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有關(guān)黃婭的秘密
◎何榮芳
1·
黃婭的那點秘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守著一個板栗蓬一樣的秘密,是一種痛。
黃婭是黃思迢的女兒,不,黃婭的事情有點復(fù)雜,到目前為止,我還是搞不清黃婭到底是誰的女兒。
第一次見到黃婭是去年秋季剛開學(xué)的時候。她站在她媽媽米淑珍身后,豐滿得像迫不及待要跳出枝頭的水蜜桃,胸部高傲地挺立著,一看就是營養(yǎng)過剩了的。個子已經(jīng)高出米淑珍一頭了,皮膚不算白皙,五官都很端正,但表情生澀。一頭染黃的長發(fā)瀑布般地垂下,遮住了半邊臉,一只眼睛便在另外半邊臉上冷冷地盯著我,讓我極不舒服。
這女孩便是黃婭。
“哦,女兒都這么大了?”我驚詫著。
“總算把她帶大了?!泵资缯浯蟠筮诌值夭徽堊宰?,一臉幸福的笑容。
這之前,米淑珍給我打過電話,“易繡啊,哎呦好久不見,沒事想不起來給你打電話,罪過啊。”聲音熱情而夸張,她說女兒黃婭初三了,功課不是很好,想到我的學(xué)校來借讀。我所在的二中,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以魔鬼般的訓(xùn)練而令千萬學(xué)子望而生畏,又以教學(xué)質(zhì)量突出而被千萬家長仰慕。米淑珍說女兒是很聰明的,她的老師都這樣說。但她的老師們又都一致認為:黃婭這孩子,學(xué)習(xí)上沒有盡力,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米淑珍說想在初三的最后一學(xué)年,把女兒的“空間”往上抬一抬,她又不認識什么熟人,所以就找到我這里來了。她說,至少我也可以多輔導(dǎo)一下,這也是黃思迢的意思。
我摔了課本,小聲咕嘟道:真是的,你以為你們是我什么人???
放下電話,我的心湖還是起了波瀾。驚濤駭浪是不會了,畢竟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N年。水波不興也不可能,至今未嫁,說明那件事影響深遠。
黃思迢是我的初戀。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男人。
我們曾經(jīng)愛得那樣瘋。剛上班時我節(jié)衣縮食,攢下的第一筆錢給愛好攝影的他買了一架傻瓜相機;他為了買我喜歡吃的那家楊婆婆麻辣燙,在交通阻斷的雪地里來回走了兩個小時。黃思迢聰明能干,又對我呵護有加,和他結(jié)合,幸福似乎都已經(jīng)打了包票了,誰知道后來出了那檔子事呢?
盡管我在電話中含糊其辭,第二天米淑珍還是拎著果籃找到二中來了。她一把把女兒從身后拽過來,推到我面前,“快叫阿姨?!?/p>
那女孩扭扭捏捏地甩著胳膊掙脫了米淑珍的手,含含混混地叫了一聲“阿姨好”,眼睛卻盯著自己的腳尖。
既然人家找來了,我也就不好再推諉。想到我們學(xué)校來讀書可不容易,學(xué)校早就人滿為患,校門外想進來的還排著長長的隊。我知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會給我面子的,就像我在教學(xué)上一向都不會讓他們失望一樣??扇绻茴A(yù)知到后來會出現(xiàn)那么多的麻煩事,我就不會在米淑珍面前賣弄我那點可憐的能耐了。
我去找校長,找教導(dǎo)主任,找初三年級的班主任,一趟流程走下來,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我心里打著小算盤,我不想和米淑珍或者說黃思迢有過多的交集,我不想把黃婭放進自己教的班。但別班班主任也長著小心眼呢,你不愿意要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生,所以也都委婉地拒絕了我。不得已我還是找九零四班的班主任遲芳芳,遲芳芳和教語文的我是多年的好搭檔,她沒有理由拒絕我。就這樣,黃婭最終還是宿命般地和我糾纏到了一起。
米淑珍在校外租了學(xué)區(qū)房陪讀。為了表達感激之情,米淑珍不僅宴請了我和教導(dǎo)主任、遲老師等人,還特意買了一套高檔化妝品送到我的單身宿舍。
“喲,還是一個人?。俊彼蜒b著化妝品的禮盒放在我桌上,自己就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翹起了二郎腿。我覺得她的話中別有意味,很想來個針鋒相對,但懦弱的我沒有把嘴里的黃蜂放出來,我抿嘴朝她笑笑,“一個人過日子省心?!?/p>
我不愿意和父母一起住在大房子里,盡管我愛他們。母親總是賊心不死地想解決我的單身狗問題,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小橋流水似的家常中總是暗閃著刀光劍影,我不堪其擾,只好搬進學(xué)校的單身宿舍,過著孤家寡人清凈自由的生活。
“也該找個人了,一個人過日子老了怎么辦?”米淑珍突然收斂了笑容,很知心地在我的胳膊上輕輕拍拍,像我母親似的苦口婆心起來。“哪天,我給你介紹一個?我有個老表,是個開車的,前年死了老婆……”
我站起來,看著她笑:“不好意思,我今天上午還有一節(jié)課,馬上要到點了?!?/p>
哦,那不打擾,不打擾了。她也慌忙站起來,走出門后還不忘回頭叮囑我,你好好想想啊,過幾天我?guī)藖斫o你看。
看你娘的腳。我一把把她坐過的椅子推進桌肚里。
2·
遲芳芳見了我有點不高興,“那個女孩,怎么搞得怪模怪樣?”
