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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香港

2017-11-17 13:15周子湘
民族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茉莉郵輪船長

周子湘

船一靠岸,從郵輪里涌出的女人,海水一樣洶涌地漫上岸。

下午兩點到三點,先走出的女人都優(yōu)雅,肉色長襪,高跟鞋,妝容精致,表情矜持,走路也婀娜,細腰和小屁股在職業(yè)套裙里被裹得俏麗挺拔。

下午四點到六點,后一撥走出的女人,不是走出來的,是人擠人搡出來的。高嗓門叫著彼此的名字,吊帶背心,超短裙,人字拖涼鞋,濃艷的妝容,香港的熱海風一吹,假睫毛掉了一半。首飾不分真假,真鉆假鉆都在脖子、手上閃光。

前一撥女人是小浪花,后一撥女人是噴著沫子的大白海水,涇渭分明,齊刷刷自動分開兩路。

最后出來的是餐廳服務員,收拾完餐桌,還要站在船艙門口兩邊,每人手里拿著兩團絲帶彩花,再累也要咧開嘴笑著裝親切:“您慢走,歡迎您下次再來皇后號郵輪度假!”

還有幾個小丫頭,收了香港老頭的小費,跟著送出去老遠,又留電話又擠眼淚,話癆十幾分鐘,打發(fā)走了,扭身一撇嘴:“可算走了,真夠摳的,才給兩百塊錢小費,這么多話!”

送走郵輪上最后一位客人,茉莉手里的絲帶彩花已經(jīng)晃得散了形,她一屁股坐在甲板上,看著已經(jīng)逛街回來穿職業(yè)套裙的第一撥女人,憤怒地說:“奶奶的,都是一樣從大陸出來的打工妹,裝什么蒜,憑什么你們穿套裙,坐辦公室,我們就要在餐廳里端盤子?”

這怪不得穿職業(yè)套裙的女人,要怪只怪招工的人事部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有文化、學歷高的女人一個一個從人堆里被挑選出來,簡歷另存,面試英語后直接分到郵輪上各個辦公室:財務室、行政部、經(jīng)理辦公室……

學歷低、長相差的女人,分到客房服務部、洗衣房、廚房……各個人前不露臉的部門。

學歷低、長相好的女人,分到餐飲部、酒吧、棋牌室、健身房……人前露臉的地方,多露臉,多干活,不需要多少技術含量。

可只有茉莉知道,這地方雖然沒有多少技術含量,可全是累活、臟活,一天盤子端下來,茉莉的手就腫了。腫了也不能喊叫,這里的女人要當男人用,端完盤子收拾餐臺,準備餐具,倒垃圾。半人高的餐具,厚厚的瓷盤、不銹鋼刀叉、杯碗,茉莉和一個男服務員抬著上樓,上到一半,茉莉就坐在地上哭起來:“太沉了,我實在抬不動了?!?/p>

男服務員一掃把呼過來:“快起來,摔了餐具要扣半個月工資,少在這兒磨嘰,快走!”

茉莉狠狠地一咬牙:“早知道受這樣的罪,就是在家窮死,也不來這鬼地方打工!”

只有阿財會幫茉莉。他只要看見茉莉往地上一坐,無論他正在忙什么,兩下處理好手里的活,大步走過來,把茉莉往自己懷里一拉,拉到一邊,替她干活。一邊的男服務員揶揄道:“阿財,真熱心啊,你處處都幫她?!?/p>

“哎,女孩子嘛,她力氣小,這本來就不是女孩子干的活啦——”阿財拖著他一口廣東鄉(xiāng)下的普通話,把“啦”字拉得長長的,朝茉莉擠擠眼睛。

茉莉曾問過阿財,為什么總幫她。阿財笑呵呵地說:“你是女孩子啦——”

“餐廳里女孩多了,為什么幫我?”

“你長得靚嘛!”

“色鬼!”

