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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埡人家

2017-11-17 13:09向本貴
民族文學(xu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竹鼠興業(yè)

“曾子齊,我們是來聽你唱歌的?!?/p>

開始的兩年,每年臘月回家過年的時候,錢興業(yè)和陳大杰來曾子齊家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說。

曾子齊當然會給他們唱歌。不在意他們說話的口氣帶著醋味兒,也不在意他們的那一身打扮分明是在他面前炫耀。皮鞋擦得锃亮,筆挺的西裝,紅領(lǐng)帶,藍領(lǐng)帶,還理著一個飛機頭,比城里人還城里人。而他,棉衣有幾個補巴不說,補巴里面的棉絮怎么就偷偷摸摸地從縫隙里鉆了出來。腳上穿的黃跑鞋滿是泥濘,一頭豬鬃樣的頭發(fā)像是在跟誰生氣,張張揚揚地在寒風里抖動。他卻像是吃了笑雞婆肉,臉上的燦爛怎么都掩藏不住,眼里還放光。他認定,過幾年他的事業(yè)就會興旺發(fā)達起來,他們有的,他都會有,還能如愿以償,抱得美人歸。那時,你們的眼珠子發(fā)綠吧。

后來的幾年,錢興業(yè)和陳大杰臘月回來過年,同樣要來看望曾子齊的,說的還是同樣的話,話語里卻是沒有了醋味兒,還帶著同情,帶著憐憫,離去的時候,會在曾子齊的口袋里塞幾張紅票子。曾子齊也不拒絕,眼里有淚水在晃動,心里說,兄弟還是兄弟啊。

曾子齊、錢興業(yè)、陳大杰三個人從小一塊長大,好得如親兄弟。什么時候三個人心生芥蒂,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不說出來罷了,但他們卻是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互不相讓,爭得面紅耳赤。曾子齊說:“《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寫的就是我們畔溪村。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云繞山間,一片片梯田層層綠,一陣陣歌聲隨風傳;綠油油的果樹滿山崗,望不盡的麥浪閃金光,喜看咱們的勝利果,幸福生活萬年長。你們說,這不是寫我們畔溪是寫的哪里?”

三人住的村子叫畔溪,二百多戶人家,村前有一條貫穿南北的國道,國道外面是一條清沏見底的小河,村后是一層一層梯田,再往后,就是山了,山還層次分明,前面低,后面高,似大海的波浪,云朵像棉花,又像是飄帶,在山間纏纏繞繞。那陣還不興去城里打工,梯田里全都插的水稻,五月,禾苗綠油油,八月,又是另一種景象,層層黃熟,空氣里氤氳著豐收的芬芳。

錢興業(yè)不說話,眼睛盯著陳大杰,臉上的表情十分豐富。三個人,錢興業(yè)長得最壯實,力氣也最大,曾子齊嗓子最好,唱歌像是吹嗩吶,陳大杰卻是能說會道,兩片薄薄的嘴唇像是微風吹動樹葉一般,道理也就一串連著一串,時不時還會從嘴里蹦出一個新鮮詞兒。

陳大杰果然開口了:“非也,我們畔溪村沒有綠油油的果樹滿山崗,也沒有望不盡的麥浪閃金光?!?/p>

非也兩個字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上課時說的。語文老師淡眉濃髯,戴一副老花眼鏡,也不知道他讀過多少古書,背得多少古詩詞,講課時嘴里總不離之乎者也。此時,陳大杰卻將非也二字拿來否定曾子齊。

曾子齊反駁說:“麥浪其實是有的,沒聽說過么,我們還沒出生的時候,農(nóng)民都在集體做活兒,滿山遍野種的糧,風吹麥浪,那個壯觀。”

陳大杰就真的來氣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是電影《紅日》的插曲,中間還有一段呢,彎彎的河水流不盡,高高的松柏萬年青,解放軍是俺的親骨肉,魚水難分一家人。怎么是寫我們畔溪村?你聽我們畔溪誰說我們咱們了,俺了?!?/p>

曾子齊無言以對,無奈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鄒歌琴。他當然知道,鄒歌琴此時心里肯定不高興的。

三個人爭來斗去,各不相讓,為的就是站在一旁的鄒歌琴。說白了,三個人都喜歡鄒歌琴,只是表達的方式不同罷了。有人欺負鄒歌琴,錢興業(yè)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鄒歌琴跟人吵架,陳大杰表現(xiàn)的機會就來了,兩片薄嘴唇會殺得對方片甲不留,落荒而逃。曾子齊就只有時不時地在鄒歌琴面前哼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他自以為,最能打動鄒歌琴的,還是自己。

鄒歌琴也住在畔溪村,她家在村子后面的山腳,他們?nèi)齻€人住在村口的國道旁,但村子后面的鄒歌琴家卻成了三個人的集聚之地,小的時候,四個人一塊玩過家家,鄒歌琴給他們?nèi)齻€人都做過媳婦兒,也就在那時,三個人在心里發(fā)誓長大了要把鄒歌琴娶回家。鄒歌琴長得漂亮,漂亮的姑娘誰不喜歡?再聽聽鄒歌琴這名吧,非同一般啊。農(nóng)村女孩的名不都是花呀秀呀妹的么,可鄒歌琴的父親卻給他的女兒取了這么一個文藝范兒十足的名。聞其名而知其志。況且,鄒歌琴唱歌的嗓子又是那樣的清純、甜美。

四個人是在鄒歌琴父親的歌聲里長大的。按現(xiàn)在的話說,鄒歌琴的父親年輕時一定是個文青了。也不是,他只上過兩年學(xué),勉強才把自己的名子寫得不像是螞蟻上樹,哪有能耐排列組合詩歌或是散文之類的文青們最愛顯示自己才華的長短句。鄒歌琴的父親只是愛唱歌,還只會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一支歌,還一直認定,這支歌寫的就是畔溪,唱的時候也只唱前后兩段,把中間一段略去。常常,還要女兒跟著唱,鄒歌琴有父親的遺傳基因,還真的把《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唱得有模有樣了。她父親就把眼睛盯著女兒旁邊的三個男孩,錢興業(yè)和陳大杰連忙往曾子齊身子后面躲,曾子齊卻是把胸口挺起來,也把《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唱得像那么一回事兒,鄒歌琴的父親連聲說好,還把大拇指伸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三個男孩不知道鄒歌琴的父親怎么只會唱這一支歌,鄒歌琴說她也不知道,問父親,也不肯說,得意地把歌子唱得更加的轉(zhuǎn)了彎兒。還是鄒歌琴的母親給他們解開了謎團。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農(nóng)民還沒聽說過電視呢,廣播也不是村村都有,農(nóng)村的娛樂活動就是望眼欲穿地等著縣電影隊一年下來一次兩次放電影,像是過節(jié)一樣,全村都沸騰起來了。那時鄒歌琴的父親還是個孩子,看過《紅日》,居然就學(xué)會了里面的插曲《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村里人都對他刮目相看,說他日后也去電影里唱歌吧。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但那話卻是潛藏在鄒歌琴父親的心里難以放下,二十多年后結(jié)婚生子,他借了村小學(xué)老師的一本新華字典,翻看了三天才給女兒取的名。這輩子自己沒能去電影里唱歌,日后一定要送鄒歌琴去讀音樂學(xué)院,做歌唱家。

