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揚
落雪有痕
路 揚
1
鎮(zhèn)黨委書記童大年接到縣政府辦電話的時候,正和幾個同事玩撲克牌。女電話員從屋外挑簾進來叫他去接電話,他只眼瞟了電話員一眼,仍盯著手里的一把好牌,琢磨著先行哪種套路更好些,直到把手里的牌全打出去,才點著夾在耳根上的一支煙,玩興未盡地站起來。
也是呵,這年頭鄉(xiāng)鎮(zhèn)的冬季工作,雖不再有“干到臘月二十九,吃罷餃子就動手”的玩命干法,但仍然保持著吃不消停、睡不安穩(wěn)的緊張狀態(tài),有時竟忙得蹲完茅坑都沒功夫擦屁股。要不是老天爺從前天開始降連陰雪,他們根本不會有閑功夫坐到辦公室里,更不可能湊到一起“斗地主”,這似乎是應了那句老話:人不叫歇天幫忙吧。
鎮(zhèn)機關的電話室在前院,跟著電話員從門里出來,天上仍飄著棉絮般的大雪。片片雪花,在瘋狂的追逐和擁擠之后,輕盈無聲地落到地上,將北國晉南裝扮得冰罩雪裹,滿目銀色。
童大年走進電話室,撣去頭上的雪花,抄起擱放多時的座機話筒,里面?zhèn)鱽砜h政府辦主任的聲音。他們是老熟人,說話從來嘴不把門。聽了沒幾句,童大年就沉不住氣了,不等對方把話說完,他就打斷反問道:“大雪天檢查積肥,不對吧,你是不是弄錯了?”
“沒錯,是今天剛上班時行署辦通知的,這次蘇專員下來,重點要看冬季積肥。”
“這不明擺著給人出難題嗎?漫天飄雪,天寒地凍,肥咋個積法,你教教我!”
“這我管不著,也不會教?,F(xiàn)在通知不到我負責,怎樣落實你考慮,實在有困難,你找朱縣長說去。”
“唉唉,也請你發(fā)點善心,上天多言好事,咱縣那么多鄉(xiāng)鎮(zhèn),干嗎非到我這來?”
“這都是朱縣長定的,考慮到雪天路滑,不便到遠處去看,最后才決定在縣城附近的城關、陌嶺和你們澗橋鎮(zhèn)布點,這也叫近水樓臺先得月嘛,好事爛事都攤點,哈哈……”
童大年張著大嘴還想強調點什么,對方已掛了電話。
童大年輕輕放下話筒,頭一下子大了。剛進來時,他還后悔最后一把牌沒有打好,抱怨自己揣著“雙王”沒有開炸。現(xiàn)在卻被這要命的電話弄得一頭霧水,玩興全無。電話員遞過一杯水來,他心不在焉地接住,捂在手里木訥地思忖著,稍頃片刻,一口未喝放下水杯出了門。
兩位打牌的同事還在他的辦公室等著,見童大年心事重重地走進來,機靈的副書記智喻趕緊收拾了撲克攤子:“沒法斗啦,土改工作暫告一個段落吧?!辨?zhèn)長吳勝天遞給童大年一支煙點著后急切地問:“怎么,有事啦?”童大年沒好氣地說:“不但有事,還是大事,難事,根本沒法干的事!”
“那是什么事?”吳勝天歪著頭又問。
童大年不答,只是狠狠地吸煙,吐著粗粗的煙霧。智喻不僅聰明還十分幽默,他盯著童大年滿臉的愁相,說:“有多難呵,總不會讓咱們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吧?”