茉莉一扭身走了,她可不想和阿財談戀愛,一張廣東鄉(xiāng)下的瘦黑臉,兩只手指抽煙抽得發(fā)黃,茉莉半個眼睛都沒看上阿財。

不管茉莉看得上看不上,阿財就是阿財,他從一開始分宿舍時,就讓他的廣東老鄉(xiāng)舍管把茉莉分到他隔壁宿舍。老天幫阿財,郵輪上的空間寸土寸金,男女宿舍不分層,住在緊隔壁,看茉莉多方便。

茉莉的腰就是細,身體像一只黃蜂,兩手往她的腰上一卡,身子就兩截了。阿財每次把茉莉從地上拉起來,一把抱住她的腰,手放在她的腋窩,熱乎乎地捂在茉莉的胸上,茉莉瞪一眼:“阿財!”

阿財笑呵呵地摸摸自己的下巴,欣賞地看著茉莉生氣。

阿財總是不敲門就進茉莉的宿舍,茉莉正在里面換衣服,大喊著讓阿財出去。阿財慢騰騰轉過身子:“好啦,看不到啦——”

茉莉直跺腳,阿財沒事一樣:“茉莉,你這么愛美,明天船靠岸,我去給你買一個穿衣鏡,尖沙咀的海港城里有?!?/p>

茉莉才不稀罕,可第二天阿財真把穿衣鏡買回來了,掛在茉莉的墻上,茉莉眼皮都沒抬一下??砂⒇斠蛔?,茉莉立刻站起來去看,橢圓形的一面大鏡子,自己還真是好看。

茉莉不去管阿財全名叫什么,阿財阿財,大家都這么叫,她也這樣叫,她不想費腦子記他。阿財有四十歲,看著不止。他那張瘦黑臉,涂抹了年齡,說不定三十七八。也說不定四十七八。

阿財空有名字,他手里一點財也沒有。別的老員工都攢錢,在香港購物,買高檔衣服,戴大粗金鏈子。阿財沒有大金鏈子,沒有金表,一發(fā)工資他就往外匯窗口跑,寄錢給他鄉(xiāng)下的老媽。他說老媽沒有兒媳婦,寄錢回去她想要什么想吃什么自己買吧。

阿財對現(xiàn)狀很滿意,他總說:“香港的錢好掙啊,一樣干活,我在鄉(xiāng)下掙不到這么多的,我老媽是不會見到這么多錢的?!?/p>

茉莉不滿意。她是城市里出來的,雖然蕪湖不算什么大城市,但見識茉莉還是有的。人活著,除了錢,總還要有點理想。想到理想,茉莉嘆了一口氣。如果母親沒有在那場事故中失去雙手,她也不會放棄在蕪湖做得好好的行政秘書職位吧?

茉莉的印象,停留在兩年前。母親在工作的面粉廠攪拌機前,將撒出的面粉收集起來,重新倒入攪拌機時,攪拌機把母親的兩只手卷住,巨大的牽引力很快把她的手吞沒了。

工廠緊急斷電時,血染紅了整個攪拌機。雪白的面粉上到處是刺目的紅。父親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心里絞痛,卻默默承受著一切。整日不離病床的照顧,終于讓父親的單位再沒有辦法給他批假。母親內(nèi)退。父親,一個毫無特長的房地產(chǎn)公司門衛(wèi),很快被辭退了。這對城市底層的平民夫妻,雙雙陷入困境。

父親失業(yè),他無法再找一份工作,失去雙手的母親需要他的照顧。母親的醫(yī)藥費和后續(xù)治療,醫(yī)??ㄖ荒軋笠徊糠郑岳蛭⒈〉墓べY,支撐不起更好的藥物和家里的花銷。

茉莉喜歡蕪湖小城里那份安穩(wěn)而體面的工作,她不想跑來香港端盤子??墒遣粊硐愀郏膩淼腻X支撐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茉莉從報紙上看到一家國際中介公司在招聘去香港工作的員工,那里的工資是蕪湖的四倍。茉莉笑著對父母說蕪湖的公司把她派到香港工作時,父母雖然舍不得,卻不愿耽誤女兒的前程。茉莉轉身進屋,關上門,狠狠哭了一場。命運把她朝前狠狠推了一把,她一咬牙——這個時候,不是自己由得由不得的時候了。

