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光
如果要選一個時刻代表自己對北京的記憶,俞晴大概不會選擇那些宏大的場面。人山人海的市民揮動著旗幟上街慶祝申奧成功,大典上首長們齊齊站在天安門上揮手和毛主席像一起注視閱兵儀仗隊,故宮《石渠寶笈》大展午門一開,人們蜂擁而入跑得爭先恐后。
這時候的北京是一個政治中心,不是個人的城。在私人的記憶里,俞晴會想起90年代冬天放在樓道里的大白菜,領(lǐng)事館區(qū)域都是被鐵絲網(wǎng)攔起來的西式建筑,暑氣來的時候什剎海游泳館跟下餃子一樣蔚為壯觀,外地人會站在北京火車站前面拍照,仿佛獲得了通過檢疫的戳印,等待著未來的命運。
但這些她都是從影視劇里面看來的,和那些宏觀畫面比起來,只是電視頻道的區(qū)別。俞晴只覺得這些標記仿佛確實跟人發(fā)生了什么,可還沒來得及認真體會,就一下子消失進時代的洪流里面了。
俞晴想,自己27歲的故事也會消失在洪流里,它在這個城市里快過保質(zhì)期了。
眼前的北京能有什么?東直門和四惠永遠繞不出來的高架橋,共享單車五顏六色到處都是,soho和大悅城非要用這樣的線條在古老的城市證明自己的現(xiàn)代。
大家會被這個城市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擊潰,狼狽地抱怨著交通,抱怨著城市排水系統(tǒng),抱怨著彼此的生活如此不堪一擊。俞晴想起以前還會在雨天里,看到街上的積水洼里漂浮著汽車漏的油,亮汪汪的七色油膜,橢圓形地放射著。
她的27歲故事就像這個油膜一樣。大雨滂沱,小心翼翼地折射著光,被車輛碾過。
俞晴是早就知道杜若涵的。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俞晴公司的答謝宴上,外資支付系統(tǒng)行業(yè)的年度答謝宴邀請的大多是各級的銀行行長,里面還會混著一些活躍氣氛的女人。俞晴穿著一身象牙色緞面小禮服,拿著嘉賓名錄替老板黎總接待這些顯貴的客戶以及招呼各位穿花蝴蝶的小姐太太們。
來的女人們多半都是老板社會關(guān)系上認識的一些人,正經(jīng)的原配太太往往不會陪男人出席這種場合。在座的有些是清清白白的二代姑娘,有著單純而清亮的面孔。有些身份則不明不白,遞上的名片上那些投資頭銜和她們的年紀外表都不符合。但這種場合大家都是含笑熱絡(luò)著,彼此打著招呼嘴上說著幸會久仰,聲聲嬌嬌滴滴,誰也不講心里的懷疑。
杜若涵長著桃心的臉,梳著紐約二十年代的復(fù)古發(fā)型,燙的波浪如貼片一樣順著額頭到耳際,橫別著黑色蕾絲的綁帶,上面綴著珍珠。她抹了孔雀藍的眼影,歪著腦袋跟中年男人們笑語晏晏。兩顆梨形水晶耳墜像巨型的淚珠晃動在臉側(cè)。
俞晴之前聽黎總介紹,杜若涵是一個室內(nèi)設(shè)計師,從美國學(xué)了一個本科回來自己開了個工作室。不知怎么攀上了黎總的老婆,黎總和黎太太剛剛被總部調(diào)到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黎太太被杜若涵一口一個姐哄得心花怒放。她正在幫他們新購置的房產(chǎn)做裝修,平日里還陪著黎太太逛街,省了黎總不少事。黎總大致跟俞晴講了下這情形,最后又說了句,“你們呀,都是美國回來的,有共同話題,多親近親近。”
黎總是東北人,四十歲出頭的漢子,國字臉。 俞晴惴惴不安地給黎總做牛做馬當了兩個月的助理后,總算能談得上和黎總有些工作里的交情。不過她明白這些交情并不僅僅是靠訂機票酒店、報銷對賬、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做瑣事?lián)Q來的。進這種公司里什么都需要關(guān)系,俞晴靠的是自己母親。俞晴母親沒少對老同學(xué)花心思,又是送禮又是讓俞晴拜干爹,押著她走了兩個形式上的面試筆試,這才有人出面一手安排了這份工作。
俞母早就做過黎總的背景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他一路官運亨通,從地方性的銀行業(yè)務(wù)員四次跳槽調(diào)度,花了不到二十年就做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八@個人啊,是外粗內(nèi)細,心里一筆筆門兒清得很,你做事千萬又要熱情又要謹慎?!?遠在上海的俞母總不放心地叮囑俞晴。
就像這場答謝宴一樣,什么人什么關(guān)系,大家心里都掂量著。在公司里面誰走的什么后門,彼此也都洞如觀火。
俞晴拿著來賓目錄還沒顧上跟杜若涵套更多的話,那廂杜若涵已經(jīng)撇下她去找魏總打招呼了。其實都是關(guān)系戶,一個主一個賓,就這么個照面也是可以彼此看不起的。
當晚有個中年男人剛發(fā)起私募基金,滔滔不絕地講中央財經(jīng)政策,也有個炒黃金的男人,穿著寬大的短袖襯衫, 臉上是酒色的橫肉,一張嘴能看見四環(huán)素牙 。俞晴被點名陪在這桌說笑,她內(nèi)心忍不住想,這些男人哪怕現(xiàn)在再意氣風發(fā),這一嘴牙也是藏不住的貧困記憶。
“6124點時充滿泡沫,當時購進股票就像買棉花,而1664點及2132點處泡沫被壓縮了,此時購進優(yōu)質(zhì)股票就像買進了壓縮餅干?!币粋€男人夾著塊鱸魚講。
“緊跟匯金走,吃喝啥都有!” 他旁邊的男人帶著山東口音。
俞晴滿場打轉(zhuǎn),看上去忙,但實際上酒并沒有喝多少。這些男人都是酒場老手,變著花樣行著酒令,一邊開著玩笑,一邊就能讓女人和下屬多喝。有個頭頂上沒多少頭發(fā)的男人,帶著銀色眼鏡,揮著手說,“我們這桌啊,沒結(jié)
婚的來一起喝一杯?!庇譀]過多久,他又行了一圈,說,“我們這桌,三十歲以下的同志喝一杯。” 推杯換盞,他中指上帶著的一顆大貓眼異常矚目。
俞晴瞥了瞥杜若涵,心里佩服她一連被這樣灌了好幾杯白酒還是面不改色,反應(yīng)一點都不慢,照樣該笑的時候笑,接話也特別及時。她正在猶豫是否過去替她擋一擋,但又看見杜若涵眼波流轉(zhuǎn),心想她到底是見慣場面陪客戶拼殺出來的女人,這應(yīng)該是職業(yè)技能。
快散場的時候,俞晴把幾個大人物送走了,領(lǐng)導(dǎo)特意關(guān)照一句,你去送送小杜。她找了一圈,才在衛(wèi)生間里面看到了杜若涵。大理石臺面上放著她的包,旁邊灘著水,杜若涵坐在地上,挨著一盆假花,鏡前燈明晃晃的,她半合著眼睛,兩圈汪汪的孔雀藍浮在臉上。
俞晴去扶她,杜若涵踉踉蹌蹌倒是起來了,只是她的Jimmy Choo四寸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晃著腦袋看了一圈,吐著酒氣說,“我鞋子找不著了。” 然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俞晴幫她把包拿起來,說要幫她叫車送她回家。結(jié)果杜若涵開始滿口說英文,掏出了手機,即便是醉酒,她聲音也柔了一圈降了個八度,“Honey,我喝醉了,在柏悅酒店。你能不能來接我呀,我鞋子也找不到了。”endprint
杜若涵低垂著頭,仿佛一個午夜喪失了魔法加持的灰姑娘。俞晴站在衛(wèi)生間里覺得尷尬,也不能丟下她不管,于是只能陪著,盼望這男人能趕緊來接她回去。
見到陸辰光的時候,他手上捧著一雙毛茸茸的熊貓拖鞋,粉白粉白的,俞晴看見他的模樣覺得好笑,幾乎能想象出這個男人就這樣拿著這熊貓拖鞋打了一輛車,穿過茫茫的北京夜色,來送給酒店里酩酊大醉的女友。
陸辰光看到俞晴連忙道歉,“真是給你添麻煩了?!彼o杜若涵換上拖鞋,攙著她。俞晴去大堂讓門童叫了一輛車,把他們送上車的時候,陸辰光有些不好意思,有點像喃喃自語地辯解:“其實我也是第一次做這事。她,她,以前都沒有過這樣的?!?/p>
“我知道?!庇崆绺o花使者擺了擺手。她也困頓不堪,最后一個人回家去。在凌晨的出租車上,她猜第二天杜若涵醒來第一件事勢必是回到酒店來找她另一只高跟鞋。
在這個年代男人愿意穿過城市送拖鞋已經(jīng)是千里送鵝毛的情深義重,堪比百度送外賣的騎士。
作為總助,俞晴少不得幫黎總處理點家里的雜事。換作常人也早就大包大攬生怕老總不交心不器重,俞晴這方面倒是顯得不那么熱情。但她還是幫黎總剛上高中就出國的兒子回復(fù)寄宿家庭的郵件,也為他的新家跑跑腿。黎太太把新家裝修的事情落下,跟杜若涵跑出國旅游了,黎總知道自己老婆是慣兒子慣得厲害,忍不住要去看他。
黎總家里裝修的工頭需要一張圖紙,杜若涵人在美國,就跟黎總說讓辰光取來送給你。黎總覺得讓人來公司送自己家里裝修的圖紙不大妥當,于是讓俞晴找陸辰光拿。俞晴趁機提早下班,避開高峰期去了陸辰光給的地址。在鳥巢的東邊,沿路有一家日本壽司店她曾經(jīng)去過。