撲哧一聲,童大年被逗樂了,簡單地把電話通知的內容對二位說過后,吳勝天和智喻不約而同地都傻了眼。
“這簡直是老虎吃天,沒法下手,明顯要逼著我們出洋相嘛!”吳勝天停了一會兒,略顯慍怒地說。
“就是啊,我就納悶,上邊真不缺人才呵,能生出這號吃天的鬼點子。”智喻語調里充滿了戲謔。
接下來,三個人都陷入沉思。
歲月步入90年代后,鄉(xiāng)鎮(zhèn)冬季的工作一般不外乎三大項:計劃生育、平田整地和禾稈積肥。這些事波及到全鎮(zhèn)每一個家庭,開展起來當然需要全民參戰(zhàn)。前一陣子童大年他們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前兩項上。先是成立小分隊,對所有育齡婦女按計劃組織了結扎會戰(zhàn),再是動員全鎮(zhèn)一萬多名勞力參加,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平田整地工程。冬季積肥的事不是沒有考慮,他們是想等騰出手來,再組織群眾切鍘禾稈,倒圈積肥,畢竟田里躺倒的禾稈不怕上凍,挖土漚制也談不上多么繁重,相比之下,前兩項工作比較棘手,后一項還算輕松。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屋漏偏逢連陰雨,麻繩常從細處斷,這次蘇專員下來,重點看的正好不是他們的強項,而恰恰是他們還沒動手的“軟肋”。
在內行人看來,大雪天談積肥,肯定是天大的笑話。不是說禾稈不能切鍘,也不是圈糞不能倒出,而是要掩埋漚制禾稈和圈糞的土從何而來,眼下凜冽的西北風早把地凍成了鐵板,即使撬起來,也是硬邦邦的凍土塊,短時間內肯定融化不開。再說,漚肥要在高溫狀態(tài)下才能發(fā)酵,現(xiàn)在室外氣溫零下十幾度,把土塊和禾稈、圈糞攪在一起,等同于冰塊摻著凍土疙瘩,肯定是盲人打燈籠沒有效果的瞎忙活。
見兩人都不說話,童大年站起來說:“瞌睡當不了死,在這干耗著也不是辦法,我找朱縣長去,能推掉這差事最好,實在推不掉,請他給咱想想辦法。”
“行。”鎮(zhèn)長吳勝天給童大年打氣,“碰碰運氣吧,給朱縣長磕頭都行!能推掉的話算是我們燒高香了!”
2
在B縣的鄉(xiāng)鎮(zhèn)書記中,童大年稱得上是“油條”。他既不是從縣直部門派遣下任的,也非從外地選調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地方 “特產”。在30多年的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中,他從最底層的通信員干起,先后熬過5道門檻,登過4級階梯,5年前才攀上現(xiàn)在的“高峰”。長期的基層從政生涯,養(yǎng)成了他不找不靠、不送不跑、不叫不到的與世無爭的心態(tài),也造就出他不藏野心、很少雄心、恪守良心、樂施善心的為官規(guī)矩,平時把握工作的標準也是這樣,既不求爭先,也不甘落后,既不圖表揚,也不想挨訓,一直保持著和尚帽子平不塌的狀態(tài)?,F(xiàn)在,他也清楚朱縣長親自下達的任務很難推辭,也懂得下級服從上級的道理,他所有的擔心和熬煎是如何既應付好這次專員檢查,還不惹下邊的干部和老百姓討厭和反感。
屋外起風了,是冬季少見的東南風,風向昭示著天一時半會兒晴不了,雪還要下。他讓通信員推出一輛笨豬般的摩托車,一邊發(fā)動,一邊考慮見了朱縣長,話該怎么說。
“噗哧哧,噗哧哧,”通信員在替他發(fā)動摩托車。興許是天太冷的緣故,小家伙不停地蹬踏摩托車馬達,蹬得滿頭大汗了,發(fā)動機也點不著火。發(fā)動聲驚動了窩在屋里避寒歇閑的機關干部,大家都湊過來輪換幫忙,折騰了半天仍然不行。破舊的幸福250像頭挨宰后將死的母豬,“噗哧哧”幾下便沒了生息。
“算了吧,找人再修修去?!蓖竽晁Φ舭虢責燁^,讓通信員推來自行車出了門。
說起這輛不爭氣的摩托車,還有一段趣聞。時下正是鼓勵一部分人先富的年代,顯富露富在社會上已成風。大街上隨時可見“萬元戶”們騎著嶄新的摩托車招搖過市,各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們當然不甘示弱,一個個爭先恐后在屁股下壓上了鈴木或嘉陵。對此童大年卻不為其所動,進城下鄉(xiāng),仍然騎著輛半新不舊的“永久”自行車。這事被童大年的姐夫知道后,覺得內弟太寒酸,憑借在郵電局當局長的權力,把一輛跑郵遞退役多年的幸福250給了童大年,童大年讓人大卸八瓣修理后,便成了他也是澗橋鎮(zhèn)唯一的機動代步工具。
有次童大年去縣委開會,把他的舊摩托車同別人的嘉陵、鈴木放到了一起,引起縣委樓前幾個閑人的議論,說這些停放在一起的摩托車,有的像駿馬,有的像騾駒,還有的像梅花鹿。咱們童大書記的幸福250像啥?幾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豬唄!”