來香港應聘時,人事主管直接把她分到了餐廳,她說:“經(jīng)理,我應聘的是行政秘書?!?/p>

人事主管看著她說:“我們招聘的行政秘書需要英語八級?!?/p>

“可是我有工作經(jīng)驗啊?!?/p>

“所以把你分到餐廳工作。應聘的人那么多,還有很多人,交了簡歷,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比耸轮鞴苈柭柤绨?,茉莉再不敢多說一句。

黃昏,船到香港尖沙咀碼頭,船一靠岸,茉莉看著滿船的游客和員工上岸,她坐在甲板上靜靜地發(fā)呆。阿財陪她坐著發(fā)呆。

“阿財,你知道嗎,我真想穿上和她們一樣的職業(yè)套裙,在干凈明亮的辦公室工作。我端不動餐盤,那么沉,那么重。”茉莉羨慕地看著遠方的女孩們。

“你端不動,我?guī)湍愣税?。”阿財說。

“我說的不是端不動?!?/p>

“那是什么?”

“哎,你不會懂的?!?/p>

阿財沉默下來,他好像真的聽不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迎著海風唱起一首粵語歌:“一路上有你,痛一點也愿意,就算這輩子注定要和你分離……”歌聲飄蕩在風里,海風吹拂著維多利亞海港的海水,歌聲像海浪,又像沙礫撞擊著巖石,翻騰著人的心。

阿財唱歌很好聽,只聽歌聲,絕對想不到如此打動人的歌聲出自這樣一個干巴巴的男人。阿財唱得茉莉的心事一陣陣地翻涌上來,她恨起來,恨阿財唱歌好聽,恨阿財住在她隔壁,她恨不得阿財能回鄉(xiāng)下,走得遠遠的,只把歌聲留下。

第二天上班,阿財又扛著兩摞餐盤在餐廳和廚房之間快走。他一手叉腰,一手扶著肩上的托盤,兩條瘦腿矯健如飛。兩只有力的肩膀,一甩一動,像兩臺小發(fā)動機。

他能一邊走路一邊和客人聊天,嘰里呱啦的粵語,茉莉一句聽不懂,但她看得出來,客人們都喜歡阿財,經(jīng)常有人往阿財?shù)目诖锶≠M。能這樣邊干活邊收小費的服務員,整個皇后號郵輪找不出第二個。

阿財給茉莉買了一套套裙,頗有職業(yè)范兒,收腰,提臀。阿財抱著裙子像抱著寶貝,不敲門進了茉莉的宿舍:“海港城買的,很貴的,快試試!”

“呀,我又不坐辦公室,穿這個干什么?”茉莉叫起來。

“你喜歡就買了,快試試?!?/p>

“不穿?!?/p>

“穿上我看看,快穿?!卑⒇斢醚劬Φ绍岳?。

茉莉拗不過,接過套裙:“你出去?!?/p>

阿財又委屈又不情愿地慢慢轉過身子:“我不看你啦——”

“我不穿了?!避岳蚴蛊鹦宰?。

阿財默不作聲。茉莉舍不得不穿。她特別喜歡這套裙子,長這么大,她從來沒有穿過這么好的套裙。

阿財死等著。茉莉感覺阿財?shù)亩湓谟昧o繃著,捕捉每一絲聲音。

“穿上我看看啊?!卑⒇敱硨χ岳?,很溫和地說。

茉莉把套裙的包裝袋往阿財身上一扔,一發(fā)狠,開始換衣服。

茉莉喊道:“不準轉過來?!彼淹庖旅撓聛?,低頭脫褲子時,看到阿財正把頭偷偷扭過來。

“你要死啊,阿財!”茉莉罵道。

“沒看到?!卑⒇斞杆倥み^頭。

門外忽然有人推門,是阿財?shù)睦相l(xiāng),直往里面闖:“阿財,你在里面干什么呢,茉莉好看不?”

