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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李俏

2017-11-17 19:32貝西西
雨花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貝西西

1

我對青春的記憶很早,可能是因為本能地知道青春短暫,便早早記起。

九十年代的我們,作為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生命中充滿了壓抑的喜悅,那是種怕人知道、又按捺不住地想讓人知道的心情,想向世人宣布自己生命的獨特性從這一刻開始了:仿佛一顆顆珍珠米,于一夜之間亮出皎潔而美好的光芒。

想來,每個學(xué)校都有幾個這樣的女孩子,她們被稱為班花,或者校花。

我故事里的這個女孩兒叫李俏,是我的同學(xué)李曉的姐姐,我早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漂亮,她體態(tài)豐盈,面如滿月,盼顧生輝。她雖只大我們兩歲,身體卻發(fā)育得非常豐滿,如枝頭剛剛成熟的桃子,蓬勃而飽滿。她的漂亮帶了一種橫沖直撞、不講道理的蠻橫,帶了逼人的氣魄,一眼望去很有視覺張力。

我們這個村子,在古代是一個埠頭,船只匯集,商賈穿梭,離此不遠(yuǎn)就有清代的官道。后來,商業(yè)衰落,演變成一個村落,人們以種菜為生,劉、王、賈成為這個村子的三個大姓人家,李俏的家里該算是外來在這里落戶的。李俏的母親是河南人,是李俏的奶奶用很重的彩禮從河南娶回來的。李俏的父親長得瘦而有棱角,顴骨又高,還有一嘴板牙,走路又稍有點駝背,于人前人后又總是悄然,便顯得有點畏縮了。李俏完全不似她的父親,李俏的臉形像母親,大方,體面,什么也不怕,再加她銀鈴一般的聲音,更是為她的美添了幾分氣場。

李俏那操著一口河南話的母親氣定神閑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擰麻繩,用心地將一根又一根繩子擰下去,她將麻草先在腳下踩了又踩,然后用手有力地翻著花,一路擰下去……一踩一擰中顯出這個女人對生活的恒久耐心,也顯得這個沒有兒子的家庭似乎并不氣短,有的是奔頭,在這個村子里見了誰也不怕,反而有了另一種欣欣向榮。因了李俏的母親,這個坐落于關(guān)中地區(qū)的村戶人家有了一種別樣的敦厚與祥和。妹妹李曉則像極了父親,拙于言詞,總是悄然,總是靠邊,總是微微笑著,也總是更愿意以自己姐姐的打扮左右自己的穿著。這村子時常傳言,李俏不是她爸爸親生的,說是李俏的母親在河南時就懷上帶過來的,要不,李俏母親這樣出色的人怎么會這么大老遠(yuǎn)地嫁到這里來。這些,都不得而知了,總之,李俏一家的存在使這個村子有了談資,有了消遣。

因為知道自己的漂亮,李俏也愛打扮,雖學(xué)習(xí)一般,但老師們都喜歡她。再加上她很會說話,有著農(nóng)村巧媳婦一般的能說會道,常常把老師說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反而不覺得她有什么不足。

冬天的清晨,有薄薄的霧,長著青苔的地上也落了一層白色的霜泠,她與一個剛剛分來的物理老師站在屋檐下。哎,那個老師太年輕了,他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歲。李俏穿了翠綠的棉襖,很醒目,那老師個子低,在她的美麗面前低下了頭,就顯得更低。她說著什么,那老師不停點著頭,仿佛她是老師,而那老師倒像是學(xué)生了。

常常,校園里的早操時候,一些低年級的男生會悄悄尾隨在李俏班級的隊伍后,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是為了看她幾眼,像《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的那些小男孩兒一樣。這一切,李俏仿佛是知道的,她如若往常,在隊伍里像沒事人一樣,一邊走著,偶爾與旁邊的同學(xué)交談幾句,余光稍稍一掠而過,只當(dāng)沒有看見。

那一年夏天,我們?nèi)艘黄鹑ビ斡荆?dāng)我們?nèi)艘蛔哌M(jìn)游泳池時,人們便紛紛開始注意李俏,她白而豐腴的皮膚充滿了光彩,簡直有點過于奪目了,她的美是帶了聲勢的,像是要席卷一切似的。

在水下潛水時,李俏還沒有學(xué)會游泳,我在水底看著她,她的頭發(fā)四散飄浮著,水草般漫舞。她的眼睛閉著,因在學(xué)潛水,懷著一種怯怯的怕,又有一種驚喜,使她更加可愛。池水微綠,不停有小水泡冒上來,她的兩只手輕輕撐開,紅色泳衣使那一塊水域散發(fā)出微微的紅光,陽光透過微綠的水映在她身上,她的皮膚在水里幾近透明,卻又充滿質(zhì)感。她有點胖,甚至顯得笨,卻生出一種無邪來,反而讓她更動人。我在水下看著她,仿佛被一種天然的力量所吸引,不由得緩緩靠近她,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后來的歲月里,我無數(shù)次想起這個細(xì)節(jié),微感迷茫,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舉動,想起心理學(xué)家說,異性與同性之愛人們生來就有,只是慢慢在成長的歲月中選擇走上了一條路,而放棄和淡漠了另一條路。可我想,我對李俏不是那種情感,只是在一瞬間對生命的青春之美產(chǎn)生的由衷的仰慕。

2

李曉與我常常在放學(xué)后一起寫作業(yè),多數(shù)是在李曉的家里,因了我母親不似李俏與李曉的母親那樣齊整,家里總是亂糟糟,我的母親仿佛總有做不完的事情似的,而她們的母親好像總有時間,她們的家也更整潔溫暖,所以我更愿意去她們的家里。

在我們寫作業(yè)的間歇,她們的母親會端出點心給我們吃,農(nóng)村給孩子吃的點心不過是饃片用極少的油炕了,然后撒上鹽粒,再或是蒸紅薯或者南瓜,切塊兒拿來給這些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填填肚子,這已經(jīng)算是不錯了。更多時候,你在別的同學(xué)家里是碰不到這樣的優(yōu)待的,李俏的母親必竟是從外省娶來的,與這個村子里別人家的母親不太一樣,想來,李俏的母親在他們那個地方也算是女性里的佼佼者了。

不知李曉有這樣一個姐姐會有什么樣的心理,李曉在我們這些同學(xué)里也是長相姣好的女孩子,被自己的姐姐一比,就顯得小氣并且灰暗了,且不知為何,同出一個父母,她的膚色卻比姐姐暗了許多,這也使得她更加悄悄而黯然。

李曉愛生悶氣,有什么事情惹著她了,她就坐在院子里,皺了眉頭,兩腿伸直了,將桌上或手里的東西扔出去,或是筆,或是勺子,或是一沓書……扔得滿院都是,四散各處,自己坐在那歪著頭,皺著眉,掉臉。這個時候,李俏就會過來解圍,她總是會來哄自己的妹妹,她呵呵笑著,一邊把自己妹妹扔出去的東西撿回來放在桌上,一邊說:生啥氣嘛,脾氣還大得不行……光發(fā)脾氣頂個啥用嘛……她一件一件撿回桌上的東西,然后走過來,掬著李曉的臉蛋,將李曉的臉蛋兒放在自己掌心里,揉上兩揉,不一會兒,李曉的臉色也就和緩了,就被姐姐咯吱笑了,李曉的庠癢肉在脖子下面。當(dāng)然,也有李曉的脾氣鬧得大的時候,李俏也收拾不了了,這樣的時候她們的母親就要出面了,她們的母親若是出來了,就要罵人了,兩人一起罵,罵小的脾氣毛,罵大的不頂事兒,管不了小的,這樣兩個人都沒好果子吃。

在我看來,李曉發(fā)的脾氣完全是一種理虧氣短的感覺,因了她是這家里最小的,她就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她是最小的,姐姐李俏偏偏對這一切都是通曉的,處處讓她證明自己是對的。嗯,李俏的存在讓我們這些女孩子都有一種威脅感,但我們卻時時也因了她的美而被降服著,連我都是。我是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李俏也自知她成績一般,總是敬我?guī)追郑娏宋铱偸切χ?,一直笑著,如同要用這笑包裹得我無處藏身,倒讓我覺得我學(xué)習(xí)好沒什么了不起的了。

以前,我們放學(xué)后和班里的男同學(xué)一起走,碰著李俏,李俏便與我們一路走,一會兒那些男生不知不覺就開始仰著頭說話了,他們的個頭有的還沒有李俏高,卻左右跟在李俏的前后。我們幾個女同學(xué)便四散開去……這樣幾次后,李俏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再也不與我們一起走了,悄悄地不見了。再放學(xué)碰到李俏時,她便與高年級的男生一起走了,我們看著她坐在高年級男生的自行車后面,遠(yuǎn)遠(yuǎn)沖我們招招手……接著自顧自與那人說話了。李俏的好在于她真的能體諒所有人的感受,給所有人空間,比如她的妹妹,比如她周圍的女性,她的美與她的好一樣既鋪得出去,又收得回來,既勢不可擋,又無從抗拒。

想一想看,李俏也不過就比我們大了兩三歲,卻比我們高出半頭去,又比我們都豐腴,這不光是我們的姐姐了,簡直就像是個小母親。我總記得她穿的褲子從來都是撐得滿滿的,渾圓的腿如同充了氣一樣,而我們都像是比她小一兩號,記憶里,李俏的母親總是坐在院子里給李俏改衣服,因那些衣服趕不及李俏膨脹的青春。

后來我們風(fēng)聞,李俏與高年級的哪個男生非常要好,這都只是風(fēng)傳,也未見真就是。但我們真的看到李俏常常與幾個高年級的男生一起早操,一起下學(xué),或者一起自習(xí),也常??吹嚼钋文弥硞€高年級男生的運動衣,候在操場外……在那個時候,一個女孩子如果拿著哪一個男孩子的衣服,那便已經(jīng)證明他們的相好了,李俏不怕這樣的傳言,她做這些事情落落大方,旁若無人。但這也是很自然的,你能指望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子不被男性看到嗎?

