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想起父親、母親,又總是會想到他們在講臺上讓我那不能忘懷的講姿和作文后面點睛啟悟的評話
寫作需要有最為原初的啟悟,如同成長中的嬰兒必須聽到母親給他(她)唱的第一首兒歌,講的第一個故事。把這原初的啟悟,追溯到老師身上,我想于我,應(yīng)該是三十多年前,在初一的一次作文課上。因為課文中有斯大林寫給列寧的祭奠文章,很長,五千字左右,三個大段,每段又都有“一”、“二”、“三”的界分。老師用三天時間講完了那篇課文,要求每個學(xué)生,模仿課文和對課文內(nèi)容的感受寫出一篇作文。而我,對那篇文章既感受不到它的作者有什么文采,也感受不到文中的主人翁有什么切實的偉大,唯一的學(xué)習(xí)收獲,就只能用一個字去概括那篇文章——長。
于是,也就用通宵的時間,寫出了一篇記人的作文,五千多字,同樣用“一”、“二”、“三”界分出三個大段。待作文又發(fā)將下來時,同學(xué)們都爭眼奪目地?fù)尶蠢蠋煹脑u語,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用全班最長的作文,換回了全班最短的評語:“你的思路開了,但長并不等于就是好文章?!边@個評語,表面沒有給我?guī)戆劦南矏偅欢八悸贰倍?,卻長時間縈繞在我白紙樣的腦海里,直到今天,我還總是要對“思路”二字不斷地進(jìn)行品嚼和回味。
初中的“思路”,倘若是一把開啟我寫作之門的鑰匙,那么,高中的另一位熱愛寫作的老師,大約是給我扭動鑰匙的膽量和力量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調(diào)到我們學(xué)校,總之是在開學(xué)很久后,他突然出現(xiàn)在了高中語文課的講臺上。給我們講課時,他總是面帶譏諷的怪異笑容,嘴里叼著一根很長的自制炮筒子卷煙,對所講的課文,又總是要指出一些寫作上的不足,并說一些“這樣寫”不如“那樣寫”的話。
實在說,盡管他課講得很好,但沒有給同學(xué)們留下太好的印象,因為他在講臺過“狂”,他的那種異容怪笑,也難以讓人接受。于是,同學(xué)們常常在校園里躲著他行走。誰都弄不明白,他憑什么可以在講臺上“狂講”,可以用叼煙怪笑來面對他的學(xué)生和他人。可是,在時過不久之后,不知從哪傳來一條消息,說他正在寫著一部小說,已經(jīng)寫了十年有余,而且要寫得比《紅樓夢》還長,和《紅樓夢》一樣偉大。這條消息在同學(xué)們中間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于是,這沸揚的消息,也就回答了同學(xué)們對他所有的不解和疑問。那時候,我們誰都相信他能寫出一部新的《紅樓夢》來,因為他在課堂上的笑容告訴了我們這一切。一個可以寫一部《紅樓夢》那樣小說的人,他怎么可以沒有權(quán)利叼著自制的卷煙和面帶譏嘲的笑容,站在講臺之上,并以此容、此貌,去面對那個“文革”時的課本、學(xué)生和那時的鄉(xiāng)村社會呢?
可惜,我沒有聆聽到他多少次的授課,因為高中沒有畢業(yè),我就輟學(xué)外出打工去了。從此再也不知道他的寫作到了哪步田地。然而,正是他要寫一部《紅樓夢》那樣的小說的創(chuàng)作,掃清了寫作在我面前鋪就的朦朧與神秘,促使我在某一天的狂妄里,大膽地握起了寫作之筆。
今天,算將起來,已經(jīng)過了三十余年,我完全不知道那位給“思路”的張夢庚老師和“寫膽”的任文純老師,都是生活在什么景況之中,然每每回憶起來他們,就總是想起父親、母親最初教我數(shù)數(shù)和給我講民間傳說、田野故事的那難忘的面容。想起父親、母親,又總是會想到他們在講臺上讓我那不能忘懷的講姿和作文后面點睛啟悟的評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