阿財大吼起來:“不準進來!”他對茉莉大聲說:“快穿好衣服?!?/p>

門外阿財?shù)膬蓚€老鄉(xiāng)佯裝聽不見,只管推門。阿財沖出門,立刻將門死死從背后拉緊:“都不準進去?!?/p>

兩個老鄉(xiāng)哄笑著推門:“阿財,茉莉好看不?你看了,也讓我們看看嘛!”阿財急了,用腳踢了一個人的腿。

“哎呦,阿財,打人啊,要女人不要哥們了?”

“少廢話,誰都不許進去。”阿財?shù)谝淮蝺春萜饋怼?/p>

“你有種,阿財,咱們走著瞧?!?/p>

兩個男人走了,阿財這才松開拉著門的雙手,因為拉得太緊,兩只手被勒出紅紅的條痕。

茉莉已經(jīng)穿好衣服,從門里走出來,她看見阿財?shù)哪樥鎯础诖瞎ぷ鬟@么久,阿財頭一次這么兇。

九月,香港進入臺風季,郵輪航行在海上像雨打葉,顛簸得厲害。船甲板在搖晃中吱吱作響,桌子上的東西被晃得東倒西歪,香煙、打火機從阿財?shù)拇差^柜上啪啪掉下來。

門也被搖晃開了。門一開,茉莉被臺風搖晃到阿財眼前。茉莉喘著氣,上氣不接下氣:“阿財,好消息。行政部的秘書雪莉要生孩子了,回上海老家了。”

“怎么?”阿財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

“我有機會了?!?/p>

“你要去做秘書?”阿財猛地一激靈,他光著膀子,毯子掛在身上,一雙眼睛緊張地看著茉莉,既滑稽又嚴肅。

“當然,我早就說過,我端不了盤子,我就應該做秘書。”茉莉快活地扭了一下白皙的長脖子,像只驕傲的天鵝。

轉身出門,過了兩分鐘,茉莉麻利地換好阿財給她買的那身套裙,晃回阿財眼前:“阿財,好看嗎?”

“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卑⒇斂粗L腿細腰的茉莉,心就不自覺地跟著她走。

茉莉用眼睛指指桌上的鏡子,阿財噌地從床上站起來,替茉莉舉著。不用茉莉多說話,阿財就隨著茉莉的心思,把鏡子前后左右抬高放低。

副船長從茉莉房里出來的時候,阿財正往茉莉的房里走。門一開,副船長整整衣領,看也沒看阿財一眼,扭頭走了。

茉莉躺在床上,被子胡亂搭在身上,頭發(fā)里汗涔涔的,像一只剛出生又被遺棄的小動物,躲在床的一角。

“阿財,去幫我買點飯吧,我一天沒吃東西了?!避岳蛘f。阿財用腳狠狠一踢門,到員工餐廳去給茉莉買吃的。他一邊罵著,一邊買著茉莉最喜歡吃的干炒牛河、紅豆薏米糖水。

他把飯甩到桌上,茉莉拿起來就吃,她吃得狼吞虎咽,一點形象也不顧忌,更不顧忌阿財看她的眼神。

“你怎么能吃得下?”阿財一直在等茉莉給他一個解釋,可茉莉吃得很專心,絲毫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

茉莉一聲不吭,把整盒干炒牛河吃完,又咕咚咕咚喝完糖水,仿佛很久,茉莉才止住饑餓。她盯著飯盒對阿財說:“阿財,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就是事實?!?/p>

阿財怒吼起來:“不是事實!你為什么那么賤?”

“我不想在餐廳端盤子,我原本就是秘書,我為什么要跑這么遠的地方來端盤子!誰能幫我?我只能靠自己打門路。娘老子幫不了我,你也幫不了我,只有他能幫上我,你知道嗎?”茉莉猛地下床,把塑料飯盒扔了出去。

阿財渾身發(fā)抖??墒擒岳虿还馨⒇敯l(fā)抖不發(fā)抖,她拿出化妝鏡,從枕頭邊掏出一支口紅,把吃飯時蹭掉的口紅重新涂在嘴唇上。她一手端著鏡子,涂抹得很仔細,把嘴唇的邊邊角角都涂勻了。