從此,童大年騎的是“幸福豬”,便在社會上傳開了。對此童大年不以為然,他說:“豬就豬唄,有啥不好,總比自行車跑得快?!?/p>
童大年從單位推車出來,剛搭上腿騎了沒幾步,就滑倒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抖抖渾身的雪沫子,推車試著走了幾步,這才知道雪下邊全是早已結成的薄冰。他暗暗慶幸,多虧沒騎摩托出來,不然會摔得更慘。他把自行車存放到街邊的一家商店里,邁開雙腿向縣城走去。
這場雪下得確實不小,童大年從鎮(zhèn)上出來后,彎腰伸手去拃雪的厚度,一拃還收不住,怕有四寸多,舉目遠望,皚皚積雪廣袤無際,遠處,天地霧茫茫地早連成一片。
童大年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邊跐邊滑,艱難地跋涉,走出沒多遠,額頭上就沁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他停下來,正要脫去身上的大衣,打算繼續(xù)穿冰海,跨雪原,奮勇向前,卻見前方有輛吉普車朝他駛來。
近了,吉普車在他面前停下來,童大年站在路邊正納悶,車上有人叫他上車,鉆進渾身披雪的吉普后,才知道是朱縣長親自找他來了。
吉普車在澗橋鎮(zhèn)機關大院停下,童大年領著朱縣長一行走進自己辦公室。
朱縣長文雅氣質,學者風度,年齡不大,卻過早禿了頂,在敞闊的頭頂上畫出一個規(guī)則的半圓形,遠遠望去,能讓你清晰地欣賞到一輪姣好的“上弦月”。他是正統(tǒng)的衙門出身,先是在行署農辦任副主任,平調到B縣擔任副縣長不到一年,又不露聲色地坐上了縣政府的頭把“交椅”。當時就有人猜測,朱縣長在省里一定有硬靠,不然不會騎上火箭猛躥。朱縣長屬標準的機關型領導,習慣于坐在辦公室里發(fā)號施令,這次能親自下來,又是冒著漫天風雪,足以證明他對蘇專員要檢查冬季積肥工作是何等重視。
在童大年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下,朱縣長第一句就是:“通知接到了吧?”
童大年一邊答應著,一邊忙著給縣長一行泡茶倒水。
“你先停停,喝我的,包里帶著呢?!敝炜h長邊說邊向隨行的秘書示意。
吳勝天和智喻也被召來了,相繼進屋坐下。縣長秘書正在親自動手泡茶,熟練地把6袋封裝精致的鐵觀音一一扯開,倒進6個茶杯,然后兌上火爐上壺中早已滾沸的開水,分送給在坐的每個人。片刻之后,一股香氣便在屋內馥郁開來。
吳勝天呷過一口,嘖嘖回味后問:“朱縣長,這一定是好茶吧?真香!”
“當然,頂級鐵觀音,你們沒喝過吧?”朱縣長又讓秘書從包里拿出兩盒硬中華煙,放到眾人面前說,“抽吧,別客氣,今天來就是想和大家‘資源共享’?!?/p>
3
雪漸漸小了些,西北風吹來,氣溫驟降至零度以下,原本綿柔的厚厚積雪,一會兒功夫變得脆生生,硬邦邦的。
童大年的辦公室里卻是熱氣騰騰,暖意融融?;馉t上的水壺 地滾沸著,泡過三巡的鐵觀音依然香氣郁濃。
不知為什么,朱縣長這種居高臨下式的慷慨大度,隱隱讓童大年生出一種忐忑不安的恐懼來,老話說吃了人的嘴軟,欠了人的理短,朱縣長越是這樣,越讓童大年感覺到縣長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向他壓來,而且咄咄逼人,無法抵御。
“好啦,咱們言歸正傳?!敝炜h長正襟危坐,開始說話了,“你們都知道,這幾天省里正開農村工作會議,傳達貫徹中央一號文件,蘇專員和咱縣的書記都去了。我分析過,會后的農村工作一定會有大的動作。這不,讓我言中了,會議還沒有結束,蘇專員的行動告示就提前‘預支’了。這樣也好,讓我們下邊有更多的準備時間,不致于打被動仗。”
“聽說蘇專員是個干農業(yè)的內行,原先在省農業(yè)廳當廳長,作風一貫務實?!蓖竽瓴辶艘痪?。
“不錯,越是內行的領導,我們越要認真應對。談談你們的想法,如何應對這次檢查?”