俞晴不大待見杜若涵,連著陸辰光都不待見了。杜若涵像一只繽紛的白腹錦雞,喜歡穿色彩飽和度特別高的真絲和滌綸的衣服,見她幾次要么是罩衫,要么是圍巾和披肩,走起路來像高鳴著號角飄揚著煙灰的工業(yè)時代交通工具。
而陸辰光個頭不太高, 四川人,白凈纖瘦,說話不多,聲音低沉。
聽黎總太太說,陸辰光和杜若涵的母親一起下鄉(xiāng)插過隊,雖然不是大西北,但在農(nóng)村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培養(yǎng)了手帕交的感情,這么些年都是互相看著兩家小孩長大的,覺得知根知底的放心。
聽到這種說法,俞晴更有些瞧不起陸辰光。
陸辰光發(fā)了一條信息說,“臨時有點事,要晚些才能到?!?/p>
俞晴客氣客氣,“我已經(jīng)到了。你不用急,慢慢來。”
這是個六層的老式住宅樓,外面刷著橙紅色的漆,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北京一座著名的外形奇特的大廈,上面有碩大的LED顯示屏,
正熒熒閃現(xiàn)著字。隔了好久,俞晴收到一條信息,“你要不然先進去,在503,門口地毯下面有鑰匙?!?/p>
俞晴本還在想關(guān)于這個大廈主人的都市傳說,從鄉(xiāng)土貧困少年一路發(fā)跡最后稱霸一方,甚至用色情錄像帶把副市長都弄倒了。但她一路從東邊跑到北邊,憋著內(nèi)急,外面又嘈雜骯臟,她看著車流尾氣緩緩上升,一直飄到晚霞那,決定去陸辰光家里先解決一下。
爬樓的時候,俞晴看著過道里面放著別人家的蘭花,雜物,還有貼的春聯(lián),忍不住對陸辰光揣測起來,畢竟她要貿(mào)然地進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而這個男人還不在家 。
房間里面居然干凈得出奇。門口的衣架上放著件雪青色的羊皮皮衣,墻被漆成了海棠色。書架上端都是CD,有一套卡拉斯和比利郝麗黛的黑膠碟,巨大的封面上是白人歌劇女王和黑人爵士名伶隔空對望。俞晴喜歡觀察別人的書柜,這讓她有一種窺視和占卜的快感,通過書架能夠判斷出這個人從事的職業(yè),興趣,受教育程度,甚至,浪漫主義還是實用主義。
書架上有幾本書讓俞晴覺得很有趣,《建筑的復(fù)雜性與矛盾性》《金枝》《陰翳禮贊》,還有《誤讀》,從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的宏觀性趣味到私人民族性審美。俞晴看到《誤讀》的時候會心一笑,這是艾柯充滿惡意戲仿偉大文學(xué)作品和電影的小說集,第一篇就是顛覆《洛麗塔》里面老男人對少女的迷戀,轉(zhuǎn)換成了一個年輕男人對老媼充滿愛欲的贊歌。
看來,陸辰光要比自己想象得聰明和惡趣味。
沙發(fā)旁邊有一盞彩色玻璃燈罩的小燈,下面放著八音盒。她走過去擰上發(fā)條,八音盒奏出獻給愛麗絲,頂上的玻璃球開始下雪。這飄飄揚揚的獻給少女的工業(yè)產(chǎn)品,俞晴心想,大概是杜若涵送給他的。
俞晴對陸辰光更好奇了,并且理所當然地把對他不著邊際的猜想當成了判斷。她呼吸著這個屋子里面陌生男人的氣味,那瞬間感覺自己像重慶森林里面的王菲走進了梁朝偉的房間。
八音盒還沒有奏完一首,大門就窸窸窣窣被打開了 。俞晴抬眼一看是陸辰光,一時間有些窘迫,手上拿著八音盒,覺得自己不大禮貌。陸辰光看到是俞晴,稍微瞪大眼睛,“嗬,是你啊?!?/p>
俞晴舉起雙手說,“對啊,是我。我叫俞晴,可不是來偷你八音盒的小偷。”
陸辰光笑笑,“我有你號碼,還有你工作單位信息,讓我想想啊,家里還沒有那么值錢的東西值得讓你偷走逃之夭夭。”
俞晴撇撇嘴,“你知道國外有一句諺語么——每一家的衣柜里都藏著一只骷髏。就算沒值錢的東西,那你屋子里也總是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p>
“那你可得好好找找,我家里可不止一只骷髏?!?陸辰光換了鞋掛起外衣。
俞晴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鞋子都沒換,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知道,你跟你女朋友居然不住一塊兒。要,要換鞋嗎?”
“沒事,地也不干凈。她是設(shè)計師,喜歡把家里弄得富麗堂皇,嫌我俗?!?/p>
俞晴沒繼續(xù)說下去。心里卻想,你書架上有《陰翳禮贊》,這比杜若涵那種歐洲宮廷風的審美高級多了。
俞晴往玄關(guān)走了走,做出馬上要走的架勢,跟陸辰光要了圖紙。
“要不一起吃個飯?你愛吃什么?” 陸辰光看了看鐘,問俞晴。
“不了不了,我這還得當人肉快遞給黎總送過去呢?!?俞晴一面走,一面說,”你鞋子都換了,就別送我了?!?俞晴裝作受盡壓迫的女工的樣子。endprint
“真不好意思,讓你跑這么一趟,上次的事情我也沒謝過你。真的,要不我請你吃頓飯。” 陸辰光準備拿包。
“你送拖鞋,我拿圖紙,大家都是苦力,但我畢竟還有工資拿。你就別請我了?!?俞晴趕緊起身走。
告別的時候,俞晴說,“我的人情連著上次的先欠著吧?!?出了門,俞晴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像欲擒故縱的賣關(guān)子。
俞晴很久都沒有再見到陸辰光。直到中
秋的時候,黎總老婆愛熱鬧,讓黎總聚齊人一起吃飯再去唱歌。她做足了女主人的功課,提前好幾天就約好了時間地點。打電話找了家時髦的南洋菜,又包了個包廂。這倒是省了俞晴往日里做的活。
陸辰光吃飯的時候并沒有來,杜若涵唱歌不好,原本是打算吃了飯就走的。黎總老婆一聽雙眉一豎,對杜若涵說,“今天中秋節(jié),咱們都在北京漂著,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可不能作興吃了齋就不要和尚。你不許溜,一直聽說小陸唱歌特別好,你可不能藏私,趕緊也讓他來。”
“哎呀,他認生的。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如狼似虎,吃了我還不夠,還要我拖家攜口送過來任人宰割?!倍湃艉懼?。
黎總說,“你們這些年輕人,這還沒過到一起,你就這么幫人說話。你父母指不定在你十三四歲就說過女大不中留了。”
杜若涵求救似的望著俞晴,嘴上說,“我再帶一口子,你看人家俞晴就一個人,這不是欺負人嗎。欺負我就算了,咱可不能欺負俞晴?!?/p>
黎太太倒是被繞了過去,興奮地仿佛找到了新大陸,她轉(zhuǎn)過來對俞晴講,“哎,你喜歡什么樣的,跟我講。我給你留意著?!?她又瞥了一眼黎總說,“你別給人家小姑娘布置那么多工作,耽誤人家找對象。”
這全場的戲都讓這兩個女人做足了。俞晴哭笑不得。
唱歌的時候,陸辰光總算來了。一進來,黎總就讓他喝了好幾杯。他們已經(jīng)唱了大半個小時,黎太太已經(jīng)過足了癮。她攛掇著杜若涵和陸辰光唱情侶合唱的歌,啪啪點了相思風雨中,廣島之戀,水晶。
杜若涵一臉尷尬,她是真的五音不全,偶爾唱唱民謠倒也無所謂,唱這些情歌的時候,陸辰光唱得好更是能襯得自己荒腔走板。但實在拗不過,只得硬著頭皮唱了。
俞晴望著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在這個房間里交疊著,一起唱著仿佛上個時代的歌曲,一個字正腔圓一個走調(diào),屏幕上那些宋體字一個個開始變色,這時分竟有股奇異的溫情。
陸辰光后來點了一首 A whiter shade of pale,編曲里傳統(tǒng)風琴一直貫穿,像巴赫的清唱劇。大家都看著陸辰光的臉,他看上去深情款款,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俞晴想,這個男人看上去白凈,沒想到喉結(jié)這么大。
她記得自己初中的時候就聽過這首歌,當時學(xué)英文還特意查過這個含混不清的英文歌名,它描述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的一篇故事:一位年輕美麗的磨坊主人的妻子和他們的大學(xué)生房客進行的隱秘之戀。
他唱完,黎太太最先鼓掌哄鬧起來。接著又鼓動俞晴來唱一首歌。俞晴看了陸辰光一眼,唱了黃耀明的《越快樂越墮落》。
KTV里面剪的是電影里面的片段,青藍的背景,霧氣沉沉,主角搭車上了青馬大橋。橋的畫面隨著漫長的前奏不斷往后退,天空被吊纜切割成幾何的傾斜方塊。
俞晴開始唱:
“就算天昏地暗落下一身冷汗,
不一定就會落在我的身上。
沒有任何期望也就不會絕望,
太完美的東西都與我無關(guān)。”
間奏的時候,還有電影里的旁白,“1984年9月14號,你做過什么?”
