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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鋒傳奇

2017-11-14 16:20任兆琮
黃河 2017年3期
關鍵詞:木鐸酋長田鼠

任兆琮

木鋒傳奇

任兆琮

明月堡的南門、北門有大大小小的寺廟。南來北往的人都喜歡進廟里燒香叩拜,香火很是旺盛。在大人們眼里,大小寺廟都是最神圣的地方。不過,孩子們可不這樣看。他們都覺得世上的一切,僅僅是為了好玩才弄下的,否則就是多余。

有一天,我在空王祠玩時,那個胸前飄著如雪長須的和尚把我叫到寮室。他讓我把供堂上撤下來的果子拿回去吃。

“我不?!?/p>

“為什么不?”

“爺爺吃剩的東西,我不吃?!?/p>

“別的孩子都搶著吃呢,你怎么不吃?”

“我又不是別的孩子?!蔽野杨^搖得撥浪鼓似的。

和尚愛憐地撫摸我的腦袋,而我卻覺得很不自在,仿佛頭發(fā)里突然多了九十多只虱子。我雙手使勁撓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本來就亂得要命,此刻更像野地老樹上的鴉巢。

“你叫了道?”我問他。

“是大人告訴你的?”

“不是。我就知道?!?/p>

“一定是人家告訴你的?!?/p>

“我一直就知道。”我感到委屈。我敢對著可罕祠和村里所有廟里的神仙爺爺們發(fā)誓,真的不是任何人告訴我的。

了道師傅見我噘嘴紅臉之丑態(tài),大笑起來。他轉(zhuǎn)身打開掛著銅鎖的立柜,拿出幾塊錫紙包的糖給我。我將錫紙扯開一半,把糖拿到鼻子上嗅嗅。

這不像是從佛前供臺上拿來的。

就在那時,我在柜子的橫隔板上,看到一件套著紅木把的銅鈴。銅鈴冷冷地看著我,發(fā)出古怪的暗綠色的光澤。

那就是后來相伴我一生、讓我快樂讓我憂的木鐸。

當天晚上,不知怎么就夢到了木鐸。

我正好路過了道的寮房,房門“吱扭”一聲就開了。我好奇地進去看,里面卻沒人。我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那只柜子的門卻突然被撞開。木鐸從橫隔板上跳下來,重重地砸在我的腳上。它斜著眼看我,嘟噥著我根本聽不懂的語言。

木鐸會自己跑下來!

木鐸會故意撞我的腳!

木鐸會說深奧得聽不懂的話!

我被嚇著了,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墒俏仪斑吪?,后腦門卻總有股風追著。我跑得越快,風追得就越快。

我跑呀跑呀,卻總也跑不到山門。我不停地狂奔,山門卻在不停地向后退,向后退,向后退……

“唉,你說咱這孩,真是不省心?!?/p>

“又不知做甚惡夢了?!?/p>

“哎,你說都這么大的孩了,怎么還尿床?!?/p>

“怪你這塊地,長不出好莊稼來。”

“憑什么怪我,也不說說,你撒的是甚種子。”

“臭婆娘,你再說!”

“唉,可沒法說了。”

我赤裸裸躺上炕上,身下的褥子已經(jīng)被抽去,篾席濕滑滑的。

我一直有尿床的毛病,而且?guī)缀趺扛粢惶於家獊磉@么一回。我娘罵也罵過,打也打過,哭也哭過,就拿我沒辦法。

“哎,你說,爺爺?shù)降醉敳豁斒???/p>

“咋不頂事?”俺爹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哎,你說,那咋就不見好呢?”

“心誠則靈,心誠則靈?!?/p>

“哎,你說,咱們咋就不心誠呢?!?/p>

“心誠不心誠,憑你說了就能算?”

“那誰說了算?”

“爺爺說了才算?!?/p>

“爺爺又不會說話,娘娘也不會說話?!?/p>

“孩子沒毛病了,就等于爺爺說了話了。”

“唉,不行就寄養(yǎng)到廟里吧,好管。”

我顧不得羞恥,“騰”地一下站起來。盡管我天生知道師傅的法號,盡管我總是有意無意跑到廟里去玩,然而我不想當和尚,更不想再被那個會說話、會踩腳趾的木鐸追著,沒命地跑。

我憤怒地沖著他們喊:

“不去!”

送我進廟寄養(yǎng)的話題,就此止住了。

因為這件事,我對木鐸記恨在心。尿床固然跟木鐸沒關系,然而爹娘要將我寄養(yǎng)進寺廟的想法,卻是因它而起!

此后很長時間,我不再到廟里玩,我把目光轉(zhuǎn)向原野。

經(jīng)常,我會把揀到的人或者動物的骨頭搭成房子,擺上三五個泥捏的小人物,還給它們分了角色,編造一些故事情節(jié),說給爬來爬去的草蠅、螞蟻們聽。

我還會將長在崖壁、向日葵般大的馬蜂窩摘下來,然后躺在地上,將它放在我敞開的肚皮上。馬蜂從來不蟄我,只是圍著我嗡嗡地叫,仿佛它們很開心。

我還會捉來隱蔽在水草里的蛤蟆,用麥桿撥弄它們的鼻子,讓它們隔一會打一個噴嚏,任由它們“哇哇”大叫,而絲毫不理會旁邊吐著沾滿唾液信子、渾身充滿欲望的青蛇。

我只對這樣的惡作劇情有獨鐘。

這時候,好像世界只是我一個人的,包括那些蛇、蛙、馬蜂、草蠅、蝸牛之類,都是。

有一天,我滿山遍野地找田鼠或者獾子,想用細繩拴著它們的脖子,牽著它們在溝里散步,一直到它們可憐巴巴地求饒,我再大度地將它們釋放??墒牵捎谑刮覇适Я死碇?,我竟跑到村西那塊被叫做“義?!钡牡乩?。

那里有座牌坊,兩人粗的石柱頂各坐著只獸,瞪著圓滾滾的眼珠,眺望著遙遠的北方。那里散布著五個土丘,每個都有兩個半人高,都栽著棵歪歪扭扭的槐樹。樹根旁都立著塊石碑,石碑也都歪歪扭扭的,風蝕得什么也看不出來。

我屏著呼吸,爬在其中一個土丘邊的小洞往里瞅,期待看到田鼠或者獾子的影子。有些不耐煩了,我就找來根棍子,使勁往里捅。捅了幾下,里面?zhèn)鞒觥爸ㄖā钡慕新?,好像還有什么別的聲音。

我不由得一陣狂喜。

我往外抽那根木棍??赡竟魍蝗蛔兊密涇浀?,跟井繩一樣,任我怎么抽,也抽不到頭。我不停地抽啊抽啊,決心要看這根變成繩子的木棍,到底會牽出什么來。

還有,好端端一根木棍,憑什么會變成繩子呢?

“你做什么?”背后有人問。

我吃了一驚,剛一松手,繩子就像蛇一樣飛速抖擺著往里滑行。我狠命地拽住繩子,頭也不回地喊:

“快來幫忙!快來幫忙!”

于是,緊挨著我的手、一雙古銅色的手抓住了繩子。

繩子終于拉到了盡頭。然而,什么也沒有!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心喪氣地望著黑糊糊的洞口。

“你在做什么?”

我這才掉頭看。那是個披著長發(fā)、穿著黃衣、腰間系條紅腰帶、瘦高然而長著羅圈腿的大男孩。只見他轉(zhuǎn)過身,貓著腰將那繩子捋起。也就在那一瞬間,繩子突然重新變回了棍子,一頭還沾著潮濕的泥巴。他神氣十足地將棍子遞到我手上。

“我在找田鼠,或者獾子?!?/p>

“找它們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p>

“不做什么,那為什么要找它們呢?”

“不為什么?!?/p>

我并不準備將我那些惡作劇的創(chuàng)意告訴他。況且我也沒有想好,若是他并不認同,或者,他出于同情勸我放過那些田鼠或者獾子,我該不該給他面子呢?