只是,愛唱歌的農(nóng)村漢子,美夢未成身先死。在鄒歌琴讀高中二年級時,父親患癌癥去世,她只得輟學(xué)了。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沒能力送她讀書,更沒能力讓她日后實現(xiàn)父親的遺愿。鄒歌琴輟學(xué)不久,錢興業(yè)、陳大杰、曾子齊三個人也都回來了,他們說日后即便考上大學(xué),家里的條件也送不起,還不如早點回來。鄒歌琴十分感動,她知道他們心里想的是什么。

錢興業(yè)說:“我們?nèi)ゴ蚬ぐ??!?/p>

鄒歌琴說:“我娘的身體不好,我怎么走得脫身?”

陳大杰說:“也行,我們?nèi)赍X,給伯娘治病?!?/p>

錢興業(yè)和陳大杰去城里打工,曾子齊卻沒有去。按說,最該去打工的應(yīng)該是他。他的父母去世早,跟著爺爺長大。前不久,爺爺也去世了,不去打工掙錢過日子,待在家,誰養(yǎng)活他?

那些日子,曾子齊像是中了邪,整天扛一把鋤,嘴里唱著歌子,在村子后面的茅草坡上東瞅瞅,西瞅瞅。

那片茅草坡叫芭茅埡,是曾子齊家的責任山。小時他一直責怪父親那時分田地山林的時候手有多臭,抓鬮怎么就抓了這么一片只長芭茅沒有樹木的荒山,現(xiàn)在,他卻是喜歡上這片茅草坡了。

前幾天去鄒歌琴家借書看。說白了就是找個借口跟鄒歌琴見個面,說幾句話。他還想呢,錢興業(yè)和陳大杰都打工去了,多好。鄒歌琴卻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從家里走出來,說她娘又病了,吃不下飯,她想去鎮(zhèn)子上的野味店買個野味缽子來:“我娘一生病就想吃野味缽子。不然,一口飯都吃不下的?!?/p>

曾子齊踅身回家,扛著鋤就到芭茅埡來了。那陣他們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就知道鎮(zhèn)子上有家野味店,生意十分的紅火。其實,野味店只是出售一種野味,竹鼠肉。畔溪人叫芭茅老鼠,比老鼠大,就吃芭茅的根,還不喜陽光,整天在地下打洞,偶被人抓著,也是一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但它的肉特別好吃,鮮、香、嫩。不然,鎮(zhèn)子上那家野味店就不會整天食客不斷,還做成火鍋缽子,網(wǎng)上銷售。也不知道賺了多少錢了,原來的木屋變成了三層樓的磚房,店門前的坪場上什么時候又開回來一輛大奔了。

村后他家的那片茅草坡上就有竹鼠。挖竹鼠還不難,站在山腳對著茅草坡張望,哪叢茅草葉子枯了,黃了,肯定是被竹鼠給打洞啃吃了根。在這叢芭茅四周找找,把竹鼠用來逃命的洞口給堵上,再順著一條洞挖,肯定能逮著竹鼠的。

果然,第三天曾子齊就有了收獲,他在芭茅埡挖到了一只壯碩的竹鼠。不是說前兩天他就沒有挖著竹鼠,挖著了,是沒有逮著,別以為洞子里有竹鼠,就一定能逮著,山里的精靈,自然有它們的脫身詭計,眼見著竹鼠就挖出來了,一不小心它們就會嗞溜一聲從你的胯下逃竄。讓你一天的勞累白費,氣得吐血。

鄒歌琴當然高興,紅著一張俏臉兒說:“子齊,你真好?!?/p>

曾子齊開始的想法,只是挖只竹鼠給鄒歌琴,讓她做成火鍋缽子給她娘吃,絕對比店子里的火鍋缽子要好。店子里火鍋缽子的竹鼠肉是家養(yǎng)的,能趕上純野生的竹鼠肉香嫩么,這才是地道的山珍。

他尋思著,自己不去打工,不就是那個目的么,鄒歌琴的老娘要是能經(jīng)常吃到竹鼠肉,鄒歌琴就不僅僅是紅著臉說子齊你真好的話了。辦法當然有,自己養(yǎng)竹鼠。鎮(zhèn)子上那家野味店喂養(yǎng)竹鼠的養(yǎng)殖場他去看過,有學(xué)校的操坪那么大,里面有幾千只竹鼠,這邊喂養(yǎng)大了的竹鼠殺了做火鍋缽子,那邊的母竹鼠又一窩一窩地生下小竹鼠,還是供不應(yīng)求。

就是說,竹鼠是可以喂養(yǎng)的。就是說,喂養(yǎng)的竹鼠,鄒歌琴的母親吃不完,還能賣錢的。

曾子齊在芭茅埡挖了幾個月,把一面偌大的芭茅坡翻了一遍,還真的有所斬獲,挖到了十二只竹鼠,九只母的,三只公的。這時,鄒歌琴也不讓他殺了讓老娘吃了,她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說:“我還真有點喜歡你了。有什么打算,你就大膽去做吧?!闭f這話的時候,漂亮的姑娘不再只是臉紅,明眸里,除了嫵媚,還有別的內(nèi)容。

這年臘月,錢興業(yè)和陳大杰回家過年,除了要曾子齊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還看了他的竹鼠養(yǎng)殖場——他把自家的木屋壁板打通,做成一格一格的小房子,里面有幾十只毛絨絨的小家伙。

曾子齊把一支歌唱完,開始介紹他的竹鼠養(yǎng)殖場,過后就給他們算賬,一只母竹鼠一年生幾窩小竹鼠,小竹鼠長成大竹鼠又開始生小竹鼠。發(fā)展到一定的數(shù)目,就可以賣錢了。

曾子齊的賬沒算完,他們卻走了,他們?nèi)チ肃u歌琴家,鄒歌琴的母親病重,看來是沒有多少時日了,他們除了給鄒歌琴一點錢,陪著她掉一陣眼淚,還對她說,老人走后,希望她能跟他們一塊去城里打工。鄒歌琴卻不依著他們的話往下說,她說的也是曾子齊辦竹鼠養(yǎng)殖場的事,養(yǎng)殖場辦成功了,比在外面打工不會差的,還不用背井離鄉(xiāng)。錢興業(yè)和陳大杰當然聽得出來,他們倆誰都沒戲了。