上天從來對過于美好的事物都埋著一個咒語,對李俏也是,李俏身上也有一個咒語。這個秘密我想李曉肯定是知道的,但我從來沒有從李曉那里得到過證實。

我知道這個秘密是從母親那里,母親也是一個很能干的人,卻比不得李俏的母親排場,農(nóng)村人講排場,其實就是說面面俱到,擺得開。我的母親是一個老實人,只會專心干活,比不得李俏的母親。我和母親說起李俏,我說感覺李俏好像比李曉大好多似的……而且李俏一點都不像她的父親,那么白,那么會說話……聽到這里,母親嘆了一口氣,悄聲說,那么好的女子卻落下病,她有她的不好。我不明白,問母親,母親想了想道,你看到李俏她媽總愛罵人吧,其實也心煩著呢,李俏有個毛病都說不得人聽,那么大的姑娘卻有尿床的毛病,間天尿床,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不覺地,夢里就那樣了。母親又說,這是一種病,而且專挑好女子、長得漂亮的女子身上走,你姥姥鄰村的地方有個叫白陽崆的地方也有個女子有這病,那個女子長得也漂亮,性情也好,但身子弱,不似李俏長得富態(tài)。我好生奇怪,這是什么病,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尿床是一種病嗎?母親嗔怪道,當(dāng)然是病,當(dāng)時自己不知,過后才醒悟。母親說,李俏的母親到處給李俏找方子,不知哪里尋來的偏方,酸棗枝、酸石榴枝、黑豆,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壁虎曬成的干兒,要熬湯喝。母親說,你沒有看見李俏家里整天曬被褥嗎?母親最后下定論一樣地說,這樣的病或許結(jié)了婚就好了,這是當(dāng)姑娘的病,這女子也安生不了。我那時小,聽不來什么叫“當(dāng)姑娘的病”,懵懵懂懂,只覺得很神秘似的。說這話時,母親露出一臉擔(dān)憂的樣子。我是母親的長女,母親知我是口嚴(yán)的,對我說出了一個母親對另一個母親說的話,她并不擔(dān)心。這件事我也并未向誰說起,可能正是因了李俏的那些不能言傳的好,我一直替她守口如瓶。

我是一個反應(yīng)遲鈍的人,聽了母親的話,仔細(xì)回憶我去李俏家里時的情景,仿佛依稀有著這樣的情景,他們家在冬日的陽光下,是曬著一些被褥,也見過她的母親在冬天里拆洗被單,一邊干活,一邊罵罵咧咧的,但不知在罵什么,這是有點不正常的。再回憶,似乎有那么一兩次,當(dāng)他們家里曬著被褥時,我去他們家,碰到李俏,李俏稍有尷尬,而李俏的母親則陰著臉,一言不發(fā)。想來,母親說的該是真的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中午,李曉家的院子里又曬著被褥,還有剛剛洗過的床單,而這情景上個星期我剛剛見過。李曉的家分前院與后院,前院住著他們的奶奶和大伯,后院住著他們一家,一個廳堂,廚房在外面,是一個另起的紅磚小房子,里面兩間廂房,一間住他們父母,一間住著李曉與李俏,還有一間雜物室,樓梯在外,轉(zhuǎn)個彎繞上去,還有兩間房都是貯藏室,她們父親是一個修理電器的,所以有很多收來的小家電和工具放在那里,另有一個陽臺,有時我們也會在那個陽臺上寫作業(yè)或者曬太陽。想來,在這樣一個院子里曬被褥,李曉的奶奶與大伯也該是知曉母親告訴我的這個秘密的。

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和李曉在寫作業(yè),我們放半天假,李俏是高年級,星期三下午要補(bǔ)課。陽光暖暖的,瞇起眼,如溫亮的銀子點點發(fā)光。李俏與李曉的母親似乎對自己家里的不堪有點尷尬,早早用竹篦拿來了自己烙的酸菜盒子給我倆吃,我倆在陽光里一口一口咬著外焦里香的酸菜盒子,剛烙出來的酸菜盒子散發(fā)著一股躥香,一咬一包酸香的菜水,我們察覺不出生活有什么不易,甚至覺得生活非常美好。一會兒,她們的母親還沖了兩杯蜂蜜水給我們喝,我倆都心滿意足,感覺非常溫暖。

我問李曉:你家干嗎老拆洗被褥???這大冬天的……李曉在陽光里咬著酸菜盒子,突然停下了,臉上稍有一點生硬,然后并不回答我話,只說:我媽今天烙得酸菜盒子真好吃……你不覺得嗎?嗯,在這一瞬間,我想了一想,對,李曉與李俏住一個屋子的。我接李曉的話,好吃,比我媽烙得好吃,我媽總烙糊了。在這一刻,我與李曉在一個酸菜盒子上有了心領(lǐng)神會的默契。從此,我們再不問這個問題,我們愛吃酸菜盒子。我們把它當(dāng)成共有的一個秘密,李俏長得那樣漂亮,什么都比我們強(qiáng),但她卻有秘密攥在我們手里……我們只是不說,我們要她也在我們面前氣短。

3

我們的村子是在郊區(qū)的農(nóng)村,離我們村子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兵工研究所,為了讓里面的子弟有豐富的娛樂生活,相應(yīng)地也建有一個游泳池,一個滑冰場,還有一個小小的電影院。當(dāng)然,這幾個地方也成了我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喜歡去玩的地方,成為我們與那些工廠子弟交流的地方。

階級從來都是存在的,農(nóng)村孩子仿佛歷來與那些工廠里的孩子有一層明晰的界線,在旱冰場和游泳池里都看得出來。其實這個旱冰場很簡陋,就是在一個水泥地空場上用石棉瓦蓋起來的一個大棚子,四周有綠色的鐵柵欄,入口處有三四間平房,用來存放冰鞋以及給工作人員休息用。但就是這樣的旱冰場農(nóng)村孩子進(jìn)來都要四毛錢,而工廠子弟只需要兩毛錢,如果辦月證就更便宜點。我們村子里的孩子來這里滑冰時,常常都要相互約了一起,一個人是不大敢來的,而且我們的經(jīng)濟(jì)都拮據(jù),來一次都要相互湊好了買票的錢,有時大家一起你借我一點,我?guī)退稽c,才約好了一起來。

九十年代的冬天很冷,哈出口氣都會凝成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每個星期三的下午,碰到不是考試期,高低年級的孩子都會放假,這是滑旱冰最好的時候。大家一行人,都騎自行車,李俏坐在一個高三男生的自行車后座上,懷里抱著一捆裝在軍綠書包里的甘蔗,我們都沾李俏的光,可以吃到這個高年級男生請客的甘蔗。

李俏和好幾個男生都關(guān)系尚好,她對這些人都是一樣的姿態(tài),一樣的好,一樣的春風(fēng)滿面,一樣的適可而止。但有一個男生卻與她走得近一些,因我們看到她坐在這個男生的自行車后座上的次數(shù)更多一些。這一次溜冰就是這個男生帶隊的,我們這些低年級的孩子就跟著他們一起來了。李俏坐在這個男生的自行車后座上,粉紅格子的圍巾包住了臉,只露出一雙大眼,李俏即使只露出一雙大眼,都能讓人感受到她攝人的美,她的眼睫毛上有一層薄薄的露水,能看出她是喜悅的,她左顧右盼,一會兒又向前俯下身去和那個男生說一會兒話,渾圓的腿來回踢著,像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后來我們知道這個男生叫安斌,安斌是我們鄰村的一個男孩子,他瘦而骨感,眉毛很濃,骨骼硬朗,稍有點縮肩,但并不顯得猥瑣,反而顯出些謙遜來。他周圍的男生都非常聽他的話,這主要的一個原因是安斌的足球踢得好。足球場上安斌是可以號令三軍的,每個傍晚的足球場上都可以看到安斌和高三年級的男孩在踢球,大汗淋漓,安斌開一個大腳,可以從守門的禁區(qū)開到對方的禁區(qū)邊上,周圍的男生都非常服從安斌的指揮。當(dāng)然,對這個年紀(jì)的男生而言,打群架幾乎是他們消磨青春的方式之一,安斌也打群架,常??梢钥吹剿麕е@一幫男生在不停地擴(kuò)張自己的勢力范圍。

溜冰場里白天也燈火輝煌,那個時候冬天常有大霧,使這個城市總像隔了幾個世紀(jì)的滄桑一樣灰蒙蒙的看不清。大家一起進(jìn)了冰場,我和李曉的票是安斌買的,李俏帶來的人安斌都給買了票,他對李俏好,對別人也很仗義。我們在進(jìn)口處一邊換著笨重的旱冰鞋,一邊心情激蕩地望向人聲鼎沸的冰場,迫不及待地想要沖到里面去。