“1984年9月14號,暑假結(jié)束剛開學(xué),我也不記得我做過什么。真奇怪,無緣無故多了一些東西,又無緣無故少了一些東西。就像一個小偷進你房間,偷了所有東西又留下一堆用不著的東西一樣?!?/p>
一曲唱畢,杜若涵嚷著要看這部電影。包廂里面燈影黯然,彌漫著酒精和人的氣味,俞晴和陸辰光仿佛搭起了一個秘密的棧道,在這個房間里私竊地交換某種情感。
陸辰光給俞晴倒了一杯啤酒,遞給她的時候,用指尖搓了搓俞晴手腕上的動脈。等俞晴望向他的時候,恰巧捕捉了一道曖昧不明的眼風。都怪燈太暗,有些恍恍惚惚地不真切。
北京就像一個黑寡婦,慢慢蠶食所有被網(wǎng)羅的外地年輕人。因為處于中心,同事們又都是名校畢業(yè)的精英,無一不瘋狂汲取著最前沿的信息。他們有風雨欲來的不堪感,又因為那
么年輕和自信,這種不堪感在他們臉上體現(xiàn)的時候,讓俞晴覺得格外驚險。
中國經(jīng)濟不可能再結(jié)構(gòu)性改革了。領(lǐng)導(dǎo)說,只有私有化和自由化叫改革。2015年,微信已經(jīng)完成了從社交平臺向服務(wù)平臺的轉(zhuǎn)變,就連一些公司技術(shù)人員,為了維護自己工作的神圣感,對外號稱QR不夠安全,但私底下也習(xí)慣用微信支付了。外資的支付系統(tǒng)在中國的份額在逐漸退縮,只能拼命去做好國有企業(yè)所做的事情——拉攏政府和經(jīng)營好市場關(guān)系。
黎總當初跟她講,你剛回國先適應(yīng)適應(yīng)做下行政,過一年,什么都熟悉了,就讓你做業(yè)務(wù)。這句話潛在意思是——只要熬過一年,業(yè)務(wù)人員年薪加上年終獎能有50萬。俞晴心想,沖這個數(shù)字,也要咬牙忍下去。本身在這種行業(yè)里面,不存在大開大闔,千挑萬選的人精進來,也都是慢慢熬的。自己是個關(guān)系戶,走了條捷徑,總得付出點代價。
但沒想到做牛做馬剛滿一年,總部看業(yè)績萎縮,又調(diào)派了一個新加坡的趙總來接管業(yè)務(wù)方向,黎總被派去管收賬這塊。趙總是個五十歲的女人,顴骨高,干瘦,眼睛有些圓凸,臉頰有幾粒雀斑。她來北京還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念高中一個念小學(xué)。
公司的辦公室斗爭總是從下層開始見山見水,黎總?cè)ド钲陂_會要帶俞晴去,結(jié)果趙總對行政主任說,以后出行的預(yù)算要壓低。言下之意是不讓俞晴去。俞晴看著苗頭不對,也不敢抱怨和造次,只想夾緊尾巴做人。
趙總看上去一派和顏悅色,但剛來的第一天就把所有人的檔案都看了,賬本這些倒不急翻,興許是自己都有點數(shù)。不少同事都有些忐忑,但在外面聚餐時也都沒怎么咬耳朵。他們心知黎總手下不嚴,完全的國企作風,這下?lián)Q了個這般的女人來,事無巨細通通要管,日子怕是不好過了。endprint
沒想到剛過一周,趙總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做了不少人事調(diào)整。她把行政處的另一個女孩開掉了,把俞晴調(diào)成自己和黎總共用的助理,兩個人的所有私事和外部商務(wù)活動全由俞晴打點。俞晴在會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求助地望向黎總,但黎總緊繃著臉,完全沒接到她的目光。
俞晴知道這是沖著她來的,黎總在這件事上并不提前知情。
當天俞晴破天荒地加了好久的班,晚上九點才回家。她才知道趙總來北京,公司是報銷她兩個孩子上國際學(xué)校的費用的。這數(shù)字高得令人驚訝。
她連著加班一個多星期,電腦屏幕上貼了好多便利貼,每天訂數(shù)不完的酒店,機票。還要記著每個人喜歡乘坐的機型,在預(yù)算內(nèi)能住的酒店,酒店在那么多城市里所在的區(qū)域,俞晴之前從沒受過那么多委屈。她一下子覺得這樣做下去比看人臉色的服務(wù)員好不了多少,她每天從早上九點開始工作,一天下來忙不完地打電話發(fā)郵件,所做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技術(shù),只需要一點點消耗她所有的耐心。
趙總說要重新分配下辦公空間,最后實際上是把黎總的辦公室換成自己的了。黎總的辦公室原來最好,寬敞又朝南,屋內(nèi)的家具都是設(shè)計師品牌,墻上掛著一副幾十萬買來的油畫,畫里是好幾匹奔騰的馬。
黎總也沒說什么,搬到了跟財務(wù)室挨著的一個獨立辦公室里,俞晴幫他收拾打包用品,幾次對著黎總欲言又止。黎總?cè)划斪鳑]看見,只是怔怔看了一會那幾匹奔騰的馬,讓俞晴叫上兩個男同事取下來搬到新的辦公室里 。臨下班的時候,俞晴見黎總在新辦公室里閑坐著,就走了進去,把積了許久的話跟他說了。
俞晴不外乎就是想,這樣人事一調(diào)動,自己轉(zhuǎn)做業(yè)務(wù)是無望了,而眼下累死累活做的更是比之前都不如,明擺著就是趙總要排除異己。不知黎總還有沒有后招,如果他都自身難保的話,俞晴也沒必要繼續(xù)做牛做馬了。
黎總一面看著俞晴,一面又有些不耐煩地瞥了瞥自己的手機,胳膊肘架在桌上,手指交疊著,身子往前傾了傾。他擠出個微笑語重心長地說:“小俞啊,公司人事調(diào)動都很正常,你剛進入公司要多學(xué)多看,年輕人不都應(yīng)該適應(yīng)能力很強嗎?公司都是本著要培養(yǎng)人才的目的給你們安排工作……”
俞晴頓時心涼了,往常這個喜歡開玩笑的東北漢子從來沒說過這樣的套話,她才一下子想起母親叮囑過的,黎總這個人外粗內(nèi)細。
俞晴垂著頭想,自己真是幼稚。居然會指望黎總能告訴自己真話,做個保證。她恨自己怎么會這么天真,在這幢佇立在東三環(huán)的財富中心里,每個人都雄心壯志裝扮得油頭粉面,而她居然期盼不諳世事能換來安穩(wěn)。
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黎總官腔說完后,深深看了俞晴一眼,說,“以后你要記住,很多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門沒關(guān),但并不意味著他是歡迎員工進來的。他們需要展示出空間,可這個空間是用來獨自思考和辦公的?!?/p>
俞晴只覺得腦門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羞憤到了骨子里。她低頭匆匆道謝后就走了。回家路上,她看見一群麻雀從金融區(qū)的高樓間飛過,嘈雜的人群淹沒了它們的聲音。她心想,還有兩個月就能拿年終獎,就算要走也要等拿了獎金后。為了這筆錢,她總是要付出些自尊。這個念頭忽然讓她覺得自己像某個小說里面的女人,會為了蠅頭小利和不甘心挨下去,可即便挨了也看不到云散和月明。
她已經(jīng)有些弄不清,究竟是跟黎總談話暴露出自己的無知恥辱,還是自己瞬間變成了另一個她有些不認識的自己更恥辱。
這場對話后,她再也沒和黎總黎太太,更別說杜若涵陸辰光聯(lián)系過。這圈人的存在是一個提醒,她在這個城市里進入職場,能夠漂浮到表面的都是假的,那些自以為是都是自取其辱。她根本不屬于都市人群,至少在這個都市。
這是大隋陪俞晴的第二個周末,他們?nèi)チ瞬降男?。大隋開著車帶她泡溫泉,他開車的時候一邊放著搖滾音樂,一邊從方向盤上騰出右手滿口京腔介紹道,“這兒啊,是在故宮中軸線上,那兒,你往那兒看,就是長城。一會兒啊,你還能看到十三蟒山?!?/p>
大隋車上有一股檸檬香精的味兒,車頭前面有一個出入平安的轉(zhuǎn)經(jīng)筒。車子開的時候轉(zhuǎn)經(jīng)筒就不停轉(zhuǎn)著。俞晴看得有點頭暈。她想就差后視鏡上掛兩串珠子了。