“你怎么會在這里呢?”我問。

“我只是路過而已?!?/p>

“你從哪里來?我從來沒見過你。”

“是嗎?難道你真的沒見過我嗎?”

“難道,我在哪里,見到過你?”我向前靠近一步,仔細打量他。他將手放在額前,避免陽光直接照到眼睛。果然有些面熟。

我說:“實在想不起來。不過,又有啥關系呢。”

“哈哈,真的沒啥關系。”他憨厚地笑笑。

他的笑聲跟他說話的聲音一樣,清純得沒有任何雜質(zhì)。

你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往往很敏感。別人一句話說不對,我都會心存梗介。即便人家說的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事,我也會當成是專門針對我而說的,哪怕他說的是輕輕路過的一朵云,或者掉在千里之外的一片羽毛。

顯然,他知道這一點。

他輕聲細語地說:“我們不能只看人的缺點。獾子會吃掉田鼠,田鼠會吃掉玉米和核桃。這敗壞了它們的名聲。可是,它們跟人一樣,總要設法找到自己的口糧,還要養(yǎng)活老人和孩子,不然又能怎樣呢?一切都是為了生存?!?/p>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蔽艺J真思考著他說的話。

人們捕來獾子,用它的皮取暖,吃掉它的肉,還用它的油來治療燒傷;田鼠在人們的厭惡中,活得像賊一樣,一輩子都在躲,躲蛇、躲鷹、躲獾子,躲人。

大孩子聲音更加溫柔:“如果,你保證不傷害它們——”

我終究不太喜歡別人跟我搞條件,但我沒有打斷他的話。動聽的語言總能輕易打消疑慮和戒備,讓別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思維,因而忽略了他說話的動機。毫無疑問,這就是人容易迷失的原因。

“你會帶我去見它們嗎?”我急切地問。

“你要是正式承諾,我也許會的?!彼炊恋米?。

“好吧,我承諾。”

“我會帶你去見酋長。酋長會安排我們?nèi)ヒ娝鼈儭!?/p>

他伸出左手的食指。我口里念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準變”,向地上吐了唾沫星子,然后興致勃勃地跟他上路。

我們來到一棵老榆樹下。大孩子蹲下,雙手小心翼翼地移開樹根底堆得極其嚴密、干透了的酸棗枝。費了不少勁,終于將最后一枝酸棗枝移去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暴露在我們眼前。

“你敢下去嗎?”他一甩頭,略帶挑釁地問道。

“有啥不敢的?”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會砸人腳、會追人的木鐸更可怕的嗎?

我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走去。

說歸說,我雖然是野慣了的,但頭一次進地洞,還是有些害怕。我邊走邊覺得后背涼颼颼的。走幾步便放慢腳步,偷偷向后張望一次。

正走著,他停下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見到酋長,你要像我這樣施禮。”他將右手放在心口位置,先單腿后雙腿,跪著叩了個頭。

“好吧,”為了那些獾子和田鼠,我只好屈服。

“你還應該說:酋長千秋萬歲?!?/p>

“好吧,好吧?!?/p>

走了不知多久,遠處透出些光亮來。再往里走,是個無比空闊的大廳。大廳最里面,龍椅上坐著個武將打扮、深目廣額、長髯及膝的老者。他右手拄著把銹跡斑斑的寶劍,左手撫摸著胡須,目視前方。他應該就是酋長了。

大孩子拽拽我的衣襟。我趕忙跟著上前跪下,學著他的樣兒,向酋長施禮并說了聲“酋長千秋萬歲”。

“免禮,平身。”就跟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風箱那樣,酋長一邊說話一邊喘著氣。

大孩子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跑到酋長跟前,耍他的胡子。他一點兒也不窘迫,像見了一直寵他的親爺爺那樣。

“你這木疙瘩,也不曉得來看我!”酋長用力將他推開。

“您動不動就說那些古經(jīng),”大男孩子辯解道:“現(xiàn)代人都不喜歡聽這些。他們現(xiàn)在連話都懶得說,他們只曉得算計來,算計去。即便是跟久別的父母在一起,也是一樣。”

“數(shù)典忘祖,世上最可恥的行徑啊?!?/p>

“您總是這樣說,可是……”大孩子欲言又止。

“難道我錯了嗎?”酋長憤憤不平。

“您沒有錯,”大孩子道:“可是……”

酋長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瞅了我半晌,大概他也想通了,當著孩子的面而擺出一副威嚴狀并無助于提高他的威信,于是換了種口氣,和靄地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王良輔?!?/p>

“嗯,很好聽的名字?!?/p>

“當然。是賈進士起的。他讀的書可海了,滿屋子都放不下?!?/p>

“他不是真進士?!鼻蹰L攏攏長胡子,肯定地說道。

“他可是堡里最有學問的人。”我不服氣地辯解。

“也許是吧。”

“他到過京城,還跟皇上逛過園子?!?/p>

“也許吧?!?/p>

“他跟文曲星比試文章,文曲星都被罰了酒。”

“也許?!?/p>

他的話一次比一次少個字,計算好了似的。我要是再辯解下去,大概到最后,他就只有點頭或者搖頭了。

這又是大人們的作派!他們不會有耐心聽一個孩子再三申說他們不感興趣的話題。我轉(zhuǎn)頭去看大孩子。他站在酋長旁邊,兩只羅圈腿拱得能鉆過去一只大狗。

“你答應的田鼠或者獾子呢?”我問。

“這個……”大孩子有些遲疑。

他俯在酋長耳畔說了些什么。不過,他的聲音實在太低,比蚊子的“嗡嗡”聲高不了多少。

“你是說,他要看田鼠或者獾子?”酋長的聲音要高得多。

“嗯。 ”

“所以,你就擅自帶他來了?”

“……”

“那么,你認為田鼠或者獾子會樂意嗎?”

“……”

“你不覺得,這會給它們帶來想不到的危險嗎?”

“他發(fā)過誓的。我相信他?!?/p>

“你這木疙瘩!陌生人的誓言,你也敢信。”

盡管他是“千秋萬歲”的酋長,可他并不招人待見。他總是擺出副居高臨下的樣子,總是“長有理”,仿佛世界上的道理全部是他發(fā)明的,別人只需乖乖地聽他訓導。他居然兩次把大孩子叫做 “木疙瘩”!我不由得輕蔑地“哼”了一聲。

酋長聽見,眼里發(fā)出一道閃電。我的五臟六腑都“忽”地涌了一下。不知道從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只見他驚得瞪圓了眼睛,金黃色的胡子被吹得滿天飛,身子向前欠了一欠,右手的寶劍掉在了地上。我緊張得后退了兩步。

不過,酋長并沒有站直,他身子向下一挫,又穩(wěn)穩(wěn)坐到了龍椅上。大孩子上前拾寶劍,遞到他手里。他拄著寶劍,身子前探著。

“你,祖上是鮮卑人嗎?”他問。

“不是。”

“也難怪,”酋長面色有些難看,他第二次說出“數(shù)典忘祖”這個詞來。

“鮮卑人是什么人?”我問。

“他們是狼的部落,是草原上的雄鷹,是戰(zhàn)神的后裔。”

他的話頗有些深奧。我不過是個孩子,連我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都搞不清楚,怎么會懂那些!不過,我還是想起了巷門口,那座呈半蹲姿勢、面向可罕廟、風化得難以辨認的石狼雕像。

那雕像,據(jù)說就是古代某個英雄部落的圖騰。

“難道大人們沒給你講過先祖?zhèn)兊氖聠???/p>

“沒有?!蔽腋纱嗟鼗卮鸬馈?/p>

“也難怪?,F(xiàn)在的所有人都是混血兒,還怎么能分得清呢?”他嘆口氣,隱隱約約有些感傷,有些埋怨。他一定也想通了,這事根本也怪不得我,因為,當我鄭重地、再次提出要見田鼠或者獾子時,他并沒有拒絕,只是給我提了個小小的要求。

“我給你唱首歌聽吧?!彼f。

我高興得快要蹦起來。

如果這也算條件,那真是最愜意的了!

