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上圖:錢谷融先生
9月28日晚上10點53分,我突然收到上海作協(xié)好友發(fā)來的一個微信視頻,看到標題后極為震驚——《澎湃訊: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先生9月28日晚在上海華山醫(yī)院逝世》。這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我還跟華東師大的文貴良教授通過電話,商議2017年10月27日至28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與上海作協(xié)、華東師大一起在上海聯(lián)合舉辦“慶祝錢谷融百年華誕暨學術思想研討會”的相關事宜。文教授在電話中只是提到錢老最近身體有些不適,并沒說有什么大問題。聯(lián)合舉辦的事情昨天下午各方溝通得很順利,文學館領導也決定了參會的名單,我很快將名單發(fā)給了文教授。誰能想到幾個小時后,錢老就這樣走了。我看完微信,自己靜靜地坐了很久。
上個月初,我去上海出差時,還專門去華東師大二村家屬樓拜訪了錢老。那天因為我還有其他事情,到得比約定時間早了一些,大概是早晨8點半左右。當我走進錢老位于三樓的家中時,阿姨告訴我,錢老剛剛起床不久,讓我稍微等一下。我抱歉地說我來得確實早了點,不好意思??赡苁锹牭轿覀兘徽劦穆曇簦X老邊穿衣服邊走出來,笑著歡迎我這位來自北京的小友到來。我趕忙走上前,扶著錢老,陪他在沙發(fā)上坐下。錢老比前年我來看他時變化不大,還是那樣精神,還是那樣愛笑。錢老問我:“這次來上海還是征集作家資料嗎?”我說:“是的。錢老,您最近有什么新作問世嗎?如果有,您送文學館幾本,我們一定好好保存,傳之后世。”錢老笑著指了指自己說:“我這人懶慣了,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腦子也不行,基本上不動筆了。最近沒什么新作。這次可能你要空手而回了。下次如果有,你來時,我一定給你們文學館準備?!蔽椅罩X老的手說:“錢老,謝謝您這么多年一直對我們文學館征集工作的大力支持?!薄澳鞘菓摰模屠纤麄儎?chuàng)辦文學館,我們這些人都應該支持的,我就是東西太少,不好意思哈!”錢老笑著說?!板X老,您可是著作等身,您太謙虛了?!?/p>
2009年初秋,錢谷融先生(前排中)出席上海市普陀區(qū)圖書館舉辦的知名作家捐贈手稿系列活動
那天上午,我陪錢老聊了一個小時,從巴金、王辛笛、師陀再到現(xiàn)在的徐中玉、李濟生。當聊到師陀時,我專門向錢老詢問了一些有關師陀的信息。我跟錢老介紹:前不久,我發(fā)現(xiàn)4章師陀殘稿,根據(jù)查閱資料和自己的研究,這4章殘稿應是師陀在1940年香港《大公報》發(fā)表的7章《爭斗》和2章《無題》的剩余部分,根據(jù)內(nèi)容比對和師陀資料查詢,這4章應該在當時就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完成。不知什么原因,師陀晚年自己認為這部沒有創(chuàng)作完成,是部未完稿。師陀研究界也認為《爭斗》是一部殘稿。我把自己對這4章殘稿的研究情況很詳細地跟錢老匯報了一番。錢老很認真地聽,當我講完,他笑著告訴我,我的分析還是有理有據(jù),這個史料發(fā)現(xiàn)還是很有價值的。錢老鼓勵我繼續(xù)堅持下去,文學史料的研究其實非常重要。錢老說:“師陀先生一直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沒有特別重視的一個作家。對于他的作品研究,還是很需要加強的?!卞X老跟我說,他跟師陀來往并不算多,記憶深刻的大概是80年代初,他們一起到北京參加過一次會議。那次,他們被安排在一個房間,趁這機會他們有過一些談話。之后,回到上海,也只是在一些會議上有過見面,他自己對師陀也不是很了解。
錢谷融先生漫畫(羅雪村作)