旱冰場里一圈都站著工廠子弟,他們也老遠(yuǎn)往我們一行人這兒看,那里有一個人物叫那五,也是我們那所高中的一個學(xué)生。那五是一個研究所的子弟,但是因為學(xué)習(xí)不好,只好上了我們那所高中。因為我們這所高中的分?jǐn)?shù)線不高。那五也瘦,但瘦得與安斌不一樣,那五跨著肩,向一邊微微側(cè)著頭,頭發(fā)垂下來,剛剛遮住一只眼,遮住的那只眼角有一個疤,傳說這是那五十歲那年與一只狼狗斗狠留下的。大多數(shù)人看不到那道疤,那道疤永遠(yuǎn)都隱藏在頭發(fā)里。那五不似安斌,那五身上有一種陰邪,而這陰邪又讓那五有了一種奇怪的魅力,使他很招女孩子的喜歡。那五還會吹笛子,一只笛子時常插在那五軍綠色上衣的口袋里。那五的手細(xì)長而白皙,吹笛子時來回在笛子上敲打,并微微痙攣著,使他擁有了一種奇怪的魔力。

我們一行人一進(jìn)來,就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這也是因了李俏。那天,李俏穿那件翠綠棉襖,粉紅格圍巾,包住了嘴,當(dāng)她取下圍巾時,明麗的臉龐頓時充滿光彩,使她站的那一塊地方都亮了。李俏的頭發(fā)也多,粗粗一把在后面扎一個馬尾,高高地翹起來。李俏一手一個拉著我和李曉進(jìn)了滑冰場,其他的人也都慢慢進(jìn)了場。安斌常來,所以他滑得很順溜,他一進(jìn)去,先繞場一周,和那些熟人去打個招呼,這些工廠子弟并不來自一個工廠,也還有別的廠子和研究所的,安斌和一些人認(rèn)識,他熟練而迅速地滑過去,嫻熟地停下兩腿撐圓了打個圈,然后給那個熟人遞支煙,或者說上幾句話。

其實李俏滑得比我們好一些,但我與李曉像兩個企鵝一樣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拖著她。開始李俏還是有耐心的,后來終于嘆一口氣,把我倆領(lǐng)到場邊,把我們的手交到鐵柵欄上說:你倆歇會兒吧,自己先學(xué)著站穩(wěn)了再說,說完她就滑走了。我和李曉面面相覷,只有握著鐵欄桿坐下,瞪眼看別人在場上滑。

李俏雖然滑得比我們好,但她比起那些男生還差很多,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冰場上滑,后來才慢慢放開了手腳。這時只見那五不緊不慢地跟在李俏的后面,漸漸地,那五身邊的男孩子仿佛心領(lǐng)神會一般也慢慢跟到了那五的后面,這一切,李曉并未看到,她還在專注于她那略顯笨拙的滑冰技術(shù)。那五滑得很慢,與李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仿佛也是在擔(dān)心她會摔倒,他一下一下地蕩著,左一下,右一下,卻絲毫不去打擾李俏。

安斌正在場邊和一個熟人說話,相互拍著對方的肩膀,他扭頭往這邊看了一下,馬上,他就和那個人說了兩句,向場子中間滑過來,他用力地擺著雙臂,速度很快,匆匆趕過來。安斌瞄見坐在場邊的李曉和我,然后他扭頭看了一下一個哥們兒,臉沖我們指了一下,不一會兒,我們就看到那個男孩子拎著那一軍綠書包的甘蔗過來了,他遞給我們,我倆一人從里面抽了一截,但我們不想吃,我們拿在手里來回倒著。場邊也有人在吃甘蔗,還有人在喝汽水,大冷的天喝冰峰,喝完打一個大大的氣嗝,隔著老遠(yuǎn)都能聽到。我倆老遠(yuǎn)看著那個人伸著脖子打嗝就笑了。

安斌迅速滑到冰場的中央,滑到李俏的旁邊,他把李俏的手拉住,李俏一轉(zhuǎn)頭看到是安斌,還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掙脫他的手……當(dāng)她回過頭看到那五一行人都跟在她身后時,她有了猶豫,想了一想,勉強(qiáng)把手放到了安斌的手里。想來,在學(xué)校里,那五也是喜歡李俏的人之一了,但因我們與工廠子弟不是一個圈子的,所以李俏也就不太愿意和那五這樣的人來往。況且那五是出了名的狠角色,經(jīng)常有關(guān)于他打架斗狠的傳聞,這使他成了一個充滿神秘的傳奇人物。

那五沒有吭聲,他停下,到場邊,然后靠到欄桿上,點了一支煙,在那里悄悄地抽,那五身邊的幾個人還跟在李俏的身后,并且對安斌一碰一推的,這是在找事了,安斌并不在意,一會兒,和安斌一起來的幾個男生也過來了,又夾在這幾個男生的后面,成翅膀狀?;鶊隼镯懼鴩W啦嘩啦的聲音,人們都向這邊看過來,隱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在慢慢彌漫開來。這個滑冰場里有好幾個圈子的人,都是平時周圍幾個中學(xué)里喜歡鬧事兒的主兒,此時,這些人警覺地感到了今天這個場子因一個女孩子帶來的不祥之感 。

那五的幾個人在安斌和李俏的身后跟了一會兒,看到了安斌的人也跟在他們身后,滑了一會兒,就慢慢四散開來,回到了那五的身邊。那五還站在場邊,并不說話,只是一人散去一支煙,煙是大前門,算是好煙。然后幾個人就蹲下抽煙,那五站在那兒遠(yuǎn)遠(yuǎn)望著,接著他走到旁邊拉起一個女孩子滑到了場子中央,這個女孩子好像比那五還大,一頭棕色的頭發(fā),是燙過的,非常蓬松,也很顯眼,她眼睛很大,直視前方,也很漂亮,嘴唇豐滿而立體,唇線很明晰,臉上透出一種果敢來。為什么剛剛沒有看到的這個女孩子,這會兒像變戲法一樣出來了?這個女孩子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她一看就是城里孩子,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文藝氣息。她穿著牛仔衣,下著一條深咖色毛呢褲, 一看就知家境優(yōu)越。這個女孩滑得比所有人都好,剛剛沒有見她上場,現(xiàn)在她一到場上,立刻成了焦點。她如翩飛的燕子一樣,在冰場里回旋,她一條腿高高揚(yáng)起,像個芭蕾舞演員一樣,伴隨著她一頭蓬松的棕發(fā)飛起來,使人驚艷感嘆。那五拎著她的手使她在自己身邊旋轉(zhuǎn),她就像一只聽話的陀螺,他們配合得如此和諧,人們都被這個女孩子高超的滑冰技術(shù)吸引了,連安斌和李俏都忍不住地看向這個女孩子。

當(dāng)他們滑完靠向場邊時,所有人似乎還沉浸其中,她滑得實在是太好了。到了場邊,那五遞給這個女孩一瓶汽水,她喝了兩口,放在一邊,然后接過那五的兄弟拿過來的大衣開始穿 ,她穿的大衣也是格子呢的,更讓我們斷定了她家世的良好,她仿佛并不珍惜這大衣,兩只胳膊向后撐著靠在一個比較高的水泥臺上。偶爾,她眼風(fēng)會瞟一下,瞟向李俏,但還沒等看到,就掠開去。

兩小時后,天色慢慢暗下來,滑冰場每隔一個半小時就響一次鈴,一場冰是一個半小時,每一個半小時就要補(bǔ)一次票。這半天我與李曉幾乎就在場邊遛彎,我們連腰都直不起來,只能竭力保證安全,不要摔跤。

天色終于暗下來了,大家陸續(xù)散場,我與李曉脫下了笨重的滑冰鞋,向管理員那里走去,交了鞋子,我們出了冰場在外面候著。這時突然聽得里面一聲高喊:“媽的,你拿我鞋子干什么 ?”接著里面亂作一團(tuán),可以聽到罵人的聲音,聽到東西摔碎的聲音……我和李曉趕緊跑進(jìn)去看,只見一個男孩子頭上已經(jīng)滿是血了,順著眼角蜿蜒。原來,和我們一起來的一個男孩子和那五那邊的一個男孩子在一起換冰鞋,那個男孩接了別人一只煙,轉(zhuǎn)過頭時拿了另一個男孩子的冰鞋交給了管理員,這本不是什么事,但因兩方都心氣不在一處,立即打了起來。年輕的人啊,仿佛成天就是為打架準(zhǔn)備著的,只要一點點摩擦,就可以引爆那膨脹而緊張的青春。我們這邊的男孩子用冰鞋砸了那五那邊一個男孩的頭,血已經(jīng)流下來了……那五開始還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不知怎么回事兒,后來他看到自己的一個朋友流了血,迅速地脫了冰鞋,甩得老遠(yuǎn)。然后走向角落里,不知從哪里抽出了一根鐵棍,那五沖過來時,直接掃向我們的人,那五頭發(fā)垂在眼前,使他看上去更加陰狠,他一棍出去掃倒了三個人……這時安斌也已過來了,手里拎著一個折凳,這個折凳是剛剛那個肥胖的女管理員坐的,怎么突然就變戲法一樣到了安斌手里?兩隊人馬打起來了,安斌與那五同時在和幾個人打,李俏跑過來拉住李曉,驚恐地看著冰場上的一切,安斌一折凳拍到一個男孩的肩上,只見那個男孩腰先閃了一下,接著就像個紙人一樣地倒地了……安斌遠(yuǎn)遠(yuǎn)回過頭,沖李俏大喊到:走,走,走!安斌一路打?qū)⑦^去,那邊那五也在揮舞著棍子,但被幾人纏身,也顯艱難。