這支口紅是大副臨走時給她的。她仔細在鏡子里照著,讓自己的嘴唇閃出光亮。其實大可不必這么費力,口紅很便宜。

阿財從此不再不敲門進茉莉的宿舍。他知道副船長時常會在里面。如果不在,茉莉就會在經(jīng)理餐廳等他。她會想盡辦法換班到經(jīng)理餐廳端盤子,兩個月前,她就是用這一招在經(jīng)理餐廳認識副船長的。

來香港工作前,中介公司和茉莉簽了合同,一旦被分配做餐廳服務員,就不可能變動工作職位。除非升職。可是再升職,茉莉也是從服務員升成領班,逃不出餐廳。

想換職位,只有副船長點頭才行。蕪湖的生活嘩地回來了,那才是屬于她的工作。茉莉再也不想把自己的青春耗費在一摞一摞油膩的餐盤里、沉重的垃圾筐里。她的心里總有不甘。

至于怎么把副船長帶到茉莉宿舍的,阿財知道,憑茉莉的長相,她不用多費力。阿財站在甲板上,他看到郵輪帶起的浪花,漸漸泛起了灰白。

茉莉對阿財說:“阿財,幫我看著動靜,如果有人來,打房間電話告訴我?!?/p>

阿財說:“茉莉,他重要嗎?”

“重要得很!換部門,交申請報告,審批,都是他。雪莉走后,好幾個女員工申請這個職位,沒有他點頭,我連門兒都沒有?!?/p>

阿財不再說什么,他茫然地看著茉莉,茫然地看著大海。她那張嬌小粉嫩的臉上,像有一層他看不懂的霧。茉莉說話時,那層霧就濃濃籠罩在她的臉上。阿財想伸手把濃霧撥開,可茉莉還在說著,霧鎖在她的臉上,他撥不動。

每次阿財下班,總看見茉莉宿舍門外那雙副船長的大鞋。郵輪上的房間鋪著地毯,大家都把鞋脫在門口,沒人拿也沒人動??纱藭r,阿財心里的火燒著,火星子在心里亂濺,心上被燒焦的地方,嗞嗞冒著油煙。

他拿來掃把,挑起那雙大鞋,幾步跑到船甲板上,猛地一下甩進了大海。巨型豪華郵輪掀起的大白浪,迅速將副船長的鞋子吞沒了。阿財看著滾滾浪花翻騰起的海水,碧藍,深綠,一層一層變換著顏色,這雙統(tǒng)管著全船的皮鞋,在浪花里被擊得粉碎。

前幾天,茉莉對阿財說:“阿財,副船長每次來找我,我都要換班。他忙得很,他只能抽空,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就隨時換班等他?!?/p>

“他是男人,他不會換班找你?”阿財不屑。

“他是船長啊,他那么忙,怎么可能換班呢?”

“看來他不是真的喜歡你?!卑⒇敯蜒燮ひ涣?,眼睛翻到了天上。

“阿財,我沒辦法。那么多女員工都想往行政部調(diào),可空缺只有一個。我沒錢,沒背景,我除了我自己,我還有什么?”

阿財不說話,低頭吸煙。茉莉什么話都告訴他,這樣坦白地告訴他,不是因為在乎他,而恰恰是不在乎他的想法。

宿舍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副船長在找他的鞋。他的嘴里左一句“怎么搞的?”右一句“真是討厭!”阿財?shù)拈T虛掩著,他一聲不吭,狠狠地在里面吸煙,一根接著一根,煙屁股被他咂在嘴里壓扁了。

副船長當然不肯鉆出門在走廊里找他的皮鞋,不肯讓員工就著樓道里的燈光把他認清。他是多重要的人物,忙得很,連句客套話都不肯給茉莉,進來就辦正事。辦完扭身就走,平時路上遇見,眼神都不肯給茉莉一個。

茉莉被他支出來找鞋子。

茉莉實在找不見,推開阿財?shù)姆块T說:“阿財,給一雙你的鞋子?!?/p>

“干什么?”阿財眼睛一翻。

“你管干什么,給雙鞋子!”茉莉急起來,她怕副船長生氣,再不來找她。她驚恐而焦急的臉上,頭發(fā)從臉兩邊散下來,身上穿一件睡衣,上面露著一截胸,下面露著兩條光光的瘦腿。宿舍的燈光跳到她的臉上,她的兩只大眼睛瘦得塌陷成兩只洞。