遲芳芳嘴里塞了大餅,腮幫子鼓得像遭了蜂蜇。說著話,把早點袋子放在桌上,端著一杯玫瑰花茶站到我桌邊,一邊吹著嘬著,一邊要求我跟黃婭說說,把頭發(fā)重新染黑了,別學(xué)生沒有學(xué)生樣,搞得像個社會小青年。我只好滿口答應(yīng)。
黃婭倒是聽話,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行,不就是看不慣我頭發(fā)嗎,放學(xué)后我就去理發(fā)店。
黃婭沒有食言,放學(xué)后她真去了理發(fā)店。第二天上班,我還沒有進辦公室,就聽見遲芳芳氣急敗壞地嚷嚷: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把頭發(fā)整成了什么樣?是不是故意和老師作對?
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墻壁上靠著黃婭,一只腿伸得長長的,不住地晃著腳尖,腦袋勾著,頭發(fā)已經(jīng)染回了黑色,厚厚的劉海齊刷刷地遮到了鼻梁上,如同躲貓貓故意蒙住了雙眼,也難怪遲老師生氣了。我走過去幫助遲芳芳教育黃婭。黃婭把厚厚的劉海撩開一道縫,目光便從縫隙中桀驁不馴地看著我們。
周末我去找米淑珍還人情,不想白白要她的化妝品。老剩女都是有點個性或脾氣的,我的個性就是不喜歡占別人的便宜,不喜歡和人有交集。何況我也沒有覺得把黃婭安排到二中來讀書,算是立了什么功。學(xué)費可不便宜呢,學(xué)業(yè)的結(jié)果也難以預(yù)料。
我拎著禮品找到米淑珍的出租房,還沒有進門就聽見黃婭大聲尖叫:“不吃!不吃!不吃!”
我推了門進去,黃婭正氣鼓鼓地用筷子搗著碗里的飯。一向強悍的米淑珍系著圍裙站在她身邊,一副犯了錯的樣子。黃婭見了我也不打招呼,兀自生著氣。米淑珍向我解釋,說讓女兒吃西紅柿,惹她生氣了,一邊小心翼翼地朝女兒那邊看。十點多鐘,是早飯還是午飯?米淑珍說孩子晚上做功課休息得晚,周末嘛,就讓她多睡了一會兒。我關(guān)心了幾句,又婉轉(zhuǎn)地說了幾句不挑食的好處。黃婭悶頭吃飯,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米淑珍送我出來,我倆在小區(qū)的綠化帶旁站定。我直言,一個母親如果在孩子面前低聲下氣,不是母親做了虧心事,就是把孩子養(yǎng)得太專橫跋扈了。你對女兒太嬌慣,這樣會害了孩子。米淑珍目光游離,無奈地抽抽嘴角:“不是親生的,怎么管呢?怎么管都不落好哩。”
我趕緊伸手扶住要掉的眼鏡,眼鏡后面的雙瞳瞪得溜圓。
怎么不是親生的呢?黃思迢到底離了幾次婚?我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看米淑珍一臉的尷尬和無奈,我還是很修養(yǎng)地緘默了。
米淑珍和黃思迢都是我高中同學(xué),我們仨關(guān)系一直不錯。黃思迢起初給我寫的情書,米淑珍總是搶著看。總拿黃思迢信中肉麻的句子在我耳邊絮叨,惹我追著打。我?guī)煼懂厴I(yè)后,黃思迢也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們很快就領(lǐng)了證,我也住進了他家。只等到選定的秋后好日子昭告親友,步入婚宴的禮堂。
但是,那份婚檢報告卻像一場颶風(fēng),把我對幸福婚姻的憧憬吹得無影無蹤。不能生育——幾個黑體小字立即催生成幾把鋒利的長劍,把我刺得血肉模糊。我蹲在地上抱住雙膝哭成了淚人,黃思迢抱起我,親吻我的淚眼。沒事,寶貝,不能生我們就不生。一旁的婆婆把臉盆摔得雷響,嘴里咕咕叨叨罵個不停。