冰場里的一個管理員用大喇叭喊著:不許打架,聽到?jīng)]有,我打電話叫派出所了,聽到?jīng)]有!這些人哪里是怕派出所的,一個月進(jìn)個幾次派出所是正常的。冰場里的人也混亂起來,大家終于覺得如愿以償,這場從一開始就醞釀已久的架終于開打了。是呀,這才像一個混場子的下午,只有以一場群架結(jié)束一次相遇才算合情合理,有始有終。

只見汽水瓶滿場在飛,還有那甘蔗也成了武器,只是經(jīng)不住打,一下過去就裂成了花……李俏不愿走,焦急地在場外站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只見安斌在冰場里沖李俏大喊一聲:走!李俏回過頭,看了看嚇成一攤軟泥的李曉和我,拉起我們沖進(jìn)了夜幕。

4

那次滑冰場事件后,李俏和安斌就真在一起了,所謂在一起不過是現(xiàn)在李俏只坐在安斌一個人的自行車后座上了。有時,也會看到李俏坐在安斌的自行車橫梁上,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

李俏的母親知道了李俏和安斌的事后,并不多說話,也不表態(tài),只是沉了沉臉。冬天,當(dāng)我們村外地里的大片卷心菜剛剛被霜打過后,就可以看到早上安斌和幾個男孩子騎著自行車,在那一片一片的卷心菜地邊等李俏了?,F(xiàn)在的李俏出落得越發(fā)豐滿,如同膨脹起來的雪一樣,充滿光輝。她走出家門,走出村子那條正街,沿一條小路向安斌等她的地方走來,路上稍稍結(jié)了冰,李俏豐盈的體態(tài)踩上去,只聽一陣細(xì)密的喀嚓嚓響,那是冰碎掉的聲音,李俏笑盈盈地在霧氣里向安斌走過去。

我和李曉只有結(jié)伴上學(xué)了,李俏再也不和我們走了。 我們看著這一切,覺得這是離我們非常遠(yuǎn)的事情,雖然我們只比她小了兩三歲,但我們可不敢和男孩子這樣明目張膽地來往,我們既恐懼又羨慕,同時還有幾分嫉妒。我們惟以用來安慰自己心靈的便是李俏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入冬后,李俏家里總會傳出一股怪怪的味道,那是李俏的母親為李俏找的偏方,酸棗汗,酸石榴汁,還有黑豆,最重要的是那小壁虎干熬出的汁液,散發(fā)出的味道。我們一想到那壁虎干就感到恐怖,農(nóng)村人管壁虎叫蛇夫子,我們一想起它,就有一種涼意從后背升起?;一业念伾?,常常在陰暗的角落或者縫隙里出現(xiàn)?,F(xiàn)在,李俏卻要喝用這種東西熬制的湯藥,真是讓我們咋舌呵。李俏從未當(dāng)著我們的面喝過那些湯藥,但我可以想象她在喝這些湯藥時的表情,她一定是眉頭擰起來,然后聳了鼻子,再將頭發(fā)別到耳后,作一番努力,一口喝下去,喝下去好久,仍會作嘔。一想到這一幕,不知為什么,我心里會有一絲快感。

我們?nèi)栽谄D難地等待著這學(xué)期的結(jié)束,等待寒假的來臨。這時高年級的摸底考試多了起來,李俏在這些考試卷面前常常皺著眉頭,她自知自己的能力,卻也不發(fā)急,左右看看,仿佛并不為自己的學(xué)習(xí)一般而感到難為情。對,李俏是有這樣一種氣度,她早早就可以完全接納自己就是這個樣子,她從不和自己過不去,這讓我們這些學(xué)習(xí)好的、對未來有設(shè)想的女孩子更為吃驚,她面對生命的坦然態(tài)度讓我們不知該說什么。

每次考完試,當(dāng)父親坐在廳堂里問李俏考試成績時,李俏總是先憨笑一下,然后走過去,將試卷給他父親看。其實在這前一兩天,李俏就開始給他的父親洗衣、收拾儲藏室、擦洗半導(dǎo)體,只為鋪墊這一刻的到來。他的父親看一眼考卷,再看李俏,李俏非常坦然,完全沒有我們這些孩子因為考試沒有考好而表現(xiàn)出的惴惴不安,而是皺著眉,仿佛也替父親著急著另一個人似的,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著愁。她父親看看她那個樣子,無奈地沉默了。一看到父親這樣子,李俏趕緊給父親沏一杯濃濃的老磚茶過來,笑盈盈地,倒像是她在安慰父親了,這樣,她的父親也就作罷了。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來臨時,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圣誕節(jié)那一天,李俏收到了一只碩大無比的毛絨熊,和一束花及賀卡。那只熊足有一米高,戴著一頂格子的帽子,還打著一個領(lǐng)結(jié)。按說,在這個年紀(jì),送這么個玩具好像不太合適,但那時毛絨玩具剛剛興起,大約送禮的人還不知如何挑選一個適合的禮物,便選了店里最大最好的。這個禮物是那五送的,順代送的那束花看起來也價格不菲,那時還沒有鮮花,一株絹花,工藝非常好,一朵一朵全用薄紗卷成,花蕊上面一粒粒小小的珠子都看得真切。那五在賀卡上只寫了三個字:只給你。送禮物來的那個男孩子是常跟在那五身邊的人,名叫石猴,石猴是從小和那五一起玩大的,一般那五出現(xiàn)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石猴并不像猴,他胖,也白,臉上星星點點布滿了雀斑。石猴把這些禮物給李俏,先是將那個毛絨熊和花塞到李俏的懷里,然后對李俏說:李俏,那五讓你明天放學(xué)到操場上去,他在那里等你,他要向你解釋下上次滑冰場的事情。李俏愣住了,她還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毛絨玩具,懷里抱著那個碩大的熊還沒有緩過神,石猴已經(jīng)走了。她抬頭看時,只看到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這些禮物讓半個學(xué)校的女孩兒沸騰了,女孩子們紛紛艷羨不已,原先喜歡那五的人就不少,再加上那五又花這么多本錢給李俏買禮物,就更不得了。女孩子們竊竊私語著,悄悄說道,那五看來是非要把李俏從安斌那里撬過來不可,她們一邊揣測這件事情的進(jìn)展,一邊用眼睛瞄瞄那些禮物。那個碩大的熊放在教室里,連老師都看到了,講化學(xué)的老師是個女老師,是個老太太了,這個老太太年輕時在做一次試驗時,因試驗事故燒掉了頭發(fā),因此終年頂著一頭假發(fā)。老太太看到了這個碩大的毛絨玩具,低了一下頭,她是過來人,也并不說什么,這個寬容的學(xué)術(shù)老太太,看到班里的女同學(xué)都在不停地瞄那只熊的時候,她停下來,艱難地用粉筆用力點著黑板說:看這里,看這里!你們遲早要吃不看這里的虧!這些話,這些孩子們哪里聽得進(jìn)去,反正都是一群學(xué)習(xí)不好的孩子,他們一心等著早點上完了課過圣誕節(jié)去。下課時,學(xué)術(shù)老太太號召大家背誦一遍元素周期表,那聲音聽起來倒是宏亮的,但完全是一種心不在焉、一種等待下課好風(fēng)光的心情……

那五送李俏禮物的事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整個高年級,安斌也知道了。安斌是送不起這些禮物給李俏的。安斌的父親在前年的一次礦井事故中喪命,母親身體也不好,他還有一個妹妹,與李俏同級。安斌自然成了一家的頂梁柱,除了上學(xué),有時晚上還去打工,他會開車,但沒有駕照,于是便去給那些拉土和拉煤的車陪車,一來幫忙裝車,二來在路上司機(jī)開車?yán)哿藭r,他可以代駕一會兒。憑著這些收入,安斌就比一般的同學(xué)寬裕一些,但即便如此,要安斌送那五給李俏的那些禮物也是困難的。那五家境并未好到哪里去,但到底比我們農(nóng)村孩子強(qiáng),且他對李俏也真的是下了心血的。安斌知道這些后,并不吭聲,照樣去足球場上和他哥們兒踢球,天下了微雪,如何踢呢?球在腳下打滑,但安斌不管,大腳開過去,球一下就飛了,幾個哥們不吭聲,只是默默陪他踢著,一次次跑到遠(yuǎn)處去為他撿球,并偶爾喊一聲好。

那天放學(xué)時,安斌依然等著李俏,但李俏沒有很快出來,存車處的自行車一輛輛走光了,才見到李俏抱著那個碩大的毛絨熊從教室里出來??吹桨脖笤诼飞系?,李俏沒有說什么,看得出來,李俏很喜歡這個毛絨熊,任何一個女孩子大約都會喜歡這些禮物的,連我和李曉都是,只是沒有人送給我們。

這一天放學(xué)回家,安斌身邊的幾個哥們兒都不見了,只見安斌載著李俏在微雪的路上艱難地騎行。

李俏的母親看到了這些禮物,仍是沉了臉,嗔罵一句:作吧。就再不說什么。李俏的母親奇怪就奇怪在這里,別人家的父母若是看到自家女兒,特別是如此漂亮的女兒早戀或者收到貴重禮物肯定會罵自己的女兒,但李俏的母親仿佛有一種默許與縱容。這讓我的母親驚異不已,我的母親覺得這樣女孩子會管走樣的,她總是感嘆:李俏這女子安生不了。