“老實說,我們還沒有認真考慮,接完電話正要去政府找你。”童大年面露難色。
“我這不是來了嗎?”朱縣長搶過話茬來,“你們是不是要提困難,打退堂鼓?”
童大年說:“那倒不是,現(xiàn)在天寒地凍,到處結冰,確實不是積肥的時候,也有悖農時節(jié)令。”
“你說的問題我考慮過,但我還是相信蘇專員的決策。你想想,如果今冬不積肥,明年春播時地里下什么?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如果白茬下種,難道我們再走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老路嗎?”朱縣長不虧在農委待過,說的全是內行話。
鎮(zhèn)長吳勝天本來不想插話,他發(fā)現(xiàn)童大年點不到問題的要害處,又有些吞吞吐吐不敢放開說,于是鼓起勇氣對朱縣長說:“朱縣長,原諒我說話直爽呵。不是我們不想干,而是現(xiàn)在根本沒法干,一是天氣原因,再一個是人的因素?!?/p>
“噢,人怎么啦?”朱縣長納悶了。吳勝天一下子把話題扯得很遠:“自從村委會主任實行海選后,鎮(zhèn)政府一級基本失去了對村級政權的控制力,現(xiàn)在我們對各村安排工作,他們想干就干,不想干你也沒辦法。形成你吹你的號,他唱他的調,你讓他往東走,他偏偏憋勁朝西跑的局面,鄉(xiāng)村兩級很少能尿到一個壺里。退一步說,縱然村干部聽話、配合,但一家一戶的老百姓會買賬嗎?我敢肯定地說,現(xiàn)在我們組織他們出來積肥,他們在背后——不,當面也敢罵我們是瞎胡鬧。”
吳勝天是個炮筒子,激動時說話不計后果,他的一番話,不亞于一顆呼嘯出膛的子彈,直射問題的要命處。
朱縣長有些愕然了,好一會兒緘口不語,只是捂著玻璃杯慢慢品茶,緩了緩才掃視一下眾人說:“還有啥都敞開說吧,別捂著、憋著,我今天來就是想幫助你們解決問題?!?/p>
“朱縣長,我也說兩句吧。”坐在墻角的智喻覺得縣長光臨的機會難得,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朱縣長點頭示允。
智喻站了起來,朱縣長又擺手讓坐下。他這才開口:“縣上千條線,鄉(xiāng)鎮(zhèn)一根針,過去這針還能扎下去,行得通,線也繞得圓,走得順。現(xiàn)在不行了,我們這一級基本失去了穿針引線的功能,經常會像老鼠鉆到風箱里兩頭受氣。當然,不是說縣上下達的各項任務不合適,而是縣上的線一旦扎下來,到我們這里就綰住疙瘩卡殼,想往下面伸延就難了?!?/p>
說到這里,智喻轉臉看了一眼抽煙的童大年,童大年朝他搖搖頭,智喻當然知道什么意思,便不作聲了。這個細節(jié)恰好被吳勝天看見了,他又搶過話茬去:“朱縣長,你知道我們現(xiàn)在在下邊靠什么工作嗎?”見朱縣長搖頭,吳勝天接著說,“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一憑哄,二靠喝,三施恩惠,四耍闊?!敝炜h長馬上來了興趣,示意吳勝天繼續(xù)講。
“哄,不難理解,就是逗、撩、捧、拍。俗話說哄死人不償命,只要咱達到了目的,人家樂意就行。在這方面我深有體會,同村干部交往的時候,拍拍肩膀,摸摸屁股,遠比你同志式的握手要親近得多。喝,當然是同村干部們要常喝酒,常吃飯,常聚會,酒盅能識知己,飯桌會出朋友,聚會多了自然能聚出感情,聚出友誼,下邊人的心也會慢慢和你貼近,這樣你的權威便有了用武之地。施恩惠是要我們善于體察干情,撫慰民意。無論哪家遇上老人住院、孫兒滿月或婚喪嫁娶一類的事情,你都必須滿臉熱情地登門照面,攜禮看望,并堅持做到逢事必到。你對下邊越抬舉,下面對你肯定越尊重,你敬他一尺,他會還你一丈,因為老百姓往往比咱們更憨厚更樸實。最后擺闊不必說了,如今是商品社會,錢多能使鬼推磨,闊綽逗得猴上樹,有錢沒有辦不了的事情?!?/p>
吳勝天的歪理斜論讓朱縣長聽得津津有味,正聽在興頭上,吳勝天卻停住了。他問:“說完啦?”吳勝天點點頭,朱縣長若有所思地呷一口茶,想了一下對童大年說:“看來你們還是有辦法嘛!如果現(xiàn)在給你們下?lián)芤还P補助款,冬季積肥能搞起來嗎?”他關心的仍然是積肥。
童大年說:“肯定也有難度,不過花錢雇人干,也不是不行,我們可以試試?!?/p>
朱縣長目光如炬:“不是試,一定要干,而且一定得干好!”
