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之
由孫惠柱編劇導演的音樂話劇《白馬café》,讓觀眾體驗到了虛實相生的表演和觀劇感受。該劇臺詞因人物角色需要而中英文雙語交替混雜,演員大多為上海戲劇學院的在讀碩士研究生,但文化背景各不相同,有中國學生、有來自英美的國際學生,還有專業(yè)人士,全劇穿插了不少中西名曲的演唱,包括膾炙人口的西方歌曲和富有中國民族特色的小調,由諳熟不同文化和藝術形式的演員分別演繹,其文化的多元和交融與戲劇情節(jié)高度統(tǒng)一,在創(chuàng)作和表演形式上頗為新穎。
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而重新修建布展并對公眾開放,主旨為展現(xiàn)上海在二戰(zhàn)期間接納、庇護、中轉數(shù)萬猶太難民的歷史,館址就是當年猶太難民經(jīng)常聚集社交處,即舊時的白馬咖啡館所在地。話劇上演的舞臺即現(xiàn)在紀念館內的摩西會堂,因而情節(jié)中關于上海市井和歐洲猶太文化的交融,不同文化信仰的碰撞,放在猶太小教堂的空間中,自有一種微妙獨特、得天獨厚的意味。
表演和觀戲場地若是滿座,可容納觀眾70人左右,具有典型的小劇場話劇的特色,又似乎將歷史和戲劇流行文化進行了巧妙結合。誠然,小劇場模式是西方戲劇對于商業(yè)化的反撥,旨在突顯戲劇實驗和探索精神。在這樣相對狹窄有限的空間里,“第四堵墻”被推倒,戲劇的假定性減弱,演戲和觀戲的距離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再是純粹的單向投射和接受,因而戲劇的創(chuàng)作意義也有了某種突破和轉移。
例如,單純從劇本情節(jié)上看,《白馬café》的舞臺是猶太父女雅科夫和仙娜經(jīng)營的咖啡館,父女倆是逃亡到上海的猶太難民,他們的咖啡館雇傭了本地姑娘小英,他們也因此結識了形形色色的顧客。日本軍官鈴木迷戀上仙娜,不斷以自己的權勢脅迫姑娘屈從。仁慈的猶太父女接納了波蘭難民伊薩卡和中國窮人苦力松耀,而后者正是新四軍地下黨,他在咖啡館干活的真正目的是為了以此為據(jù)點為新四軍傷病戰(zhàn)士籌措和運送藥品。仙娜和小英在生活中成了好友,可是她們同時愛上了松耀,為此三人產生了錯綜的情感糾葛。個人命運和民族苦難、侵略者和反侵略戰(zhàn)士、現(xiàn)實和理想等就在這個小小空間中不斷拉鋸展現(xiàn)……然而,這種故事的鋪展似乎因為表演場地的特殊,脫離了對文學劇本的絕對依賴,表演中的某種虛實相生和距離的變化,讓表達和接受擺脫了傳統(tǒng)的單一性,劇場感受和虛擬性產生了某種微妙效果,讓觀戲和演戲的想象力得以拓展。
全劇從仙娜和小英多年后的故地重逢開始,后者帶來了仙娜當年最愛吃的點心,兩人蹣跚蒼老的步態(tài)表明了人物進入暮年的狀態(tài),在背景音樂中,仙娜和小英各自揭掉披肩,恢復了青春的身影,歷史的倒敘緩緩開啟。故事最終在人物或逃離或喪生的悲劇中結束,而后再跳回記憶主體,重新回到線性時間中。演員謝幕,觀眾起身回到現(xiàn)實,或反觀戲劇,或在踏出歷史空間的同時,由恍惚回歸當下。有趣的是,詩意的產生竟然是在戲后,余音裊裊中,黑夜的現(xiàn)實融入了更多的文化記憶和想象。
其實,此劇給人的另一種獨特感受在于,劇場環(huán)境讓演員可以擺脫某種大舞臺腔調,貼近受眾的距離也會讓人物意識的發(fā)展得到細膩的傳達。歷史敘述的場景想象和逼真感受可以如此細致地還原,安坐于此的100分鐘也能讓人對歷史經(jīng)歷和情感矛盾有形象深入的見證感受。
在《白馬café》的狹窄空間中,摩西會堂的講壇成為咖啡館的吧臺,兩側房門供演員上下場,而兩側白墻上的中英文字幕投影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語言障礙的問題。講壇一側對著另一個小邊門,由臺階劃分為咖啡館的地下儲藏室。夜間舞臺燈光能營造不同的場景效果,時而壓抑幽暗,時而熱情洋溢或悲傷無奈,觀眾能夠即刻感受其光線明暗的意境。
演員與觀眾并無牽強的硬性交流,只在全戲開演時由扮演猶太父親的雅科夫為前排觀眾倒上咖啡和牛奶,輕聲問一句“需要咖啡嗎?要加牛奶嗎?”于是某種交流關系形成,心理距離拉近,故事開始。
在某種意義上,傳統(tǒng)的文本式戲劇批評對于這種表演形式是很難適用的,因為表演中的可能性豐富了,動態(tài)的變化也多了。其實從劇本看,情節(jié)發(fā)展上的微妙性和復雜程度并不高,人物形象和個性特征也并不精細,相對粗線條。但是,小劇場表演為此提供了一定的展現(xiàn)潛能,加之音樂劇的特色穿插其中,更適于人物和情感朝深處發(fā)展。例如,仙娜和小英的友誼從表面看或許簡單明了,她們對于欲訴還羞的情感、彼此羞惱的態(tài)度,放在一般少女的關系中不過如此,可是在跨越了國界和文化,具有如此背景差異的人物身上,加之歷史語境的無奈,就成了可以被不斷解讀的潛力場。不過我個人感覺,小英過于流利的英文表達似乎有些難以令人信服,而松耀和仙娜的中英文交替對話,彼此并無理解障礙的傾聽也似乎可以進一步推敲。