我和錢老相識十多年,有許多交往,其中有一件“換稿”小插曲讓我一直記憶深刻。那是2002年初,我去上海征集作家文物文獻資料。當我來華東師大拜訪錢老并表明來意時,錢老很痛快地拿出一部手稿交給我,讓我?guī)Щ刂袊F(xiàn)代文學館。我當時別提多高興了。隨后,當我提出一會兒想去拜訪徐中玉老師時,錢老熱情地為我打電話,將我介紹給徐中玉老師,說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一位姓慕的同志一會兒要來拜訪,想征集上海作家的手稿、書信等資料。我按照錢老的指引,順利來到徐中玉老師家時,徐老已在門口等著我了。我在徐老家坐下沒多久,錢老的一個電話打了過來,他問徐老:“小慕同志還在不在家中?”徐老說:“在呀,我們正在聊天?!卞X老在電話中說:“你讓小慕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睕]過一會兒,錢老便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我忙起身相迎,問:“錢老師,您有什么事嗎?”錢老極為認真地說:“不好意思,小慕,我剛才給你的稿子,你能還給我嗎?那部稿子,我還有用。我拿了另外一部稿子送給文學館,你看可以嗎?”我笑著說:“沒問題,錢老師,只要是您的稿子,都沒問題。您不用特意跑過來,您在電話里告訴我,我一會兒就給您送去。”“不用,不用,我剛給你,就要你還給我,實在不好意思,現(xiàn)在人上了歲數(shù),腦子不大記事。請你見諒哈!”錢老說完就將一部名為《蜻蜓》的稿子交到我手中,將那部我都還沒來得及打開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稿子拿了回去。這件事雖然過去了15年,但不知為什么,我依舊記得很清晰。
今天,我重新走進手稿庫,把這部《蜻蜓》的稿子拿了出來,靜靜地翻看著,這是一部謄寫的稿子,結尾處標明創(chuàng)作于1940年6月1日,講述的是孩子童年時代關于蜻蜓的美好記憶。有一個片段是這樣的:
……蜻蜓活動的季節(jié)是夏天。夏天是四季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季節(jié),出現(xiàn)的昆蟲也特別多。除蜻蜓外,知了、紡織娘、螢火蟲等,都是兒童捕捉的對象。捉到了,把它們放在帳子里,自己躺在床上看著,天真的腦海里交織著許多美麗的想象。一個童年的天地,裝點得非常奇妙,非常美滿。但最使孩子們高興的,還是捕捉本身。往往捉到手后,卻又意興索然了。
捉蜻蜓的器具是用一個纏滿蛛絲的篾圈系在一根竹竿上,看見哪里有蜻蜓停息著,便悄悄地從背后把篾圈按上去,藉蛛網(wǎng)的黏力把它捉住,但成功的時候并不多。只有當蜻蜓在廣場上漫天飛舞時,最容易捕捉。這時你只要跳入它們的圈子中,把手里的蛛網(wǎng)一揮動,便有許多蜻蜓紛紛落地。待你俯下身去把捉時,卻又多數(shù)飛走了,只剩下二三只落入你的手中,但這已經(jīng)夠使你滿意了。還有,當暮色蒼茫,蜻蜓都已飛倦了而停息在草木上時,也很容易捉到。這時,它的感覺已不像白天那么靈敏,你只要從背后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向它尾梢一捏,它便落入了你的手中,用翅膀掙扎幾下后就屈服了。此刻,你的喜悅是在用任何其他方式得來的之上的。捉到后的處置,除了放在帳子里外,也拿來喂雞。有時隨便往什么地方一丟,便不管了。
記得我小時候捉蜻蜓最起勁的大概總是在正午時分。吃過午飯,大人們都要午睡。等他們剛一睡下,我便偷偷地出門去了。烈日在頭頂射出灼人的火焰,大地像一盆熾烈的炭火。我找尋著,捕捉著,盡管遍體被汗浸透了,也滿不在乎。對于捉蜻蜓會有這樣濃烈的興趣,今天看來似乎是難以理解的。但在孩子,這卻是十分自然的事?!?/p>
錢谷融先生《蜻蜓》手稿
錢谷融先生給本文作者的題辭
這是一篇充滿著童真與情趣的文章,讀完后,我突然想:百歲的錢老也許在這世間真的是累了,走不動了,他想回家了,想回到他的童年,與那些可愛的蜻蜓一起嬉戲,他也許又想繼續(xù)去找尋、去捕捉它們了。
2015年6月,錢老在上海家中為我寫了一句話:“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我想錢老一定是看出我身上的問題,以此句來警醒我。他大概是希望我這位晚輩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能夠再安靜一些,再淡泊一些,這樣做事情,才可能會有所得。是啊,在這個紛紛擾擾的塵世中,我有時總會不由自主地迷失自己。錢老,您這句話我將會長久地記在心中,以一顆淡泊、寧靜之心,腳踏實地地去追尋我的人生夢想。
錢老,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