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小彬(九江學院，江西 九江 332005)

當下的中國電影對于知識分子已經(jīng)不大感興趣了，知識分子不具有多少票房的號召力。20世紀80年代卻有相當多的電影以知識分子為中心人物，以寫實的精神表現(xiàn)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人到中年》《人生》《巴山夜雨》《芙蓉鎮(zhèn)》《廬山戀》《牧馬人》《老井》等，都是80年代具有重要影響的電影。這些電影都是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可以稱作知識分子電影。今昔鮮明的比照，除了反映了知識分子地位的失落，也大致反映了時代精神面貌的轉(zhuǎn)換。

20世紀80年代的知識分子電影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苦難敘事。謝晉電影《芙蓉鎮(zhèn)》中的秦書田是右派分子，長期遭受政治上的歧視，是“牛鬼蛇神”，失去做人的資格。他個人的愛情、他的人格尊嚴也公然地被極“左”專制力量所踐踏。吳永剛、吳貽弓電影《巴山夜雨》中的詩人秋石被拘押失去人身自由，因為歷史的原因，他已經(jīng)是妻離子散，境況極為凄慘。《牧馬人》中的許靈均因為資產(chǎn)階級父親的緣故而被定為右派，剝奪了政治的權(quán)利，到貧苦的大草原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勞動改造，以放牧為生，連睡都在馬廄里。許靈均感覺先是被父親所拋棄，現(xiàn)在又被人民所拋棄了。這種內(nèi)心的苦難對于他來說比肉體上的苦難還要難以忍受?！短煸粕絺髌妗肥且徊看呷藴I下的電影。電影中的主人公羅群受到極“左”政治力量的打擊，陷入重病之中，是馮晴嵐這位知識女性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歷史的重擔。影片令人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幕是馮晴嵐在漫山白雪當中拉著躺倒在板車上的羅群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此時音樂響起：“山路彎彎，風雪漫漫，莫道路途多艱難，知己相逢心相連。”馮在貧病交加中死去。電影渲染了這樣的一幕：在“山路彎彎”的板車歌聲中，馮的遺像旁蠟燭燃盡騰起青煙，晾在室內(nèi)的破背心，切了一半的咸菜，綴有補丁的布窗簾……《人生》《老井》中苦難的原因并非來自政治，而更多的是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貧困。《老井》就像是一個古老的中國故事：一貧如洗的家族，交換婚姻，因水而起的械斗。旺泉就生活在這樣的文化空間當中，同《人生》中的高加林一樣，他的自我被壓抑在這樣的空間當中。不同的是，高加林選擇逃離，而旺泉選擇接受。高加林的選擇并沒有獲得成功，他還是回到了現(xiàn)實的苦難中來。《人到中年》中陸文婷等知識分子的苦難與政治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在影片中一閃而過，它更多涉及的是長期以來我們的知識分子政策所造成的問題。中年知識分子是事業(yè)上的骨干，承載著超負荷的工作，生活條件卻極為困苦。陸文婷一家兩個知識分子，四口人擠在一間房里，根本談不上辦公、學習的地方。生活的艱難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知識分子并沒有得到社會的尊重?！榜R列主義老太太”對陸文婷的態(tài)度就明顯地反映出這一點。她既需要陸文婷，又處處對她不放心。因為苦難敘事，80年代的知識分子電影很多都是很沉重的。即使像《廬山戀》《女大學生宿舍》這樣青春浪漫、具有蓬勃朝氣的影片，也以歷史的悲劇作為底色。《廬山戀》中耿華的父親就受到政治的沖擊，成了靠邊站的老干部，影響耿華的自由戀愛；《女大學生宿舍》中的主人公也因右派父親的早逝而要獨立承擔生活的重擔，讀大學期間拉板車養(yǎng)活自己。

大凡經(jīng)受過苦難的挫折，人都會有這樣的幾種反應(yīng)：一種是不堪忍受苦難的折磨，精神上失望，從此走向頹廢，自暴自棄，一蹶不振；一種是深感這種不公平與非正義，激起反抗的意志，做不妥協(xié)的斗爭；還有一種是默默忍受，不悲觀，不失望，相信希望就在前方，并在轉(zhuǎn)機來臨之時重新振作、奉獻自己。80年代的知識分子電影所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與頹廢無緣，也拒絕對不公開的歷史做反抗的戰(zhàn)斗，而是相信未來，承受苦難，并獻身于充滿希望的偉大事業(yè)之中。這大概可以說是中國80年代知識分子敘事同蘇聯(lián)小說所表現(xiàn)的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同之處。我們可以從《日瓦戈醫(yī)生》《第二圈》等蘇聯(lián)小說中讀到知識分子在苦難中的懷疑、不合作乃至反抗，但80年代電影中的知識分子從未失去對未來的信心，他們在默默承受巨大的苦難，但相信苦難只是暫時的，是別有用心的小部分人造成的，因此一定會過去。