大隋看她有些蔫蔫的樣子,拿出一瓶礦泉水塞給她。俞晴不知道跟他說些什么好。她望著大隋的側(cè)臉,玳瑁邊的眼鏡,單眼皮,有點水腫,臉上肉挺多,留著一圈胡子,稀稀拉拉的沒怎么打理過。
當初來北京的時候,俞晴母親給她介紹了大隋。她跟推銷一樣跟俞晴講,“我以前在北京出差開會,人家領(lǐng)導(dǎo)就一直安排這個小伙子給我當司機。你要是在北京租房啊,看病啊,包括搬家,有生活上的難處就找他。這個小伙子人好,挺踏實的?!?/p>
最后俞晴母親拉低聲音使了個眼色講,“聽說他家里在通州有七套房子呢?!?/p>
俞晴哭笑不得,這年紀的婦女看見跟自己子女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開個會都能把人家家里有幾套房子問出來。
大隋其實不是司機,他在蘇格蘭的格拉斯哥讀了一年的研究生,回國后往英國路透社在中國的分部投了份簡歷,用北京人特有的健談加上之前留學(xué)的見識打動了這里的英國主管,英國主管也覺得有個辦事機靈的本地男孩也方便,于是就讓他當了自己助理。
俞晴母親到北京開會的時候,大隋鞍前馬后,很討她喜歡。加上想著俞晴要來北京,怎么都用得上人家,俞晴母親就留了個心眼。俞晴知道后,笑她,看我也是當助理,他也是當助理,還真是門當戶對。
當時俞晴租房子是托了大隋的福,她一個人懵懵懂懂跑了好多中介,看了不少房子,一看那些衛(wèi)生間的破洗衣機,水垢嚴重的瓷磚地面,皺著眉便出來了。大隋后來專門開著車,操著北京話跟中介們一個個打電話,載著俞晴在另一個高檔居民區(qū)兜了一圈,就把房子給定下來了。定下來的時候,大隋比中介還熟悉,說這個小區(qū)啊,那什么鋼琴王子,還有某某社交app的創(chuàng)始人都住這兒。
這個不到60米的開間委實不便宜,一個月一萬二。俞晴是靠家里補貼的,想到每天走路上班十分鐘,不用坐地鐵,也不用打車忍受北京人山人海里的焦灼,這些掙回的時間和尊嚴都是值錢的,俞晴咬咬牙租了下來。endprint
溫泉度假山莊里面分了好多區(qū)域,像90年代的水上樂園似的,塑料高空滑梯,沙灘浴,石板浴,中央一塊地方弄了個人造的假山和湖中島,西北角做了一處飛瀑,晶粉四濺,靠近些的水流有隱隱雷鳴盈耳。一路上走過來,外面的
植物都顯得萎靡,寂寥的幾根樹枝掛著垂頭喪腦的葉子,而室內(nèi)的植物卻葳蕤繁茂,在長方形的理療池里面一路排開。兩邊的植物葉擺寬大,低墜搖曳,池子上面是藍色的透光蓬,水波泛著淺藍的清光,這時候人少,聽著溫熱的水聲,一時竟有些不似在人聲鼎沸的北京。
大隋似乎一刻都不厭倦,像個盡職的導(dǎo)游一樣說,北京一共有多少個溫泉山莊,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什么級別的領(lǐng)導(dǎo)人才能進去的。俞晴看著他渾然不覺地一直在講解,連比帶畫的樣子有一種討嫌的天真??蛇@樣的熱絡(luò)有的人是受用的,比方說自己的母親。
俞晴和大隋穿著泳裝下去了。偌大的池子里面只有兩個人,大隋朝著俞晴笑。俞晴看著他隆起的肚腩,覺得在這個空間里的脫衣相見是有些尷尬的旖旎。她扎了個猛子,游了一個來回。
大隋游泳只會狗刨式,俞晴就過來教他蛙泳的腿應(yīng)該怎么蹬。大隋望著被熱氣蒸得粉白的俞晴,發(fā)鬢連著眉毛,眼睫毛上沾著水珠,一時心猿意馬,從后面輕輕抱住了俞晴。
俞晴任由他抱著。他的嘴唇蹭著自己耳朵,胡楂摩擦過脖子,俞晴激靈地微顫下。心里微嘆,該來的總該會來。
大隋和俞晴的關(guān)系也就是近期升溫的。他平日里閑著,趁工作之便結(jié)交了好些文藝圈的人,知道俞晴工作不順,就組點局帶俞晴去散散心。
他第一次帶俞晴去了個私人會所,外頭的門面不起眼得小。吧臺是一整張老榆木做的,上面懸著宣紙燈罩的蓮花燈和一面銅鏡,四射出的光照在墻上的唐卡上,是青金石磨碎畫的綠度母,手持烏巴拉花。吧臺邊上是通道走廊,黑黢黢的,燭燈兩面排開,一條石板道通向內(nèi)部包間,門口站著仿制兵馬俑,兵馬俑的胸口有LED顯示屏,要服務(wù)生帶著刷卡才能進去。
俞晴沒想到在這個茶會上會看到著名的學(xué)者曾近,他成名很早,風流韻事不斷。在美國當訪問學(xué)者的時候,紐約很多女生都被他單獨約過。就在上周媒體上還有關(guān)于他的報道,曾近去了一個年度頒獎禮,卻在領(lǐng)獎的時候說,這是膚淺的大眾狂歡。大眾被改變,是舊的愚蠢,也有新的愚蠢。
在座的還有其他兩個年輕男人,一個穿著方格短裙的女人。大隋悄悄跟俞晴說,其中一個男人是某個二代,而方格短裙的女人是另一個娛樂大鱷在北美時候的私人助理。
俞晴心下了然,這個娛樂大鱷早在北美的時候就名聲掃地,有兩次婚姻,都是靠女方發(fā)家,在美國犯過保險詐騙實在混不下去了,跑到國內(nèi),靠著名聲和公關(guān)能力再次發(fā)家。即便到處都是丑聞,比如欠某個高檔會所三十萬,被列入黑名單,但他依舊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他們剛吃過銅鍋涮肉,于是就上了一壺普洱,在茶席上方格短裙的女人殷勤張羅著給大家布茶。年輕的男人們和曾近開始熱烈地談?wù)撈饋怼?/p>
曾近似乎非常享受被年輕的男女圍繞請教的狀態(tài),他喝茶的時候用另一只手押著胡子,泯完一口,隨即開始高談闊論,“這個時代得了瘋牛病。真正的個人理性從未覺醒!”“我們永遠不能正視自己的懦弱,而思想永遠比不上年輕的勇氣……”
俞晴聽著這些大詞感覺進了一個營銷大會。她置身其中,有種不真切的荒誕。
曾近看她不理不睬,便有意想讓她建立起對自己的智識崇拜。他問俞晴,“你平時都讀什么書呢?”
俞晴對這種老男人的套路心知肚明,笑道,“比不得你們,現(xiàn)在工作忙,都不大讀書,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稍微讀點詩歌。”
曾近追問,“你都讀什么詩歌呢?”
俞晴看著他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發(fā)光,像一個獵戶正要捕捉到自己的獵物。她有點好笑,不過決定繼續(xù)配合地演下去。
“讀一點伊麗莎白·畢曉普,艾米莉·狄金森,還有普拉斯的,都是美國女詩人,上不得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臺面?!?俞晴故意挑了一些專門寫自省精神的詩人,避開他的領(lǐng)域。
曾近鍥而不舍地問,“那你為什么喜歡讀她們的詩呢?”
“有精巧的氛圍和散發(fā)的想象力。語言像神話或者預(yù)言般的體驗。”
看著曾近咧嘴一笑,俞晴知道自己終于躲不過,被他的咄咄逼人吊上鉤了。
“這種說法其實和詩歌沒什么大關(guān)系啊,你知道近代人類史上最偉大的歐洲詩歌,都是在困難時期寫下來的。俄羅斯的白銀時代,還有保羅策蘭,人權(quán)才是我們思想的基礎(chǔ)。詩歌是超脫一切的強有力的表達,因而它具備至高無上的顛覆性。”
俞晴有些不耐煩了,她瞥了瞥大隋,發(fā)現(xiàn)他居然和這些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他們討論了半天關(guān)于流亡詩人的偉大,在體制內(nèi)的發(fā)聲,以及流亡和母文化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俞晴上了一個廁所,發(fā)現(xiàn)這話題居然還沒有終止。而方格短裙女人用手托腮,上半身傾斜低伏,不斷附和著,拿迷醉的眼神注視著曾近。
年輕的男人問曾近,“你覺得你在國外當訪問學(xué)者的時候,體會最深的是什么?”
