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窗外的雨下得懨懨的,黏黏的,像化不開的憂傷。院子里那棵桃樹下,落了一層粉白色的花瓣。方新站在窗前,看著那些落花瓣,神情有些恍惚,那個小姑娘又出現(xiàn)在雨里。
雨像一張網(wǎng),網(wǎng)著小姑娘。方新看不清小姑娘的臉,只看見她背著那個粉色書包,在雨中奔跑。二十三年來,小姑娘一直在這樣的雨里奔跑著,跑向一個未知的遠方。
淑珍手里拿著一把傘,像迷失了方向般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方新清醒過來,她擦掉不自覺間流淌了一臉的眼淚,走到門外。淑珍看見方新,臉上的焦急換成欣慰,把手里的雨傘使勁地往方新的手里塞,方新?lián)е缯涞母觳玻瑑扇讼鄵碇鶚抢镒?,在大門口與一個男人擦肩而過。淑珍溫順的臉突然變了顏色,她猛地把方新推搡到一邊,撲向那個男人,嘴里喊著:“壞人!壞人!”方新不顧一切地抱住她。淑珍兩只手狂躁地亂抓著,火辣辣的疼痛在方新的胳膊上蔓延開來。方新柔聲叫著她,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淑珍漸漸地安靜下來。
淑珍是被家人用繩子綁著送來的。方新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場景,淑珍慘厲地嚎叫著,像一頭瀕臨絕境而掙扎的母獅。幾個人合力把她摁在床上,方新給她打了一針,她掙扎了一小會兒,就睡過去了。她的兩只手腕被繩子緊緊勒著,以致繩子嵌進了皮肉里,黑紫色的傷口血肉模糊。方新小心翼翼地為她解開繩索,給那些傷口涂上藥水,之后用熱毛巾把她臟兮兮的臉擦干凈,又把她的頭發(fā)捋順。突然,方新心跳加速,這多像媽媽那張臉啊,媽媽吃過安神藥后,也是這樣躺在炕上,臉色蒼白平靜。方新痛苦地閉上眼睛。
雨還下著,潮濕的空氣漫過來,屋子里有些陰冷。方新把一條毛巾被搭在淑珍的身上。淑珍醒了,愣怔地看著坐在床前的方新,猛地坐起來,視線在方新的臉上掠過,然后落在方新血跡斑斑的胳膊上,眼淚就一對一雙地掉下來,我真該死,又把你弄傷了。
方新笑說,你知道嗎,你進步了,不抓我的臉了。
淑珍一把把方新?lián)нM懷里,謝謝你,芳芳!
這個久違的稱呼,引起方新內(nèi)心一陣錯亂。媽媽清醒的時候也叫她芳芳。那時候,她叫方芳,考上衛(wèi)校后改為方新,期望自己有個新的開始,只是,她一直被困在那場雨里。
淑珍心疼地撫摸著方新胳膊上的傷,芳芳,有那么多條件好的醫(yī)院,你何苦在這兒受罪呢?
方新沉默地凝視著窗外的雨,她很想告訴淑珍自己來這里工作的原因,但最終還是沒說出來。她又看見那個背著粉色書包的小姑娘了,她的思維開始逆轉(zhuǎn),極不情愿地把自己送回二十三年前的那個早晨。
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雨,屋子里有些陰暗,年輕的婦人躺在床上。一個八歲的小姑娘端著半杯泡了安眠藥的水,跪在媽媽身旁。她左手托起媽媽的頭,右手舉著水杯,將藥水喂進媽媽的嘴里,然后她輕輕地把媽媽的頭放回枕頭上,背起粉色的書包,急急沖進雨中,向?qū)W校跑去……
芳芳,淑珍輕聲叫道,把陷入追憶的方新拉了回來。
淑珍說,芳芳,如果你不嫌棄,我做你的媽媽,可以嗎?
媽媽兩個字,早在二十三年前,就被方新自己剝奪了呼喊的權利,她覺得自己不配。此時的淑珍是清醒的、真誠的,眼里閃爍著母愛的光芒。方新嘴唇動了又動,輕輕地喊出了一聲“媽媽”,眼淚便流了下來。
你把心里的苦跟媽媽說說吧,憋在心里會生病的。
那天幫忙照顧媽媽的小姨有事,爸爸就讓方新別去學校了。那天學校開運動會,方新是火炬手,她排練了好多天,她不想失去這一天的美好,可她又怕媽媽沒人看管跑丟了。媽媽患有精神障礙,身邊不能離人。
方新緊緊地抓著淑珍的手,我真的不知道那種藥吃多了會永遠睡過去,我只想讓她多睡一會兒,等我放學回來……
淑珍像方新平時待她那樣,輕輕地拍著方新的后背,芳芳不哭,有好多個媽媽在你的愛里復活了。
媽媽,媽媽……方新?lián)溥M淑珍的懷里,痛快地哭了一場。
雨停了,陽光從厚厚的云層里鉆了出來。方新和淑珍相擁著站在桃樹下。淑珍說,過些天,就可以看到小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