不久婆婆的咕咕叨叨變成了尖利的指桑罵槐。因為不舍黃思迢對我的好,我只能對婆婆的敲敲打打忍氣吞聲。有天婆婆一個老姐妹的兒子娶親了,那對新人是奉子成婚。婆婆吃了喜宴回來,把一包喜糖丟進了我腳邊的垃圾桶,“娶媳婦就是為了傳宗接代,我們家不能娶一個花瓶回來當擺設(shè)啊。趁婚禮還沒有辦,你們散了吧?!?/p>
黃思迢還沒有辯解兩句,他媽媽已經(jīng)是又哭又罵,摸出一瓶農(nóng)藥作勢要往嘴里送,我只好含淚收拾我的衣物。黃思迢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倔強地杵在門邊。他在我腳邊慢慢地跪下來,雙手捂住了臉。我沒有理他,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那道門……
想到黃思迢媽媽的刻薄蠻橫,我投向米淑珍的目光已多了幾份同情。米淑珍嘆口氣,懇切地對我說:易繡,抽空幫我女兒補補課吧,她語文不行呢。從小就給她補英語,英語成績上去了,語文成績卻一塌糊涂了。
性格懦弱的我,無法拒絕一個母親殷切期待的目光。
3·
我靜靜地端詳黃婭的側(cè)影,心里柔柔的。她正勾頭做著作業(yè),白白的頸脖和頸脖后面細細的絨發(fā)進入我的眼簾。
每個周六上午,她都準時到我宿舍來補習(xí)語文。我在黃婭身上既看不到黃思迢的影子,也看不到米淑珍的影子。她身上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漠。這種冷漠,讓一個花季女孩更像掩映在眾多骯臟葉子后面的,一朵皺巴巴沒有光澤的花。以前我討厭她的桀驁不馴,可想到一個孩子從小就缺少親生母親的疼愛,我不僅能夠理解她,也想多給她一點溫暖了。說不清為什么,我覺得這孩子骨子里有一種東西,讓人憐惜。
黃婭的“閱讀理解”題做起來沒有大問題,照說作文應(yīng)該也能寫得好。但事實上她的作文結(jié)構(gòu)布局混亂,內(nèi)容也大幅度跳躍。意識流、先鋒派、蒙太奇手法都無法給她的行文做個合理的注釋。我從雜亂無章中似乎找到了一個線頭:這孩子的內(nèi)心感受過于細膩,而她的內(nèi)心世界又過于復(fù)雜。我試圖拽著這根線和她繼續(xù)交流,結(jié)果種豆得瓜,黃婭的作文水平?jīng)]有明顯提高,卻把我當成了知心朋友。
黃婭補完課從書包里掏出兩塊巧克力,她一塊,我一塊。我撩開黃婭遮住眼睛的劉海。你頭發(fā)還不錯,又黑又柔順,我要有你這樣一頭好頭發(fā)就好了。她抬起眼睛,從頭發(fā)縫里看著我,眼睛里掠過一絲羞澀的云。
我把書桌上扣著的一面小圓鏡翻轉(zhuǎn)過來,送到她的眼前。你的臉本來就圓,這樣一遮住,就剩下個半圓了,也影響視力不是嗎?下樓梯沒有差一點踩空掉?
黃婭低了頭,看自己的腳尖,抿嘴笑。你去校門口的理發(fā)店,叫師傅給你劉海搞漂亮一點行嗎?沒帶錢的話我這里有。
老師,我有錢。
那就去吧。
黃婭一只手撐開額前的劉海,轉(zhuǎn)身一溜煙地跑了。
黃婭過生日是在期末,那時一場小雪已經(jīng)問候過江南小鎮(zhèn),校園里的香樟樹全都變成了憨態(tài)可掬的圣誕老人。我抱著一只布袋熊,踏著咕吱咕吱的薄雪走到了米淑珍的出租房。
“喲,你來啦。上次我叫你過來見見我表哥為什么不來?我知道你心氣高,瞧不上他。哎呦,我那表哥后來還催問過好幾次……”米淑珍正在和著餃子餡,見了我就亮開大嗓門自顧自說開了。
我不想解釋,洗了手幫她包餃子。餡是薺菜豬肉的,米淑珍還在餡里加了剁碎的胡蘿卜和荸薺,說是女兒喜歡吃。我夸她對女兒真好,米淑珍自嘲地搖搖頭,“是把她視如己出呢,恨不能把她含在嘴里捧在手上。但我怎么做,好像都不如她意呢?!?/p>
我說:“小孩子嘛,沒到懂事的時候呢,又處于叛逆期。以后她會明白你的好?!?/p>
米淑珍把包好的餃子放進托盤中,又拿起一張圓圓的餃皮,一邊裝餡,一邊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這么喜歡孩子,干嘛要單身?”