“給我??!”茉莉急了。她一下蹲到他面前,在他的床底下開始翻找。睡衣被兩條瘦腿撐得架空起來,能露不能露的,全都露出來。她的眼里只有鞋子,急于找到一雙鞋,人的廉恥是多余的。

清晨起來,茉莉的眼睛紅通通的,血絲布滿她的雙眼,她幾乎一夜沒睡。阿財打開她的門,聞到一股說不出的難聞氣味?!败岳?,去洗洗澡吧。”阿財說。

茉莉慢慢從被窩里鉆出來,她指指衣柜說:“阿財,幫我把那套套裙拿過來,我要穿,過幾天,我就不用端盤子了。”她的眼窩深陷,一張臉瘦得厲害,眼睛里卻發(fā)出奇異的亮光。

阿財啪地打掉茉莉的手說:“你這是在糟蹋自己,你知道嗎?”

“什么糟蹋不糟蹋的,我在餐廳端盤子、倒垃圾,還不是在糟蹋自己?!避岳蚶淅涞卣f。

副船長終于不來茉莉的房間了。他頭一次,大赦一般,給茉莉批了一個星期的假。茉莉頭一次,這么長時間不用干活兒,可以下郵輪,不用在宿舍的小房間里一天天苦等了。

茉莉在香港一家偏僻街巷的私人診所里住著。她剛剛打完胎,床單上鋪著厚厚的醫(yī)用紙。護士冷眼叫阿財進去付錢,拿藥,拿化驗單:“李茉莉的老公,進來!”“我不是她的老公?!卑⒇敿泵q解,護士的冷眼更冷了。

阿財是下了班偷偷從郵輪上跑出來看茉莉的,副船長給茉莉批了假,可沒有給阿財批假。副船長不會管茉莉一個人在私人診所里打胎會不會有危險,他已經(jīng)給過茉莉錢了,仁至義盡。這個男人依然每天西裝筆挺地從船頭走到船尾,見到每個員工都微笑,問候一兩聲,保持一貫的紳士風度。

他給茉莉錢也周到:“去把孩子打掉,這樣的結果,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不想打掉孩子,你會娶我嗎?”茉莉問。

“茉莉,你要明白,我們之間,只是同事關系?!备贝L既威嚴又冰冷地說。男人把錢放在茉莉的桌子上,轉身走了。

茉莉抖了抖身子,把錢塞進貼身的口袋。她不怕,她還有最后一絲希望。

門外,護士正在登記茉莉的名字,一個護士對另一個護士說:“又是一個私生子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人家都不要,偏偏要去給男人生孩子。”兩個護士偷偷笑著,看到阿財,閉住笑,扭身走開。

阿財給茉莉買了紅豆薏米糖水,他看到茉莉身子下鋪的醫(yī)用紙上的血跡,聲音顫抖地說:“血都淌完了?!?/p>

“不怕,我還有希望?!避岳蜓劾锲娈惖墓庠絹碓搅?,也越來越暗,像一支蠟燭被吹在風里,火苗搖晃得令人心慌。

夜里,窗外又刮起海風。阿財被風吹醒了,他看見茉莉的病房門開著,床上卻空著。阿財渾身一激靈,他滿醫(yī)院找茉莉,最后在走廊盡頭的落地玻璃窗前找到茉莉,她對著玻璃往外望,她說想看看香港的太平山頂。以前在家時,就聽過香港的太平山,來了這么久,還沒有去看過一次。

月光落在茉莉的身上,灑了一身白,仿佛一夜白頭。

阿財把茉莉扶回病床上,貼著身子抱著她。她的臉腫得透明,卻還是好看。黃蜂一樣的小身體,小得更可憐了。她在阿財兩只寬大的手掌里,瑟瑟發(fā)抖。茉莉吁吁喘著氣,她失血過多的臉,蒼白單薄得像一張紙。她還想說什么,那么多話還沒有說出來呢,可她一點力氣也沒了。