過后,錢興業(yè)和陳大杰兩年沒有回來,但他們家卻變了樣,兩家的父母把舊木屋拆掉,修了新磚房,陳大杰家修的一層,錢興業(yè)家修的兩層,白墻青瓦,在畔溪村眾多的舊木屋中間,顯得格外的氣派。第三年臘月錢興業(yè)和陳大杰回來的時候,各人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姑娘,他們說是在廠子里打工時談的女朋友。

那時,曾子齊不再養(yǎng)竹鼠了,他辦了烏梢蛇養(yǎng)殖場。他說養(yǎng)竹鼠也是要技術(shù)的,開始的時候,竹鼠老是打架,你死我活的,后來,母竹鼠生小竹鼠也不好好帶,還把自己的親骨肉吃掉,再后來,就生病,拉稀,打瞌睡,喂竹鞭不吃,喂芭茅根不吃,喂胡蘿卜也不吃。眼睜睜看著剛剛發(fā)展起來的上百只竹鼠死去,卻是束手無策。幾年的心血,幾年的辛勞,連同他和鄒歌琴的憧憬,全都化為泡影。

鎮(zhèn)子上那家野味店卻是越來越紅火,除了竹鼠火鍋缽子,又開發(fā)出了烏梢蛇火鍋缽子,不但好吃,還有藥用價值,說是吃了能美容,還能治療風濕關(guān)節(jié)疼呢。烏梢蛇自家的芭茅埡也有,專門偷吃竹鼠的幼崽,一條一條養(yǎng)得扁擔長,胳膊粗,但烏梢蛇比竹鼠難抓,見著人,嗞溜一聲就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陣腥風。曾子齊跟蹤了沒多久,臉上就露出笑來。再狡滑,也是斗不過人的么。他的肩頭除了扛一把鋤,還扛著一根長竹竿,依著芭茅晃動的地方一竹竿打下去,再去尋找洞子。烏梢蛇無路可逃,只得往土洞里鉆,正中了曾子齊的下懷。

抓來,還是放養(yǎng)在過去養(yǎng)竹鼠的格子屋里,曾子齊就又換了新的工作,整天去抓青蛙和老鼠給它們吃。

錢興業(yè)和陳大杰當然知道,曾子齊養(yǎng)竹鼠失敗一點不氣餒的原因,是他的旁邊站著的鄒歌琴?;ǘ鋬阂粯拥男δ槪槊}脈的眼神,累了,再來個男女聲二重唱,失落的心也會為之抖擻,發(fā)冷的身子也會變得熱氣騰騰起來。

“什么時候結(jié)婚可要對我們說一聲,我們也要趕回來喝杯喜酒的?!?/p>

兩人已經(jīng)沒有了嫉妒,送上的是由衷的祝福。

曾子齊看著一旁的鄒歌琴,鄒歌琴不做聲,回望的眼神卻是多了內(nèi)容,曾子齊就說:“歌琴說了,烏梢蛇養(yǎng)殖場辦成功了,就請你們回來喝喜酒,吃烏梢蛇火鍋缽子?!?/p>

錢興業(yè)和陳大杰帶著他們的女人去城里之后,幾年沒有回來,也沒有接到曾子齊請他們回來喝喜酒的電話。那年的臘月,兩人再回畔溪過年,不僅僅是帶著女人,懷里還都抱著孩子。

當然是要去看看曾子齊的。卻沒有見著,他家的那棟破舊的木屋也不見了,變成了一棟三層樓的磚房,兩人的眼珠子有點發(fā)綠,這才幾年,曾子齊大發(fā)了啊??墒牵瑥臉欠砍鰜淼牟皇窃育R,也不是鄒歌琴。而是一個穿戴時髦的陌生女人。問她,才知道曾子齊沒在這里,搬到芭茅埡去了。

兩人就去了芭茅埡,還帶著滿腹的狐疑。

天色陰沉,寒風呼嘯,看樣子要下雪。正好讓忙碌了一年的農(nóng)民消停下來,做豆腐,打糍粑,煮豬頭,還要貼春聯(lián),放鞭炮,歡天喜地過年呢。

村子后面的山腰那棟舊木屋卻是形單只影地在寒風中顫抖。錢興業(yè)和陳大杰都認得,那就是曾子齊的木屋,不過挪了地方,從原來的村口搬到芭茅埡來了。

“什么……情況???”爬上一段小坡,錢興業(yè)已經(jīng)氣喘吁吁,一句話分做幾段才說完整。

“只怕情況不妙?!标惔蠼茏邘撞?,又得停下來等他,心里也犯了嘀咕,這幾年,曾子齊身上可能又發(fā)生什么了。

來到木屋前,門關(guān)著,叫了幾聲曾子齊,沒有動靜,又喊鄒歌琴,還是沒人應(yīng)答,這時,他們卻聽到《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的歌聲從那邊山坡上飄過來。

兩人就去了木屋后面的山坡。曾子齊正在山坡上挖地,身上的破棉衣也脫了,掛在旁邊的桃樹枝上。

過去滿山坡的芭茅,如今不見了,而是栽的桃樹,一行一行,已經(jīng)一人多高了。曾子齊一定是聽到了錢興業(yè)和陳大杰的叫喊,放下手里的活兒,迎過來說:“回來過年了?”

“車票不好買,昨天晚上才到家。”

“這么冷的天,不該來這里?!?/p>

“快告訴我們,什么情況?”

“沒什么情況。”

“沒什么情況,把木屋搬到芭茅埡來做什么。祖宗留下來的屋場地基,讓別人修了磚房?!?/p>

“蛇也不好養(yǎng),欠了人家的錢,催得急,只有把屋場地基賣掉了?!痹育R的臉上掛著笑,“他們說我家的屋場地基離國道近,進進出出方便,賣了個好價錢,把這幾年養(yǎng)竹鼠養(yǎng)烏梢蛇欠下的幾萬塊錢全還清了?!?/p>

“怎么不去打工?自己掙一點,我們再借點給你,不就還人家了?!?/p>

“這樣不是很好的么?!逼鋵?,當時他也是想出去打工的,卻是拿不出三百多塊錢買火車票。

“鄒歌琴呢,她愿意跟你住在芭茅埡?”

“她娘去世的時候說不出話了,把她的手和我的手抓了放在一起,臨終的遺言沒說出來,意思卻是很明白不過,把老娘送上山,她就跟著我養(yǎng)蛇。我們都信心滿滿,失敗了一次,不會再失敗二次的吧。不曾料到,還是失敗了。她就走了?!痹育R臉上的笑容褪去,換成了幾許憂傷。

“去了哪里?”