我輕挑了一下嘴角,努力擠出一個干巴巴的笑容。她也把包好的餃子放進托盤中,似乎沒有擺放整齊,又給它重新挪了位置。
“當初……你能放下他?好像當初是你死活要離的?!奔热辉捯呀?jīng)問出了口,米淑珍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有點惱,很想報復(fù)性地問一句:你為什么不生個自己的孩子?但這話也只能在心里冒下泡,是不好意思讓它露出水面的。出口傷人,我做不到。
我無法回答米淑珍的話,我沒有勇氣把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展覽給人看,即使母親那里我也瞞得死死的。
見我不說話,米淑珍便解嘲道:我也鬧過離婚呢。但是隨后他就把黃婭帶回來了,有了黃婭我還能走嗎?走不了嘍。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跟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一樣的了,也就不再想自己也生一個了。
“黃婭是你們抱養(yǎng)的?”
“是他從福利院領(lǐng)回來的。十二年前和今天一樣的日子,陽光暖暖的,院子里的山茶花正在開放,他抱了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女孩,從霞光里走回來。”
哦,原來黃婭的生日是這樣來的。
“你也不生育?”
“怎么會是我呢?難道你不知道他不能生育?”
我糊涂了,思維斷路,大腦空白。空白的大腦瞬間又仿佛注入了水和面粉,攪成了一鍋糊。他不生育?到底是怎么回事?
離開米淑珍后我立即去了全城口碑最好的一家醫(yī)院,掛了婦產(chǎn)科的號,要做一次徹底的檢查。診室門外排著隊,有驕傲地挺著肚子的,身邊總是有一個鞍前馬后小心伺候的男人;有羞羞怯怯躲閃著目光的小女孩,多半是未婚先孕來做人流的;有拿著病歷愁眉苦臉的婦人,大概是被婦科病困擾著的。我站在她們中間,心情很復(fù)雜。我自卑自憐著,像一棵被上帝忽視了的小草。接診的女醫(yī)生,面無表情。她給我做了視診、觸診后,又開了單子叫我去做B超,做輸卵管照影。
我拿了檢查的單子坐在醫(yī)生面前。我緊張害怕又無限期待,像一個等待揭榜的考生,也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
“結(jié)婚幾年了?”醫(yī)生埋頭寫病歷,并不看我。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醫(yī)生這才抬起她扁平的大臉,看見我滿臉漲得通紅,便和緩了語氣,“沒有什么毛病啊?”
“我有生育能力?”我像一個溺水者迅疾地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誰說你沒有生育能力?叫你丈夫來醫(yī)院做檢查吧?!?/p>
我有生育能力?我有?老天,為什么作弄我!為什么?過山車般地心理折磨,使我不知道是該大笑,還是應(yīng)該大哭。走出醫(yī)院大門,看見明晃晃的太陽,我才在似夢非夢般中醒過來,我仰頭對著太陽笑了,眼淚卻嘩嘩地流下來。
一個謊言,還是一個失誤?讓我錯過了開花的季節(jié)。我咽不下那口氣,我要討一個說法。我拿著自己的婦產(chǎn)科檢查報告,找到了婦幼保健院的程醫(yī)生,當年就是她給我做的婚檢。當我啪的一聲把婦檢報告摔在程醫(yī)生面前時,頭發(fā)稀疏、眼袋松弛的程醫(yī)生看看我發(fā)紫的臉,再看看面前的婦產(chǎn)科報告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抬起肥胖的身子趕緊去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程醫(yī)生雙手作揖,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程醫(yī)生說,思迢來找我這個做大嫂的,叫我在婚檢報告上寫上你不能生育,我知道他愛你想留住你。對不起!對不起!