酋長放下寶劍,在大孩子的攙扶下,他向前邁幾步,來到大廳中間,轉(zhuǎn)身朝向北方。他低頭,默默地站了一小會,然后直直腰,清清嗓子,唱了起來。他一邊唱,一邊向外舒展著臂膀,像是在召喚或在擁抱著什么,雄闊悲愴的聲音在大廳里久久地回蕩,回蕩……

一首歌,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卻意外地感染了我。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地見牛羊。

酋長唱得很投入,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么動情。簡簡單單的歌詞經(jīng)他唱出來,卻浪涌著令我無法理解的神秘力量。地洞里,藍色的光浩浩蕩蕩,席卷著無數(shù)的流星,炫目地閃耀。他唱了一遍,又接著唱了第二遍。要唱第三遍時,他眼里淌著淚,胸腔發(fā)出陣陣的轟鳴聲。他急促地喘氣,上下翻飛的長須像一團呼呼燃燒的火焰。他不得不停了下來,重新坐回去。

我情不自禁地,也唱了起來。

大孩子也跟著唱起來。他的聲音是那樣清純悠揚,好像春日微風走過細雨初歇、遼闊無垠的草原。

我平生頭一次完整地唱了一首歌。

這成功,足以成為我終身難忘的自豪。

我一邊唱一邊醉心于想象:當我對著大人們、對著上私熟的富家子弟們唱起這首歌時,他們驚異的表情。或者,只因為這一點,他們就會徹頭徹尾地改變對我的看法呢。

我唱完了第二遍,也要唱第三遍時,酋長擺手要我們停下來。他撫捋著長髯,不無遺憾地道:“的確已經(jīng)很不錯了。盡管你唱的,只是一首歌而已?!?/p>

“不就是一首歌嗎?”我又辯駁道。

“可那不單單是一首歌?!彼了贾?。

“那么,你準備反悔嗎?”

盡管我跟大孩子拉過鉤,但其實,我一直在琢磨著拿獾子和田鼠們開心的法子。它們成心躲著不見我,就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我正擔心酋長食言,就聽他吩咐大孩子:

“既然,你已經(jīng)答應了,就帶他去吧。”

大孩子欣喜若狂,蹦跳著到我跟前,拉著我便跑。剛跑出幾步,酋長將我們喝回來,認真地交代:

“它們可都是些膽小的家伙。你們最好離它們遠一些,免得驚擾了它們干活。”

“干活?干什么活?”我好奇地問。

“干它們該干的活?!鼻蹰L道。

“我們會的。”大孩子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喜歡捉弄人的人,最終必捉弄了自己;惡意的玩笑,必會招致報復。我知道你經(jīng)常搞些惡作劇。不過,你那些惡作劇,也只是好玩而已。你最好不要將那些玩意兒施展在它們身上,否則它們報復起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他怎么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

他可真是謎一樣的人。剛才,他猛不防地問我是不是 “鮮卑人”,又別出心裁地以聽他唱歌作為看田鼠或者獾子的條件,還有,他唱歌時的神情,都讓人費解。

離開酋長的宮殿,我們重新進入黑暗之中。

嚴格地說,也不完全是黑暗。因為每到拐彎或者岔路口,壁上的小窩坑里就有一盞油燈亮著,有的地方還插著松枝火把,雖不是很亮,也照得清附近幾步遠的地方。我們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坡,又彎彎繞走了很久。

我從沒走過這種路,左跌右撞地,幸好沒碰到腦袋。

大孩子畢竟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雖然他的羅圈腿讓人看起來覺得可笑,可走起路來卻相當輕巧。他時不時地停下來等我,時不時給我解釋遇到的設施,時不時提醒我,又怕我觸動不該觸動的機關,又怕我撞到墻,又怕我走錯路。

走著走著,肚子有些餓了。

“還很遠嗎?”我問大孩子。

“是的,還有一大截路。”

“沒有近路嗎?”

“有是有??墒恰?/p>

他解釋說,我們走的是最安全的路,別的地方可到處是陷阱和暗器,一旦觸發(fā)機關,就會有生命危險。他說,只有完全解除那些機關,人才能過去;而且過去之后,還得要恢復它們,還得要浪費時間。我們只是來看獾子和田鼠的,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p>

可是,憑甚說我只對獾子和田鼠感興趣呢?什么陷阱和暗器,不就是大人們在山上給野豬、野兔們下的套嗎?有甚可怕的!

經(jīng)過下一岔口的時候,我故意放慢了腳步,乘他不注意,迅速拐進了另一邊。我正摸黑走著,忽然感到腳下有些松軟。我蹲下身子,手往洞壁上摸去。

是一個硬梆梆、冷冰冰的東西。

憑我感覺,那是個剛能放進拇指的鐵環(huán)。我輕拉鐵環(huán),鐵環(huán)被拽出一小段;一松手,鐵環(huán)就又縮了回去。我用上吃奶的力氣,再次拉鐵環(huán)。猛地一下,鐵環(huán)拽脫了——我被摔了個四腳朝天。

“快退后!”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衣襟,將我連翻帶滾地拖出好幾步遠,然后把我死死地摁在地上,動也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聽得前面“轟隆”一聲,有東西重重塌陷下去。緊隨其后,塵土瘋狂卷起,一排火球拖著刺鼻的濃煙自頭頂呼嘯而過。緊接著 “轟隆”一聲,身后不遠處,有東西重重地砸在地上。

“啊呀!你惹禍了!”大孩子叫道。

借著深深刺入洞壁、仍在燃燒的火箭,我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而身后,是一道重重的閘門。

往前的路,被截斷了。

退后的路,被封死了。

十一

“酋長會很不高興的。”大孩子說。

“那,現(xiàn)在,我們咋辦?”我驚魂未定。

“能咋辦?只好等。”他埋怨地嘟噥著。

“那要等到甚時候?”

“天知道?!?/p>

如果有一塊足夠長的木板或圓木,我可以將它架在斷路上,猴子般輕松地攀爬過去;如果有足夠的力氣,我可以將那閘門掀起,大義凜然地先放大孩子過去,然后自己再脫身;哪怕手頭有把斧子也好啊,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將閘門一點一點鑿出個洞來,我們也好貓一樣逃出險境。

可惜現(xiàn)在,我們兩手空空。

“快來人呀——”我大聲喊。

匐匐的回聲在黑暗中來回亂撞,洞頂不住地落土,落得頭發(fā)里滿滿的都是,癢癢地難受,塵土使勁往喉嚨里鉆,澀澀得難受。

“別喊了,沒用的?!贝蠛⒆酉蛭覞娎渌?/p>

黑暗中我抓到了他,使勁將他推開。他跌倒在地,痛得“哎喲”直叫。我徒勞地叫喊,然而聽到的,只有自己的聲音。

“這都怪你。”

“憑什么怪我?”

“不聽老人言,聽虧在眼前。叫你不聽酋長的話!”

“我以為是他逗著玩的。哪知道有這么多古怪?!?/p>

“這下好了。他一定不會輕易放你出去。”

“他會怎樣?”

“他會提出許多條件。”大孩子道。

“我什么條件都答應,就算放棄獾子和田鼠也行?!蔽艺f。

“想得美!大人們提的條件,可不是說起來的那樣簡單。”大孩子摸著后腦勺想了想:“不過,如果你的小腳趾,和我的小腳趾長得一樣,事情就會好辦一些?!?/p>

大孩子坐在地上,脫掉一只鞋,讓我摸他的腳趾。

我的手指告訴我,他的小腳趾跟我的一樣,小小的腳趾甲上長著道深深的裂痕。

“這不稀奇。跟我家里人的一樣,村里人的也都這樣?!?/p>

“太好了!”大孩子松了口氣:“接下來就是那只符了。”

符?就是道士們用朱砂畫在黃裱紙上、那些扭扭曲曲的東西嗎?