那個毛絨熊堂而皇之地擺在了李俏床頭的桌上,伴隨這個毛絨熊的還有一大沓漂亮的賀卡,雖然李俏把那些賀卡藏起來了,但還是被我和李曉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一張張認(rèn)真地翻看那些賀卡,看是誰送的,都寫了些什么,當(dāng)然,偷看這些賀卡是我和李曉的秘密。那些賀卡不光有很多男生送的,還有很多女生送的,李俏不光收到了最好的禮物,還收到了最多的賀卡,而我和李曉只稀稀落落收到了五六張,這些還屬于互贈的。

李曉的脾氣這一陣又大了,因了家里的被褥又曬出去了,李俏悄悄然了,她早上給自己的妹妹烤好了饅頭,晚上還給妹妹打好了洗腳水,然后,再過來把李曉的臉蛋掬了又掬??吹嚼钋渭視癯龅谋蝗?,我心里也好受了一點,我與李曉在陽光下看著那些曬著的被褥,不由自主小聲哼起了歌……

大家都說,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那五約李俏在操場見面,李俏是去了的。這些是我們聽來的,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下雪,腳下的雪踩起來咯吱咯吱響,那天,那五約李俏見面說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只是從那以后,石猴便常常來給李俏送東西了,電影票、參考書、奶糖、還有圍巾……

李俏也不給安斌解釋,只是還坐安斌的自行車,但現(xiàn)在,安斌在蹬車時明顯不像原來那么有勁兒了,一下一下費力地蹬著。終于,一天,在安斌用力蹬的那一下,只聽吭啷一聲,車鏈子斷了,閃得李俏從后座上一下跳下來,安斌一邊蹲下去看車鏈子,一邊罵了一句:經(jīng)不起上勁的東西……

這話,可能只是安斌無意說的,但李俏聽到了。她臉歪向一邊,道:經(jīng)得起上勁又能怎樣?完后,很久,李俏才補(bǔ)一句:你這輛車骨架駝兩個人也是吃力,駝你自己剛剛好。李俏小小的年紀(jì),已經(jīng)比我們都成熟了,她一前一后的兩句話,幾十年后,依然是一句洞悉了世間關(guān)系真諦的問句,直逼生活的本質(zhì)。

為什么李俏有這樣的底氣,可以在兩個這樣強(qiáng)勢的男性面前從容不迫,淡定相處?

從此,那五也來找李俏了,那五穿軍綠色上衣,冬天時,頂多在外面套一件長棉褸,肩上斜斜搭一條灰色的圍巾,因了他瘦得清奇,倒是看著有點飄逸,走起路來如同在風(fēng)里蕩一般。那五來找李俏,只是和李俏說一會兒話,然后就走了,那五說話也低著頭,偶爾抬頭看一眼李俏,接著再看向別處。如果是回家的話,李俏還是坐安斌的車,那五與安斌卻從不照面。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暗暗在心里說,等著吧,等著吧,這兩人終有見面的一天。

其實上次滑冰場事件后,這兩人已在派出所里見過面了,他們兩人分別在派出所里待了三天,說明了情況,相互賠了對方的醫(yī)藥費,但他們還是結(jié)下了點梁子。

安斌有幾天,不來接李俏了,只見李俏也無妨,就坐別的同學(xué)的車回去,或者偶爾自己騎自行車來上學(xué),安斌無奈,沒過多久,只有又來接李俏了??吹桨脖髞斫铀?,李俏也是高興的,但面上看不出來,這個時候李俏走路是一躍一躍的,她只默默等安斌上路后,往后座上一跳,因了她的豐腴,安斌的車總要歪一下,車子承受一點重壓,吱呀一聲響 ,想來安斌還是愿意聽到這聲響,這聲響讓他心里踏實。

5

這一段時間,李俏沒有來學(xué)校。這一個星期里,學(xué)校非常忙碌,要期末考試,要準(zhǔn)備寒假前的演出,每個班還要準(zhǔn)備聯(lián)誼會 ,各班聯(lián)誼各班的,每個教室都掛滿了彩帶與氣球,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李俏一直沒來學(xué)校,我問李曉,李曉不吭聲,李曉現(xiàn)在學(xué)會了沉默,以前你問一個問題,她還會顧左右而言其他,現(xiàn)在她壓根就沉默。校園里洋溢著一股狂歡前的壓抑氣息,老師上課,下面的學(xué)生因了心煩,把書來回地翻,翻得嘩啦啦響,弄得老師心里也有點亂糟糟的。

我一直想象那五在圣誕節(jié)的第二天約見李俏的情景,但我想象不來,那五到底和李俏說了什么,使原本對安斌很死心塌地的李俏愿意與他交往,成為朋友。雖然那五在圣誕節(jié)送給李俏的禮物讓人動心,但李俏是不會只因為這一點禮物就接納那五的。

那五是高三(四)班的學(xué)生,高三(四)班在學(xué)校高年級教室的最里面,天藍(lán)色的窗門,終年使用有了破損,被這些處于青春期的學(xué)生用于消耗過于蓬勃的青春。高三(四)班是那樣神秘,里面全待著一些在我們看來是牛鬼蛇神的人物,所有的老師去高三(四)班上課,也有些緊張感,于是匆匆去過就好,走過場一般,惴惴地去,惴惴地回,誰都怕在高三(四)班惹著這些鬼神,誰都知道那些孩子只等畢業(yè)證一拿,然后就奔赴社會。

李俏沒有上課,石猴就來問李曉了,是啊,如果學(xué)期末的狂歡沒有了最漂亮女孩的出現(xiàn),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缺憾?

石猴在早操的時候,把李曉堵在操場的邊上,石猴手里拿著兩個剛剛蒸出來的包子,白氣在他手上裊裊升起。石猴問,你姐這兩天咋沒來上學(xué)?李曉瞥一眼石猴,把頭一歪。石猴把手里的兩個包子遞到李曉的手里,李曉手里拿著那兩個包子,還是不說話……石猴急了,道:那五讓我問的,如果你姐再不來,他就上你家找你姐去?這話倒把李曉給嚇著了,李曉害怕那五上她家里去,她最后憋了又憋,憋出兩個字:病啦! 說完拉著我就走,留下石猴在那里納悶,還想再問兩句,但我們都已進(jìn)了自己的教室。兩個包子,我吃到了一個,我與李曉在這一瞬間充分地感受到有李俏存在的美好,我一邊吃著包子,一邊問李曉:你姐咋了,要緊不?李曉也咬著包子,看我一眼,又沉默了。

李俏是病了,還病得不輕,住進(jìn)了醫(yī)院。腸胃炎,在大冬天得腸胃炎倒是有點奇怪,一般我們都在夏天才會吃壞肚子,但李俏確實得了腸胃炎,也確實是吃壞了肚子,只是喝壞李俏腸胃的是那個偏方熬出的湯藥。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李俏的母親要在醫(yī)院里照顧李俏,李俏的父親要上班,于是托我的母親給她家的大棚里的菜苗澆水。澆了水,再通電,那些布滿了菜苗上方的瓦絲發(fā)出微微紅光,散發(fā)出熱量,便會催生這些菜苗的迅速成長,這個時候一天少了水可都不行,苗會被燒死,來年夏天也吃不到新鮮的蔬菜。反正,我家的苗也是要澆的,母親便連帶著將李俏家里的也澆了。我想不來,李俏喝了多少那種奇怪的湯藥才能得了腸胃炎。這真是,一病未好,倒添了另一病,這時我有些同情李俏了。母親在地里一邊看著剛從井里抽出的水緩緩流進(jìn)一個個塑料大棚里,一邊嘆道:那些偏方能頂什么用,那就是個姑娘??!

我和李曉放學(xué)到她家寫作業(yè),屋里彌漫著酒味,只見李曉的爸爸一個人坐在廳堂里喝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蘿卜干,還有一只咸蛋。李曉的爸爸不但瘦,還長了一嘴的板牙,他抬頭紋又重,在那里喝著酒,莫名就讓人感覺愁苦了。或許,他也在為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兒那不可告人的秘密煩惱。

我和李曉悄悄然進(jìn)屋,悄悄然放下書包。我們做完作業(yè)時,李曉的母親回來了,老遠(yuǎn)就聽到門響,接著就聽到她們母親高聲埋怨醫(yī)院給開的藥有問題,讓李俏的病更重了些,卻絕口不提那些偏方的事兒。離我們村子大約三四里路的地方,有一個醫(yī)院,叫五二六醫(yī)院,這本是一個軍工醫(yī)院,我們村子人一般得了病就近會去這個醫(yī)院,這個醫(yī)院雖不是正規(guī)的大醫(yī)院,設(shè)備簡單些,但我想,總不至于讓病越來越重。李俏的母親一直在罵罵咧咧,摔摔打打,亂發(fā)牢騷。我見空收拾書包,趕緊回家,一出房子,李俏的母親看到我,她沒想到我在里屋,愣了一下,臉上馬上堆起親切的笑容道:小麥啊,啥時來的,留下吃飯啊……我笑笑,迅速離去。

學(xué)校里依然在醞釀最終的狂歡,連老師都被這壓抑的安靜弄得有些緊張,他們不知這些孩子最后會鬧成什么樣子,只要不燒了教室就隨他們玩,老師知道,這些孩子在家里都是缺少管教的,都惹不起。