曾近說,“在國外你仿佛能格外看清楚中國人,他們總是舉著照相機,似乎不通過照相機的屏幕就不知道怎么看待這個世界了,不把自己裝在相框里,就什么也沒體驗過。”
俞晴忍不住插嘴,“現(xiàn)在其實網(wǎng)絡(luò)把世界所有都大同化,你看社交網(wǎng)絡(luò)上,instagram都是外國人拍的旅游照食物照。”
說完之后,五雙眼睛都齊刷刷地注視著她。俞晴看著他們的模樣,仿佛自己不禮貌的插嘴終止了一場莊嚴的布道。俞晴覺得荒誕,這個場景近乎回到了封建時期的中國,她是牡丹亭里面的春香,而曾近就是夫子,她說這句話就像丫鬟鬧學(xué)一樣破壞了規(guī)矩。
方格裙子的女人出來說,“哎,小俞,我也喜歡拍這些照片,哈哈,我們女生就喜歡談?wù)勑亲呐拿谰懊朗车??!?/p>
俞晴看她諂笑的模樣,莫名有一股氣,她巡視了一圈男人面孔,想到他們剛吃完銅鍋涮肉,身上還帶著羊膻味兒,喝了幾杯普洱也沒洗漱凈嘴里的蒜味兒。俞晴微微冷笑,便敞開了說,“為什么很多男性認為自己憑愛好學(xué)的野史,政府報告,地理知識,3c產(chǎn)品和汽車信息就比女人研究美白瘦身,翻閱時尚雜志,讀彩妝測評,查閱星座更高級呢?為什么你們需要讓女人崇拜你們的知識,而你們對女性的生活技能卻一概輕蔑?”endprint
俞晴知道在座的人大概從來沒把俞晴當成一個能夠探討問題的對象,他們職業(yè)的文化性讓他們覺得俞晴和他們是不對等的。她之所以在這里,全然是因為大隋把她帶來了。她有些生氣,也顧不得場合上初次見面的禮貌,說完便抓著包告辭了,大隋跟了出來。
晚上有霧霾,遠處稀稀拉拉的車開來,兩點猩紅的光一晃而過,看得有些不真切。俞晴知道自己對大隋連一點點的親密感都建立不起來了。剛才的場景,他跟著曾近侃侃而談,那份熱情顯得他面目愚蠢。她如一個局外人一樣,選擇在旁邊隔岸觀火的時候,就對他喪失了最起碼的智識上的尊重。
說起智識,她莫名想起了陸辰光。
俞晴并沒有表現(xiàn)出疏遠大隋,他是一個不錯的玩伴,會陪著俞晴去亮馬橋花卉市場買綠植,還會接俞晴晚上下班去吃居酒屋。
大隋在上半年用信用卡積分以及各種航空公司的里程,加上自己的一些錢,去了南美一個月。他時常會跟俞晴提起這段時光,比如他去過海明威在哈瓦那的故居,是一個叫維西亞的小莊園,游泳池旁邊是海明威四只寵物貓的墓。又比如,他住在巴拉德羅青年旅社的時候,有一個古巴的處女非?;鹄毕敫鰫?,然而他卻拒絕了,帶著這個處女抽了一晚上雪茄。
俞晴總是微笑著聽他說完這些故事。她明白,大隋這種北京男孩衣食無憂,是個一輩子不用愁的房二代,唯一欠缺的是活出一個他自以為的人生,而這個人生就是帶著嬉皮精神在遠方游玩。
他可以不用考慮很多現(xiàn)實的東西,努力,勤奮,自尊,他大可去追逐他的精神遠方,活得自私快樂,然后把這份快樂當成談資和那些野史知識一樣去跟周圍人傳播。與此同時,他的愛情卻無比現(xiàn)實,需要年輕漂亮、接受過西方教育、懂玩樂、不貪圖他錢財?shù)呐?,當然,這個女孩還要具備忠貞的美德。
大隋約俞晴晚上陪他看一場話劇,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是別人贈送給曾近的票。俞晴并沒有去,她很早就聽說過這出戲,有人
藝的幾個好看的小生演,她其實是喜歡的。但一想到要跑去南城的天橋劇場,還要看到曾近,便心中不大情愿了。于是她回大隋說,晚上公司有晚宴,走不開。
俞晴并沒有騙他,趙總臨時要請來北京出差的某銀行行長,就喊了俞晴定飯館并且作陪。席間,俞晴又接到大隋的微信,他問,如果飯局結(jié)束得早能不能去找他。
沒過一會,她又收到了曾近的微信,上面寫著,“如果我第一次見你就吻你,是不是這次你就會過來?”
俞晴腦中能想到他們在看戲時候的場景,曾近照例有著年輕男女崇拜者,而大隋需要自己攜帶一個女伴,大家都如同道具一樣出現(xiàn),奉承著曾近就這出戲大談存在主義。
年輕的男人可以有姑娘,年紀大的男人仗著自己的閱歷和社會身份可以強占姑娘。姑娘是局上的流通貨幣。俞晴忽然有點覺得惡心。
趙總對場面上的東西都過問得特別細,之前俞晴給領(lǐng)導(dǎo)訂餐的時候往往注重一下地段、價位、環(huán)境就夠了。趙總都需要俞晴填一張表格,里面包括是否有包廂,包廂是否加服務(wù)費,有沒有印度分公司來的領(lǐng)導(dǎo)不吃牛肉,穆斯林的領(lǐng)導(dǎo)不吃豬肉,敏感體質(zhì)的領(lǐng)導(dǎo)不能吃海鮮。
點菜的時候,俞晴小心翼翼,腦子里飛轉(zhuǎn)著,冷菜和熱菜的數(shù)量需要雙數(shù),顏色需要搭配,熱菜的肉類不能重復(fù),一個湯兩道點心,一個干點心一個帶湯的點心,最好一甜一咸搭配。完了還要考慮價格的高低配置,才能控制好一桌菜的成本。
“來來,秦行長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我們敬你一杯。” 趙總一邊叫俞晴斟酒,一邊舉起酒杯,“小俞,你應(yīng)該年紀最小吧,你來敬一圈,你們隨意啊?!?趙總面不改色地在桌上張羅著。
這次喝的是53度的茅臺,俞晴喝了兩杯后勁上來,嗓子辣辣地疼。秦行長還帶了兩個人,一個屬下,一個司機,俞晴輪番敬過去的時候,心里一陣酸楚。
她的工作除了每日給人訂機票酒店,收發(fā)票,便是陪人喝酒。外面說得好聽,見的都是各種大人物,可自己拿的這份工錢,怕是連真正的陪酒小姐都比不上。以往黎總在的時候,畢竟是照顧她的,不會讓她吃明里暗里的虧。
俞晴憋著一口邪火,拿起手機截了一張和曾近的聊天記錄發(fā)給大隋,告訴他,“希望你們這些知識精英在發(fā)情的時候同樣保持對社會的憤怒?!?/p>
大隋一條條微信不停地發(fā)來。趙總看見俞晴拿著手機,撂下自己一個人交際,特別不滿。她話題一轉(zhuǎn)就開始痛訴自己和秦行長職場不易的歷史,她說,想想自己在這個職場里面十幾年,一開始都是做基層,后來還要趁周末去考CFP國際金融理財師資格證,這形勢也不停地在變,我們都是要先做人再做事。
她還沒說過癮,秦行長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指揮著年輕人一起端酒杯敬趙總。
俞晴跟趙總碰杯的時候,有一種相覷的尷尬。她還沒來得及吃點菜墊墊胃,就又被灌了好幾杯,每次還都是一口干。酒局結(jié)束,趙總送走秦行長之后,跟俞晴招呼也沒打,拎著她大象灰的愛馬仕包,面無表情自己就回家了。
俞晴跑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酒勁上涌昏頭漲腦,偏偏她把剛才的情形記得一清二楚,趙總的臉色和不滿,全部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停重放,仿佛回音般提醒著俞晴——你不懂伏低,不懂做人,很多根本不用教訓(xùn)的規(guī)矩上,你居然需要高位的人耳提面命。俞晴越想越羞愧,她只覺得身體里的乙醇擴張到每一處血管,臉上毛細血管里面的血液加速流動,眼睛角膜供氧不足,她面紅耳赤,十分悲憤。
她干嘔了幾下。上一次這樣還是在杜若涵喝醉的衛(wèi)生間,只不過這次,鏡前燈明晃晃地照著的只有獨自爛醉的她。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還是一張年輕的臉,粉底已經(jīng)遮不住冒出來的紅暈,額頭鼻尖都泛出油光。她拿出一塊散粉面撲,對著臉拍了拍,拍完后捋了捋頭發(fā)。她看到自己眼睛是充血的,像疲憊還要強顏歡笑的雛妓。
她突然抽泣起來,接著號啕大哭,那些職場上的教訓(xùn)回音似的響在自己耳邊,大隋和曾近都是自己選擇的錯誤。這些能夠壓垮自己驕傲的污點串聯(lián)在一起如洪水一樣淹沒了她。endprint
第二天,俞晴遞交了辭呈。
臨走的時候,她編造了一個理由,一個不
能讓別人輕視又能拿出來說的理由。