“不知道?!?/p>

曾子齊這樣說。他的確不知道鄒歌琴去了哪里,打她的手機,開始是關(guān)機,后來就說是空號。鎮(zhèn)子上的人卻是說法不一,有的說她到城里打工去了,也有人說她跟著一個流浪藝人走的,她唱歌,流浪藝人拉琴,賣藝討吃。像是一朵飄飛的彩云,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就不再說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怕曾子齊要掉眼淚。他們說:“我們?nèi)送晖律D(zhuǎn)眼就三十歲了。跟我們?nèi)ゴ蚬ぐ?。攢點錢,把鄒歌琴找回來,她真要變了心,就另外找個女人成個家。我們倆的孩子都兩歲了啊?!?/p>

臨走的時候,兩人從懷里掏出兩張紅票子,塞進曾子齊的口袋。曾子齊開始不要,后來只得笑納了。陳大杰對錢興業(yè)說:“眼里噙著淚水,嘴里還說得出笑納的話來?!?/p>

正月初三,錢興業(yè)和陳大杰又到芭茅埡來了,他們是來邀他一塊去打工。曾子齊仍然在山坡上做活兒,沒有像去年臘月那樣,要他們?nèi)ゼ依镒?,而是站著說了幾句話。目光在滿山坡的桃林里流連,嘴里哼唱著《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那意思很明白,他根本就沒想著要跟他們一塊去城里打工掙錢。

錢興業(yè)和陳大杰面面相覷,他們真的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說:“還沒問你呢,什么時候栽的桃樹,多大的一面芭茅埡,栽了幾年吧?”

“也不是專門栽的桃樹,辦竹鼠養(yǎng)殖場,要在這里挖竹鼠做種,辦烏梢蛇養(yǎng)殖場,還是要在這里捉烏梢蛇做種。芭茅翻挖過來的時候,地也就挖過來了,總不能讓它荒著再長芭茅啊,就去林場的果木苗圃園買些果樹苗來栽。苗圃園的師傅對我說,你一天歌不離口,我也喜歡唱歌呢,我唱的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你就栽桃樹苗吧,良種水蜜桃,一年開花,二年結(jié)桃,三年豐收?!痹育R臉上的憂傷不見了,又換成了笑樣,說,“綠油油的果樹滿山崗,我是把它變成現(xiàn)實了?!?/p>

兩人又好笑,又好氣,說:“鄒歌琴走了,一個人守著這片山坡,還唱唱唱,真變成她老子了,一輩子唱那歌子當飯啊?!?/p>

曾子齊再沒有答理他們,忙他的去了。

曾子齊的確很忙。轉(zhuǎn)眼就二月了,他還有許多的事情急著做呢。首先要做的,是把芭茅埡這幾十畝桃林剪枝修身,花才開得更艷,水蜜桃才結(jié)得更大,更甜,更好吃。還要把桃林里的雜草薅掉,不能跟桃樹搶了肥氣。再就是把木屋收拾干凈,把灶臺壘一壘,還要買點碗筷來。去年二月的時候,縣城有許多年輕人來芭茅埡看桃花。他們大都是騎著自行車來的,不論男的女的,都稱自己為騎友。在桃林里擺著姿式拍照,還站在山崗上揮舞著胳膊對著白云和藍天大呼小叫,然后就坐在桃樹下面吃自己帶來的面包,太陽落山,才依依不舍地離去。也有沒帶干糧來的,就要曾子齊給他們做飯吃。開始的時候,曾子齊對這些年輕人的舉動很是好奇和不解,后來,也就由他們?nèi)チ?。要他給他們做飯吃,卻是不可能的么。把頭搖得像是撥郎鼓:“沒見著我很忙,哪有時間?!?

他們就自己動手煮飯炒菜,菜是他們從山崗上采摘來的剛剛生長出來的野菜,諸如野蕨、魚腥草、野椿芽之類,當然,走的時候,會在灶臺上留下幾張紅票子。

讓曾子齊不可理喻的,一些人當天還不肯走,他們說,雙休日,星期天趕回去就成。他們要在這里看星星和月亮。他們認定,鄉(xiāng)下的星星和月亮,一定比城里的要明亮得多。

曾子齊就替他們著急了:“夜里睡哪里???”

他們嘻嘻哈哈道:“反正不跟你爭床睡就是了。”

吃過晚飯,他們就又上山去了,坐在桃林里,說說唱唱,笑笑鬧鬧,如銀的月色掉在地上,也被他們撕扯得零零碎碎了。

待到月兒走過頭頂,又慢慢從西邊山坡的樹梢上墜落,夜鳥兒也歇下了啼鳴,山風卻是帶著二月三更的寒意款款而來。曾子齊還是放心不下他們,悄悄上山去看,一些人還在說話,一些人卻是依在桃樹下面睡著了,微風搖落桃花瓣兒,給他們身上綴了點點落紅。曾子齊把他們叫醒,要他們?nèi)ゼ依?,不然著涼了怎么上班?/p>

舊棉被,舊床單,全都被曾子齊找了出來,在堂屋開一個鋪,在廂房開一個鋪,小伙睡堂屋,姑娘睡廂房,還有幾個人沒地方睡,曾子齊把火膛燒得旺旺的,讓他們烤。第二天走的時候,當然也是要留下一些錢的。曾子齊不要都不行。他們說:“你不要,我們怎么好意思再來?!?/p>

曾子齊說:“明年二月再來看桃花,遠著呢?!?/p>

他們不說話,走老遠,還回過頭來對著他擠眉弄眼地笑,他也不知道他們笑的什么。

不曾料到,才隔一個星期,他們又來了,他們說雙休日,不能騎行太遠。五一黃金周和國慶長假,去張家界、黃山、杭州西湖,都不在話下,他們中的一些人還騎著自行車去過西藏呢。

“曾子齊,你得動動腦子,這里面有商機?!?/p>

說這話的也是從縣城來,名叫朱卉,長得漂漂亮亮的一個姑娘,特別是笑起來,讓曾子齊就想起讀中學(xué)時那個語文老師常在女同學(xué)身上用的一個詞兒:笑靨如花。她也像那些騎友一樣,騎的自行車,帶著一支自拍桿,但她很少拿著自拍桿去桃林里拍照,也不像他們張張揚揚地在桃林里叫啊,唱啊,跳啊。她幫著曾子齊忙這忙那。有時,星期天別的騎友不來,她一個人也會來這里,來了,還要去畔溪村走一走,看一看。

