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焱

每個舞隊里的人都在不停地為隊長的位置明爭暗斗。一個廣場舞隊長，竟可以牽扯著非常多的利益。

在中國的大小城市里，幾乎都有廣場，而每一個城市的廣場上都有廣場舞團的身影。在這個由大媽們組成的小團體里，每天都會上演各種故事，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小故事里，藏著一場場檢閱人品的大戲。

廣場舞團有“幫派”

我媽來省城后，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大學(xué)城附近的“櫻花廣場”跳廣場舞，除了雨雪天氣，每天雷打不動。

櫻花廣場最多能容納上千人跳舞，我以為我媽隨便就能找個隊伍跟著跳。直到有一天，我媽從廣場回家，高興地說她成了“新疆幫”。我問是什么意思。她說，廣場上的舞蹈隊根據(jù)舞蹈類型和成員構(gòu)成不同，分了好多“幫派”：跳新疆舞的就叫“新疆幫”，跳交誼舞的就是“交誼幫”，還有“秧歌幫”、“健美幫”、“太極幫”等十幾個幫派。

一開始，我媽想跟“健美幫”跳，人家不接納她，一打聽，才知道，“健美幫”成員都是附近高家堡村的拆遷戶，只收本村人。后來，我媽在尋找舞隊的過程中認(rèn)識了魏阿姨，魏阿姨以前在秧歌隊跳，秧歌隊里的老頭老太太人都挺好，除了每天到廣場上扭秧歌，幾乎每個月都要集體出去玩一次。魏阿姨加入秧歌隊后，也跟著出去玩過幾次，可是由于家事繁多，連著幾次沒去，就漸漸被大家疏遠(yuǎn)了。

像我媽和魏阿姨這樣沒有組織的“散兵游勇”，最后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彼此熟悉了之后，干脆決定自己組織了一個舞蹈隊。之前四處碰壁的經(jīng)歷，讓她們也不敢輕易“撿”別人的舞種跳，挑來選去，覺得跳新疆舞好看、不費錢、還安全，于是小心翼翼地嘗試跳了幾天，見沒人反對，便大張旗鼓地亮出了名字：“亞克西新疆舞蹈隊”。

“亞克西舞蹈隊”的內(nèi)斗

我天天聽老媽絮叨她們舞蹈隊的故事，其實“亞克西”也并非一直團結(jié)穩(wěn)定，經(jīng)歷了招募、兼并、重組、淘汰等諸多變故，十幾個久經(jīng)考驗的人才留了下來。

先是選隊長。

剛開始舞蹈隊成立的時候有30多人，爭搶做隊長的人個個都好像有兩把刷子：有人說自己曾經(jīng)是XX舞蹈隊的領(lǐng)舞；有人說自己兼通各個舞種；有人把自己裝扮漂亮引人注目想靠形象取勝；還有人一上來就夸口家里拆遷了幾套房子、有多少拆遷款。

有一次，“亞克西”跟別的舞隊發(fā)生了爭吵，隊里的莊阿姨危難時刻顯身手，帶著大家生生罵走了對方一大幫人。就在這群情激憤的時刻，大家突然意識到，隊長還須能人做，便統(tǒng)一推舉莊阿姨當(dāng)了隊長，從此便固定了下來。

團隊初創(chuàng)，有的人見舞隊人員“出勤”總不穩(wěn)定，便想要另立山頭，私下建了微信群，把自認(rèn)為能拉攏走的人組織到一起。我媽跟我說，最亂的時候，30多人的隊伍，竟然有10多個微信群。

耗了一個多月，不甘心的該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只想好好跳舞的人，雖然只有十來個，但是隊伍穩(wěn)定多了。當(dāng)然，即便穩(wěn)定，山頭主義依舊難以根除，誰也沒有辦法阻止偶爾的小沖突，私下三四個人的小微信群依然存在。產(chǎn)生小矛盾的原因大都雞毛蒜皮，嫌這個出錢不均了，嫌那個太招搖了，要么就是誰和誰暗中斗氣，甚至家境的好壞也成了“內(nèi)斗”的原因。

隊長的利益

我開始不明白，為什么每個舞隊里的人都在不停地為隊長的位置明爭暗斗，經(jīng)掌管舞隊財務(wù)的老媽一講，才明白一個廣場舞隊長，竟可以牽扯非常多的利益。

總體來說，隊長的利益分兩種，一種來自內(nèi)部，一種來自外部。

內(nèi)部的利益，有的舞隊有，有的舞隊沒有。那些能獲取內(nèi)部利益的隊長，往往是舞蹈技能出眾、身兼教學(xué)角色的人。她們會對自己的教學(xué)收取一點費用，每人雖然不多，但是如果舞隊人數(shù)規(guī)模比較大，那這筆學(xué)費收下來就非?？捎^了。此外，她們在領(lǐng)舞過程中，常常會被別的隊伍看中，邀請去當(dāng)指導(dǎo)，開價更高。

