳麗,李漁心無掛礙,那種自在洋溢的滿足感,大概給個神仙名號也不換。
夫人在一旁簪花,忍不住嗔一句:“少了這一口鮮還真就活不成了嗎?”李漁連連點頭,深以為然,也不怕她笑話。這才是開始,此后,每天都會有新鮮螃蟹送過來,坐在花園里吃螃蟹,就是秋日里最正經(jīng)的事。螃蟹價貴,好在這筆銀子他一早就攢下了,足夠從開湖那天吃到螃蟹賣完。家人說他以蟹為命,那這筆錢就是他的買命錢了,誰也不能挪作他用。
不能虛負一夕、缺陷一時,這是李漁對螃蟹絕對熱衷的態(tài)度。不僅如此,他在吃法上也自有規(guī)矩,整只清蒸最好,不再和以他味,保持螃蟹自有的鮮美。吃的時候一定要自己動手才算得其真品,卸鰲去爪,開蓋剔肉,舀脂拈黃,俱不能假手他人。他有個被喚作蟹奴的小丫鬟,也不過是在一旁添酒而已。他最恨的就是將螃蟹大卸八塊,再加了調(diào)料倒進油鍋里或炸或煎或炒,分明就是暴殄天珍,壓根不懂何為雅食。
李漁專門為蟹寫了文章,不負后人稱他為“蟹仙”。夫人見他對吃蟹如此癡狂,像個孩子,本想調(diào)笑幾句,可看了他的文章,讀出了他的真性情以及對生活的鄭重。人生百年,倏忽而過,讓凡俗生活都生出光來,照亮內(nèi)心的詩意,這不是他一直以來的追求嗎?
李漁一生幾度沉浮,命運對他談不上眷顧,然而他卻把這些磨礪消解在凡俗閑情里,以紅塵里的小物為命,而后以命為名,以命為注,守著自己的皈依。
螃蟹是他的命,四時花卉也是他的命,能入他心的美物都被他珍視,包括歲時節(jié)令、衣食住行,還有美人春色。這個時不時把命掛在嘴邊的人,自然處處不肯將就。他是著名的文學(xué)家,還是特立獨行的美學(xué)家,他天才的藝術(shù)領(lǐng)悟力展現(xiàn)在日暮煙火里,千金富貴時堆砌可得,貧寒困頓里用心也可有。他的閑情不為財物所累,別出心裁。
有一年,李漁舉家從杭州遷到金陵,他買下了孝侯臺邊的小宅院。他說“芥子雖小,能納須彌”,所以給這個家起名“芥子園”,寄予無邊無際的情懷。
芥子園里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木,都由他構(gòu)思設(shè)計,最終打造出一個巧妙精雅、情趣盎然的園林。這里有月榭歌臺,有棲云谷,有浮白軒,如他書齋門前的那副對聯(lián)—雨觀瀑布晴觀月,朝聽鳴琴夜聽歌。
他的書齋更是用貼紙的方法做出哥窯的效果,人居室內(nèi),如在壺中。他還用枯枝做成梅窗,向陽是隨時可變幻的尺幅窗與無心畫。書齋里的椅子也經(jīng)過別致的改造,腳踏處有一個銅抽屜,里面放上炭火香料,寒來取暖、夜來生香。他坐在上面寫文寫戲,也把逸趣遙寄。他有太多奇思妙想,簡直像個可愛的頑童,卻分明又是大師風(fēng)范。他用生活美學(xué)為世人搭建了精神領(lǐng)域的“且停亭”—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
李漁是金陵的文化名流,芥子園也成了金陵的名園,他以一身風(fēng)雅結(jié)交了諸多文朋詩友。他與曹寅是忘年交,與蒲松齡一見如故,同為文人墨客,筆下各有千秋。正是因為他在生活里透露出來的閑情,落在筆端全是藝術(shù),讓人著迷,所以那些才子也愿意陪著他醉。
芥子園里,他們飲酒作詩,排版出書,度曲說藝,聽琴排戲。戲臺上是才子佳人,臺下是風(fēng)流雅士,人人都在景致之中,焉知不是一出人生大幕?
合上李漁的《閑情偶寄》,那些精致的句子慢慢在眼前淡去,可是那份生活里的美意和深情,卻不動聲色地刻在了心里,繼而緩緩調(diào)動著眼耳鼻舌身意。
出門剛好遇見有人沿街叫賣鮮姜,遂選幾塊帶回,洗凈切片,加上數(shù)朵玫瑰腌在透明的玻璃罐中,很快就會成嫣然的粉色。我特意留了一塊姜,放在窗臺上風(fēng)干,待冬日落雪,自成老辣的風(fēng)情,最堪伴著世味熬煮。隔窗遠望,見一個少年揀拾地上的桂花,那樣明凈而溫雅,他會不會是隔著時空的李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