在80年代的電影中，苦難因此成為知識分子的一種精神底色，苦難讓知識分子成為一個大寫的人、一個英雄挺立起來。“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可視為80年代知識分子精神人格的象征?！稄]山戀》中的耿華因為家庭悲劇性的歷史而對異性具有獨特的吸引力，是苦難賦予他這個高干子弟人格魅力；《巴山夜雨》中的秋石既是苦難的承擔者，又是國家、民族命運自覺的思考者，還是知識分子良善的代表，因其強大的精神力量而具有強大的感召力、感化力。《芙蓉鎮(zhèn)》塑造了一個獨特的右派知識分子形象，他以瘋癲為自我保全的方式，以阿Q式的自輕自賤來躲避階級斗爭的風暴，但內(nèi)在的氣質(zhì)卻絕不軟弱，他不過是在忍辱負重式地等待時機，“活下去，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①是相信終有一天會乾坤顛倒的自我勉勵，也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承受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苦難?！短煸粕絺髌妗分械鸟T晴嵐與羅群不是因為愛情走到了一起，有愛情的是宋薇和羅群，在這里愛情的力量遠遠小于苦難的力量、信念的力量。是苦難使得二人結(jié)合，是對正確道理的信念使得馮晴嵐把承受苦難當作人生的幸福。在馮晴嵐身上體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高貴的精神信仰和不屈的意志。從苦難中升騰起堅強不屈的意志，表現(xiàn)知識分子自強不息的精神力量，是80年代知識分子電影共同的價值取向。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樣的價值取向與五四以來魯迅戰(zhàn)斗性的反抗敘事無關(guān)，而更多地指向中國傳統(tǒng)的士大夫精神。中國儒家思想有輕物質(zhì)而重精神的傳統(tǒng)，孔子講“憂道不憂貧”，強調(diào)在貧苦之中仍可保持樂觀的精神，“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認為苦難是可以鍛造人的，孟子講“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②凡是合格的士大夫是沒有人畏懼苦難的，反倒認為苦難可以成全讀書人。因為士大夫肩負著重大的歷史使命，“任重而道遠”，沒有堅強的意志何以完成這重大的使命？應(yīng)該說，80年代電影中的知識分子在精神價值取向上都回歸了士大夫的傳統(tǒng)，是地道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精神的延續(xù)。

80年代知識分子電影價值取向的另一個維度是愛國主義、集體主義。這既是傳統(tǒng)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體現(xiàn)，也是新中國“十七年”精神倡導的重現(xiàn)。80年代的知識分子電影大都改編自80年代的反思文學。作為比文學更敏感的領(lǐng)域，電影在處理反思題材上，更多地高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的旗幟。換句話說，知識分子的反思只有在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的旗幟下才獲得了表達的合法性。