當(dāng)然，外部利益才是很多人爭奪隊長職位的動力所在。

從我們這個區(qū)到整個市里，每天都有婚喪嫁娶、店鋪開張、超市促銷、企業(yè)搭臺宣傳，每逢這種需要吸引人填場子的時候，就有專門的人提前到廣場聯(lián)系舞蹈隊，請她們到時過去跳舞助興。

活動的報酬五花八門，寒酸一點的只管一頓飯，或者吃完飯還送個杯子或雨傘這樣的小禮品，最大方的是企業(yè)，一般都給舞隊發(fā)現(xiàn)金。這其中，得好處最多的當(dāng)然是隊長，有人會直接把報酬交給隊長，有人則是把錢或禮品均分給每個隊員，另外再單給隊長一份。

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衍生利益，比如音響器材的租售、房產(chǎn)銷售、銀行吸儲、投資理財?shù)刃袠I(yè)的銷售人員，首先要找的當(dāng)然是舞蹈隊長，把隊長說通了，往往能帶動一大批人成為自己的客戶，“說通”隊長要靠什么，不言而喻。

生病的舞友

當(dāng)然也不是每個跳廣場舞的老人都在乎那點物質(zhì)利益，還有一部分老年人是因為家庭原因來跳舞的，有的孤身一人，只有跳廣場舞來解解悶兒，或者是來這里想找個老伴，還有的是來為家里的剩男剩女們尋覓一些相親的機會。

有段時間，“亞克西”的盧阿姨病了，她和我媽幾個人一起去做盲人按摩，按到胸部時一直喊疼，按摩的技師說建議上醫(yī)院去看看，結(jié)果一查，疑似乳腺癌。

盧阿姨膽小，當(dāng)即被嚇得臥床不起。她是個退休干部，離異多年，兒子在國外工作，女兒正上大學(xué)，想來想去，只能給前夫打了電話。前夫過來探望了一次，就再沒來過。

舞蹈隊的阿姨們開始輪流去看她，今天這兩個帶點兒水果，明天那兩個捎一飯盒菜，每次見到舞隊的隊友，盧阿姨都高興得不得了，家里一片歡騰熱鬧。情緒好了身體就棒，盧阿姨又開始去廣場跳舞了，每次一去，大伙兒就圍著她說長道短。過了一段時間，盧阿姨再次去醫(yī)院檢查，拿到診斷報告，是良性腫瘤，可以慢慢在家休養(yǎng)。大伙兒都松了一口氣。

其實“生病”在廣場舞的群體里并不鮮見，有的人好久不來跳舞，再出現(xiàn)時就病得像換了個人，引得大家側(cè)目唏噓，還有的人就再沒過來跳舞。我媽說，大家心里對生病的人都充滿著同情，這把歲數(shù)了，誰也說不準(zhǔn)明天自己會怎樣?！澳惚R阿姨還好，有退休金有醫(yī)保，這里好多跳舞的老太太，可是什么都沒有的無產(chǎn)階級”。

高興最重要

跳廣場舞的集體里，最容不得的是破壞別人家庭的人，有的老頭老太太跟其他有家室的異性走得近了，到哪里都被人唾棄。但廣場舞群體里的人也對很多超越世俗的男女之情，有著充滿人情味兒的寬容。

有個“健美幫”的單身中年女人是個拆遷戶，分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獨自居住，覺得空房間多，便招了個租客，是個附近大學(xué)城里讀研的學(xué)生。

學(xué)生除了上課，整天呆在房子里看書。女房東有次有事找學(xué)生，開門的瞬間，她看見書桌上擺著一幅漂亮的毛筆字，是用小楷寫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正好她平時念佛，就問，是你自己寫的嗎？于是就此漸漸聊開，女房東給學(xué)生做飯，學(xué)生教她寫書法，兩人一來二去就親密了起來。男學(xué)生也大大方方，偶爾會跟著滿臉笑容的女房東來廣場閑轉(zhuǎn)，舞友們見了就樂呵呵地朝她們打招呼。

“好著呢，好著呢?！彼腥硕歼@么說他倆，沒有起哄，沒有偏見，就是高興。

在這里，一切都沒有高興重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