安斌也來問過李曉,李曉仍舊只說病了,也不多說。安斌和李曉是熟悉的,經(jīng)常會照顧李曉,有人欺負(fù)李曉了,體育測試不過關(guān)了,安斌都會幫李曉解決,在某些時候他也當(dāng)李曉是個妹妹一樣,當(dāng)然,我也順便沾一點點這樣的光。

星期三下午放假了,我與李曉打算去醫(yī)院看李俏,我倆都有點擔(dān)心她了,不知她病成什么樣了。五二六醫(yī)院里人很少,過道里閃著清冷的光,窗外樹上,前一陣下的雪還沒化凈,已變成了灰色,偶有一只鳥落在上面,使那些雪掉落下去一些。

那個病房不大,住著三個人,一進(jìn)去,看到李俏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那里。李俏瘦了點,臉沒有原來圓了,但氣色尚好,只是不經(jīng)意間愛皺眉了。她穿著病號服,白底藍(lán)條的,扎兩個辮子,她仍是愛笑,見我倆就笑。

看到我倆來,她彎腰鉆到床頭柜里找,找出兩個蘋果來,給我倆一人一個。這病房里有暖氣,我們的家里都是沒有暖氣的,蘋果吃了一半,我倆頭上就發(fā)了一層汗。我們坐在那里向李俏說學(xué)校的事情,當(dāng)我們說那五和安斌都問她時,李俏低眉看著鞋子,并不說話,我們不知該如何回話給他們,只等李俏說話,她卻不說。我們看到李俏豐腴的手上有著針眼,那是打吊針留下的。我們問她,還要住多久,她說:大概還要一陣吧。

那天從醫(yī)院出來時,我問李曉:你姐到底咋了,到底得了什么病 ,要住這么久的醫(yī)院?李曉也一頭霧水說:我怎么知道,我媽也不和我說的。夜色已經(jīng)降臨,朦朧夜色中,我看到不遠(yuǎn)處有個人影一閃,那樣的身形一扭,好熟悉啊,是誰呢?

學(xué)校的文藝匯演已經(jīng)完了,李俏還是沒有來上學(xué),教室的屋頂上還掛滿了彩帶和氣球,前一段的熱鬧氣氛還在,窗戶的玻璃少了幾塊,以至于教室里使勁鉆風(fēng),這是例來的規(guī)矩,每次聯(lián)歡之后,教室都會碎掉幾塊玻璃,都是狂歡的結(jié)果。

這一天,放學(xué)后,我與李曉剛剛走到我們村子的街道,我要向前走,而李曉則要左拐,我家在村子最西邊的一個水塔下,而李曉家則在正街旁邊的廟街中間。當(dāng)我與李曉分手時,感到背后一陣熙攘,自行車鈴四處響起,我回頭,才看到是安斌,安斌帶著一幫哥們兒來了,有男有女,有幾個女孩子就坐在男孩的自行車橫梁上??吹搅死顣?,安斌叫住她,告訴她自己要去李曉的家里看望李俏。李曉看著背后那些人說道:一來我姐不在家,二來你這個樣子帶這些人,你看我媽會讓你進(jìn)去不?安斌問:那你姐在哪里? 李曉一聽,要失口了,馬上把頭歪向一邊,接著向前走去,根本不理安斌。

走了有五十來米,李曉就到家了,回頭看看,然后她迅速地跳進(jìn)了門里。李曉剛進(jìn)去不一會兒,只聽李曉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李曉的媽媽出來了。

李曉的媽媽燙著一頭卷發(fā),體形稍胖,她穩(wěn)穩(wěn)地一步步走過來,走到這一群人面前了,這才定睛望過去,她看著安斌,問:你帶的人?安斌沒有想到李曉的媽媽會這樣問他話,他以為李曉的媽媽肯定會先問:誰是安斌?卻沒想李曉的媽媽只問是不是他帶了這么些人來,安斌點點頭。然后李曉的媽媽就像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似的對這一眾人說:你們回吧,謝謝你們記著李俏,李俏好著呢,但不在家,啊,過完寒假她就上學(xué)了。李曉的媽媽說話中氣十足,絲毫不畏懼這樣一群生猛的年輕人,一上來答話就讓他們無從反駁??吹竭@樣,這一幫人漸漸向回走去,安斌坐在自行車上,兩腿撐著站了很久,卻不知說什么……終于他口氣軟下來道:阿姨,李俏在哪里啊, 讓我見見她啊,我見見她,只要她好著就行……李曉的母親這時才看著安斌,問:“你是安斌?”安斌點頭,此時只剩下安斌一個人了。李曉的母親靜靜看了一會兒安斌,然后說:倒是有情義的。但李俏你真的見不著,過幾天吧,過幾天她就好一些,回家了。聽了這些安斌這才掉轉(zhuǎn)過車頭去,李曉的母親,看著他漸漸騎遠(yuǎn),在他背后喊了一句:她好著呢,別操心了,操心自己吧。聽到最后那句“操心自己吧”,不知為何,安斌的背影稍稍頓了一下。李俏的母親瞧見了,轉(zhuǎn)身進(jìn)門去了。

剩了三四天就要放寒假了,李俏還是沒有來上學(xué),她連考試都沒有參加,這可真是奇怪了,難道她不上學(xué)了嗎?李曉與我都不知李俏究竟是怎么了,要在醫(yī)院里住這么久?

那五到李俏的教室來了幾次后,沒有看到李俏,落寞地走開了。只是石猴依然送來禮物,讓捎回去給李俏,通常是一些水果或者餅干之類的,石猴有時候也聰明,他將這些東西交給李曉時總問:你姐得的什么病?我們好買點對她身體有好處的東西啊。在利益的誘惑下,李曉有幾次都差點說出口,但她還是管住了自己,只收禮物不答話。李曉將那些禮物拿回家后,放在桌上看母親的表情,她們的母親看著這些水果或者飾品,知道這是另一個男生送來的,她拿起一條圍巾看一看,是羊毛的,一個上高三的孩子這樣出手,能這樣自由支配經(jīng)濟(jì),家里定是缺少管教的。李曉的母親拿起這些東西又放下,欣然接受。作為一個母親,她不為自己早戀的女兒擔(dān)憂,反而無形中有一種驕傲。

6

這個冬天,為什么這樣冷?教室外屋檐下掛滿了冰溜子,有一些足有二十厘米長,李曉與我的手都凍了,紅腫著,不但腫還又癢又疼。我們每天都一邊聽課,一邊搓著自己的手,教室里生著鋼炭爐子,爐火通紅,溫度一升高,我們的手會更癢,不搓就癢,一搓就更癢,如若敢抓就會破,破了更糟糕 ,會出血,結(jié)痂,傷口再凍,這實在是讓人尷尬又痛苦的事情。可這樣的尷尬在李俏那里就沒有,李俏與我們一樣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凍瘡卻從不光顧她,即使她在大冬天里和母親一起在地里起蘿卜,不戴手套,手上沾滿冰涼的泥土都不會……她臉蛋凍得通紅,鼻頭通紅,手也通紅,但她不會得凍瘡,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們與她一樣, 卻又這么不一樣?

一個星期后,我們又去醫(yī)院看李俏了,這次我們拿著石猴送來的黃桃罐頭。那兩瓶黃桃罐頭抱在李曉的懷里,一路走過去,看著很漂亮。李俏一看到我們來,先是接過那兩瓶黃桃罐頭,然后,她扯掉妹妹李曉的手套,看那凍瘡。李俏拉開抽屜,拿出兩管藥膏來給我們,然后囑咐要早晚一抹。我們倆人拿著藥膏,看著李俏那光潔的手,剛剛不平衡的心理稍稍得到一點平復(fù)。病房里的暖氣今天格外熱,因為熱,我倆的手又開始奇癢難耐,而李俏的手卻那樣光潔自如,是因了這有暖氣的房子嗎?我們倆看看自己紅腫的爪子,一時間覺得得病都是一種優(yōu)待了。

李俏好像蒼白了些,不像在家里時那樣膚色有層次感。她的手上依然有針孔,桌上也依然有一些藥。她穿病號服都穿得這么好看,使病房里的人眼光不由自主往這里看來。是的,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李俏都是焦點。

李俏看著那兩瓶黃桃罐頭,打開一瓶,然后拿來一個勺子,放到床頭柜上,讓我倆吃。她攤攤手說:沒辦法,這里只有一個勺子。我們都是農(nóng)村孩子,黃桃罐頭一般是吃不到的,況且在這樣的大冬天吃個水果都很難,何況是黃桃。我倆經(jīng)受不住引誘,迅速地用那個勺子一人撈了一塊吃起來,啊,真是美味,黃桃清涼美味的口感一下就彌漫了我們?nèi)怼@钋慰吹轿覀z高興了,才盤腿坐到床上,兩手交叉放到腿上等待我們向她匯報這一個星期學(xué)校的事情。

這一天的中午,陽光如此明媚,從窗外射進(jìn)來,打在我們?nèi)齻€人身上,暖暖的,我們的臉在陽光里看起來都那么生動而美好,我們不停地說著話,偶爾說到好笑處,我們一同倒在被子上相互咯吱對方,甜美的黃桃罐頭被我們吃得差不多了,玻璃瓶在陽光下看著晶瑩剔透,黃桃那甜美的感覺一直彌漫在我們中間,溫暖而經(jīng)久不去……很久以后,當(dāng)我回憶起年少時,都只記住這個片段,這一瞬間,是屬于我們?nèi)说募儩嵍篮玫囊粋€時刻。我與李曉走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了,李俏送我們到病房門口,看我們下了樓梯,這個愉快的中午使得我們倆也很高興。