童大年并不馬上回答,他在想,吐出一團煙霧后轉了話題:“朱縣長,補助款能給多少?”
朱縣長沒有回答,對方既然敢要補助,表明愿意承諾,看來童大年已經胸有成竹了。他站起來,順手捋了一把額上規(guī)整的“上弦月”,說:“好啦,你們抓緊鋪排吧,有一點請放心,補助一定讓你們滿意,我不會誤了你們的事!”
童大年要留朱縣長吃飯,朱縣長搖頭,說還要到城關、陌嶺兩個點上看看,再說剛10點半,離吃午飯還早,吃的哪門子飯?
一行人出來送朱縣長。朱縣長拉開車門,又停下來,單獨把童大年叫到一邊問:“你到澗橋幾年啦?”童大年答:“31年?!闭f罷怔怔地看著朱縣長,覺得莫名其妙。
“對自己將來的工作有想法嗎?”
童大年搖搖頭,一時反應遲鈍。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嘛,”朱縣長嗔怪地盯著他,“沒有想法就是不愿意進步,不愿意進步又怎么能干好工作,咹?”“嘿嘿,”童大年終于明白了縣長的意思,有點不知所措地搓著手。朱縣長又說:“我告訴你,你們這一級將來的出路無非是兩條,要么縱向升遷,要么橫向平調,你選擇哪條?”
童大年不知如何回答了。老實說,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不那么執(zhí)著。他常有一種知足感,從通信員熬到鎮(zhèn)黨委書記,命運的光環(huán)已惠顧他多次了,如果再去攀獵人生的巔峰,何時是個頭。于是他不想再費那份折騰,也懶得再動那份心思,索性把未知的將來全部交給命運,聽其自然順其發(fā)展。平時,也偶有同僚的提拔升遷帶給他一些刺激,但很快就會淡然和平靜。現(xiàn)在面對朱縣長的關心,又一次激起他心湖深處的漣漪,撩撥起近似泯滅的欲痕,他說:“請縣長安排吧!”
朱縣長說:“這種想法也對,因為你未來的工作完全是上級考慮的事情,但這里有個前提,前提是你必須把上級安排的工作做好,對吧?”