大人經(jīng)常求道士畫這樣的符。他們或者把求來的符貼在門窗上,或者燒成紙灰,用古井水泡茶讓人喝。他們信誓旦旦,說這樣就可以醫(yī)好各種各樣的怪病。

我從來不信這個。

爹娘也用這樣的法術治過我的尿床病,可結果呢!

十二

這時,頭頂傳來了挪動重物的聲音。

隨著有東西逐漸被移開,弱弱的亮光伴隨著塵土,從上面透泄下來。那光線漸漸變得豐滿,最后,形成了一道強烈的圓形光柱,將我和大男孩子完全罩在里面。我的頭發(fā)像被一塊大磁石吸著,一根根豎直起來。

塵埃落定之后,上面?zhèn)鱽砹艘粋€刺耳的聲音:

“里面的人聽著?!?/p>

我正要回話,就聽大孩子問道:“是總管嗎?”

“你個木疙瘩!不要命啦?誰讓你跑這里來的?”總管和酋長一樣,稱大孩子為“木疙瘩”,莫非這是他的綽號嗎?

“不是我。是酋長的客人?!?/p>

“哼哼!酋長可沒說過會有什么客人,”那人陰陽怪氣地道:“酋長有令,要想從這里出去,須得喝下這盅里的水?!?/p>

在光柱的照耀下,一根牛毛樣細、閃著寒光的絲線吊著個水盅,晃晃蕩蕩降下來,落在我腳前。

水盅并沒有被蓋上,里面冒著藍幽幽的氣焰。

“我喝還是不喝?”我問大孩子。

“沒有人能違背酋長的旨意?!?/p>

我只得端起水盅喝了一口。一股熱氣順著喉嚨下去,很快彌漫了全身??磥頉]什么特別。我 “咕嘟咕嘟”將那盅水喝了個精光。

沒想到,我正要大大咧咧、沖著大孩子夸自己勇敢呢,肚子里跟著就如刀絞一般翻騰起來。我頭上冒著汗,眼前天也旋、地也轉(zhuǎn),腦袋在急劇地變化,馬上膨脹得極大,馬上收縮得極小,反反復復地變。收縮的時候勒得我巨疼難忍,膨脹的時候又脹得我心慌意亂。

惡心得實在忍不住了,我痛苦萬分地貓下腰,“哇哇”直吐。吐出了億萬條蟲子,它們熙熙攘攘,令人惡心地翻來滾去、鉆進鉆出,爬成變幻涌動的一團。我精疲力竭,癱坐在地上。

我不要再看什么獾子了,也不要再看什么田鼠了,我也不要再搞什么惡作劇了!我發(fā)誓,只要放我出去,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來這倒霉的地方了。

我不斷呻吟。這要命的折磨該結束了吧!

可是,總管又在上面喊:

“酋長有令,要想從這里出去,須得吃下這果子!”

可惡的家伙!

我恨不得將他拖下來、將他揍得滿地找牙,恨不得將我使過的所有惡作劇,在他身上統(tǒng)統(tǒng)過上一遍,叫他知道我的厲害!

晃晃悠悠地,上面又吊下來個盤子。我心悸忐忑地看過去,見里面放著幾顆綠果。碧玉般的果子像剛從樹上摘下來似的,上面還帶著亮晶晶的水滴。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果子。

周圍彌漫著槐花的香味,那正是我最喜歡的。

每年春天,人們總要采回一簸箕一簸箕的槐花,拌上少許面粉,上籠屜蒸了,做成谷壘。有錢人家是吃稀罕,說那東西不宜多吃,吃多了會腫脖子;只有窮人家,才把它們當正頓飯吃。

大孩子拉拉我胳膊,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你只吃一個就行了,可不要多吃。”

“為什么?”

“因為,那果子實在是太好吃了?!?/p>

這算什么話!

我拈了一顆果子,放在鼻尖嗅嗅。果然是濃郁的、我最喜歡的槐花香。我將果子放進了嘴里。剛一進口,果子“吱溜”一下就滑進了肚子。我覺得一陣透心的清涼,渾身是一種美妙無比的感覺。

禁不住那香味的誘惑,我流著口水,將手伸向盤子,又拿了一顆。不顧大孩子在旁使勁地擺手示意,我將那果子吃了下去。大孩子臉色大變,他萬分焦灼地盯著我看。

頭頂?shù)墓庵鶝]了,對面卻慢慢地亮了起來。

酋長從黑暗中現(xiàn)身了,身邊垂手恭立那位總管。

斷路之間,慢慢浮起一座藍色的夢幻般的拱橋,橋頭長著幾株盛開的荷花,荷葉上露珠兒晶瑩透亮,橋下流水淙淙作響。

酋長站在橋的對面,微笑著沖我招手:

“你,過來?!?/p>

十三

那幾步,我走得非常踏實。

也就是那時,酋長用他寬闊厚實的手掌,在我后心口拓下了一個紅紅的掌印……

世上有很多事,發(fā)生了就發(fā)生了。

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就再也沒法改變了。

進入地洞之前,我還是個頑皮孩子,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出于好奇的天性。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變成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那樣。我當時沒法說清這到底是好還是歹,只是知道,我以后的一切努力,將使我越來越接近某個彼岸。

一切都是命注定。

命是什么?就是我喝過的那盅水。

命是什么?就是吃過的那兩顆果子。

命是什么?就是酋長種在我后背的那個掌印,那道符!

如此而已。

因為那道符咒,我成了酋長的信徒。當然,酋長也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他命令總管帶著大孩子和我去找獾子和田鼠。他還特意說,等我回來,要給我講幾個故事。

我終于看到了那些 “可憐的獾子和田鼠”。

它們正在地道某處的工地上,緊張地施工。

大孩子說,它們其實和我一樣,也喝過那樣的水,也吃過那樣的果子,也都是酋長的信徒。它們畢生只有一個任務,就是幫酋長完成他偉大的事業(yè)。

酋長偉大的事業(yè),就是挖地洞。他要讓他的地洞成為全世界不可戰(zhàn)勝、最不可思議的工程。酋長是設計師,是工程師,是偉大的造物主。他不停地建造,然后,再找一個同樣被稱作酋長、年齡比他小了一百五十多歲的人來比試輸贏。一千幾百年來,他們沒完沒了地互換著角色,一個進攻,一個防守,卻從來沒分出過勝負。

可就苦了那些可憐的獾子和田鼠們。

它們除了要給自己弄到食物,其余時間就都在這里打工,服這無休止的勞役。而且,田鼠若是犯了過錯,酋長就將它們賞給獾子食用;若是獾子犯了過錯,酋長就將它們發(fā)配到獵人的槍下。只有極少數(shù)從來不犯錯的,能最終獲得酋長的信任,成為小頭領,為酋長代行管理的職權??偣芫褪瞧渲兄?。

酋長恩準的、作為大小頭領的特權就是,它們不必四處奔波,便可以大快朵頤下屬們供獻的食物;它們可以自由地發(fā)泄性欲,讓它的女眷們生出一窩一窩的小獾子或小田鼠。這些小獾子或小田鼠長大之后,會繼續(xù)成為酋長的信徒。

……

我們沿著地洞,來到一個正在施工的地方。

那里,幾百只獾子和田鼠正在挖地洞。它們之間隔著根金黃色、畫著朱砂符的布條,誰也不到另一邊去。它們各自朝著不同方向掘進,挖下來的土由另外一些獾子和田鼠,各走各路、運到外面去。

地洞的另一邊,一個小頭領帶著幾個年長的獾子,正在埋設機關。

它們中間,有的正把蘸了麻油的箭一排一排地,壓扣在一副巨大的駑機上,拇指粗的弦繃得森緊森緊,真是千鈞一發(fā);有的則將數(shù)十支削得尖尖的竹簽,一支一支地,倒插進足有三人深的坑里。它們的旁邊,放著已經(jīng)做好的、翹翹板樣的東西。

十四

“你好!”一個年長的黑獾子沖我揮舞著前爪:“我認識你。”

它胸前有一塊顯眼的白色胎記。我曾經(jīng)在溝里見過這樣的一只獾子。我心中有些不安:“你好!”