電影《人到中年》原本是反映知識分子苦難的歷史遭際與困苦的現(xiàn)實處境的，具有深刻的反思意味與高度的現(xiàn)實概括性。電影有意識地將陸文婷、傅家杰夫婦同姜亞芬、劉學堯夫婦對比加以表現(xiàn)。姜亞芬夫婦在經(jīng)受磨礪之后選擇遠赴美國，這無疑是作為否定的線索加以處理的，以此來烘托陸文婷夫婦高貴的愛國主義情操。實際上劉學堯在出國前就曾痛苦地表示，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不肖子孫”。謝晉電影《牧馬人》典型地反映了知識分子反思與愛國主義的關(guān)系問題。許靈均因為政治的原因而跌落到社會的最底層，做人最基本的權(quán)利包括得到溫飽的權(quán)利、愛的權(quán)利等都喪失了，處于一種半奴役的狀態(tài)。新時代來臨，許靈均遠在美國的父親要接他赴美，電影以此作為考驗許靈均靈魂的重要一筆。在80年代的電影敘事中，是否愛國仿佛是真假知識分子的試金石。如果許靈均去了美國，似乎就是一種可恥的叛逃。當然，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許靈均到美國去管理父親的資產(chǎn)，再回國投資發(fā)展祖國的經(jīng)濟，可能比他仍在草原當個普通的牧民對國家的貢獻更大，更是愛國的表現(xiàn)。許靈均選擇了與祖國在一起，與愛護他的人民在一起，他做出這個決定并沒有經(jīng)過多少猶豫。史蜀君的《女大學生宿舍》以青年女大學生為表現(xiàn)對象，與當下眾多青春題材電影不同，這部電影沒有把愛情作為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在風格上不是輕松的喜劇，而是沉重的正劇。年輕人的朝氣蓬勃、充滿活力是沒有年代差異的，但影片所呈現(xiàn)的80年代青年身上那種勇于擔當?shù)木裨诮裉斓碾娪爸兴坪跸Я?。這群年輕人以天下為己任，在校園中討論的話題往往是“大學生與當代中國”這樣的宏大命題，她們崇拜的對象是那些關(guān)心國家前途命運的青年，是一些胸懷大志的學長。這樣的年輕大學生已經(jīng)帶有思想者的氣質(zhì)了。影片中唯一一處涉及愛情的部分還是辛甘對學長一廂情愿的崇敬，事后證實這不過是一個誤會。學化學的大學生看到農(nóng)民挑著糞便給作物施肥，這一農(nóng)村中常見的現(xiàn)象為外國訪問者所嘲笑，當這位同學沉痛地講述這一細節(jié)時，在場參與討論的所有師生都沉默了。這一段鏡語是很能說明問題的。知識分子所討論的話題是關(guān)系國計民生的，他們?yōu)榭萍嫉牟话l(fā)達、生產(chǎn)的落后、人民的貧苦、國家的沒有尊嚴而痛苦，更能體會到作為國家培養(yǎng)的知識精英肩上承擔的責任。

崇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的80年代電影，在對知識分子個性要求的處理上往往采用壓抑的方式。80年代的知識分子電影不承認作為個體的知識分子價值，往往將個人利益設(shè)置為群體利益的反面，因而對知識分子個人的要求并不打算滿足。這一點我們已經(jīng)在《牧馬人》《人到中年》中看得很清楚了，愛國主義同個人利益不可得兼?！独暇分械耐獮榱思易宓睦妫x擇放棄自己的愛情，為了族群世世代代的利益而克服各種困難，一定要打出水來。這是新時代一個忍辱負重的知識分子，只有在深不見人的井下、在確信沒有未來的時候，才能從苦苦的壓抑中釋放個體的愛欲。以啟蒙精神為主調(diào)的現(xiàn)代性，強調(diào)個人的自由、個性的伸張，主張個人主義的正面價值。這種思想影響到中國，魯迅先生講“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只有真正做到尊重每個個體的價值，才能“沙聚之邦，由是轉(zhuǎn)為人國”③。在現(xiàn)代性思想中，個人主義同集體主義并不矛盾，個人主義是集體主義的基礎(chǔ)。但在中國80年代的啟蒙語境中，所強調(diào)的是集體主義對個人主義的排斥，要維護集體就得犧牲個體。旺泉因為個體的犧牲得到了族群的認同，也得到觀眾的認可。而《人生》中的高加林，因為追求個人的利益，而成了一個有道德污點的知識分子。高加林是有能力的，他憑借個人的奮斗完全勝任縣城里的記者工作，他本也可以同愛他的黃亞萍到南方的大城市去幸福地生活。電影要讓他承受良心的譴責，批判他自私自利的行為。從現(xiàn)代性的價值觀來說，高加林追求個人的發(fā)展并沒有什么問題，問題在于，80年代電影的價值取向以傳統(tǒng)觀念為是，高加林就是現(xiàn)代版的陳世美了。

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了一批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的電影，這些電影中的知識分子既是苦難的承擔者，又是未來風氣的引領(lǐng)者?！笆哭r(nóng)工商”，“士”為四民之首，其價值觀在全社會具有示范作用。知識分子電影在這個意義上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知識分子在苦難中不抱怨、不頹廢，而是默默承受，自強不息又無私奉獻；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崇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精神，都是80年代知識分子電影所肯定的價值立場。這些電影的價值取向與五四以來的現(xiàn)代性思想有所不同，更多的是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延續(xù)。

注釋：

① 古華：《芙蓉鎮(zhèn)》，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58頁。

② 楊伯峻譯注：《告子章句下》，《孟子譯注》(典藏版)，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30頁。

③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