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貞虎
追歌的父親
※ 王貞虎
一
父親咧嘴笑著,金牙閃出亮光,這一刻,他遺忘掉所有負擔,跟著眾人融入現(xiàn)場的歡樂。
主持人搞笑串場,演員、歌星及舞者輪番上臺接受他的調(diào)侃。餐廳秀于現(xiàn)場演出,感覺又似乘坐游覽車上,從異鄉(xiāng)街坊繞轉(zhuǎn)出來,經(jīng)由交流道駛往向南的公路?;璋档能噧?nèi)熒光閃跳,那熟悉的講話腔調(diào)自電視方框里傳出,從城市經(jīng)過鄉(xiāng)村,又自荒野轉(zhuǎn)往繁華的都會……
大學時負笈他鄉(xiāng),個把月總要返家一趟。那時父親常騎著機車來接我,微駝的背伸開兩臂,車子發(fā)動油門一加,便載著我緩緩地上路。從后頭向前望──父親的白發(fā)一根根掩蓋過灰黑,滄桑歲月逐步書寫著,他的外套隨風膨脹起來,似如巨鷹欲要沖飛,氣力卻已老邁。
二
印象中父親總帶著疲憊穿行路的兩邊,一肩扛舉生活重擔,一邊苦苦背負著債務,他一次次想要振作,卻屢屢喪失了血本。父親曾是杰出鑄工,善長打造優(yōu)質(zhì)器物,他具有天賦,并于后天習得一身好技術。照理說父親應可賺得一家人的生活,而他卻暗傾心血,意圖打造一口理想的聚寶盆,幻想一點籌碼丟進去,金錢迅速堆高,所有愿望皆得實現(xiàn)。
最早時父親騎著腳踏車上工,寬廣的手把似如犁具,須得牽著一步步耕耘,而父親嫌這步調(diào)太緩慢,他急于要見到豐收,給我們富裕的生活。記得那時父親常載著我到街上,見進香團或花車熱鬧經(jīng)過,便指著其中最有趣的景象要我看,他自己也看得笑呵呵。
小學時家里還沒有電視,屋子里冷冷清清,父親回到家便將收音機打開,吱吱拉出天線,將遠處人聲招攬進來。而天線畢竟有限,風起云飛便受干擾,正當精采時常倏地斷線,父親總氣憤地捶著黑盒子,或?qū)⒅跗饋碜髶u右晃,激動情緒有時能尋回失落的聲音,有時便無下文。父親一氣之下便出門去,幾天不見人影。
父親有空便會帶我到街上看熱鬧。臺上鏗鏗鏘鏘,濃妝艷抹的歌手拉高了嗓門,父親樂在其中滿臉笑意,眼角堆聚一條條紋線。他常買來糖葫蘆或彩色棉花糖,領我在長條椅上坐下來,我興奮地將手中糖葫蘆一口咬進嘴里,感覺甜脆糖衣于唇齒間裂開,果子的酸甜滋味流了出來。臺上歌者嘶喊著喉嚨,主持人將穿著曝露的女歌手從頭到腳奚落一遍,露骨的答腔一來一往,臺上臺下歡鬧一片。有時我夾在人群當中,忙將蓬松的棉花糖舔進嘴里,兩眼在糖絮里鉆進鉆出,驀地發(fā)現(xiàn)──父親已無蹤影!父親呢?他去哪里了?
炮聲劈啪響,火光上天旋即消失,待音箱、燈泡陸續(xù)關上,燦亮舞臺只剩幽暗青光。我東張西望,眼看著人潮就將散盡,父親常于這時才匆匆出現(xiàn)。他滿臉焦急將我拉上車,用兩臂圈圍著我,腳喀喀前踏,一邊踩一邊在我耳畔喃念著:
“等阿爸出運,就會凍帶你去大歌廳看歌星唱歌?!?/p>
父親聲音微喘,暖熱的口氣呼在我頭上,感覺他每句話都發(fā)自肺腑,將用整個生命來實現(xiàn)。記得上回父親在神明跟前也許下類似心愿,他說:“神明保庇予我好運,我一定請一出大牌戲棚來答謝!”