她是這樣講的——俞晴在美國的表姐懷了孩子,過幾天就帶子結(jié)婚,家里在加州月亮谷的小酒莊正值葡萄轉(zhuǎn)色,眼看是豐收的忙季,她身子重不方便,于是邀自己去幫忙。
這個說出來誰都不會信,可是這并不要緊。
為了這個謊言,她用公司的航空公司折扣做了最后一件事,給自己訂了張去美國的往返機票。
當俞晴再次踏上美國的土地,開始努力一天更新一次朋友圈的照片。她還煞費苦心找來《托斯卡納的艷陽下》以及《杯酒人生》里面的字句來當配文。
“為了自己想過的生活,勇于放棄一些東西。這個世界沒有公正之處,你也永遠得不到兩全之計。若要自由,就得犧牲安全。若要閑散,就不能獲得別人評價中的成就。若要愉悅,就無須計較身邊人給予的態(tài)度。若要前行,就得離開你現(xiàn)在停留的地方。”
“他們旅游不是為了感受目的地的人文景致,而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行動能力,或者逃到一處無人認識的地方,忘卻一切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負擔。好像一只蜥蜴,尾巴被巨石壓住了,卻仍幻想著自由的天地?!?/p>
這時候俞晴才明白,要扮演幸福人生的工程真是耗時巨大。但是她頗為擅長。
隔了兩周,她并沒有等來大隋任何的信息,卻等來了陸辰光的招呼。
陸辰光在她拍攝的一張巨大的杉樹下面留言,引用了書里面的一首詩,“坐在一起,辨別著花瓣,一身輕松?!?/p>
她客氣地問陸辰光,要不要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一兩瓶紅酒。陸辰光說,紅酒不必了,方便的話,能不能在美國找一個黑膠機的唱針。他的黑膠機唱針壞了,國內(nèi)沒得賣,看了一下美國倒是有的賣。
俞晴答應(yīng)了。她在Ebay上買了兩個替換的跳針,連同一張莫扎特g小調(diào)第四十號交響曲的黑膠碟寄了過去。
一周后他說,安裝上跳針之后,那臺有點廉價的黑膠機放莫扎特,電流聲滋滋剌剌地穿過功放,像小時候外公給他聽的音樂。那瞬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嚴肅的溫柔。不是對俞晴,也不是對他的童年,而是打量一個似曾相識的新世界。
為了表達感謝,陸辰光執(zhí)意等俞晴回來請她到他家去聽當年他外公給他聽的音樂。
加州的秋天一點明顯的特征都沒有,照樣是白天艷陽高照,穿著短袖就能出門,陽光刺眼,從遙遠的地平線上照射過來,一條大街都是亮堂堂的。只是天黑得早了一些,夏天的時候晚上8點還能看見懸著一顆明晃晃的太陽,另一邊稍微多云的時候月亮還能同時出現(xiàn)。
俞晴重新打開了OkCupid、Tinder 這些社交賬號。她喜歡當自己不用母語的時候和陌生男性可以適當?shù)胤攀帲@是符合另一種文化的適當?shù)亩Y儀。她見了不少男人,有長相俊美的印度裔外科醫(yī)生,他沒有回過印度,卻愛看奇坦·巴哈特的小說。有投資了酒莊和度假村的大亨,出手大方,請她吃了威尼斯菜晚餐。還有在硅谷上班的中國工程師,穿著破牛仔褲手上戴著前女朋友還給他的Cartier手鐲,興致勃勃地說著自己的回國創(chuàng)業(yè)計劃。
這些男人都很好,可這就像去搜索引擎上搜索一個你想要的結(jié)果,他們都是排在第二頁的數(shù)據(jù)。沒有被廣告推廣,也不那么精準。有意外之喜的同時,心下明白這都不是你所要的。
俞晴一度想,世界耗光了那么多人的熱情,彼此當云備胎,也未嘗不是感人的相遇。
飛機降落到北京的時候,晚上燈光點點,她俯視著這個城市,舷窗的玻璃冰冷,反射出俞晴的臉。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陸辰光唱歌時候的模樣,這個男人是屬于別的女人的,但他其實不屬于任何人。落地的顛簸讓她忽上忽下,但她的心定了定,想冒一冒險。
來接俞晴的是邵紫紫。邵紫紫是俞晴當年在紐約的室友,兩個人相處的時間很短暫,當時邵紫紫在一家媒體當監(jiān)制,有時裝周的時候跑時裝周,有音樂節(jié)的時候去采訪樂隊,俞晴跟著受了一些藝術(shù)的熏陶。邵紫紫人脈廣
泛,仗著年輕貌美口舌伶俐,結(jié)識了寡頭藝術(shù)家的策展人,后來她寫稿子寫出了點名氣,隨便販賣點見識就已經(jīng)讓國人驚訝,她索性回國當了作家。
俞晴知道邵紫紫光顧著在老男人圈中找關(guān)系,同性緣異常差,平日來往的只有她還有幾個像男生的女同性戀。但邵紫紫是個仗義的人,之前把爛醉如泥的她從酒吧里面拖回家,還阻止過她被哥大校友會上的男人帶回家。
后來邵紫紫搬到長島,臨走的時候抱著紙箱子跟俞晴說,你知道嗎,我們能相處得好,不是脾氣相投,而是因為我們平日里見不到面,那些大大小小便宜礙不著邊。
俞晴這次回來,行李中有一個包都是給邵紫紫代購的,Hourglass的底妝,Laura Mercier的散粉,Philip B的洗發(fā)水。很多都是洛杉磯品牌,她抱怨在中國都買不到。
邵紫紫看著滿滿一包喜形于色,她一高興就跟俞晴說,“哎,你知道嗎,曾近要結(jié)婚了?!?/p>
俞晴詫異問,“他?怎么可能?”
“你不知道,他這半年一直都在健身,跑步,人整個瘦了不少。其實這都是中年危機鬧的,他要結(jié)婚是真的發(fā)現(xiàn),盡管花了半年時間運動,他其實還是不行。”
邵紫紫神態(tài)詭異,努努嘴對俞晴一笑。
俞晴心里明白了。但又忍不住問,“你怎么知道他不行???”
邵紫紫恨恨道,“他這個老狐貍,之前來紐約的時候,約我喝下午茶讓我到他住的酒店找他,到了大堂之后,他就說要送我一本自己之前寫的書,結(jié)果書沒有帶,要一起上樓回房間去拿。那次他便宜沒占到,我倒給他當了回老中醫(yī)?!?/p>
俞晴哈哈大笑,想到那些之前被他騙的女青年們,真是辛酸。不過,這些姑娘再辛酸也抵不上馬上要跟他結(jié)婚的這個姑娘。
過了兩周就是俞晴生日,邵紫紫說要帶一個拍賣會上認識的大姐一起來找她,俞晴只能說來我家吃飯好了。邵紫紫先前跟俞晴當室友那么愉快,其實還是因為占了俞晴小便宜的,她根本不會做飯,俞晴見她要到處社交還要趕稿只能啃吐司,就多做一份晚餐放廚房里。endprint
這次過生日俞晴暗暗叫苦,得自己忙活一頓。邵紫紫說要帶兩瓶雷司令過來,于是俞晴列了菜單,用番茄羅勒和mozzarella芝士、Caprese沙拉,配伊比利亞、帕爾瑪火腿冷切拼盤,法式油桃酸杏烤鴨腿,奶油青貝,芝麻葉沙拉,又做了墨魚汁海鮮面,配上洋蔥湯。
當天大隋來找俞晴,他本想帶俞晴出去過生日,見到俞晴正在廚房忙碌,面色一頹以為俞晴已經(jīng)有其他男人了。大隋胡子長了一些,穿了一身西裝,俞晴見他打扮好過來,顯得異常鄭重其事,于心不忍,就喊他一起吃飯。
邵紫紫帶來的是一個干瘦的五十歲女人,叫秦大姐,她嗓子沙啞帶著西南的口音,為人倒是熱情,進門就抱了抱俞晴。據(jù)邵紫紫說她家是正宗的名門望族,祖父曾是響當當?shù)臍v史教科書里面的人物。她現(xiàn)在在國貿(mào)運營一家律所,這次來帶了一條愛馬仕絲巾給俞晴。
俞晴手端著橘色的盒子,盛情難卻,不好退回去。只能在吃飯的時候,止不住多張羅她們吃飯。大隋知道秦大姐的家世后,就止不住地回憶起自己腦中所有關(guān)于秦大姐祖父的正史、野史資料,然后一一拿出來要讓秦大姐比對。
俞晴暗暗在桌下擰了大隋兩下。秦大姐一味裝不知所以然,接著就吹捧大隋讀書多,慫恿大隋說自己的事情。大隋愣頭青,就又開始說自己之前的南美之旅。他說道,自己在這趟旅行中做過最牛的事情就是去了切格瓦拉的墓地,在圣克拉拉,他看到當時切格瓦拉在玻利維亞被槍決的照片,他在眾人的包圍中睜目張須地死去。他赤裸上身,像極了被審判時候的耶穌。
邵紫紫故意埋汰道,“這也不夠牛逼呀?!?/p>