走出醫(yī)院的大門時,我們倆都不說話了,我們看到了那五,那五也是帶著一隊人馬來的,那五騎著一輛二八的自行車,一只腳踩在自行車腳踏上,點一只煙在抽,他用拇指和食指拿著那只煙,狠狠吸一口,那只煙就吱啦啦燃掉了一截。我們還看到上次在溜冰場見到的那個女孩子,這次她坐在另一個男孩子的車后面,那一頭茂密的棕發(fā)引人注目,貓一樣的眼睛冷靜地看著這一切。我倆看到,這個隊伍里還有一個男孩子自行車后牽著一條大狼狗,那只大狼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哈出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白氣……李曉轉(zhuǎn)過頭看向石猴,石猴無賴地笑了一下。中午石猴把這兩瓶罐頭給李曉時,大約就已經(jīng)開始跟蹤我們了。石猴一擰一擰走到我們跟前……我突然明白了,上次在夜色中我看到的那個背影就是石猴!事已至此,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

那五這次走到我們倆跟前,他問李曉:“你姐住在這個醫(yī)院吧,她怎么了,在哪個科?”這是那五第一次和我們說話,他垂著眼簾,并不看我們,眼光掠過我們頭頂看過去,他手里還掐著一只煙,就用食指和大拇指拿著。不知是那黃桃罐頭的作用,還是那五對女孩子天生有一種魔力,李曉不由自主地答了那五的話:“消化科?!闭f完后,連李曉自己都大張著口,不知自己怎么了?!班??!蹦俏迦拥羰稚夏侵粺煟缓鬀_所有人說:“等我?!苯又瓦M(jìn)醫(yī)院去了,他穿了軍大衣,風(fēng)一吹,倒有一點翩翩。

這時,我反應(yīng)過來,迅速拉上李曉的手,向里面跑去。走進(jìn)消化科后,只聽得那五在樓道里大喊:李俏,你出來,李俏你在哪里?護(hù)士出來阻攔那五,那五毫不在乎,一路直向里面走去……正在這時,我們看到李俏從病房里出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個勺子,想來,她也在吃那黃桃罐頭。李俏看到那五,愣了一下,她沒有想到那五會這樣直接闖到醫(yī)院里來,但很快,她就鎮(zhèn)定了,在這一點上,李俏擁有和母親一樣的能力,鎮(zhèn)定自若,特別是面對男性的時候。她站在那里不動,等著那五走到她跟前來。

太陽下山了,余輝從樓道的窗戶那里射進(jìn)來,那五與李俏便站在那余輝里說話,兩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金光。我與李曉站在另一頭看著,不一會兒,便看到李俏笑起來,那五遞過去一個信封,不知是干什么的,李俏要拆,那五突然現(xiàn)出害羞的表情來……李俏捂著嘴笑了,仿佛他們交談得非常愉快。

天色暗下來時,我們終于要走了,那五與我們一道出了醫(yī)院,醫(yī)院外,那一干人馬還在那里等著……只是不見了那個棕色頭發(fā)的女孩子。那五的人將我倆馱到我們村子,放下,然后那五對李曉說:改天我還來。這話像是說給李曉的,也仿佛是讓李曉傳話一樣,傳給誰,李曉一時有點茫然。

我倆向村子里走去,只聽得那一隊人馬里傳來一陣陣口哨,夾帶著那只狼狗的叫聲,漸漸遠(yuǎn)去。

終于放寒假了。學(xué)校里一片歡騰,放了假,連雪都沒人掃了,前些天下了幾場雪,現(xiàn)在凍住了,走起來非常危險。教化學(xué)的學(xué)術(shù)老太太,抱著一沓化學(xué)試卷在這堅實的冰面上小心地走著,到底上了年紀(jì),走一段,便揀一棵樹來扶一下,緩一下氣。

這個教化學(xué)的老太太是李俏的班主任,她一直關(guān)心李俏為何半個來月都沒有來學(xué)校,李俏的母親終于在放寒假前來了一次學(xué)校,找了這個化學(xué)老太太,進(jìn)行了禮貌性的家長請假。李俏的母親在年級組的辦公室里聲調(diào)高揚(yáng)又平穩(wěn)地把李俏的病情說得既嚴(yán)重又輕佻,總之,是需要住院,而且不能參加考試了。李俏是高二第一個學(xué)期,按說這是很重要的時刻,但李俏的母親就是無所謂。

化學(xué)老太太被李俏的母親說服了,但還是很疑慮,她為這個漂亮的孩子惋惜,惋惜她不該在這個時候得病……她摘下眼鏡看著李俏的母親出門后遠(yuǎn)去的背影,總是有一絲疑慮,李俏的母親話說得無懈可擊,但這個化學(xué)老太太總是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兒,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兒,她說不出來。

李俏的母親知道那五去看過李俏后,非常生氣,把李曉罵得劈頭蓋臉,罵李曉吃里扒外。而李曉則想,明明自己是吃人嘴短。李曉的母親在罵李曉時,李曉裝著沒聽見。當(dāng)母親罵得兇時,李曉就扯著那只熊的耳朵說:收人家東西時倒是收得挺快的……聽到這句話,李俏母親在外屋稍稍愣了下,接著就氣不打一處來了,她沒想到,拙于言詞的李曉竟然能回她的嘴了,她沖進(jìn)屋子,又開始扯李曉的耳朵。

幾日后,李俏出院了,悄沒聲息地回了家。

7

春節(jié)時,李俏已經(jīng)如常了,大年初三時我們家出門正好碰到李俏一家也去走親戚,李俏除了比原來瘦了點,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他們一家四口一前一后走著,前面走著李俏的媽媽,接著是李俏,后面是李曉和她們的父親,看起來,這一家簡直就像是她們的媽媽在沖鋒陷陣,李俏掩護(hù),而李曉和父親完全是來殿后的。 李俏家里與我家里一樣,都屬于半工半農(nóng)的家庭,想來,當(dāng)初李俏的母親也是因為她的父親是個正式工才答應(yīng)嫁給他的,我的父親也是有工作的,所以我們這樣的家庭在這個村子里就只有一半的勞力,但李俏的母親不似我的母親,她早早就把很多自家的地租了出去,或者給親戚去種了,她只種很少的一塊地,所以也就顯得不是很累,李俏的母親始終認(rèn)為土地能帶給我們的利益太少了,她早早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過完年不幾日,家家戶戶便開始倒苗了,所謂倒苗就是把在塑料大棚里培育的菜苗趁著春光尚好,都種到地里,到了夏天,各樣蔬菜便正好是成熟的時候。這個時候是我們村子最忙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忙,大家相互幫忙,以度過農(nóng)忙時刻。塑料大棚都翻起來了,里面的菜苗初次沐浴陽光,都微微抖動著身子,一片一片的菜苗被起了出來,移植到更開闊的地里,等待充分成長,人們一個個飯都顧不上吃,只管把這些菜苗種到地里,不然早了會凍死,晚了會干死,前半年的收成就靠這幾天的忙了。

這個時候,卻是李俏家里閑的時候,因了她們家里種的地少,所以一日就忙完了,接下來就只等夏天的到來。奇怪的是,這一段時間我常常見不到李俏,連李曉都不知李俏去了哪里,偶爾在她們家里見到李俏,李俏還似以前那樣笑盈盈的,但我總覺得李俏有了點不一樣。

立春到來時,各家都忙完了,到了春分再澆一遍地,菜苗就嘩嘩地向上長了,這個時候,我們村子總是有一種祥和的氣息。春分一過,棉襖就可以脫掉了,女孩子們的衣服也鮮艷起來,或許是因為到了春天,李俏又迅速地恢復(fù)了她豐滿的體態(tài),把得病時瘦掉的一并補(bǔ)了回來。這段日子,李俏的母親也非常用心于家里的飯食,讓這兩個姑娘都胖了點,萬物復(fù)蘇,李曉在這個春天也長高了一點兒,臉蛋也長開了一些,連他們的父親臉上也有了一些少見的和瑞的氣息,眼神不再那么硬了。

本以為,上個學(xué)期沒有參加考試的李俏肯定是要被學(xué)校記過,并且不能順利入學(xué)的,卻不想開學(xué)的時候,李俏的母親又在學(xué)校里出現(xiàn)了一次,這個事情就過去了。李俏的母親站在象征著這個中學(xué)歷史的中央三層教導(dǎo)樓上,在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不卑不亢地向教導(dǎo)主任求著情。我們的教導(dǎo)主任是個一臉麻子的中年男人,一頭三七開的發(fā)型終年不亂,一件深藍(lán)的中山裝一絲不茍地穿在身上,時常背著手在教導(dǎo)樓的二樓過道里踱著步,掉著臉,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情,讓這個學(xué)校所有的學(xué)生都可以看到,像表演一樣。所有的學(xué)生都怕教導(dǎo)主任,連高三的那些牛鬼蛇神都有點怕,可是當(dāng)李俏的母親在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里坐了一個來小時后,教導(dǎo)主任不再背著手了,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李俏的母親端正地坐在教導(dǎo)主任對面的椅子上,挺胸扭腰又絕不風(fēng)騷,不緊不慢地拉著家長,說著生活的不易,說到從河南嫁到陜西,多么不習(xí)慣,最后說到自己的女兒……李俏的母親一會兒像個學(xué)生一樣認(rèn)真聽講,一會兒像個領(lǐng)導(dǎo)一樣慷慨激昂,一會兒又是艱難的母親了,當(dāng)李俏的母親從教導(dǎo)主任辦公室里出來時,李俏已經(jīng)可以來上學(xué)了,也順利地拿到了新學(xué)期的教科書。這簡直是個奇跡!