童大年滿臉堆笑,悵然若失地點點頭。
4
傍晚時分,童大年帶著一幫人踩冰踏雪,向他的聯(lián)系點柳堯村趕去。
朱縣長上午走后,他們一班人在機關食堂匆匆填飽肚子,便聚到一塊研究對策。說實話,這種腳大鞋小的事情,就像趕著一群鴨子上架,不要說過去沒干過,甚至沒聽說過誰會在下雪天積肥。
不過,活人畢竟不會讓尿憋死,他們一班人又多是在農村摸爬滾打的“老江湖”,吵嚷到下午4點,終于形成一致意見,有了具體也算可行的辦法。
他們心里清楚,縣上給的補助只是杯水車薪,天好時或許能哄得老百姓干點小活,但眼下不行。近幾年迅猛撲來的商品大潮早把農民洗滌成算賬的精靈,沒人會冒著漫天風雪出門貪圖這點不起眼的蠅頭小利。要動員家家戶戶出來大搞積肥,就必須給逼著上架的鴨子放上饞人的誘餌,把逮扣麻雀的秕谷換成實實在在的米粒。于是,鎮(zhèn)上決定也拿出一部分錢來,不是發(fā)補助,而是用全額包工的辦法雇人積肥,包括雇人切鍘堆積在場院地頭的禾稈,雇人倒騰豬、羊、兔等牲畜的圈糞,雇人劈鏟崖壁上未凍的干土,再雇四輪、三馬等運輸車輛往返拉運。另外,他們在全鎮(zhèn)也不搞遍地開花,像縣上一樣,只在離公路近、干群基礎較好的柳堯等三個村布點,分別由書記童大年、鎮(zhèn)長吳勝天和副書記智喻進村和村干部一起組織實施。
考慮到檢查團觀摩檢查時進出方便些,他們把糞堆堆放的地方選在村內主干道兩旁和村口幾塊醒目的場院上。會議結束時,童大年突然又想起朱縣長幾年前掛在嘴上的國旗護衛(wèi)隊,又告誡眾人,千萬不敢忘了貼標語插紅旗,必要的形式還是不可忽略的。
童大年走進柳堯村村支書李全家時,一家人正吃晚飯,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李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說明來意后,李全十分樂意地接受了,連聲說好事好事。童大年問他群眾工作好做吧,李全大包大攬地說:“這有啥難的,不就是大雪天讓閑著沒事的老百姓掙點錢嗎?他們謝咱還來不及呢?!?/p>
也是啊,原本是一家一戶必須自己出力或花錢干的活,現(xiàn)在政府替他們出錢并雇他們干,真是件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好事,你想能不樂意嗎?
童大年一幫人吃完李全老婆重新搭鍋燒火熬好的糝糝飯,又來到村委會,同早已等候的七個居民組長見了面,果然一切順利,聽不到半點弦外雜音。
深夜一點多時,童大年回到鎮(zhèn)機關,先他回來的吳勝天還沒睡,聽見他開門進屋的聲響后,就走過來說:“有件事咱倆得碰一下?!蓖竽赀叺顾茨槪吺疽馑v。
吳勝天說:“牲畜的圈肥多在屋內,還不算太凍,倒騰出來比較容易,麻煩的是豬圈,全都是露天喂養(yǎng),豬糞凍得比鐵還硬,光憑鐵鎬根本挖不出來?!?/p>
“是啊,這部分還是大頭,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童大年若有所思地說,“你有什么想法?”
吳勝天說:“買點民用炸藥,在豬圈里搞小爆破行不行?不僅省時省工,肯定也減少開銷!”
“可以試試,但一定要安全噢!”
吳勝天嘿嘿一笑:“童書記,你可別忘了,我在部隊可是爆破能手呵!”
童大年馬上意識到,心直口快的吳勝天,曾有過十多年的軍人經歷。
翌日中午,童大年正在柳堯村領著十幾個村民從懸崖往下卸土,累得滿頭大汗,通信員騎著他的“幸福豬”來了,說縣政府緊急通知,要他馬上趕到陌嶺鄉(xiāng)的豁溝村,參加“火燒連營”現(xiàn)場會。
“火燒連營”?童大年一時不解,他送完一車崖土后,坐上通信員還沒熄火的“幸福豬”,朝陌嶺鄉(xiāng)趕去。沒想到,剛駛入陌嶺鄉(xiāng)地界,“幸福豬”就趴下不動了,又像昨天早上一樣,哼哼幾下沒了聲息,仿佛是故意和童大年搗蛋。沒辦法,童大年讓通信員去處理,他先急著徒步趕去參加會議。
正汗涔涔地走著,有兩輛救護車從童大年的對面駛來,尖叫聲由遠逼近,聽起來十分緊迫刺耳。童大年一驚:“不好,陌嶺鄉(xiāng)出事了!”