我站在那兒發(fā)抖,咬著嘴唇任憑淚水長流。我恨眼前的這個可惡的醫(yī)生,更恨黃思迢。
4·
黃婭不是黃思迢的孩子,這還不是黃婭的秘密。黃婭的秘密,是黃婭自己告訴我的。
我不喜歡夜晚,一個人的夜晚彌漫的不僅是孤獨,還有濃濃的惆悵。為了消磨晚上的時光,我總是把學(xué)生的作文帶回宿舍里晚上改,一字一句,每一篇都給他們理順了調(diào)好了。但無論我怎么消磨時光,我總還是要上床。
孤獨的枕上生活,我總會杜撰點什么來滋養(yǎng)自己。我想象自己遇到一個很癡心的書呆子,一直執(zhí)著地追求我,我終于羞澀地把自己的手伸給了他;我想象一個青年才俊,離婚的,有孩子,理解我包容我,很儒雅地向我求婚了,我幸福地流淚;或者有個冷峻而另類的彪悍男人,很霸道地對我說:我不管什么情況,我要定你了!那么我也會小鳥依人地偎過去。這些男人的影子,無論開始時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最后都會和黃思迢黑黑、高高的身影重疊了。只是想象而已,這么多年來,我不敢正視現(xiàn)實生活中任何類型的追求,我總是用冷淡的拒絕來偽裝自己的無助和無奈。我不敢把想象中的甜蜜變成現(xiàn)實中的苦澀,就像黑夜不敢面對白天。
但是這天晚上我再也無法進行想象了。之前我一直以為是我對不住黃思迢,因為我不能為他生孩子。我一直以為黃思迢真心愛我,正因為這樣,我才更要離開他。離開了,疼痛中裹挾著酸楚,酸楚中又帶有殉道者的悲壯。這種感受在我拿到婦產(chǎn)科“生育能力正?!钡膱蟾婧缶蜔熛粕⒘?。我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想象不出這樣的橋段:黃思迢,那個口口聲聲愛我的男人,卻給我栽了一贓!我為此痛苦了十八年,我為此蹉跎了我十八年的錦瑟年華。
我產(chǎn)生了一種被親媽賣掉的感覺,我站在痛苦的斷崖上,一下子跌入到絕望無助之中。恨和鄙視,在痛苦的土壤中很快就長成了兩棵荊棘,生生刺痛的又是我自己。
因為黃思迢的原因,我對黃婭也不待見了。我明白自己遷怒于她毫無道理,但感情上對黃婭就是疙疙瘩瘩的。黃婭也感覺到了我對她的疏遠,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她總想和我套近乎來修復(fù)我們的關(guān)系。春天的早晨她給我端來一盤水仙花,漂亮的藍瓷盤里,蔥綠的葉片間,幾朵白瓣黃蕊的小花正在探頭探腦。我說,我對花粉過敏哩。她一臉的笑來不及收斂,就僵僵地皺在臉上。放學(xué)時她在人群中朝我揮手示意,我轉(zhuǎn)過臉裝著沒有看見。而且我告訴她,周六我忙了,沒空再給她補課,那時我整天沉浸在征婚網(wǎng)站守株待兔。
黃婭面對我,有點患得患失,又有點無所適從,上課時竟然常常走神。
“黃婭!”我正在講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黃婭的目光又游離了,我沒來由地生氣,大聲地叫道。黃婭嚇了一跳,站起來,以為老師在提問,茫然地看著我。我瞪了她一眼,向她壓壓手,示意她坐下去。
下課時,我叫黃婭去我辦公室,突然心血來潮地想挑起一些事端。辦公室里有幾個同事,我便站在空曠的走廊上,側(cè)臉斜視著黃婭,挑釁地問:“小時候的事……”
“我不記得了?!睕]等我說完,黃婭渾身就繃緊了,立即拋過來答案,如同在戰(zhàn)場上早已擰了手榴彈的彈蓋,就等發(fā)現(xiàn)敵情拉了引信拋過來。我的心緊了一下,不忍下手,揮揮手,示意黃婭回教室去。
隔天,下課時,黃婭抱著一個本子,在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
“進來呀?!蔽抑傈S婭是找我,毫無表情地招呼道。
黃婭站在門口看看其他老師,又看看我,有過一剎那的猶豫,還是遲遲疑疑地進來了。她把本子遞給我,什么話也沒有說,轉(zhuǎn)身跑了。
她給我的是一本周記。我把本子帶回家,一篇篇仔細地看。大多是三言兩語的流水賬。有些頁面,什么也沒有寫,就是亂七八糟的劃痕,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的涂鴉,似乎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也有幾篇寫到了媽媽,寫媽媽為了她跟奶奶吵架的情景;寫媽媽晚上縮著脖子,站在寒風(fēng)里的校門口等待她下晚自習(xí)的情景??吹贸?,米淑珍真的是把黃婭視為己出,也為黃婭付出了許多。最后一篇,卻是給我的一封信:
老師,小時候的事,我是記得的。我知道因為我不信任你而讓你生氣了。我有自己的爸媽,他們在工地上干活。有一年,爸媽帶我回貴州過年,在火車站(那里好多人,應(yīng)該是車站),現(xiàn)在的爸爸給我買了一根棒棒糖……爸爸媽媽在我的記憶中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們教過我家里的住址和他倆的姓名,但是我不記得了,只記得“貴州”……老師,我想回家。
我被她的信燙著了,跳起來撲到電腦前,搜索“寶貝回家”。我的心臟咚咚亂跳,既興奮又緊張,還有莫名的幸災(zāi)樂禍。是的,我想給黃婭找到家人,我要主持正義,我要讓黃思迢雞飛蛋打,要讓他海底撈月白忙活,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報復(fù)!是的,我想報復(fù),我看見了斷崖上隱約垂下一根救命的繩索,黑色的,在山風(fēng)中顫顫巍巍,我想抓住它,逃離這痛苦的深淵。
我估算著黃婭丟失的年份,飛舞著雙手,噠噠地在鍵盤上敲著,輸入一些關(guān)鍵詞,很快就搜索到了一組與“貴州”有關(guān)的信息:一個叫張三長的男人在找女兒張小裕;一位叫吳山茶的女人在尋找她叫熊小玲的女兒;一對公務(wù)員夫妻在找女兒方騫騫……這些尋找信息中都有對孩子的描述,身上什么地方有疤痕、有痦子、有胎記,都寫得清清楚楚,好像那些孩子留下了這些,就是為了方便將來被尋找。也有的什么具體特征也沒有,就是大眾化的描述:丟失時身高多少,操什么口音,穿什么衣服等。大多數(shù)都附有被丟失孩子的照片。我把那些小女孩照片,一個一個地仔細端詳,沒有找到黃婭的影子。
我把這些網(wǎng)頁一一放進收藏夾中,并記下來一串聯(lián)系的電話號碼。
5·
這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思考著怎么能夠盡快地幫黃婭找到親人。我知道如果把黃婭DNA資料報送到尋子網(wǎng)站,可能很快就能找到她親生的父母。也可以和那些家長一個一個取得聯(lián)系,讓他們自己來相認。黃思迢的生活從此即將打亂,他給我?guī)淼耐纯啵o黃婭帶來的痛苦,他給黃婭親生父母帶來的痛苦,生活將一一還給他。不管他愛不愛黃婭,至少黃婭在黃家是一副粘合劑。米淑珍不是說過,如果不是黃婭的到來,她也選擇了離婚嗎?讓黃婭離開,讓他經(jīng)歷一次押錯了賭注頃刻間傾家蕩產(chǎn)的痛苦。
我想象著黃婭離開后,黃思迢的種種窘境,心里有了一種復(fù)仇后的快感,我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這晚的夢卻亂糟糟的。我和黃婭坐在一列咔咔作響的火車上,火車不知道怎么又變成了一輛要散架的自行車,自行車沒有膠胎,我們就騎著鐵轱轆走,好累。然后黃婭撲進一座高大的房子里,房子富麗堂皇,然而房子怎么又有點像牌坊呢?
我已經(jīng)把黃婭送到她親生父母面前了。我坐在路邊的草地上休息,卻一眼瞥見了坐在荒郊野地里的米淑珍。米淑珍傷心地縮成一團,氣若游絲。我慌忙跑過去,卻被米淑珍怨恨的目光狠狠地扎了一下。一身黑衣的黃婭奶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跳了出來,她伸手揪住了我的頭發(fā),唾沫雨點一樣砸在我的臉上。我掙脫了,赤著腳跑,米淑珍婆媳倆跟在后面追。我哪里跑得動,恨不得長出四條腿來。我雙腳亂蹬地把自己救醒,忽地坐起身,靠在床頭捂著胸口喘氣,頭發(fā)濕漉漉的,心口猶自咚咚亂跳。
后半夜我再也沒有睡著。
第二天我剛到辦公室,正拿了抹布擦桌椅,黃婭就進來了,好像一直躲在哪個角落里等著我。黃婭來交作業(yè),問了句老師好,遲遲疑疑地把作業(yè)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轉(zhuǎn)身跑了。
我知道有蹊蹺,是不是又夾了一封信?我趕忙去翻她的作業(yè)本,一張舊照片從練習(xí)本中滑落出來。我撿起看,是米淑珍帶著一個小女孩,看樣子是黃婭小時候的照片。我明白了黃婭的心思,把照片收進自己的包包里。