無法回頭看清楚父親的神情,心底流淌說不出的感覺……
三
父親經(jīng)常許愿,聲音卻被周圍的嘈雜所淹沒,那愿望彷彿在耳邊,卻又恁地遙遠!感覺父親每發(fā)出一次心愿,檐上瓦片便顫抖起來,隱隱綻開一條裂縫。天上星斗看似燦然,光彩卻不曾降臨,霧露彌漫屋里。
父親滿心記掛他的聚寶盆,之前備受贊許的鑄模工夫時有疏失,熔漿自縫隙流出,模型粗糙,器物扭曲變形,不復符合眾人的期待。
父親不在家,收音機的聲音愈來愈模糊,熟悉的歌聲與故事消聲匿跡,沙沙聲響碰撞著空氣,夜愈深,媽的身影愈孤單。
父親的骰子于聚寶盆里滾動,數(shù)字在當中增增減減,卻不見財富的累積。那回父親喜孜孜回到家里,對著那用布覆蓋的收音機大喊:“這臺沒效了!換掉,換掉!”說著一輛貨車停在家門前,一臺比收音機大十來倍的電視被抬了進來。
空蕩房內(nèi)變成了舞臺,T型魚刺狀天線架上屋頂,插頭一插,音響伴著影像便于屋內(nèi)演將起來。一道道光彩閃爍,聲光將破落的縫隙給填滿。父親高聲地嚷著:“以后在家里就可以聽歌看戲了!”
他咧著嘴得意地笑著,前排金牙全露了出來。
從此那方框成為我們的視聽窗口,一進門便和它對上眼。剛開始幾天,父親早早便回來,全家人并坐成一列,父親以他的大嗓門興沖沖地對著方框指指點點:某某人是大官,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哪一個歌星正紅,誰是誰的老相好或情人……,眾多消息讓我和媽聽得一愣一愣,整晚過得充實又愉快。
而這景象并不長久,父親終究離開鑄工廠一心懷抱他的聚寶盆。他一次次將骰子擲出,眼盯盆底喀喀跳轉(zhuǎn)的數(shù)字,紅點黑點化成滿天星,夜晚盡成為牌局。父親不回來,電視再熱鬧也少了人氣,隔著熒光幕看陌生的劇情,心里總感覺空虛。突然懷念起之前的野臺戲,好想再和父親并坐臺前的木條椅,聽臺上人物嬉笑怒罵、歌手賣力高唱,或感受小火炮于后臺跟著劈啪響,偶爾歌者漏詞或唱錯,臺上臺下一片噓聲與玩笑。父親是天生戲迷,他既精《三國》、《水滸》,也通演歌的門道,看完戲,坐上車,沿途還可聽他將臺上的唱腔復誦一遍。
小方框繼續(xù)閃跳熒光,電源一關,墻上坑洞與斑駁盡露出來。
媽面窗側(cè)躺,入夜后的身影顯得更孤單!
父親經(jīng)常載著濃黑的夜色回返,兩眼深陷焦灼,身體在電視前癱躺,便呼呼地睡著。沉重鼾聲傳響屋內(nèi),我背著書包正要出門或從學校回來,見此景象,心底便難過了起來。父親似如擱淺巨鯨,身上滿布著傷痕,媽愁容日深──潮浪于遠方波波起涌,父親什么時候才能自在出航?
四
電視時而沉默時而叫囂,金錢幻象于眼前穿進穿出,父親拚命企求,匍匐爬行甚至沿途跪拜,而財神終究揮一揮衣袖,全然不理會他的熱誠。
骰子喀喀跳動,于盆底畫出一道道刮痕,偶爾翻轉(zhuǎn)到父親期待的數(shù)字,他繃緊的神情驀地松展開來──好運總算來了!父親眉飛色舞,低下的聲氣驀地抬高,一口新鮮空氣吸進肚里,便唱起歌騎車帶我往市區(qū)。路上車變多,摩托車賁賁飛馳。父親兩眼發(fā)亮,一邊喃喃地說:“等手頭寬裕些,也要買一輛來騎騎看!”
野臺戲變少,一幕幕戲劇躍上廣告看板,艷麗油彩于街頭夸張地演出,一張張放大的俊美照片于歌廳門口閃亮登場。
“要聽歌否?”