“哈,我們可沒少受你的愚弄,”它簡單列舉了我殘害它們的種種事實。很顯然,它并不是要報復我,也不是在責難我,這使我在感到踏實的同時,也為既往的惡行而羞愧。

“你是新來的苦力嗎?”

“我不是?!蔽一卮?。

“那么,就是另外一種苦力了。”

“另外一種苦力?”我感到驚訝。

“是的?!?/p>

“你為什么這樣說?”

“所有酋長的信徒,都是他的苦力。不是在這里,就是在那里;如果不是現(xiàn)在,那就會是將來?!?/p>

“我可沒答應做苦力!”

我剛這樣埋怨,就覺得后心口一陣燙,五臟六腑被烈火灼烤著一樣難受,就跟剛才喝下那盅水時的感覺,頭暈得直想嘔吐。大孩子見狀,迅速閃到我身后,將手覆在我后背印著掌印的地方,輕輕地撫摩啊撫摩。

“快說,”他心疼地請求:“快說句意思相反的話??煺f!快!”

“好吧,”我說:“做酋長的苦力,我愿意?!?/p>

說完這話,嘔吐的感覺消失了,頭暈和一切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吃過那綠果之后的愉悅。大孩子告訴我,誰也會有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酋長就是靠這來指揮人們的思想,當然也約束人們的所作所為。

酋長埋下的那個符咒,已經(jīng)在我的身體里生根。它還要不停地生長,它還要吐苞,它還要結出果實。

我突然想起了孫猴子的故事。

能耐超人的孫猴子,就是因為見了漂亮的發(fā)卡感到好奇,才將它戴在頭上玩,才被上了緊箍咒。酋長留在我背上的手印,莫非也是這樣的緊箍咒?

“你們,是我的去處;我,是你們的來處?!?/p>

我腦海閃出這樣一句似懂非懂的話。

接著,我們來到個較為開闊的所在。

在這里,我看到幾百只田鼠正圍成一圈跳舞,它們歡快地用“吱吱”的叫聲作為節(jié)拍,好像在慶祝什么似的。它們頭頂上方,是一個圓圓的孔洞。透過孔洞,明月堡的陽光溫暖地投射下來,源源不斷,溶進堅硬細密的金黃色土壤中。

總管告訴我,英明的酋長向來賞罰嚴明。因為田鼠們剛完成一眼水井,酋長就恩準停工一天,準許它們盡情地玩耍。

一只留著長長灰白胡須、坐在角落里捉跳蚤的田鼠注意到我們。它一邊跳著比劃,一邊沖著人群喊,又拿起一個帶把的銅鈴使勁搖晃。可惜田鼠們跳得正歡,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它于是放下銅玲,一拐一拐迎上前來。

“怎么是你?”離我還剩下兩步遠時,它停住了。

“我……”我注意到它手中那棗木把的銅鈴。那銅鈴跟了道師傅寮房里的木鐸長得一模一樣!

“窯匠,你們認識?”總管問道。

“怎么不認識!我們許多人都認識他!我的腿傷也是拜他所賜哩,我還差點被他點燃的蒿草燒死。吱吱吱?!备G匠笑著回答。

“原來也是有緣人。你不恨他了?”

“恨也那樣,不恨也那樣,要恨作甚哩,吱吱吱?!?/p>

“你,也是酋長的苦力?”窯匠問我。

“我……是吧?!?/p>

幾只田鼠圍了上來。它們不少都是我的舊日冤家,都曾受過我百般的愚弄。不過它們都不再記恨我。相反,它們心甘情愿將我當成朋友,熱情地邀請我和大孩子參加它們的狂歡。

這下,總管倒顯得很開通。

于是,總管、瘸腿的窯匠、大孩子和我被熱情的田鼠們簇擁著,一起加入到舞蹈的行列里去。

身為獾子的總管、身為田鼠的窯匠和它的同類,身為凡人的我,還有不知道是何物類的大孩子,居然能熱熱鬧鬧地在一起狂歡,這,一定是世界上最最難得一見的奇跡了吧。

那么,酋長呢?

十五

酋長開始講他的故事。

酋長的主人是古代的一個王,就是傳說中的神武大帝,朔州軍的最高統(tǒng)帥。

神武大帝最喜歡挖地道作戰(zhàn),而一切的攻防絕活都出自酋長之手。憑著酋長天才的戰(zhàn)法設計和他英勇的部落屬下,大帝的朔州軍所向披靡。然而有一次,大帝遇到了最厲害的對手,第一次被打得大敗。因為這次大敗,大帝丟掉了成為天下共主的最佳時機。

大帝至死都沒有責怪過酋長,酋長卻不肯饒恕自己。他總是懺悔說,如果自己的地道更完美一點,更科學一點,朔州軍就不會落敗,大帝也就不會飲恨而去。

大帝去世后,酋長一面忠心耿耿地輔佐幼主,一面繼續(xù)研習地道之學。幾年后,他終于在明月堡建起了自信是無人能破的地道陣??扇f萬沒有想到,就在這時,幼主聽信讒言,竟以謠傳的一首兒歌為借口,將他滿門操斬。被斬首之前,酋長偷偷把地道的機關畫成一幅圖,買通監(jiān)獄看守,轉(zhuǎn)給了親信下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酋長見我兩眼發(fā)直,慈祥地道:“你懷疑所看到的一切?!?/p>

“我,沒有?!蔽抑缓谜f。

“就算你真的懷疑,也沒關系。我其實就是幽靈。你所看到的,都不過是幽靈而已?!?/p>

“那么,地道呢?我呢?”

“你聽我接著說?!?/p>

“好吧。我聽著?!?/p>

大孩子在酋長跟前很少拘束,他身子靠著柱子,袖著手,一只腿直立,另一只不停地抖擻,一副散蕩的模樣;管家則恭恭敬敬站在酋長身旁,同樣的故事,即使聽得耳朵里長滿老繭,它也要一字不落地再聽一遍。它在熟悉的話語里揣摩酋長,它用專注的神情和恭敬的身態(tài)表達對酋長的敬畏。

“就在我將被處決的那一刻,魁星及時趕到。他把我的靈魂招去,安放在南朔州的高臺之上。大帝建立的王國被他的不肖子弟斷送掉之后,我的部屬們悄悄聚集到明月堡,他們在此立了祠堂,祭奠我,祭奠為國戰(zhàn)死和被冤死的英靈;他們隱名埋姓,過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民生活;他們共同守護著這塊土地,共同保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們活著,會這樣做;他們死后,也一樣會這樣做?!?/p>

“可是……”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酋長苦笑著打斷我的話:“所有的獾子和田鼠,都是他們的靈魂變化來的。只要是我的部屬,他們死后,都會變成獾子或田鼠?!?/p>

那么,我呢?

酋長并不理會我的獨說獨話:“一百多年之后,打著突厥旗號的反王部隊來了。他們中間有員猛將,就是后來被封為門神的那位。他不知從哪里得到了一份地圖,將它奉若至寶。他將這里認真修繕一番,當做大軍的屯糧所,用這里屯積的糧草和兵器,源源不斷地支援前線,支撐著主力部隊向南挺進,差一點顛覆了剛剛建立的、同樣有著突厥血統(tǒng)的新王朝。

“幸好,那幅圖上所畫的,僅僅是以前地道的一小部分,也幸好,他沒有拿到開啟機關的鑰匙。否則的話,反王的部隊未必會敗,新朝未必會長久,那么歷史也就不是后來的樣子了。”

說到這里,酋長突然停下來。他匪夷所思地問:

“你,會順從長輩的意愿嗎?”