黃婭的照片在我的包包里像塊燙手的山芋。昨晚的夢境又歷歷在目,我還沒有從驚惶中完全逃離出來。我很怵那個喜歡穿黑衣的老女人,她罵起人來可以三天三夜不重復(fù)一句,句句帶刀,字字甩鉤,能把人罵得血肉模糊。我想,如果老太婆知道是我把黃婭鼓搗回她親生父母身邊的,還不生生將我撕了?我領(lǐng)教過老太婆的厲害,希望生生世世都不要再和她遭遇。
但是沒有泯滅的道義混雜著復(fù)仇的情緒,又使我太想給黃婭找到親人。我打算去找遲芳芳,想把黃婭的身世告訴她。她是班主任,她應(yīng)該能夠出來主張正義??晌矣钟X得這樣做有點卑鄙,就像假慈悲的人不愿意殺雞,卻把雞拎到屠宰場讓別人動手一樣。所以我在見到遲芳芳時,還是艱難地咽下了這個念頭,并在心里自嘲地苦笑:報仇也好,伸張正義也好,原來都是需要勇氣的。
我回家仔細看過黃婭的照片: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剪個娃娃頭,帶了一個粉紅蝴蝶結(jié)的發(fā)箍,穿了一件粉紅的公主裙,很漂亮,很可愛,只是神情有點拘謹,有點害羞。她的身后蹲著一臉燦爛的米淑珍,米淑珍伸出一只胳膊緊緊攬著她。
我在“寶貝回家”網(wǎng)站上尋找類似黃婭的小女孩。有一個女人手中舉著的小女孩照片跳進了我的眼簾。小女孩叫“熊小玲”。熊小玲扎著兩根朝天辮,穿著一件碎花的小罩褂,胖嘟嘟的,笑得很可愛。資料上顯示,熊小玲是在火車站和爸媽失散的,丟失時熊小玲才四歲零三個月。她和小時候的黃婭有點像,仔細看又不像。
那位手里拿著熊小玲照片的女人憔悴枯槁,眼里汪著一泓深深的憂傷。像很多丟失了孩子的母親一樣,這位婦人被悲傷擊垮了,已經(jīng)過早地衰老。我繼續(xù)翻看這位叫吳山茶的婦人的資料,知道她家處窮鄉(xiāng)僻壤,為了找女兒家里已經(jīng)是一貧如洗。十幾年她沒有停止過尋找,一路打工一路乞討,丈夫已經(jīng)和她離婚,她現(xiàn)在渾身帶著病痛……似乎她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尋找失散的孩子。這就是黃婭的母親?
我的心里涼涼的,復(fù)仇的情緒,像剛剛?cè)计鸬幕鹧嬗龅搅艘粓鐾蝗缙鋪淼拇笥?,戛然而止,轉(zhuǎn)瞬即逝。我既悲憫吳山茶,又替黃婭揪心。如果吳山茶就是黃婭母親的話,黃婭會不會認她。如果不認,那個女人不遺余力尋找到的豈不是更深的悲傷?如果黃婭認她,跟著她走,黃婭的人生就要走向另外一條艱難的軌道了……
我很想撥打吳山茶留下的那個電話,我很想把黃婭的信息輸入到網(wǎng)上去。現(xiàn)在我知道了黃婭是被拐來的孩子,撇開對黃思迢的怨恨,我也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但我不能。一晚上我都在做著比較:江南花紅柳綠,貴州貧瘠干旱;米淑珍待她視如己出,生父母早已陌生;這里物質(zhì)優(yōu)裕,那里日子肯定捉襟見肘……失去了孩子,無論是她的生父母,還是養(yǎng)父母,都會痛不欲生。黃婭雖然不是米淑珍的血脈,卻早已融進了她的血脈中。我知道,只要我多此一舉,對黃婭自己是恩人、罪人很難說,對米淑珍我一定是罪人。
吳山茶憂傷期盼的眼神和米淑珍怨恨痛苦的眼神,不住地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晃得我心里發(fā)毛,腰塌氣短。我左右為難,糾結(jié)不已,很希望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能把我此時的思想批改一下,就像我無數(shù)次在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中批改過的那樣。我希望能有一位圣賢來指導(dǎo)自己。
這一晚,我在熒屏前久久呆坐。
6·
自從我把“寶貝回家”的網(wǎng)頁從收藏夾中刪除之后,我就不敢再看黃婭的眼睛。對她的事,我選擇像路人甲似的袖手旁觀。不是我不愿意解救她,我不知道我如果多事,會不會像大洋彼岸蝴蝶扇動的翅膀,給黃婭的生活引來一場龍卷風(fēng)。
黃婭把照片交給我后又來過我的辦公室?guī)状危抑浪男乃?。她每次來,我都盡量找其他的話題纏得黃婭無法說自己想說的話。我對黃婭感到愧疚,所以對她的作業(yè)改得格外認真。但她來得多了,愧疚便衍生出厭煩:你為什么老是在我眼前晃,讓我心生不安?