父親說著便自口袋里掏出白花花的鈔票,闊綽地買了前排座位帶我進場。
歌廳座椅煞是寬敞,腳踩地毯身體還會往下陷,密閉的空間彷如另一個世界。人潮愈來愈多,縷縷香煙縈繞,飲料、酒氣混雜鼎沸人聲。而后燈光轉(zhuǎn)暗,鼓樂齊響,聚光燈于觀眾席間來回繞轉(zhuǎn),最后凝聚在舞臺的角落。主持人握著麥克風光鮮出場,觀眾情緒緊緊被抓住。臺上的說唱逗趣我似懂非懂,而自這頭恰巧可以瞧見父親渾然融入的神情。音響哄然震開,碰碰鼓音全然壓過心跳,勁歌熱舞與抒情節(jié)奏相接力,父親的手跟著在膝上擊打節(jié)拍,雙唇笑咧開來。
干冰噴出,彩光裊裊幻化,讓人不覺地目眩眼花。隨著人潮散出場外,霓虹燈正亮,天上掛滿星辰,父親的車喀啦喀啦前行,我自后頭緊抓著父親的座墊,感覺有些疏遠,一聲聲輕微喘息隨風傳來,父親的體力似乎也差了些。
平常日子又歸沉寂,電視一轉(zhuǎn)開,耳根即刻哄哄響,熒幕里偶爾傳出歌廳里聽過的歌曲,帶著顏色的對談則不容易聽見。媽愈來愈沉默,我則和功課及情緒進行著角力戰(zhàn)。電視聲響填滿一屋子空隙,天線一支支于屋頂迎空張開。云飛鳥走,自天上到人間,文明訊息四處顯現(xiàn)……
父親總算如愿將鐵馬換成摩托車,于逐日擁擠的車水馬龍中“啵?!贝┬小K髑筇^的聚寶盆已然破裂,骰子跌跌撞撞,自后頭看將前去,白發(fā)何時全然攻占父親的頭頂。
超強卡司于歌廳里輪替,穿著西裝搭短褲的主持人造成旋風,儼然成為秀場天王。大鼓小鼓咚咚響,雙面鈸用力被踏踩,為臺上對談敲出不定的節(jié)拍,低沉、響脆,麥克風傳出高分貝,父親的笑容隨著兩耳一逕地張開。
五
天王搶攻下滿街的電視頻道,那年離家,車未上高速公路,一貫的笑語已在車內(nèi)回繞,下了車行走異鄉(xiāng),熟悉的言談仍在商店街里傳響,那聲音,竟讓人感到安心。
那時常經(jīng)由電話線聽聞家中狀況,一片沉寂中,偶爾有電視聲響傳來。
我要媽多看電視,才不會無聊。
媽喃喃地說:“哪有什么好看!”
一星期一次問候,憂念輕輕揚起又自然地跌落……
生命小河繼續(xù)前流,從另一個岸頭回望──鄉(xiāng)景迷離,仿似遙遠卻又縈繞心頭。
天王仍在熒幕里搞笑,天明或昏暗,城鎮(zhèn)與鄉(xiāng)間……,熟悉的聲音將記憶串連起來。
父親車騎得緩慢,一幕幕街景如畫軸般收卷……,父親在前頭拉高聲音──他說過一陣子等他有錢,就可以開車來接我。
我忍不住傾向前跟他說:“多回家陪媽!”
車聲嘈雜,父親似乎沒有聽見!
六
鼓音沉重,麥克風線誤被踩踏,發(fā)出尖銳刺耳聲響──臺上風光熱鬧,臺下引來復雜風暴,槍響后天王從此消聲匿跡,餐廳秀影帶,蒙上一層層疑猜。
父親聽力一天天減退,神情意氣不復活潑高昂。而后命運強令他撒手,聚寶盆空懸,成為他無法實現(xiàn)的傳奇。
電視機精簡身形,加寬視野,一個個清純臉孔于熒幕里蹦蹦跳跳,新秀多如天上繁星,讓人無從指認與記得。大型演唱會取代昔日秀場,當年父親熱衷前往的歌廳幾經(jīng)轉(zhuǎn)手后成為電影院。
雙輪停歇,舊馬路鋪上新柏油,年輕族群一個個戴上耳機,無形天線四處行走,各自接收想要的旋律。曾經(jīng)熟悉的名字有的還留在舞臺,有的流落民間,于榮華追求中載沉載浮著──那一個個瞥眼看過,或曾為其歌聲演技陶醉不已的演藝者,如今安在?
經(jīng)過那樣多年,天王以同樣的造型復出,喚回許多人的記憶。
那天,將天王的節(jié)目音量轉(zhuǎn)大──回頭望,父親棲息墻上的眼神微微張開,嘴角似又咧出笑容。
七
車來車往,城與鄉(xiāng)繼續(xù)更換與接連……流行歌從街頭傳唱到巷尾,詼諧的訪談引來陣陣笑聲?;匾舢斨校宀薀粲衷俎D(zhuǎn)繞……,父親于記憶中踩著雙輪載著我喀喀前行,聚寶盆不停滾動,一幕幕往事溢了出來……
王貞虎,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5年從事專業(yè)寫作。小說、散文、故事、少兒科普等文章散見于《飛天》《雨花》《小說月報》《百花園》《中國鐵路文藝》《文學少年》《故事會》《當代人》《綠色中國》《羊城晚報》《兒童文學》等數(shù)百家報刊。出版有《植物魔法大比拼》《植物的旋轉(zhuǎn)木馬》《植物界的惡巫婆》《植物戰(zhàn)爭海陸空》《古老的植物文化》等《植物秘聞叢書》共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