曾子齊一直弄不明白,朱卉的那些騎友為什么叫她剩女,看上去不過才二十多歲,怎么能叫剩女:“要說,我才是剩男呢?!?/p>

騎友們就說:“不是我們叫她剩女,是她媽這樣叫的?!?/p>

朱卉抱怨說:“我媽天天要我找男朋友,不然就成剩女了。真煩人?!?/p>

這樣說的時候,朱卉就對著曾子齊笑。曾子齊不知道她笑的意思是什么,心里嘀咕說,城里人,長得又漂亮,還愁找不到對象,不過是想挑個更好的罷了。

朱卉不想跟他往深里討論這個話題,她跟他說商機的事情:“平時雙休日,雖是只有十個八個騎友來這里玩,還是要把上山來的這一段路修一修,不能讓他們扛著自行車上山吧。還要做好后勤保障,他們要吃飯,就要讓他們吃好,他們要住下來,就得讓他們晚上睡好。不然,就留不住他們,不定他們星期天就到別的地方玩去了。栽了這么大一片桃林,僅僅只是靠賣桃掙錢,不劃算。賞花,賣果,看風景,都是錢。知道么,要學(xué)會動腦子。”

曾子齊卻是自言自語起來:“真的不知道,他們怎么就看上這一片桃花了?!?/p>

朱卉笑說:“正好應(yīng)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那詩句了。你只是天天在這里勞動,唱歌,自己站在村口的國道上去看看吧。幾個騎友發(fā)現(xiàn)這片桃花的時候,還以為是天上的彩霞落在山坡上,或是哪位畫家以藍天作為背景,涂上幾筆薄霧飄緲的山色,再在山色里點上一抹粉紅,那個美。沿著村路往這里騎來,又聽到了你的歌聲。當時,他們不也大聲地跟著你唱歌的么。要是把硬件設(shè)施置辦好了,來玩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你想啊,這里離縣城不過二十公里,又在國道旁,雙休日,年輕人出來玩,這里當然就成了首選。看桃花,看小河,看村景,還看落霞與白鷺齊飛,遠山共天際一色。”朱卉過后指著木屋旁邊長著狗尾巴草的田地說,“那幾畝水田不也是你家的么,怎么能讓它荒著,插禾麻煩,犁田育秧,殺蟲鋤草,還要管水,不如種上包谷紅薯,他們來了也好嘗嘗鮮,吃不完就喂雞,雞長大了給他們做土雞火鍋缽子吃,他們還不高興死了?!?/p>

曾子齊拍著腦殼說:“原來,我不過是指望桃熟了,賣桃掙點錢過日子。你這一說,我可是開竅了啊?!?/p>

“有了錢,日子才會好過?!蹦菢幼樱旎芎孟襁€有許多話要說。

曾子齊卻像是想起了什么,說:“我還沒問你呢,上次你們走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幾棵桃樹系了紅布條,誰系的,什么意思?。俊?/p>

朱卉的臉有些發(fā)紅:“這也不懂,他們中有三對是情侶,在桃樹上系紅絲帶,許愿呢,還有些紅絲帶是沒對象的單身漢系的,他們想撞桃花運?!?/p>

曾子齊的臉也紅了,原來這樣。朱卉卻是笑著說:“你為什么不在桃樹上系根紅絲帶,許個愿心,讓歌琴姐快快回來啊?!?/p>

曾子齊把頭扭向一旁,擔心掉下的眼淚讓朱卉看見,喃喃地說:“她不會回來了?!?/p>

說城里來的這些騎友是看著芭茅埡的桃從青澀到成熟,從羞羞答答藏在枝葉里面,到張張揚揚地迎風擺動著嬌紅的臉兒,一點都不為過。但他們有一樣好,決不伸手摘桃。有時,曾子齊說:“口渴了,自己摘個桃解解渴吧?!?/p>

他們說:“什么時候開園摘桃,我們再來吃桃不遲?!?/p>

開園這個詞兒曾子齊也是第一次聽到。朱卉告訴他,城郊也有一個桃園,桃樹沒有這里多,園子沒有這里大,周圍的風光山色也沒這里旖旎,名氣卻比這里大多了,每年桃熟的時候,會定一個時間開園摘桃,多少人潮水般涌進園子里,自己挑,自己選,桃園的主人守候在園子出口處,一邊過秤,一邊收錢:“你也定個開園的時間,當然要定在星期天,讓這些騎友來摘桃。知道么,他們看著桃一天一天長大,一天一天成熟,吃桃的滋味也就不同一般了。”

“這個主意好,你幫我定個時間吧?!痹育R高興地說。

朱卉掏出手機看了一陣,說:“七月十八號吧,星期天,肯定也合你的意,按你們農(nóng)村的說法,要想發(fā),不離八啊?!?/p>

那些日子,曾子齊還真的忙得不亦樂乎,把木屋前的路修好,又開始打掃房前屋后,還要防治桃的病蟲災(zāi)害,這也是朱卉教給他的,朱卉說,養(yǎng)竹鼠不成,養(yǎng)蛇不成,吃的是不懂技術(shù)的虧,要想結(jié)出的桃又大又甜,就要學(xué)會果木培管技藝。問她怎么懂得這么多,她笑而不答,卻是不厭其煩地教他怎么打藥,怎么施肥,怎么剪枝,甚至要留下什么樣的花蕾也有講究。

有空,曾子齊還要去收拾木屋旁邊幾畝拋荒了的田地。他是把朱卉的那建議也裝心里去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七月十八號,來摘桃的人可真多,除了騎友,還有人開著小車來,大人小孩一齊往芭茅埡涌,偌大一片山坡,花影兒映著七月的陽光,歡歌笑語隨風流傳。只是,桃樹才栽下幾年,結(jié)的桃不多,被他們一掃而空,一些來遲了的人連嘗嘗鮮都沒機會,不過他們還是很高興的,采蘑菇,摘野菜,還拿著自拍桿照個不停。曾子齊有些過意不去,生火給他們做飯,還從旁邊地里摘了許多嫩包谷煮了給他們吃。

太陽下山,芭茅埡漸漸安靜下來,曾子齊清點著一摞鈔票,臉都笑成一朵花了。他一直還擔心呢,桃熟了,得挑到鎮(zhèn)子上去賣,要是賣不了那么多,就會爛掉的。

“拿這錢,再添置一點日常用品吧?!敝旎芙o曾子齊理了個清單,要他照著去鎮(zhèn)子上買來,“剩下的錢,存著,過三五年,就把這木屋變成磚房,也像錢興業(yè)一樣,修兩層……”

要是騎友們不在木屋下面的路口催朱卉快走,眼見著天就黑了,她還會對曾子齊說個沒完的,她還要說什么呢,曾子齊不知道,他只是覺得,朱卉跟那些騎友不一樣,好像她不是趁著雙休日來游山玩水的,而是來幫著曾子齊做活兒的,事無巨細,手還做,嘴還說,苦口婆心。

她為什么要這樣,曾子齊當然猜不透,年輕人遐想一些事情的時候,愛兀自臉紅,還愛耳熱心跳,不過,曾子齊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說,萬萬不可能的么。

按照朱卉寫的清單,買來新床單,新棉被,還買了碗筷和一口大鍋。朱卉又來了,張羅著在那邊房里開幾個鋪,還把灶屋清掃干凈,架上大鍋,忙得滿頭大汗,卻是把高興寫在臉上:“現(xiàn)在好了,再多一些人來這里,也吃得上飯,星期六不愿意回去,還不愁要烤火過夜了?!?/p>

曾子齊探頭朝外面看看,山色迷蒙,夜的腳步隨之而來,就著急了:“只顧著做活兒,天快黑了,騎著車路上可要小心啊。上次天黑才回去,路上摔了一跤,腦袋摔了多大一個包?!彼ぶ怂?,卻讓他心疼的話曾子齊決不敢說出來。

“騎友對你說的么?”朱卉對外面看了一眼,說,“今天不回去了,就住在這里?!?/p>

曾子齊連連擺手說:“這個星期沒人來,就你一個人啊。”

“一個人不能住這里了?”朱卉明眸含笑,盯著曾子齊說,“多久沒聽你唱歌了,認真唱唱《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給我聽吧?!?/p>

“不敢唱?!?/p>

“為什么?”

