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榮冰
在坎子山聽蟬
如一架云梯,通往天堂
我在云霧里以雙手?jǐn)[渡
云團(tuán)環(huán)繞在身邊
堆積一種單向度的白
消彌了世界的對立性
我體內(nèi)的黑白二元結(jié)構(gòu)
構(gòu)成了與一座山的對峙
危石如累卵,比歲月更穩(wěn)定
作為呼應(yīng),我交替伸出雙手
試圖撫平胸間漲落的潮水
與身體的日漸陷落相反
一座山帶來新的海拔
沿著九曲山路吃力地攀爬
坎子山牛角般的峰巒
抬升一片驚世駭俗的藍(lán)
蟬鳴是坎子山唯一的路標(biāo)
童年時與我廝守每個夏天的蟬
它們用坎子山獨(dú)一無二的元音
顛覆了我三十年的生物學(xué)認(rèn)知
以及在城市里虛構(gòu)的優(yōu)越感
流過小城腹部,向南拐彎
鄉(xiāng)音、跌宕身世和多變心思
淤積,長出炊煙和離離禾黍
如你所知:生命里布滿水聲
斟一杯湛藍(lán),擦洗日子和天空
北緯三十三度,一只白鷺降落
自由落體,搖晃萬物的映像
小女孩兒
白鷺飛來的這條河流
有著動人的速度:生命在于節(jié)奏
昨夜的秘密裝進(jìn)薔薇色的信封
打開叢生的新事物:列隊加入
一段山脈隱居在目光盡頭
像一個不習(xí)慣打扮的人,頸項(xiàng)間
圍著乳白色的六點(diǎn)鐘。你
從河水中看到的鏡像,更接近真實(shí)
樹籬修剪整齊,水草漫過
腳踝。晨練的老人拉長了弧度
很多人低頭走過,他們心事重重
猶如劇院里正在上演的時光剪影
一個扎著蝴蝶結(jié)的小女孩兒
在土堆旁,用一小杯水澆灌大地
陽光從石榴樹枝葉間漏下
照亮了她金黃色的發(fā)絲
南山的青草
母親每天都去南山割草
四十多個春秋
倒伏在母親的霜刃下
青草匍匐,母親匍匐
傍晚,一陣風(fēng)刮過南山
母親一聲嘆息,落日墜落
墜落的還有母親枯草般的白發(fā)
長期匍匐的碎日子停止了
母親倒伏在南山的土岡上
在大理石和青草的夾角里
擺放著母親的空竹籃
竹籃里裝著彎月亮和矩形星空
南山的青草環(huán)繞著母親
我倒伏在母親的墓前
在綿延起伏的青草里
我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雜草
映像
穿過懸索橋的弧形橋孔
白鷺帶來鏡子的速度
萬物在河水里倒映面龐
循河畔行走的人加入它們
時間是我和你之間的距離
隔著三月、胸針,以及生死
從天地之間提取一個尺度
每一次疾走,都是為了停留
唯有河流,沖洗柔軟的內(nèi)心
天河敘事
1
在漢語里,姓名是一門玄學(xué)
測度事物降臨的神性
地球上唯一叫做天河的河流
“駕山而下,如自天來”
在秦嶺架設(shè)的天梯上
晾曬星斗和云朵的鄉(xiāng)愁
一條掛在天上的河流
有著深不可測的身世——
一半在人間,一半在天上
2
天河長著蔚藍(lán)色的臉盤
它的眼睛是雪原上的湖泊
倒映穿著藍(lán)色披風(fēng)的云
低頭飲水的虹,和盤旋長空的鷹北緯三十三度
陽光向大地鍍上一層薄銅
秦嶺峰巒掛一幅水墨屏風(fēng)
水聲從飛白筆鋒里逸出
天河與天堂互為鏡臺
3
在鶻嶺東南山麓,深山藥農(nóng)
以一株絳仙草為天河接生
采藥人采到一筐嗚咽的泉聲
隱居在山川云霧里的水族
在一首民歌的尾音里結(jié)盟
像絲綢一樣纏繞秦嶺峽谷
注入漢江,匯入長江
武當(dāng)山腳下一片澤國
武當(dāng)?shù)缊鱿蓸芬来螕荛_叢林
天河沿著千里干渠一路北上
滋養(yǎng)北方干渴的心臟
4
讓一條河流改變氣質(zhì)
最佳的方法是在它的體內(nèi)筑巢
天河是秦嶺深山走出來的村姑
有著民間的羞澀
她的純凈如衣領(lǐng)上從未扣過的紐扣
此刻,流過一座叫做鄖西的山城
慣于打扮的城市強(qiáng)行聯(lián)姻
在兩岸圍上石欄桿,雕刻愛情詩
她的臉上被涂滿各種顏色的脂粉
她甚至懷上怪胎——
沙,骨骼,過期藥丸,后半夜的空床
5
自然界的美學(xué)法則:隨物賦形
而人類崇尚暴力美學(xué)——
以他人的生命嫁接自己的生命
削平山丘,建造摩天大廈
架橋,筑壩,改堤
把一條河流引向迷途
天河流過鄖西縣城的臀部
人們鑿穿漢江岸邊一座山
讓天河抄近道跳進(jìn)漢江
天河故道,筑成亞洲第一沙壩
千年天河老街,用一只門環(huán)
叩打銹跡斑斑的午后
6
天河與居住在兩岸的子民
有著原始宗教一樣古老的約定
天河永遠(yuǎn)流著它的清
人心永遠(yuǎn)淌著他的善
炊煙和帆,是人類的信物
漣漪與倒影,是天河的契約
人像一支楔子釘進(jìn)河床
成為干涸的背叛者
人在一條河里玩蛇
比叢林動物更加兇狠和貪婪
河水流經(jīng)人類的地盤
變得像人的血管一樣渾濁
一條河流無法識別
帶著人類臉部特寫的狡詐
7
尋找方向,意味著失去方向
像一個人走失在人群中
一條河迷失在另一條河里
渾濁的河水無法洗白一條河的家族史
天河沿岸的森林、田地、城郭
學(xué)會了歲月的易容術(shù):失去坐標(biāo)
我坐在岸邊,面朝逝川,背對荒原
從一截血管里聆聽濤聲
從一寸稻香中辨認(rèn)歲月
我是被天河遺棄的最后一枚鵝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