他為什么問這樣的話?

難道他不知道,所有孩子對于他們的爹娘,總是有許許多多不滿意的地方嗎?

十六

酋長咳嗽了一聲,臉色凝重地嘆了口氣。

他這一咳嗽,金黃色的長須又被吹著向上飄,幾乎將他的臉完全遮蔽。他只得先捋一捋胡須,直到將它們捋得順順展展地,就像關老爺?shù)暮幽菢印?/p>

酋長繼續(xù)他的故事:

又過了幾百年,女真人來了。

細說起來,女真人和我的宗族還是有淵源的,然而他們不念及這個。他們占領了繁華的縣鎮(zhèn),占有了肥沃的土地,卻將所有的土著統(tǒng)統(tǒng)當奴隸那樣使役,甚至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因而激起了無休止的反抗。

“寶圖和秘鑰一直由不同的人保管,只有他們聯(lián)起手來,才能進入真正的地道。到這時候,寶圖已經(jīng)傳到了住持寬慧手里,而秘鑰卻由張覺保管著?!?/p>

“張覺是誰?”

“他也是我的族裔。女真人圍堡之前,張覺已帶領一部分人退聚到綿山,他們立了寨子,樹起了大旗,與堡里相互策應,使進攻者始終不能踏進堡子半步。后來,女真人策反了一個和尚。和尚乘夜色潛回堡里,極力挑動同族異姓的人相互猜疑。不幸的是,人們竟然聽信了他的鼓惑,聚集到王祠,威逼寬慧交出寶圖。寬慧不肯,他們就不給他飯吃,不讓他睡覺,專門用酒肉和污言濁語來羞辱他,還將他和尼姑捆綁在一起來戲弄他。寬慧不堪忍受,最后咬舌自盡。

“張覺堅守了多半年,眼見得大勢已去,他對招降的女真人說,要是由沈璋沈大人親自來勸,他就投降?!?/p>

“為什么非要這個沈大人呢?”要投降便投降吧,何必找什么漂亮的借口!

“這個沈大人是女真軍中最講信用的人。他所到之處,不殺降卒,不欺百姓,人們都稱他‘再生父母’。女真統(tǒng)帥得到稟報,果然將沈大人調(diào)到介休鎮(zhèn)守。沈大人見過張覺,又和張覺一起來到南門外。他們擺上香案,對著蒼天盟誓。之后,張覺率眾降了女真人,而沈大人不僅信守承諾,甚至制定了更寬大的懷柔政策,百姓得以過上了安寧的生活?!?/p>

“那后來呢?”我追問道。

“因為寬慧的死,寶圖下落成了謎。沒有了寶圖,秘鑰也就成了廢物。從此,人們雖然能從地窯、水井壁上的腳窩子、崖邊的洞口進入地道,然而他們所能看到的,只是淺層的一小部分。與我建造的規(guī)模宏大、機關玄奧的地道比起來,不過是群山中一塊碎石片而已?!?/p>

“那后來呢?”我又追問道。

“對于張覺降金這事,不少人有不同的看法。他們一葉障目,只看到表面。他們得到了安寧帶來的好處,卻把給他們帶來安寧的人視為叛徒。始終沒人承認,他是個當之無愧的義士。過了幾年,張覺郁郁而死,秘鑰也隨之銷聲匿跡了?!?/p>

“那后來呢?”我再次追問道。

“看來,你只對這樣的故事感興趣?!?/p>

“村西南的墓子里埋的人,里面就有張覺?!?/p>

“這個你也知道?”酋長表示驚訝。

“這有甚稀奇!我三天兩頭去那里閑逛?!蔽易载摰赝νπ?。

“既然這樣,我就再給你講個故事?!?/p>

十七

又過百十年,韃子兵攻進了介休。

沒有了寶圖和秘鑰,堡子很難再長期堅守。韃子兵沒費多少勁,就攻了進來。好就好在,帶兵的是個歷史學者。聽說這里有可罕祠,又聽說人們世世代代供奉可罕王,他對這里的老百姓另眼相看。他不欺侮他們,一面善葬戰(zhàn)死者,一面貼出安民告示,既不收繳作飯用的菜刀,也不收繳打獵的槍。大旱之年,他還跑到汾州府衙門口,哭求免糧免役,求來府糧賑濟百姓。那時候,別處餓殍滿地是,只有堡子里沒餓死過一個人。

“是個好官!”

“只要是好官,老百姓都該記住他?!?/p>

“可是,八月十五殺韃子,又是咋回事呢?”

“我負責任地說,堡子里可沒發(fā)生過這種事!”

大孩子終于耐不住寂寞,插話道:“我想也不應該發(fā)生。但凡有良心的人,都該有份感恩的心。”

我問道:“這位韃子王叫甚名字呢?”

“他是都維那。”酋長說。

“有姓都的嗎?”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姓。

“那是個官名,不是真名字?!贝蠛⒆訐Q了個姿勢,依然靠著柱子,羅圈腿張開得比剛才還大,大肚子的山羊都能鉆得過去。

酋長問大孩子:“我給你講過這個故事?”

大孩子說:“我聽過很多次了?!?/p>

“是嗎?”酋長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些頑皮狀。只有跟大孩子說話時,他才會有這樣的神氣,“我怎么不記得?”

大孩子說:“你總是翻來覆去地用這些陳年舊事教導別人。講給這個聽,又講給那個聽。生怕人家記不得?!?/p>

酋長立刻嚴肅地說:“這可不是我的錯。他們忘掉的,總是比記住的多。要想讓他們牢牢記住一些重要的事,除非讓他們像你一樣,一輩子只穿一成不變的衣服?!?/p>

可是,記不記得住事情,跟衣服又有甚關系呢?要是按他說的,我因為尿褲子,幾乎天天得換,那就該什么也記不住了??晌也皇呛煤玫膯??我可不是記性不好忘性好的人。

俺爹倒是一年四季穿著件破麻布衣衫,天冷了再往上面套件更破的麻布衫,從來不曾見他換過什么新衣服。可是又怎樣呢?也不見得他記性有多好啊。

他總是忘記別人借去的東西該還了,他總是忘記俺娘絮絮叨叨要他去辦的事,他總是忘記俺姐妹們的生辰八字,他還總是忘記別人曾經(jīng)對他的輕視和譏諷。他記得啥?就記得沒明沒黑地給富家干活,就記得有不順心的事獨自悶氣,對,他還老是記得哄我,說晚上出去會遇到白胡子老怪呀,見到花花蛇吐信子要趕緊搔頭發(fā)呀,去廟里不能踩門檻呀,煩死咧!

“你在想什么?”酋長見我心不在焉。

“我想起了別的事。”我如實回答。

“我正要給你講張義的故事。既然你厭煩了,我也不想白白浪費口舌??偣埽椰F(xiàn)在要睡會了。醒來之后,還得琢磨些新的機關,我可不能讓他們閑著。人們說無事生非,無事生非,人要是閑得久了,不惹出事來才怪呢?!鼻蹰L伸個懶腰,長呵了口氣。

酋長拾起他那支銹跡斑斑的寶劍,將胡須重新整理順溜,正襟危坐、閉上了眼。酋長確實是累了,一合上眼,立刻就打起了呼嚕。他的呼嚕聲,就像戰(zhàn)車在石板街上碾過時發(fā)出的轟隆聲。

總管的個子突然間高大起來。它重新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朝我們擺手,示意我們跟它出去。

我瞪了它一眼,拉著大孩子,小跑著離開了那里。

十八

經(jīng)常換衣服,真會忘掉好多東西嗎?