“你其實唱得比我好?!?/p>

朱卉就唱起來,她唱的也是《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聲音清純,甜美,使得半邊月兒也在窗欞探頭探腦地對著屋子張望,惠風干脆擠進身子,滿屋子就填滿了秋的芬芳。

曾子齊卻是站起身,去廂房給她鋪被子去了。他記得,朱卉是第一個來芭茅埡的,她也說,是站在村口的國道上看到了這里滿山崗的桃花,就尋著來了。那次來,除了問他家的情況,還盤根究底地詢問村里有多少留守兒童,多少空巢老人,多少困難人家。當然,她還問了鄒歌琴的,問過,她就不做聲了,像是想什么心思去了。過后每次來,她居然像個家庭主婦,張羅著騎友們的吃住,還把騎友們的意見反饋給曾子齊,要他怎么做好。騎友們玩得高興,吃得滿意,住著舒適,他掙的錢也就更多一些。

“真是個好人啊?!边@是曾子齊發(fā)自肺腑的話,心里的疑團卻是更加解不開了,非親非故,她為什么要這樣,還不是一天兩天,一次二次,已經(jīng)兩年了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星期天只有騎友來芭茅埡,不見朱卉,曾子齊心里就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像是少了點什么,一邊忙著做活兒,眼睛卻是對著門前的小路張望。

“幾個星期沒來,心里總是牽牽掛掛的啊?!?/p>

這天,朱卉來了,見面居然說的是這樣一句話。曾子齊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自己這樣,她怎么也這樣啊。朱卉還是一副笑靨如花的樣子,捋了捋被汗水沾在額前的頭發(fā),從自行車的后座取來一樣用報紙包裹著的東西。

“打開看看?!?/p>

曾子齊不知道是什么,小心地把包裹著的報紙一層一層拆開?;▓喝思摇J且粔K牌子,四個顏體字,樸拙而凝重。

“掛在木屋的大門上?!敝旎苷f,“芭茅埡這名是得改改了啊。”

曾子齊的眼里有淚水在晃動,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是覺得,看到花埡人家四個字的時候,心里像是被什么觸動了一下。

“要多少錢?!彼约旱目诖?。

朱卉笑著說:“請朋友幫忙做的,要什么錢,你滿意就好?!?/p>

曾子齊就不做聲了,這兩年,給她多少錢也回不了她的情啊。連忙生火做飯:“騎了這么遠的路,一定餓了吧?!?/p>

“吃飯才來,哪餓,快來幫著把牌子掛上吧?!睌[了個凳子在門前,讓曾子齊站在凳子上掛那牌子,自己一邊幫忙一邊說,“明天星期天,天氣又好,肯定有許多騎友要來?!?/p>

“明天來,還不是看桃花的最佳時候,下個星期天來,桃花就全開了。”曾子齊過后說,“想一想,去年七月十八號開園摘桃,就像昨天一樣。”他心里還有話沒有說出來,自從有了那些騎友,特別是有了朱卉,他覺得這日子過得真快。

朱卉說:“明天有人來,下個星期天也有人來。踏青,賞花,一年才有一個季節(jié)。把牌子掛好,也別急著上山做活,把房前屋后再打掃一下?!?/p>

曾子齊說:“這些事情我來做,你去桃林玩吧。”

朱卉笑道:“要去,也得一塊去啊,一個人有什么好玩?!?/p>

曾子齊就不做聲了,匆匆忙忙把房前屋后打掃干凈,才陪著朱卉去了桃林里。他以為,朱卉像一只花蝴蝶,在桃林里徜徉,春光明媚,人面桃花,他要把她的美麗,甚至她的婉轉(zhuǎn)的歌聲,全都錄進手機里,不曾想,她卻是攀著桃枝,撫弄桃花,又開始了她的現(xiàn)場指導(dǎo)。

曾子齊終于憋不住了,鼓足勇氣說:“一個話,一直想問你,卻不敢開口?!?/p>

“什么話要問我,還不敢開口呢?!?/p>

“常來這里,家里就沒事?”

“爸媽才五十多歲,家務(wù)事都不要我插手,我有什么可做?!?/p>

“他們知道你來這里么?”

“我只說去了鄉(xiāng)下,沒對他們說具體的地點?!边€有話到了嘴邊,朱卉卻是緘口不說了。

曾子齊心想,要是她爸媽知道女兒常來這里,肯定不高興的吧,喉節(jié)蠕動了一下,想說的話,就又咽了回去。

還真如朱卉所料,第二天半響午,來看桃花的人就一撥一撥地來了,他們看到了掛在木屋門楣上的牌子,就大呼小叫起來:“好,實至名歸啊?!?/p>

曾子齊沒去桃林,他要給他們燒茶做飯,朱卉也沒有跟著騎友去桃林,幫著曾子齊忙活。先來的一撥人玩夠了,照夠了,吃過飯就走了,后一撥人又來了。

兩天,曾子齊忙得兩腳沒沾地,朱卉也忙得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星期天吃過晚飯,朱卉丟下一句話:“下個星期天,你得多做些準備才是?!焙鸵蝗候T友,說說笑笑走了。

曾子齊看著他們的背影遠去,喃喃說:“辦竹鼠養(yǎng)殖場不成,辦烏梢蛇養(yǎng)殖場不成,卻成就了個花埡人家?!?/p>

兩滴豆粒般的眼淚,徜徉過笑臉,啪噠一聲掉下來。從辦竹鼠養(yǎng)殖場到現(xiàn)在,整整十年,他哭過三次。第一次是竹鼠發(fā)瘟,幾年的心血啊,上百只竹鼠一個晚上全伸腿了,再一次是烏梢蛇生病,開始只有一條烏梢蛇的鱗片上出現(xiàn)紅色的斑點,也就幾天時間,幾十條烏梢蛇就都傳染上了,他能不哭么。第三次,是鄒歌琴出走,他哭著挽留她,發(fā)誓說他還會從頭再來。鄒歌琴卻說,祖宗留下的屋場地基都被你賣掉了,還從頭再來啊。跟著你瞎折騰,能有出頭的日子么。還唱歌呢,哭都沒好腔了。鄒歌琴走得決絕,頭也不回。他只能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淚水流成了兩條溝兒,心都碎了啊。原本想著讓心愛的女人過得開心,過得幸福,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多少的失落和迷惘,填滿了他的胸口。

今天,他又哭了,淚水似汩汩的泉水。當然是高興的淚水,是感動的淚水。

“子齊,吃晚飯了沒?”