主創(chuàng)談及創(chuàng)作時,曾提及靈感的來源,是想探究歷史大背景下個人的悲壯經(jīng)歷。猶太人被上海接受的歷史是真實的,其內在情感的細節(jié)也值得歷史文化的進一步研究。劇中波蘭難民伊薩卡談及她痛苦的回憶,表達出唯有到地球的另一邊去才能遠離災難,她和仙娜相同的深情表述令人深思和感慨。這個世界的另一頭就是上海,而不少學者也像主創(chuàng)一樣,在研究跨文化專題時,都在深思一個問題:為什么二戰(zhàn)時幾乎所有國家都不肯接受面臨大屠殺的猶太難民,但是中國人卻并無這樣的偏見?這是意外還是必然?因此,全戲其實是通過這個故事試圖解釋謎團、給出某種解答。因此在呈現(xiàn)上,人物若是稍顯單向度,那這解釋的接受度就難以被推廣。目前看來,好人如雅科夫和仙娜,能夠慷慨仁慈地幫助受難者,如小英能夠心無芥蒂地屢屢為仙娜解圍、幫助松耀,又如松耀能不顧個人安危為部隊聯(lián)系并運送藥品,而壞人如鈴木則偽善、跋扈、兇殘,觀眾會覺得難以深入人物繼續(xù)挖掘,不免感到直白單一的不足。不過劇中有幾處有趣的細節(jié)彌補了直白簡潔的不足,如松耀為了打掩護主動擁抱小英,事后為此向姑娘道歉,小英又羞又惱的情緒則有出彩的情感表達處理。兩個姑娘在命運飄搖中的情愛表達和感受也有可圈可點之處。松耀對于小英和仙娜的情感更可以有豐富的表現(xiàn)。不過由于人物并非主角,情感展現(xiàn)的沖擊力相對較弱。
其實整個觀戲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前文提及的文化質詢。這個故事的重心在于從宏大歷史敘述的空隙里關注個人命運,探究不同文化、種族的交流和碰撞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這個構思和切入點非常獨特巧妙,因而觀看全劇后的不同感受,以及答案是否足以令人信服就非常重要。endprint
從演員的參與和故事情節(jié)看,全劇的文化碰撞確實強烈明確。首先演員來自不同國家和文化,自身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底蘊,音樂也彰顯了文化的差異和不同特色。同時,摩西會堂是絕佳的故事上演的空間,幾乎是全戲的重要亮點、創(chuàng)意和優(yōu)勢,即表現(xiàn)空間和故事空間的高度一致。這里是昔日的咖啡館,本質上就是不同個人和文化交融的地方,這里又是宗教場,有著信念和意義傳遞的儀式感,尤其是在異國他鄉(xiāng)再造家園的文化歸屬情緒濃烈。在這樣的現(xiàn)場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會減少,失落感會有所彌補,而日本軍官鈴木迷戀歐洲文化,也反諷鈴木這樣的人物企圖建立等級高下和主次的荒謬。在人物的對話、歡笑、痛苦中,一同扶持和關愛著的人們視咖啡館為家,哪怕這只是暫時躲避痛苦的庇護所。即便是在類似于東方諾亞方舟的地方,艱難時日中依然不可缺少音樂和詩歌,不能沒有對維也納森林的想象。同樣,房門一開,戰(zhàn)火漫天,可是人們依舊渴望愛情,渴望能保持友誼和平。小人物的生活或許進入不了宏大敘述的史冊,但是樸素恬然的愿望和不違背內心的向往卻是人類生存的恒久主題。
幾年前,我曾經(jīng)在布拉格的猶太教堂里觀看過兩位學者型演員演繹《威尼斯商人》片段,對其中猶太問題的揭示十分微妙復調?!栋遵Rcafé》是我第二次在猶太小教堂里看演出,和前者的藝術微妙性有所差異,此劇的線條相對明朗清晰,基本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為主,不過尾聲處有一段呈現(xiàn)具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即仙娜在鈴木的脅迫下進退維谷,痛苦矛盾時,她的演唱和舞蹈由穿著斗篷式服裝的松耀配合,黑色斗篷的松耀從形象展現(xiàn)看只是仙娜夢想中的幻影,由此表達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無奈距離、仙娜情感的糾結痛苦,此后燈光變幻,人物回歸現(xiàn)實。
全劇的結束是悲壯的,雅科夫被槍殺,松耀中彈犧牲,小英吟唱《小河淌水》的哀傷情緒彌漫全場,人物披上了秋冬的披肩,倒敘和回憶結束。有趣的是,滿場的咖啡香味依然縈繞盤旋。觀眾幾乎也在嗅覺的感受中經(jīng)歷著人物命運的起伏變換。這不免讓我想起不知是哪位戲劇評論家曾說過的話:“視覺并不一定占觀劇感受的主導?!碑斎唬绻麆〗K松耀不隨著小英的吟唱緩緩起身,或許觀眾能更自然地沉浸于劇情所營造的悲壯和哀傷的氣氛中。
走出摩西會堂,走在秋日微涼的街頭,經(jīng)過周圍歷史久遠的建筑,我竟然有幾分恍惚。我相信故事空間的神秘力量:或許演員們一次次地上演這樣的故事,在入秋的沉郁中讓虛構的情節(jié)在真正的歷史空間中落實,還真是一種格外特別的藝術創(chuàng)作。
(作者本名張瓊,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