來到陌嶺鄉(xiāng)豁溝村,童大年站在高處俯視下面,村口十幾畝大的空曠場院上,鋪了厚厚一層可燃物,有麥秸、禾稈、棉柴、垃圾等亂七八槽的東西,此時雜物正在燃燒,丈八高的火焰裹著團團黑煙,翻卷著膨脹著,肆無忌憚地向上升騰,和天際間灰蒙蒙的霧霾摻和到一起,讓下邊的人瞬間生出煙霧蓋頂、遮天蔽日、天地昏暗的恐懼。
見到陌嶺鄉(xiāng)的黨委書記后才知道,陌嶺鄉(xiāng)積肥的辦法和他們澗橋不一樣,按照朱縣長的指示,為了省去從別處取土的麻煩,他們利用十幾畝大的空曠場院,堆上大量可用于積肥的禾稈、麥秸、圈糞等點火焚燒,稱之謂“火燒連營”。當各種雜物燃燒一半時,開始潑水滅火,然后就地挖取已被火解凍的土,畫圈分壟掩埋,再修培成圓形的大糞堆。這辦法確實省工省力,聲勢、規(guī)模和動靜也大,但童大年聽后卻沒吭聲,似乎在心里并不認可,他想的是:漚制燃燒過的灰燼,肥效還能保證嗎?
童大年問剛才的救護車是怎么回事,陌嶺鄉(xiāng)的書記說,禾稈、棉柴和麥秸從積雪中扒出來,太濕太潮,剛開始怎么也點不著,朱縣長就讓提來幾桶汽油澆上,沒想到火一點就烈了,燒傷三個人。
“不太重吧?”童大年問。
“兩個燒了眉毛,燎了頭發(fā),有個副村長較重,臉上燒得耷拉下一塊皮?!?/p>
童大年在亂哄哄的人群中找見朱縣長,朱縣長難得能在現(xiàn)場親自指揮,一向光潔的“上弦月”上落滿煙塵,臉上掛著黑灰,一副蓬頭垢面的模樣。簡單匯報過情況后,童大年便急著往回走,走出一段后,又聽見朱縣長在大聲喊:“大年,要注意安全?。 ?/p>
事情往往禍不單行,陌嶺鄉(xiāng)燒傷人出事,馬上引起了童大年的警覺,他同意吳勝天在豬圈里搞爆破,不會也搞出什么差錯吧?怕處總有鬼,鬼禍常隨行。當童大年風風火火趕回柳堯村時,副書記智喻正在村口等他。
童大年見智喻一臉沮喪,心立馬緊縮起來。智喻喃喃地說:“他們在東坪村的一家豬圈爆破時,炸死一頭老母豬。”
童大年兩眼一瞪,讓他繼續(xù)說。
“當時導火索都點著了,那頭母豬不知著了什么魔,拼命往豬圈里邊沖,好幾個小伙都攔不住,結果從豬圈墻上跳了進去,正好趕上炸藥起爆?!?/p>
“就這事呀?”童大年松了一口氣,“賠人家就是了嘛?!?/p>
智喻一攤手:“麻煩就在這里,人家不認錢,還要豬?!?/p>
“啥,還有這號人?”童大年百思不解,“走,一塊去看看?!?/p>
這是一戶貧困家庭,兒子五年前遭車禍癱瘓后,一直躺在炕上靠老娘照顧,媳婦后來改嫁了,膝下還有個上初中的孫女,全家的主要收入全憑那頭老母豬,一年一窩豬仔,難怪他們不要錢就要豬。
弄清情況后,童大年讓智喻從附近的養(yǎng)豬場買來一頭大小差不多的母豬,然后又送上50元慰問金,嘴里一直對老人說對不起,感動得老太太眼里直落淚,差點給他跪下。
一連三天,童大年都沒回機關,餓了就在李全家里吃上點兒,困了就在村委會辦公室躺一下。支書李全過意不去,說辦公室太冷,死拉硬拽才把他弄到自家的偏廈里歇息。
第四天后晌,“幸福豬”又突突地找他來了。通信員向他傳達政府辦通知,說蘇專員有可能明天到B縣,朱縣長讓他做好檢查前的各項準備工作。
童大年聽后長吁一聲,不管怎樣,總算快熬到頭了,是騾子是馬,讓領導隨便遛吧。
童大年離開時,先在村里轉了一圈,從農舍的房前屋后,再到村內大街小巷,最后在村頭的場院上停下,面對一排排一行行整齊排列、堆放有序、棱角見線、大小錯落的糞堆,臉上露出少有的愜意。如果說前幾日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話,現(xiàn)在他已是心曠神怡,超然釋懷了。
他騎上“幸福豬”走了,打算到吳勝天和智喻的兩個點上再看看,真正做到萬無一失。也許明天會順當些,因為“幸福豬”這回一點也沒跟他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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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農村工作會議是前天結束的,B縣的書記沒有馬上回來,說在省城還有事情要辦。
朱縣長這兩天卻有些焦急,一直在等行署的電話,不停地揣摸蘇專員哪天會來,經過連日忙碌,接受行署檢查的冬季積肥工作已經全部就緒,就欠東風了。
上午快下班時,朱縣長獨自在辦公室里抽悶煙,正準備離開時,桌上的電話響了。電話是行署辦主任親自打來的,這次比先前明顯提高了檔次,只聽對方說:“行署原定的冬季積雪大檢查,現(xiàn)在因故取消了?!敝炜h長急忙反問道:“能告訴我取消的原因嗎?”對方停了一下說:“領導有點感冒,大冷天下去也不太適應!”朱縣長一下子愣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煙頭燒了手指,才猛地哆嗦過來,憤憤地說了一句:“這不是扯淡嗎,先前通知時難道不知道天在下雪?”