曾子齊抬頭朝對門外看去,夕陽遠去,落霞披在一個人的身上。是錢興業(yè),蹲在禾場上的,一只手握著胸口,還大張著嘴,不停地喘著氣。

曾子齊連忙揩掉臉上的淚水,一邊往禾場走,心里卻是犯起了嘀咕:“快三月了,怎么還待在家里沒去打工?!?/p>

“身體不是很好,今年不去打工了?”

曾子齊說:“我們兄弟三個,就你的身體最結(jié)實,什么病,怎么連說話都很費力的?。俊?/p>

“要說什么病也沒有,不過胸口有點發(fā)悶,透不出氣,爬這坡,吃力啊。”錢興業(yè)過后說,“這些日子,也不見你的身影,忙的什么?到了星期六,就看見一些城里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往這里來了?!?/p>

曾子齊卻是著急地說:“去醫(yī)院認真看看啊,沒病,怎么會成這個樣?”

“醫(yī)生說,就這個樣了。”錢興業(yè)眼睛盯著木屋門楣上掛著的牌子,“什么意思,芭茅埡變成花埡了?”

“牌子不是我掛的?!?/p>

“誰掛的?”

“你不是說星期天??匆娨恍┠贻p人來這里么,牌子就是他們掛的?!?/p>

“這里有什么好玩的?聽說前年就有人常來這里玩了?!?/p>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只要是星期天,天氣好,是一定有人來的。要是來的人不多,還好,人來多了,我的鍋灶可就忙不過來了。碗筷買了兩次,被子買了兩次,還重新打灶加鍋,還是不行?!?/p>

“你就愿意陪著他們玩,不做活兒了?”

“也沒上山做活兒,也沒陪他們玩,給他們做一餐飯就忙得兩腳不沾地了,有時,朱卉還要幫忙才行的。”

“朱卉是誰?”錢興業(yè)眼睛盯著曾子齊,急急地問。

“他們中的一個騎友,二十多歲,長得漂亮,歌也唱得好聽,她的同伴卻叫她剩女?!?/p>

“看樣子你是被那個朱卉迷著眼了,不然,倒貼油鹽柴米和鍋灶,還像是拾得了元寶一樣?!卞X興業(yè)真的是生氣了,喘著氣,臉也有些發(fā)紫,“你就不想想,三十歲了,還是條光桿子,我都替你著急。”

曾子齊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說:“昨天和今天,來了三十五個騎友,二十三個騎友玩一會兒,吃了餐飯就走了,還有十二個騎友在這里住了一宿,我得了二千三百五十塊錢?!?/p>

錢興業(yè)那張青紫的臉有點變形,瞪大著眼睛問:“天上掉樹葉子???”

“每人一餐飯收五十元,晚上住這里給錢我還不要呢?!?/p>

“給他們辦的什么龍肉海參吃???”

“他們自己在山崗上拾的鮮蘑菇,采摘的野蕨、魚腥草、胡蔥,當然,除了油鹽柴米,我還給他們殺土雞做了火鍋缽子。”

“怎么算你還是賺了?!?/p>

曾子齊只是笑,不再回他的話,心想朱卉給我謀劃好了,三年之后修磚房,跟你家修的磚房一個樣。

錢興業(yè)走進了家里,先是看了看灶屋,后來又去廂房看了看,說:“這也是那個朱卉的功勞吧?”

“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功勞?”

“我還不知道你,能把個家弄得這樣么?!?/p>

曾子齊有幾分得意地說:“的確是她的功勞?!?/p>

“這么說,我今天白來了。”

曾子齊看著錢興業(yè),不知道他說的這句有頭無尾的話是什么意思。

錢興業(yè)喘了一陣氣,說,“鄒歌琴給我打電話來了?!?/p>

“這幾年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問她,她也不說,只是說她想回來了?!?/p>

“回來就回來,還要問你???”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她說要回你這里來,問你接納她不。”

曾子齊就不做聲了,一陣,卻是問錢興業(yè)說:“胸口悶,透不出氣,怎么不是病,待在家里,你就不著急?”

“要說沒病也不是。職業(yè)病,沒治了,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

“什么職業(yè)病,有這么嚴重么?”

“這些年,我和大杰在一家化工廠打工,想多掙錢,就得擔待風險,果然,做了幾年,身體就出問題了。”

“怎么會是這樣呢,沒去找那家廠子?害人的啊?!?/p>

“找了,給了我一點錢,不然,一家三口,還不被餓死?!?/p>

“大杰怎么樣,他沒得你這樣的職業(yè)???”

“他當時沒進我那個車間?!?/p>

曾子齊就責備起他來:“你為什么要進那樣的車間,命都不要了?!?/p>

“我不是說了么,想多掙錢。不然,我家的磚房怎么比大杰家的磚房高一層,家具也比大杰家的齊全?!?/p>

“拿命換錢啊?!痹育R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有什么辦法,要怪就怪我們畔溪村窮。剛進廠時就聽到工友們說一句話,你想老板的錢,老板就要你的命?!卞X興業(yè)張著嘴喘了一陣,才緩過勁來,“你不知道,大杰也惹上麻煩了,他那張嘴再能說會道,只怕也是脫不了身的?!?/p>

“惹上什么麻煩了?”曾子齊又替陳大杰著起急來。

“和他一條流水線做活的一個同伴的女人,跟車間的工頭有皮絆,那天半夜上完夜班回來,同伴說那個工頭這個時候一定睡在同伴床上的。請他幫忙教訓(xùn)那狗東西,他就跟著去了他的出租屋,工頭提著褲子出來,他也學(xué)著同伴的樣,拍了那狗東西一磚頭。其實,拍的也不重,可人家是廠里老板的親戚,住在醫(yī)院就不肯出來了,陳大杰和那個伙伴打工的錢還不夠他住醫(yī)院呢。”

“什么時候的事?”曾子齊像是聽一個離奇的故事,有些目瞪口呆了。

“正月去了才幾天發(fā)生的事情,大杰一邊給我打電話,一邊哀聲嘆氣,說沒工資拿,老婆天天跟他吵架?!?/p>

“這可怎么辦啊?!?/p>

“能有什么辦法,什么時候那工頭從醫(yī)院出來,大杰才算是脫災(zāi)脫禍?!卞X興業(yè)催曾子齊說,“還沒回我的話呢,得給鄒歌琴一個答復(fù)啊,她還等著我回話的?!?/p>