黃婭是個敏感的孩子,她以為我喜歡她,以為我們之間除了是師生,還能有些更好的關(guān)系。也許米淑珍就告訴過她,她爸爸是我的初戀?她那么信任我,期待我能夠幫助她,幫她把小時候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幫她找一找親人。家里的電腦有鎖,以前,每逢周末,她還能在父母的監(jiān)控下上去玩兩個小時。初三后,她就和電腦絕緣了。她想不到我對她越來越疏遠,越來越冷淡。也許她會想:難道就因為自己不是現(xiàn)在父母親生的,大家都歧視嗎?
黃婭心思恍惚了,成績也開始下降。米淑珍想通過請老師吃飯來對女兒的成績進行拯救,被遲芳芳果斷地回絕了。遲芳芳認為學(xué)習(xí)上的事,更多的需要主觀努力。
不久,遲芳芳就氣咻咻地來找我,她把教科書往我桌上一扔,我趕忙側(cè)了身子避讓揚起的粉筆灰。
“干嘛呀你?”
“黃婭和王龍打架了!”
“哦?王龍打了她?”一想到王龍的人高馬大,我不由自主地替黃婭擔心了。
“她打了王龍。這丫頭也真是的,兩人為‘三八線’越界吵起來,王龍罵了她一句野種,她就把中性筆扎進了王龍的手背。沒看過這么暴戾的女孩子……”
我到教室找黃婭,準備好好批評她一頓。人是我安插的,我有義務(wù)解決問題。黃婭伏在桌上抽泣,好像捧著紅腫的手的是她,而不是王龍。我把她帶到了辦公室。
她還是哭。站在我身邊,一邊啜泣,一邊抬起胳膊擦眼淚。我遞給她紙巾,她倔強著不接。我想替她擦,她又扭著頭避開,好像我給她帶去了天大的委屈。
半節(jié)課后,她的情緒總算平復(fù)了些,眼睛紅腫著。我輕描淡寫地批評了她幾句,又扯了一些學(xué)習(xí)上的事。我還該跟她說些什么?總要跟她說點什么我才能心安。我拐彎抹角地告訴她:當務(wù)之急是好好讀書,馬上就要中考了哩,上個好高中才能上個好大學(xué)。等到你翅膀硬了,想怎么飛就怎么飛了……我其實是在暗示黃婭:到時候,你要是想找家,誰也擋不住你回家的腳步。憐憫和負罪感使我對黃婭溫和了許多。
此后,我又找黃婭談了一次。那天早讀課,我把黃婭叫到走廊上,跟她說老師對她的欣賞和期待。我伸長脖子懇切地看著黃婭,黃婭卻不看我。黃婭看天空中飛過的白鷺,我只好陪她看天空中的白鷺。白鷺逃出了我們的視線時,黃婭看了我一樣,難得地抿嘴笑了一下。
此后,黃婭的心思好像集中到課本上了,學(xué)習(xí)成績也在穩(wěn)步上升。有次開完家長會,米淑珍還特意找到我辦公室里來,滿心喜悅。我的心也漸漸寧靜了,疲憊中漸漸愈合了傷口,無奈中滋生出一種妥協(xié)。至于對黃思迢,我決定給予寬恕。寬恕別人,就是解救自己。況且,在婚戀網(wǎng)中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很聊得來的男友。
中考后的一天,晚飯后我陪母親散步。我挽著母親的臂彎,一路上唧唧叨叨地說著新男友的事,母親笑瞇瞇地聽著?;野椎奶斓紫拢疗鹆嘶椟S的路燈。馬路上散步的人漸漸多起來,有牽著孩子的,有遛著狗的,有聚堆高談闊論的。
小廣場入口處,準備跳廣場舞的幾個大媽,聚在一起,大著嗓子說新聞,神情肅然,語調(diào)充滿同情。說一個孩子跳江了啊,剛剛發(fā)現(xiàn)的,因為中考沒有考好。有人問是男的是女的?回答有說是女的,有說是男的。我正想打聽是那個學(xué)校的,手機響了。低頭一看是遲芳芳的,緊跑幾步,離開嘈雜的人群,接了電話。
“黃婭到現(xiàn)在沒有回家,她媽在到處找……”遲芳芳在電話里咋咋呼呼地叫道,“聽說有個女孩跳江了,會不會是她?”
啊?我心臟狂蹦,像嗆了一口水,憋得喘不過氣來。驚懼、疑慮、心疼,還有巨大的自責,像山一樣朝我壓過來。眼鏡從鼻梁上滑落下來,握著手機的手臂也軟軟地垂下了。一聲低沉而悲愴的哀嘆,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不要啊……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