你真的從來沒有換過衣服嗎?

還有,張義是誰呢?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又是誰呢?

十九

我和大孩子緩步走著,一邊走,我一邊問上面的問題。

雖然天生自卑,但我并不刻意隱瞞自己的缺點。對任何好奇的事,我也有嚴重的強迫癥。這一點,我比執(zhí)著的酋長好不到哪里去。

大孩子要先講張義的故事。他說,釋疑解惑,最好還是先揀容易和次要的,因為這樣,聽的人會一直保持興趣,會不覺得枯燥,會一直想聽下去。

也罷!先說甚后說甚,又有啥區(qū)別呢?

說話間,我們來到一處天井下面。在這里,能看到外面藍格盈盈的天,靜寂又安然的天。這片天圓圓的,就像八月十五晚上,斜掛在魁星樓頂?shù)哪峭粼铝痢?/p>

“張義是個鄉(xiāng)約,”大孩子學著酋長的樣子清清嗓子,不緊不慢地道:“鄉(xiāng)約就是村里管事的人。李闖王鬧京師的那幾年,背后的大山里出現(xiàn)了好幾股匪兵,他們時常來侵擾堡子,嚇得人們像烏龜那樣縮在堡子里。田里的草該鋤了,扎好的稻草人該插到谷子地里了,也沒有一個人敢出去。張義被人們推舉為首領,帶著大家守堡子。一天晚上,匪兵又來了。他們搭起高過堡墻的云梯往上爬,他們在玉茭地里挖地洞,想要從地下鉆進堡來,他們用拋石機向堡里扔石頭、射火箭,他們甚至驅(qū)趕山羊,讓它們背著點燃了引線的火藥包沖向堡門,想把堡門炸壞……張義可真是了不起,他不知從哪里學到了酋長的戰(zhàn)法,并且,使用起來得心應手。匪兵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能突破防線。

“這時,匪首在云梯上看見有個紅臉大漢提著青龍偃月刀,騎著大紅馬,在街上跑來跑去,好不威武!他們心中發(fā)怵,就沖著里面喊,那是你們請來的救兵嗎?守堡人壯著膽子回應,瞎了你們狗眼!老實告訴你們,關老爺顯靈了,前來對付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毛賊,你們還不趕緊逃命!晚了一步,叫你做刀下之鬼!”

我正聽得津津有味,大孩子卻停下了。

“真的是關老爺顯靈了?”我急切地問。

“你說呢?”

“你不說我咋知道,快講!快講!”

“好吧。不過,講完之后,你要聽我的一個忠告?!贝蠛⒆诱f。

“這又是條件?”我難掩心中反感。

起初,要他帶我來看獾子和田鼠時,他就提條件;現(xiàn)在,要他把故事講完,他又提條件,這算什么人!

唉!真是有看法、沒辦法,誰讓我想聽他講的故事呢?

“我不用你正式承諾。反正現(xiàn)在,你也是酋長的信徒了。我信你。”

是的,我現(xiàn)在是酋長的信徒了。

自從喝了酋長的水、吃了酋長的果子、背上有了酋長的掌印,我就不再是從前的我了。我會永遠記得,我是酋長的信徒,冥冥之中,我已經(jīng)接受了某種安排。

二十

“當然不是關老爺顯靈了?!贝蠛⒆永^續(xù)說道。

“這個人是張義?!?/p>

“是的。不過也能這樣說,張義是關老爺?shù)幕?,是關老爺顯靈附在他身上,讓他救全村人于水火之中的。況且他手中拿的,可真的是青龍偃月刀,跟黑臉周倉扛的那把刀沒什么兩樣。”

“這的確是不錯的解釋?!?/p>

“匪徒信以為真,嚇得一哄而散。大家本來以為,這就算結局了,沒想到隨后的事,竟然又斷送了一條人命?!?/p>

“快說,快說!”我擔心他又要賣關子,又要提條件。

“正在大家興高采烈,準備到可罕祠慶賀時,堡北又來了一支隊伍,遠遠看去,火把拖了有幾里地。張義一看大事不好,趕緊糾集人們到北門重點防守。他們?nèi)螒{外面怎么叫喊,就是不開門。直到天麻麻發(fā)亮,看得清楚了,人人大驚失色:那些被堵在外面的,根本不是什么匪。”

“那是什么人?”

“是前來剿匪的官軍。”

“這可麻煩了?!蔽揖o張得手心捏得濕漉漉的。

“官軍進來之后,火氣大得可不得了。他們將守城人一個個綁起來,叫囂著要追究耽誤剿匪的罪責,要將他們?nèi)繗⒐狻T谶@危難時刻,張義顧不得自家安危,上前與他們理論。他把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家身上,苦求當官的放過大伙。軍官最終答應了他的請求,讓他自行了斷。就這樣,爹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婆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男人,兒女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爹爹,張義當著全村父老和官軍們的面,含笑引刀自盡。”

故事講完了,大孩子哽咽著停下了。

我們倆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坐著。

過了許久,大孩子緩緩地道:“好啦,我的時間不長了。我得抓緊點。你如果是懂得感恩的人,就不應該把他們忘掉。這就是我給你的忠告?!?/p>

“我們是該記住他?!?/p>

“不僅他,還有別的那些人。他們都應該被記住?!?/p>

“你是說……”

“我是說,還有酋長、門神、張覺,還有都維那,他們都是堡子的恩人?!?/p>

“你們,是我的去處;我,是你們的來處?!蔽颐摽诙觥?/p>

“對!就是這樣!”大孩子興奮地拍拍我的肩膀。不過緊接著,他又若有所思地說:“這樣有道理的話,要不是酋長講過的,那就很奇怪了。對!肯定是酋長講話的時候,我不夠?qū)P?,因此沒聽見他說的這句話?!?/p>

“這根本就不是酋長說的?!?/p>

“我不信!”

“是我心里想著的一句話?!?/p>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木疙瘩!”我生氣了,也叫他“木疙瘩”。

“我不信,就是不信。”

大孩子賭氣加快了步子。我怕再遇到麻煩,緊趕緊地追著他,一面急著向他解釋。他一字一板地、憤怒地回敬我,聲音震得我耳朵芯直發(fā)顫:

“你不能這樣!”

“你不能這樣!”

有人敢冒用酋長的話而不肯承認,那就是罪過。

他在維護酋長的尊嚴!

二十一

其實,我們誰也不準備長時間地跟對方賭氣。

大男孩有自己的使命,而我,也想聽完他的所有故事。

果然,沉默了一會之后,大孩子說:“衣服,其實跟記憶沒什么關系。我之所以從來不換衣服,是出于其它的原因。跟記憶最有關系的,是人的血液。不管你是漢人,還是鮮卑人,還是諸如女真人、蒙古人,只要血液中有了彼此的成分,就結下了割裂不斷的緣。比如我的身體里,就流著二分之一的鮮卑人的血,有四分之一的漢人的血,有八分之一的匈奴人的血,有十六分之一的突厥人的血,說不準還有別的什么人的血。我們只有靠這些,才能搞清自己的來歷,才能學會相互容忍、相互接納?!?/p>

“可是,他們?yōu)槭裁纯傔€不停地殺掠爭奪呢?”

“是的,這確實令人費解。他們號稱是為了生存,是為了土地、水和空氣。不過他們遲遲早早會明白,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值得尊重的生存方式?!?/p>

“那要到什么時候呢?”

“我也不知道。酋長也說不知道。不過他說過,等真正到了那一天,寶圖和密鑰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p>

“打住,打??!寶圖和密鑰不是已經(jīng)消失了嗎?”

“它們在人們的眼里消失了。如今,它們在別的地方?!?/p>

“它們在哪里?”

“你總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別急,遲遲早早,你一定會找到它們。難道你不想知道,酋長為什么念念不忘他的偉大的、世界上無與倫比的工程嗎?”