曾子齊的心似乎還留在陳大杰的遭遇中,嘆著氣,一陣才說:“這個事,還得問問朱卉?!?/p>

錢興業(yè)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真要找了個城里的姑娘,我當然替你高興。不過,你還是要想好,那陣你心里只裝著鄒歌琴,還山盟海誓呢。我和大杰除了甘拜下風,還從心里祝福你們,說你們倆才是最般配的一對。不管她這幾年去了哪里,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能說多年的感情,說沒了,就沒了,說忘了她,就真的把她給忘了么?!?/p>

曾子齊的心像是被什么撞擊了一下,過后,又像是有一只溫柔的手,在輕輕地撫摸著。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上前幾步,扶著錢興業(yè)說:“天黑了,我送送你?!?/p>

如水的月色,慷慨地撫摸著大地,靜寂的早春之夜,時有微風吹過,除了一絲涼意,還帶著花的草的芳香。世間的萬物,要把一個冬天集聚的力氣生發(fā)開來,在這個春天綻放得更加美麗,更加妖艷。

錢興業(yè)說:“怎么了啊,來這里坐坐,我的胸口好像舒服了許多,呼吸也順暢多了?!?/p>

曾子齊說:“也許是山里的空氣好的原因吧,不然,那些騎友,也不會一到星期天就往這里跑的。他們還能說出許多的道道來,青山綠水,藍天白云,養(yǎng)眼,養(yǎng)心,特別是負氧離子多,對身體大有好處。你要喜歡,常來這里走走?!?/p>

“哪有時間。我身體不好,女人把兒子放家里我?guī)Р环判?,也就沒去打工了。得把幾畝田地種上吧,不然,吃什么。照看兒子的任務(wù)就交給我了。你不知道,我那兒子雖是才三歲,調(diào)皮,像放牛。”

送錢興業(yè)回來,錢興業(yè)說的那話卻是在曾子齊的耳畔縈繞個不停。掏出手機,給朱卉打了個電話,說的話當然不是很直接,而是轉(zhuǎn)了彎兒:“朱卉,在忙什么?”

“我不是說了么,回家是沒我忙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曾子齊說:“來我這里,可是苦了你,累了你啊。下次來,就不要你那樣忙活了,我要鄒歌琴給你辦好吃的?!?/p>

朱卉聽到這話是什么反應(yīng),曾子齊想不出來,但朱卉停頓了那么幾秒鐘,他卻是感覺出來了。他真不知道再要對她說什么才好。好在,這時朱卉卻在那邊開口說話了:“歌琴姐回來了?”

“回來了,再也不走了?!?/p>

曾子齊說這話的時候,心在怦怦發(fā)跳,嘴唇還有點微微顫抖。他不知道朱卉還會說出什么話來,他又該怎么作答。實在說,這幾年他是漸漸把鄒歌琴忘記了。兩人一塊唱歌,一塊辦竹鼠養(yǎng)殖場和烏梢蛇養(yǎng)殖場,一塊憧憬著幸福而美好的未來,當然,還有鄒歌琴決絕地離他而去的傷痛。

原來,這一切只是靜靜地蟄伏于他的心底,一有機會,它們還會復(fù)活過來的。就是說,鄒歌琴在他的心里,能忘掉的么!離自己而去的責任,也不全在她,當時,自己不也很絕望的么。

曾子齊似乎聽到了朱卉在那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過后,就聽到了她歡快的話語:“你不是問我怎么懂得培管果樹的技藝么,還問我在哪里上班。我讀的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上了公務(wù)員,我們領(lǐng)導(dǎo)要求每個人農(nóng)村有個聯(lián)系點,我想把你作為我的聯(lián)系對象,又不好意思對你說。歌琴姐走了,你的心情不好。我當時就一個愿望,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到時候家里條件好了,歌琴姐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來。歌琴姐果然回來了啊。我卻是沒時間來吃她做的飯菜,聽她唱歌了,我已經(jīng)報名到我們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駐村扶貧去了,培訓(xùn)兩天,大后天清早就走。我還準備到村里之后再給你打電話的。一定要替我向歌琴姐問好啊?!?/p>

曾子齊“啊”了一聲,后面的話卻沒有說出來,只有兩行淚水順著臉面淌落。

把手機揣進口袋,曾子齊不由得又琢磨開了,鄒歌琴真要回來,我也不問她這幾年去了哪里,做的什么,回來安安心心過日子就好。當然,歌也有她的唱,騎友們愛聽,怎么唱都行,不定她的歌聲還是招徠客人的一張名片。不過,有一個條件她得答應(yīng),錢興業(yè)那身體,只怕是廢了啊,廠子才給他那么點錢,兒子一天天長大,他女人柔弱的肩膀怎能支撐起那個家。讓他們也搬到花埡來,弄幾個錢過日子。再說,這里的空氣新鮮,風景也好,對錢興業(yè)的身體大有裨益。

這樣想的時候,他兀自就笑了,朱卉要是知道自己這樣的打算,一定是會很高興的。

責編手記:

由于熱愛家鄉(xiāng)湘西那片雖然貧窮但卻慷慨美麗的土地,熱愛那片土地上善良淳樸的鄉(xiāng)親,苗族作家向本貴很自然地成為我國最早關(guān)注進城務(wù)工農(nóng)民的作家之一。從最早發(fā)表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盼望穿超短裙的女孩》到本期的《花埡人家》,作家一路寫來,竟發(fā)表了農(nóng)民工題材的中短篇小說達五十余篇,作家筆下的人物也在時序的推移下,由歡欣鼓舞的笑臉漸變成了迷茫暗淡的愁容。而回歸土地、回歸綠水青山的主題則又成為作家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亮點?!痘▓喝思摇返闹魅斯育R雖然沒有進城打工,但他卻是作為“打工潮”這樣一個浩大的社會現(xiàn)象的對應(yīng)和參照而被賦予其認知和審美價值的,他的成功無疑是“回歸”主題的彰顯和呼喚,自有其積極的意義。然而,細心的讀者如果追問下去,很容易發(fā)現(xiàn)“花埡人家”的不可持續(xù)性:“花埡人家”的成功,必然會“帶動”更多的效仿者,其結(jié)果只能是客源被分流、收益被攤薄,從而又回到貧困的原點。對此,作者豈能不知!歸根到底,農(nóng)民的出路在于土地,而土地的出路則在于糧食。所以,我們才會在小說中品讀出某種若有若無的隱憂,品讀出含蓄而有節(jié)制的柔軟和美好,品讀出緬懷和挽留——一種濃濃的化解不開的鄉(xiāng)愁。真的是難為作者了?!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責任編輯 哈 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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