李俏來上學(xué)了,大家都知道了。只是上課時,李俏更加茫然,學(xué)習(xí)于她而言更加陌生,雖然她還是努力著,但那些數(shù)學(xué)題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個個古怪的城堡。李俏皺著眉,咬著嘴唇,看著那些題,很用力地想,在自己腦海里搜索,她嘴唇粉紅,眉頭微蹙著,看著倒更是讓人憐愛了。教數(shù)學(xué)的楊老頭,戴著一副茶色的大眼鏡,他從眼鏡里看著這個美麗的姑娘為一道其實很簡單的高數(shù)題皺著眉頭。然后,他無奈地端起茶杯喝一口水,悄悄嘆了一口氣。

李俏依然是快樂的,別人的情緒絲毫不能夠影響到她。安斌在放學(xué)時照樣來接她,那五還是會來約李俏去玩,有時李俏也會和那五一起去,她仿佛是什么也不怕的,只一句話,就解釋了一切:大家都是朋友。

我和李曉都感到李俏有點不對勁,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現(xiàn)在李俏越來越少和我們倆在一起了,她一個人單獨活動的時候越來越多,她的“秘密”好像也少了,這讓我們倆非常惆悵。

春天過去得很快,轉(zhuǎn)眼就要過去了,李俏仿佛離我們倆越來越遠(yuǎn),她仿佛在迅速地變化著,我看到了,她的內(nèi)里在迅速而瘋狂地長著,而表面卻不動聲色,這讓我感到非??謶?。以前李俏的眼睛在看人時完全是放出來的,但現(xiàn)在她看人時眼光在往回收,她在變,我能感知得到,她在變成一個讓我感到陌生的人。

夏天的到來是迅速的……這個時候,高二的孩子們也都考完了畢業(yè)考試,高中的課程已進(jìn)行得差不多了。只等來年升入高三備戰(zhàn)高考,高二年級的畢業(yè)證已經(jīng)堆在教導(dǎo)樓的辦公室里了。

這個時候的李俏,一天懨懨的,沒什么精神,對學(xué)校一天一天沒興趣,好像只是為了完成任務(wù)一樣把這最后的日子混完。

這個時候的那五對李俏卻越來越上心,偶爾也能看到李俏坐在那五的自行車后,去那五他們的研究所看一場電影或者去打臺球。那個一頭棕發(fā)的女孩子有一次在臺球廳看到那五與李俏在一起,便把那五叫到邊上說話,沒說上幾句就吵了起來,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女孩子沖那五喊道:不就是一個村姑嗎!那五聽到了笑了一下,徑直朝李俏走來……李俏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異樣,絲毫看不到她有被侮辱的感覺,她只是將那五喜歡的那只笛子拿在手里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平靜地看向那個女孩子,用嘴角笑了一下。

只是從那次后,李俏就越來越少來學(xué)校了,甚至連畢業(yè)證都是讓李曉代領(lǐng)的。

我最后一次見李俏,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后,那一日,太陽很烈,人的胳膊被曬后針扎一樣地疼,李俏穿著一件碎花的襯衫,梳兩個辮子,戴著一頂草帽,怕曬壞了皮膚還戴了套袖,她扛著一把鐵鍬去給自己家里澆地。李俏在田間行走,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大人了,水泵開起時,濺了她一腿的水,她動也不動,挽起濕掉的褲腿,露出潔白的小腿,豐滿的腰身在田間移動著,已不似一個少女,完全是一個女人了。烈日當(dāng)空,知了在大聲鳴叫,李俏代替自己的母親澆完了一片又一片地,然后在水泵邊洗靜腳上的泥,再在自家地里摘了兩個紫茄子和一把豇豆,準(zhǔn)備回家。李俏看到了站在我家田間的我,仍舊沖我笑,并說道:“小麥,下午上我家來吃燜面,我做的,有陣兒沒見你了……我們家李曉都想你了?!?/p>

暑假來臨時,傳來一個消息,李俏去廣州了!李俏嫁人了!這簡直像是一個炸雷一樣。不等我們明白過來,李俏已然離開了家鄉(xiāng),如此迅速。一切都印證了我和李曉的感知,我們終于對李俏的那些不對勁有了些了解。

李俏在住院的時候認(rèn)識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廣州人,有一個家族企業(yè),他在醫(yī)院時對李俏一見鐘情,等到夏天時,李俏的母親便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這是李俏的選擇,李俏的母親沒有反對,也沒有支持,只是默認(rèn)。我們終于明白,李俏為什么要在醫(yī)院里住那么久了,也明白了李俏的母親為什么總是什么都不給李曉說了。

校園里缺少了最美麗的姑娘, 讓人們有了一絲失落,但這不影響暑假的到來帶給這些孩子們的喜悅。李俏沒有向安斌道別,也沒有向那五道別,她做了自己的選擇。既膽大包天,又迅速無情。

陽光照著大地,在地上開出大朵大朵熾白的花來,操場上,安斌一個人默默地踢著球,他皮膚曬得黝黑,黑到發(fā)亮,他一下又一下地把腳踢向一面墻,大力踢出的足球與墻壁碰得“嘭”的一聲巨響,再彈回來到他腳下,他再踢出去……安斌整日整日重復(fù)著這個動作,使所有人聽了不免一聲嘆息。

一日,安斌與那五在操場里遇見了,安斌手里拿著球 ,松針一樣的頭發(fā)上垂著汗珠,眼里滿是血絲……那五不似安斌,臉色蒼白,像是睡了許久才醒來,仿佛他是到這個世界來做客一樣,那五一樣痛苦萬分。兩人都不說話,那五遞了安斌一支煙,安斌想了一想,伸手接了,這兩個人在操場邊的一棵木棉樹下,點著了這根煙……一口一口抽,煙抽完時,這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分道而別。人們盼望的一場對決終是沒有來臨……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我們村子里的人沒有想到最漂亮的姑娘以這樣的方式嫁了出去,沒有婚禮,亦沒有擺酒席,只是去了廣州,再無音訊。

李俏的母親鎮(zhèn)定地走過村子的街頭,燙得凹凸有形的頭發(fā)紋絲不亂,鎮(zhèn)定又鎮(zhèn)定,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這些與你們無關(guān)。李俏的母親仍舊會見人就笑,高聲問候各家菜苗的長勢,以及新近上架的菜價錢,但就是不提自家李俏的事。寧靜的午后,依然看到李俏的母親會在自家的院里,神情自若地擰著一根又一根的麻繩,堅定恒久而用心。

我覺得我沒有見過帶走李俏的那個男人,但我竟然在一個午夜里夢到了李俏和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仍舊瘦,甚至夢里他比李俏個子還矮似的,一雙小眼非常精明,兩只手先抄在口袋里,來回地走,三七分的頭發(fā)梳得很光滑,他微笑著看李俏,李俏亦微笑著回望他,把手放到他手里,我感受不到任何美好或者悲傷。我從夢中醒來時,才緩緩感到李俏將手放過去時,有一點無奈。

這個夢如此真實,我覺得這個男人就是帶走李俏的那個男人,我覺得冥冥中我肯定在醫(yī)院里見過這個男人,雖然那時我不知他是誰。這是我的幻想還是真實,無從求證。我有點迷亂了,甚至懷疑李俏是否住過院,曾經(jīng)面對的李俏和現(xiàn)在離去的李俏是一個人嗎?這一切是我的幻想還是真實存在過?

這個暑假,李曉也與我慢慢疏離,不知是什么原因……沒有人能從李曉的嘴里得來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只言片語,但想來,她肯定見過。有一次我見李曉,她只是遞給我兩個酸菜盒子,沒有說話,我們沒滋沒味地在風(fēng)中咬著。從此,李曉再沒邀請我去她家寫過作業(yè)。

再到冬天時,便已傳來消息,李俏已然做了母親,迅速得讓我們反應(yīng)不過來,我終于感知到了我在醫(yī)院時所察覺的李俏的變化,或許在那時,她就已經(jīng)蛻變成一個女人了,就此我關(guān)于李俏的記憶也終止了。

8

多年后,我們的村子已經(jīng)不在了,一片片的菜地也沒有了,都成了一片一片的小區(qū)。有一次我回家,在小區(qū)外碰到了李俏,她已不認(rèn)得我了。這期間,我曾聽說她離了婚,孩子送回來給自己的母親帶著,她與人合伙一起開了一家美容美發(fā)廳,她還是很年輕的,并不顯老,歲月并未狠心于她。她穿了黑色的裙,邊上綴了閃亮的珠子和片片,上身是桔色花紋的衣服,有點閃光,她的身體仍舊是豐腴的,卻毫無生氣。她戴一個碩大的墨鏡,看不到她的眼睛,一走過去便迅速溶進(jìn)人海,一尾魚一般消失不見。兒時那無邪的奪目之美再也不見了。我想叫她,站在街頭,卻茫然不知如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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