“是啊,是?。 蔽亿s緊回答道。

“其實,就是為了你剛才說過的那句話?!?/p>

“你們,是我的去處;我,是你們的來處?!蔽艺f道。

“對!”大孩子高興地說:“現(xiàn)在,我相信這話確實是你自己的想法了。如果換了酋長,他或許會這樣說,所有人是我的去處,我是所有人的來處。酋長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殺戮,也不是為了爭奪,而是為了制止它們?!?/p>

可是大孩子的話,卻讓我想起了酋長將那些犯了罪的田鼠賞給獾子吃,和把那些犯了罪的獾子發(fā)配到獵人槍下的事。酋長也有他自己的無奈啊。我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就要到洞口了,已經(jīng)感覺到暖暖的、熟悉的田野氣息,看得到一絲半縷的光線了。剛走出洞口幾步,我就急不可待地問道:

那么你呢?你到底是誰?

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邊山垣的背后,有一層紅彤彤的云霞隔著。陽光變得很弱了,但大孩子依然背對著太陽。聽見問話,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久久地看著我,眼眶里濕濕的。我也久久地注視著他,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緊緊拉著我的手,聲音有些顫抖:

“我很快就回答你的問題。不過,你得先承諾一件事?!庇謥砹耍∵@可是第三回,他跟我搞條件了。不過,我情愿接受他的任何條件,不管他會提出怎樣的要求。

“現(xiàn)在閉住眼。我讓你睜開的時候,你再睜開?!?/p>

“好?!蔽翼槒牡亻]上了眼睛。

“我讓你看樣東西。注意,是閉著眼,你明白嗎?”

笑話!我差點 “噗嗤”笑出聲來。閉著眼怎么看東西呢?

“相信我。你會看到的?!贝蠛⒆诱\懇地說。

等了一會兒,我聽見了真真切切的鈴鐺聲。

當春天里的風路過鐘鼓樓時,檐上的鈴兒們發(fā)出的,就是這樣悅耳的聲音。這聲音,不僅是鳥兒們的最愛,是花兒們的最愛,也是人間過客們的最愛。

我正聆聽著,一只溫暖的手拉住了我的手。

“現(xiàn)在,你,能看到我嗎?”

是的,我看到了!大孩子就站在我跟前。他渾身就像由數(shù)不見的星星,連接成各種各樣的線條和圖案。只要我目光接觸到它們,它們就馬上生動起來,它們像池潭里的水被山風吹著那樣,一波又一波地朝我眼前涌來,閃著金子樣的光。

“太好了!現(xiàn)在,你要把我衣服上所有的花紋,牢牢地記在心里?!?/p>

“可是……”

大孩子握緊拳頭,舉了幾舉,堅定有力地鼓勵道:“酋長已給了你過目不忘的本事。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記住。”

是的,他說的半點沒錯。

當我看完他衣服上的花紋,隨后轉(zhuǎn)過頭,再閉上眼想的時候,那上面的每一幅圖,甚至圖中的每一處細跡,都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它們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

二十二

“哎,快來快來,你兒子在這里?!?/p>

“在哪?”

“哎,我的爺呀,怎么跑墳地里睡著了!”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p>

“哎,寄養(yǎng)的事,不能再拖了?!?/p>

“再也不能由著他的性子?!?/p>

“唉,苦命的兒呀——”

……

我一睜開眼,就著了魔似地爬起來,張望著跑東跑西。

天色已是黃昏,天邊飄著些褐色的云的碎片。我剛才躺著的地方,正是我掏獾子和田鼠的那座墳墓前的樹下。樹上,幾只烏鴉“哇哇”地吱嚷著,幾片羽毛沿著既定的路線從上面飄落下來。樹根底,被我掏出來的土堆成一堆,而我用過的那根木棍正好插在上面,系著塊紅色的布條,旗幟那樣飄揚著。

我滿耳都是大孩子鈴鐺一樣的聲音:

“我是木鐸。”

“我是木鐸……”

二十三

我被爹娘拖架著回到家里,扔在炕上。我好像還沒有睡醒,接著又睡去了。醒來之后,家里多了兩個人。他們一左一右坐在炕沿上,我的頭幾乎要頂著他們的屁股。我翻身起,揉揉眼晴。他們一個是師傅了道,一個是嘉會堂的東家。俺爹娘并排站著,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

“這孩子與佛有緣!”說話的是師傅了道。

“我施舍羊馬道的半畝田給寺里,當香火地。”說話的是東家。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p>

“就這樣定了?!?/p>

“謝謝師傅,謝謝東家?!?/p>

第二天,我就被送去寺里,當了了道的弟子。我不用剃度,只是寄養(yǎng)在廟里,幫著干雜活。奇怪的是,我的尿床病奇跡般地好了,而我的雙眼,也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再也沒人嘲笑我。我結實得像頭牛,力大無比,成了他們羨慕的對象。

十三歲那年,爹娘再說起讓我回家的話,我堅決不答應。那時,我已經(jīng)覺得我長大,再不是那個只曉得搞惡作劇的頑皮孩子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悲憫和善念,我對著可罕王祠的神明發(fā)過誓,我要用一生踐行所接受的安排,為了大孩子木鐸,為了酋長,為了包括爹娘姐妹在內(nèi)的所有人。

我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還不厭其煩地提醒所有人。我總對他們說,我們不應該忘記歷史,就跟我們不應該忘記酋長、門神、張覺、都維那和張義他們一樣,不管我們的身體中,流淌著幾分之幾的他們的血液。

這年的正月二十八,祭星儀式結束之后,了道師傅將珍藏在柜子里的那只木鐸正式交給了我。我接過木鐸仔細端詳,禁不住一陣陣歡欣:木鐸上面的花紋,與我夢中的大孩子衣服上的花紋完全一樣!

之后的歲月里,能夠陪伴我的,只有我的木鐸了。

白天,我捧著木鐸在堡里堡外一次次巡查。木鐸伴我走過堡的四周,走過主街的石板路,走過大廟和小廟、大巷和小巷。夜深人靜之時,我把木鐸掛在床頭,我們就這樣彼此相守著。這時候,木鐸上的花紋又會逐一地在我面前浮現(xiàn)、涌動。清純悅耳的“丁丁當當”的聲音,分明就是大孩子在和我說話。

“你會找到的,你會找到的?!?/p>

二十四

就這樣,我也成了木鐸。

小時候,人們叫我小木鐸;

長大了,人們叫我王木鐸;

等到老了,人們叫我木鐸老人。

寺門前原來有六棵古槐樹,在之后的一場戰(zhàn)火中燒得只剩一棵。大火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又夢到了大孩子木鐸。他還是披著長發(fā)、穿著緊身的、金光閃閃的衣服,腰間系條紅腰帶,可愛的羅圈腿曲得可以鉆過去山羊,還是帶著些頑皮,然而暖暖的笑臉。

他說,槐樹根有個樹洞,待春起頭,你去插根柳枝吧。

第二年清明節(jié),我去溝里砍了根柳條回來,插到樹洞里。剛過了一會兒,原本晴朗朗的天就被飄來的一朵云遮得嚴嚴實實,隨即就下起了綿綿細雨。

雨后,柳枝奇跡般地成活了,并且慢慢長成了參天大樹。直到今天你看,它們還是那樣茂盛,那樣健壯,柳和槐的根交織長在一起,就像不同族群的兩個人相依相靠著,不再分你我。

如今,我最喜歡的事,就是看星星。

我常常抱著心愛的木鐸,獨自坐在寺門前的臺階上看星星,天上的星圖和木鐸的花紋交替著發(fā)亮。緊挨著門前,就是濃密如蓋的槐蔭。人們并不知道,無論天是晴朗的還是陰翳著,無論是黑夜還是白天,我都能看得到全部的星星。

它們一顆也不曾少,就在這里,就在那里。

它們一直就在。

責任編輯:王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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