大隋從位子上站了起來,慢慢撩起了自己的襯衣,大家都瞠目結(jié)舌的時候,大隋緩緩露出自己長著毛的肚腩,再接著看見他左側(cè)醬紫色的乳頭,然后大家看見他肺部的位置有一個雪茄的文身。
大隋得意地說,“這是切格瓦拉最愛抽的蒙特克里斯托雪茄。”
空氣凝固了。俞晴那時候真希望切格瓦拉是耶穌,那樣她可以懺悔她這么多年來最難忘的錯誤決定——讓大隋參加她的生日。大隋急不可耐地在女性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模樣,在
穿上西服之后,有慎重包裝過的滑稽。她其實應(yīng)該感激這種費力。
在她的生日這天,俞晴發(fā)現(xiàn)她比同齡的男人們老。他們都還沒有長大,而自己已經(jīng)等不及了。
北京的晚秋時節(jié)常常有霧霾,空氣里沒有異味,卻讓人無端地想起硝粉秸稈燃燒的味道。所有的建筑都被隱去了尖銳的角度,只看到模糊的主體,一切似乎都很新,又似乎舊得已被廢棄。
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戴了口罩,有穿著臃腫棉襖的婦女,也有穿著上身窄瘦褲子卻肥大的西裝的年輕男人,臉上都帶著懼怕和警戒。高架橋上的車燈都已經(jīng)打開了,車流沖往遙遠的看不見的濃霧里,這樣的天空中沒有鳥群的痕跡。
俞晴發(fā)了一首Lana Del Rey的歌,她慵懶地唱著Born To Die。陸辰光在朝東三環(huán)開車的路上,他點開了這首歌,從建國門外大街到國貿(mào)橋,他望見周圍的大廈和中國大飯店,都特別不真實。仿佛北京變成了寂靜的墳?zāi)?,而他是游走的孤魂野鬼?/p>
他給俞晴發(fā)了一條,愛在瘟疫蔓延時。
馬爾克斯筆下那窮盡各種愛情可能性的書。似乎這個天氣下,順理成章地可以發(fā)生野蠻的、隱蔽的、私密的愛情,連霧霾都是愛情的一種。
以前聽說北京來暖氣的時候,污染更加厲害,有時候下午朝窗外看去,外面是磚紅色的天,茫茫一片不知東西,但異常地壯觀好看。俞晴再次望著盤古大廈那個還在閃亮著的LED屏幕的時候,覺得這像極了銀翼殺手里面末日繁榮的景象。陸辰光約她在這個沮喪的天來聽一聽他修好的唱片機。
這次的登堂入室終于有了一種迥別于上一次做賊心虛的感受。在辰光的黑膠機旁邊,放著兩瓶眼藥水,還有一張他年輕時候的照片,照片里面辰光頭發(fā)還很多,穿著一身禮服低頭在拉大提琴。面目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有黑衣瘦弱的男人和巨大的提琴對峙著。
“只有喝了我調(diào)的酒之后才能返回到我的童年?!?陸辰光拿了一個調(diào)酒杯說。
俞晴坐在地上的靠墊上,他家里弄了一個日式榻榻米的方桌放在灰色的地毯上,四周是靠墊,在離書架的地方擱置了一個小小的非洲鼓。
“看來你的童年能讓人暈迷以及嘔吐?!?/p>
“不是,我的童年叫bittersweet?!闭f著,陸辰光手指上下翻飛調(diào)好了一杯。
“我只知道有一首英搖樂隊的單曲叫Bitter Sweet Symphony?!庇崆缃舆^來,是一杯淡琥珀色的酒。
陸辰光也給自己調(diào)了一杯。他穿的是居家服,藏藍色槍駁領(lǐng)睡衣,赤著腳。他這樣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小不少,像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孩。
他開始擺弄黑膠機,俞晴看著那個黑膠機,突然噗嗤一笑。
辰光問她,“你笑什么?”
“大家印象里面的黑膠機都是特別復(fù)古的,帶著夸張的銅管。你這個這么極簡,黑白兩色,像出租屋里面提供的電磁爐?!?/p>
“你喝了我的酒,還來焚琴煮鶴?!?辰光抱怨道。
在他們喝酒的時候,辰光和她的手機不是沒響過。他們有默契地都選擇用余光看了一眼,并沒有回。俞晴等他把手機放下的時候,擠出一絲笑,問道,“是不是晚上查崗準點播報了?”
陸辰光略帶點窘迫地承認,“是啊。哎,你以前談戀愛也會查崗么?”
“對啊。而且特別厲害,還怕自己受騙??傆X得對方會拿一張?zhí)崆皽蕚浜玫恼掌瑏砗鲇莆?。所以比如說,對方講自己在加班,我就會讓他立刻搜一張還珠格格的照片,要最早第一季的海報,然后自己跟電腦屏幕合影。這樣想造假都不行。”
陸辰光咋舌,“真看不出來你是這樣的人?!?/p>
俞晴回他,“嗯。我也看不出來。我是騙你的。” 陸辰光并不知道她繃著臉編完這長長的謊話后,自己和一個有女友的男人偷歡的怪異情緒才過去。
音響里開始先有輕微的電流的聲音,然后流淌出一個男高音的聲音,伴隨著緊張的弦endprint
樂,彼此纏繞著。而后在一段陳述里,忽然開始哀婉地唱出了詠嘆調(diào)。是比才的歌劇《采珠人》里《我仿佛在花叢中》的選段,清亮而回旋裊裊。
房間里面的燈光調(diào)暗了,陸辰光赤著腳,拿酒杯跟俞晴輕碰了一下。
“用suntory角瓶威士忌兌意大利比特酒fernet branca 1:1,加大冰球。是我發(fā)明的?!?/p>
音樂結(jié)束了,房間里面忽然少了一些什么。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俞晴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整個空氣里安靜得能聽見冰箱嗡嗡發(fā)動的聲音。
“我還發(fā)明了全球最舒服的做愛姿勢。“陸辰光忽然特別認真地說道。
俞晴看著他,這個男人干凈瘦弱,嘴角噙著笑,卻眉目正直。在這個曖昧的房間里,顯得適合親近。他靠了過來,俞晴往后挪了一下,“我覺得,你最大的天賦不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是特別認真地說笑話。”
這個人總是有辦法把各種扭曲的事情變成怪誕的道理,還若無其事又信誓旦旦地說出來??捎崆缧睦锸窍矚g的,在貼滿各種標簽的愛好里面,小眾和小眾彼此相親相愛,他們的親熱是用來屏蔽其他人群的方式。
當時她猜想,這種親熱或許比別人的恩愛要長久些。
俞晴沒有再抗拒靠過來的陸辰光。
他們這個不夠光彩的開始,似乎昭示了一個不太光彩的結(jié)局。
俞晴忍不住問過陸辰光,為什么你會和杜若涵在一起?陸辰光回答她,省心。
早前俞晴對這個答案有過很多揣測,但完全想不到居然是省心兩個字。在她看來,杜若涵是最不省心的,無處不刻都要無事生非的女人,習(xí)慣把自己變得奪目,分寸不好就容易讓人厭惡。但這種性格在男人眼里看來,卻恰恰是省心。因為她所有想要的都放在臉上,太容易滿足,只要在她需要的時候告訴她,你擁有我的注意力,其他任何大事她都是不計較的。
這種女人追求的東西,男人可以輕易給得起,或者說,哄得容易。她看上去占足了邊邊角角的便宜,但最核心的部分,男人擁有絕對的支配權(quán)。
為了證明杜若涵的確是省心的女子,俞晴說,“我等著你和杜若涵分手。”
在約會一個月之后,俞晴才知道陸辰光的職業(yè),她第一次知道在廣告公司有策略師這樣的職稱,陸辰光的名片上寫的是strategist,起著品牌對市場宣傳的軍師的作用。
他試圖講清楚自己的工作性質(zhì),“比如,一件商品出來,但它的購買人群和它最初的目標人群有差別,我的工作就是要解釋這件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并且給出解決方法?!?/p>
陸辰光看俞晴并沒有給出一個直接的反應(yīng),他似乎有些為自己沒有得到該有的仰慕而不滿。他繼續(xù)說,“這就像曾近身邊有太多崇拜仰慕他的女孩,在他的語境里面他戰(zhàn)無不勝,但他看到你根本不屑一顧,并且還對他的權(quán)威進行挑戰(zhàn),于是他興趣就來了,你變成了他新的目標。我的工作就是把為什么他對你感興趣來解釋出來。”
俞晴沒好氣地問他,“那你講講你為什么舍棄杜若涵找了我呢?”