童大年是下午上班后才接到通知的,當時他正在辦公室準備匯報材料,確切地說是在編造一篇講話稿,要總結全鎮(zhèn)的積肥工作經驗,怎么編他都覺得不合適,原來瞎話也這樣難說。正在為難之際,機關電話員告訴他行署的檢查取消了,原因是主要領導感冒,正在發(fā)高燒,已住進了醫(yī)院。聽完這個消息,童大年心頭一頓,說不清是悲還是喜,點著煙在辦公室轉了一圈后,順手把寫了一半的瞎話稿扔進爐里,伴隨著縷縷灰煙躥起,他也長長地緩過一口悶氣。
給柳堯村村支書李全的通知是“幸福豬”送去的,通信員告訴他,行署的大頭頭得了病毒性肺炎,憋得出不上氣來,正在搶救,積肥檢查的事就不搞了,童書記叫你們馬上停工。
李全當時正領著一群人收拾進村的道路,先鏟凈連日的路面積雪,怕滑又鋪上從附近企業(yè)拉來的爐渣,最后還在路邊上撒上兩道紅線,看上去既平坦又美觀,很像在遼闊整潔的皚皚雪地上,畫出一道醒目的單行線標識。
接到通知后,李全說既然領導有病來不了,那停就停了吧。沒成想,老百姓卻不想就此作罷,有幾個愛撩事的年輕人又跟著“幸福豬”來到鎮(zhèn)里,對童大年說:“上邊愛來不來,不關我們的事,好不容易碰上大冬天有活干,能掙個燒酒錢,咋說停就停了,我們繼續(xù)干不行嗎?”
童大年無奈地苦笑著,心里涌出一股酸澀來。
這伙人離開時,童大年又吩咐他們給李全傳話,馬上把掛上的標語、紅旗全部撤下來。
半月后一天,B縣一位在行署辦工作的科長回家看望老人,童大年同這位科長是發(fā)小,飯桌上聊起此事時,這位科長才透出了事情的底細。
原來,行署辦的第一次通知似乎也沒大錯,依照蘇專員兩個月前制定的工作排序,他赴省上開會完后,正好輪到下各縣檢查冬季積肥。當時蘇專員已到了省城,因不方便請示,行署辦就按慣例下發(fā)了通知。可讓行署辦沒想到的是,蘇專員從省城開會回來剛坐下,瀏覽過一周的工作排序表后,發(fā)現(xiàn)頭一件事竟是下去檢查冬季積肥,頓時火冒三丈:“這冰天雪地,大雪紛飛的,肥怎么積,積什么肥呀?是不是想讓我到老百姓面前出洋相,叫下邊的基層干部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臨了,蘇專員又叫行署辦主任親自給各縣打電話,向下面說明原因,主動認錯道歉。
科長講的故事引來飯桌上一陣哄笑,童大年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竟生出一種上當受騙后委屈、窩囊的感覺,本來讓酒醺紅的眼眶,隱隱地滲出些溫濕來……
責任編輯: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