茉莉出院回到郵輪上時,行政部已經(jīng)進了新人。新任的總經(jīng)理秘書是個香港女孩,剛從美國留學回來,腰沒有茉莉的腰細,但比茉莉洋氣??偨?jīng)理為她舉辦歡迎酒會時,茉莉正在廚房抬著垃圾筐上樓。

酒會的服務員不夠,臨時讓茉莉去頂替。茉莉端著盤子,站在總經(jīng)理秘書的身后,整場酒會來回穿梭,端菜,倒水,換餐盤,收拾桌上女孩吃剩的魚刺、雞骨頭。

茉莉走來走去的身影越來越小,她盤著的頭發(fā)散了一縷。她不說一句話,臉上沒有表情,那縷散落的頭發(fā)拍打著她的臉,她毫無知覺。

茉莉最后的一絲希望破滅了。

這天晚上,茉莉把阿財叫進宿舍。她在床上坐成一小團,穿著那套阿財給她買的職業(yè)套裙,安靜得出奇。

“茉莉,你穿成這樣干什么?”阿財問。

茉莉淡然地笑了:“阿財,我穿套裙好看不好看?幫我照張相吧。”

“照相干什么?”

“發(fā)回家里。讓我爸我媽看看,他們都以為我到香港來是做秘書的。”

阿財苦澀地笑了一下,他去拿相機。

“等一下?!避岳蚰贸隹诩t,對著鏡子涂抹在嘴唇上,用眉筆描自己的眉毛,她又把散亂的頭發(fā)盤好,茉莉的臉在鏡子里煥發(fā)出光彩。

茉莉轉過身,問阿財:“阿財,我美嗎?”

“美!你是最好看的?!卑⒇斦f。

茉莉熱淚流了滿臉:“阿財,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沒有人能幫我,只有你了。我想回家,我最怕這里的夜晚和大海了,永遠望不到頭,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p>

阿財?shù)男睦镆魂囁岢?,茉莉忽然撲過來抱住阿財,她的嘴唇貼在阿財干澀的嘴唇上。

“阿財,我想回家。你一定要把我送回家?!避岳蛐刨嚨亍⑽罩桓让静菟频目粗?。阿財點點頭。茉莉松開阿財,后退幾步,擦干凈眼淚,拉了拉那件套裙,讓它齊整。茉莉對著阿財笑了一下,這一笑,被阿財收進了照相機。

照片里是茉莉最滿足的時刻,她終于穿上了那身套裙。茉莉真漂亮,這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帶著永訣的超然。

阿財走了很久,才找到茉莉的家。蕪湖是一個不大的城市,這是一個氣候溫潤的地方,有一條江水從這里流過。

阿財走在干凈、清澈的街道上,他想象著茉莉在這座城市里如何生活、成長。路兩旁開滿了鮮艷的月季花,也許茉莉也曾走過這樣的街道,曾在某一株月季花下停留,做著她的青春夢。

阿財把茉莉的照片洗出來,放大,鑲嵌在相框里。他手里抱著相框,摸摸照片上茉莉白凈的臉龐。

茉莉超然地笑著,像開在花園里的月季花,宛若仙子。

天空飄起了細雨,阿財用衣服把茉莉的骨灰盒護起來。他不想讓她再淋冰冷的雨水。茉莉跳海的時候,那夜的甲板上也下著這樣冰冷的雨水。那夜的雨下了好久。她被人發(fā)現(xiàn)打撈上來時,渾身已經(jīng)冰涼,那身套裙緊緊地裹在她的身上。可衣服太單薄,茉莉還是那么冷。

阿財脫下自己的衣服,把骨灰盒包起來,他看看安靜的茉莉,把骨灰盒抱進自己懷里。熱血在一瞬間涌上阿財?shù)男乜?,他把骨灰盒又摟緊了一下。

阿財擦干凈滴落在相框和骨灰盒上的雨水。過不了多久,茉莉就能回家了。

前面的院子里開滿了月季花,阿財敲響了茉莉家的大門。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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