“可能審美疲勞吧?!?/p>
眼見俞晴張牙舞爪地要過來吃掉他,陸辰光趕緊補著說實話,“因為你有趣。”
“我從來只想為自己有趣,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有趣,供他人娛樂?!?俞晴非要斤斤計較。
“你的有趣是因為你緊張的模樣,你一旦緊張就會情不自禁說謊。而你的謊言看上去特別煞有其事,為了邏輯圓滿,你會特別耐心地編造?!?/p>
俞晴下意識地想反駁回嘴,但不知道從何講起,她一股氣在嗓子里,微微張嘴,又咽了下去。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啞口無言的時候是真的愛眼前這個男人的。她內(nèi)心希望這種細微的觀察和評論也源自于陸辰光對她的愛,如此她才能保證自己回饋的情感,是正當?shù)?,沒有一絲羞愧和過分。
這種理解對于她而言是那么至關(guān)重要,以至于她變得柔軟和多情,接著她又被擴散的焦慮所占據(jù)——人們在互相傷害中獲得的理解,總是比相親相愛時獲得的多得多。
俞晴說,“說謊就像吃一塊巧克力的感
覺。我喜歡德芙巧克力,給自己最深的關(guān)愛。”
辰光盯住她說,“那是金帝,金帝是我客戶?!?/p>
陸辰光有非常繁忙的時候,有時候在公司忙起來上廁所都要一路小跑著去。加班到半夜則是家常便飯。
他忙的時候,只有凌晨才發(fā)信息說上一兩句話。俞晴問他,“到底是什么能讓你維系長久的工作熱情,你說不是升職加薪,你跟我解釋過你要做的東西。但這個更多的是滿足客戶的市場定義和投放。純粹的乙方?!?/p>
“改變?nèi)藗兊恼J知。幼稚點來說,把夢和愛帶給人們?!?/p>
俞晴知道辰光是認真的。但止不住腹誹,這也是謊言。
他們本質(zhì)上都是說謊的人,只不過她會根據(jù)現(xiàn)實編一個看上去盡可能可信的故事,而他會說一個過于真實的故事讓人深信不疑,但這個故事本身不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
她眼前的這個男人是真實的,她能抓得住摸得到,畢竟她也需要夢和愛。
何況辰光好色,是孩子般的撒嬌和糾纏,每次上床前都對她有足夠的耐心。尤其是在雙方在智識上互相認可,這種肉體關(guān)系讓她有格外被需要的依戀。辰光習(xí)慣裸睡,喜歡在枕套上灑香水。他說能夠促進自己深層睡眠。香水是廣藿香和雪松的味道,他每次抱著俞晴求歡的時候,俞晴總覺得他們僅僅是尋找刺激的情人。
辰光常調(diào)戲俞晴說,“我們應(yīng)該要輪流欺負對方?!?/p>
“比如呢?”
“隨便怎么我?!?/p>
俞晴說,“好,那公式如下:你XX我,XX=開放式答案?!?/p>
辰光一邊把手從她耳朵滑到脖子再到胸前,一邊說,“親你臉,XX你,X你臉,親你X?!?/p>
辰光應(yīng)該有過很多女人,俞晴心想。
而未來,他也應(yīng)該會這樣。
之前在俞晴辭職逃去美國的時候,俞晴的母親非常懊惱,氣的是自己之前的人情白花了,費力討好但自己和女兒根本沒落著好處,還浪費了俞晴一年。endprint
她是一個比俞晴還要面子,輸不得的人。這次俞晴的工作本來也不能賴她頭上,但她還是憤憤的,仿佛她一腔熱忱忠心,都被辜負了。俞晴父親說,要不然就讓俞晴回上海算了,自己還在任上,各個山頭還是能有幾分關(guān)系,弄個又清閑又收入不菲的金融行當?shù)墓ぷ鳌?/p>
俞晴母親覺得俞晴父親這么說,是自己失責,頓時心有不甘,要極力再表現(xiàn)一下自己社會上的門路。俞晴當時說要去美國散心,她也只能答應(yīng),還出了路費作為彌補。俞晴回來的時候,俞晴母親積攢了一堆跑關(guān)系得來的工作讓俞晴去試,她自己不在北京,只當是別人熱情買自己面子,介紹的都是好差事。俞晴跑了一兩個工作下來,發(fā)現(xiàn)盡是不靠譜的。
漸漸地,俞晴母親更覺得自己一番苦心被抹殺。她反而聽信俞晴父親的話,勸俞晴回上海跟他們一起過算了。
俞晴好不容易自由了,當然不肯放棄遠離父母的機會?,F(xiàn)在唯一的條件是,家里不再多給她貼錢。俞晴賭氣,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一路讀到紐約名校畢業(yè),在中國怎么也是能體面地活下去的。
她在失業(yè)這個階段有足夠的時間來全心全意經(jīng)營一份愛情,和陸辰光的戀情如烈火烹油。他們的愛情正巧發(fā)生在一個沮喪的女人和一個感情正在消殆的男人身上,在城市的催化下,這一切發(fā)生得剛剛好。
陸辰光問她,“你究竟喜歡做什么?我們可以列表?!?他擺出一副求職的導(dǎo)師姿態(tài)。
俞晴說,“前陣子我去我媽介紹的那些單位面試,每去一個地方,我都是在說自己的條件:月薪不低于2萬,不加班,盡量不出差。而實際上,我還沒說我不想打卡,繞開北京上下班高峰。只要在辦公室里面做任何工種能滿足這些條件,我覺得我基本都會接受。”
陸辰光被氣笑了。最后甩出一句,“那我不管你了,我可以管你吃住?!?/p>
俞晴瞪大了眼睛說,“我雖然現(xiàn)在付不起房租了,但還沒有想跟你住一起。你可以等我
再窮途末路一點?!?/p>
這一年的北京二手房交易達到一個頂峰,網(wǎng)簽量就達到13.32萬套。半年就達到了限購六年來的最高水平,二手房住宅的平均成交價為41530元/平方米,相比于去年同期增長了近17%。
俞晴聽著新聞,一邊忽然想到父親之前有個朋友在北京做房屋買賣生意,而自己還有個認識的叔叔恰巧是做歐洲進口古董家具生意的??飚厴I(yè)的時候,老師問起學(xué)生畢業(yè)之后的規(guī)劃,她坦白地說了,自己怕吃苦耐勞,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資源背靠背,自己提供一些加工服務(wù)來賺錢。簡而言之,就是空手套白狼。驚得這些美國人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平日里不大說話的中國女生原來是這么直接而誠實??捎崆缧南孪氲氖?,你們不知道有更多說得好聽的中國女生,畢業(yè)后就想嫁個有錢男人。
俞晴去找了父親的朋友王總,他有一個手下在望京做高檔住宅的房屋中介公司,主要服務(wù)對象都是涉外人員。之前王總跟俞晴父親客氣打過招呼說,以后你家閨女在北京有困難盡管找我。俞晴母親盡管有些勢利眼,但后來不屑地撇撇嘴跟俞晴講,這王總是香港人,老婆在香港,自己在北京找了個小姑娘,就比你大兩歲。
俞晴從沒麻煩過王總,直到這回。
她跟王總說,“王叔叔,我想跟你合作一個業(yè)務(wù),你們每接一個二手房的房源,給我十天時間布置,我相當于一個購物中心的櫥窗陳列設(shè)計師,把商品賣得好看一些,刺激購物欲。你們按市場價多出5%掛牌,如果一周內(nèi)賣得掉,我們對半分這個5%的利潤?!?她心中算了一筆賬,王總這個中介公司基本上代理的都是千萬級的二手房,一單的2.5% 就是25萬。
二手房手續(xù)麻煩過程慢,哪怕兩個月只要賣出一套,除去買保險,工人,租賃古董家具的成本,賺得也比上班多。
她跟陸辰光商量的時候,陸辰光覺得可行但并沒有多發(fā)表意見,末了,她才明白,做這個行當,讓他想起了杜若涵。
俞晴特別想跟他講,這恰恰才是自己和杜若涵的區(qū)別。杜若涵要面臨的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她要滿足一大部分別人對生活的期望。而自己所做的僅僅是加工,做出一個漂亮的界面——去銷售生活的期望。
這份工作要比她想象得難得多,需要聯(lián)系各方面的人進行統(tǒng)籌調(diào)配。她去庫房挑選古董家具,因為是無本生意,還要兼顧叔叔那里的銷售可能性。每件古董家具的進出庫日期也都要統(tǒng)計好。
在前兩個月,她賣出了第一套。但全部過戶完成需要三十天的時間。那時候她已經(jīng)山窮水盡,她和陸辰光說,“我讀過一首韓國的詩歌——‘因為他們是窮人,所以沒有恐懼。他們選擇在一起,像樹葉的兩面。 我當時挺感動的,就像看電影一樣感動,因為我覺得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p>
陸辰光直接跟她說,“你想搬就搬過來吧。你和窮人不同,你還能以色侍人?!?/p>
俞晴知道,他是怕自己心氣矮那么一截,故意這么說的。不過這種貼心她是受用的。
她和邵紫紫談起陸辰光讓她搬過去的時候,邵紫紫吃驚地問她,“你回答我,你到底有哪一段感情超過了三個月?”
俞晴答不上來。她對陸辰光也不抱那么大的希望,但她還是說服自己,要嘗試。
她和邵紫紫講,“我以前是有親密關(guān)系障礙,我無法容忍自己對別人產(chǎn)生依賴之心。同時我會產(chǎn)生很多負面情緒,一點點的小事,因為別人的緣故我就會失望,厭惡,這些會讓我不再感受到依戀的快樂。但我現(xiàn)在覺得和辰光在一起,是一種決定?!?/p>
邵紫紫冷笑一聲說,“你這不是決定,是窮得無奈。同居是兩個人選擇了共同承擔生活的風險,似乎這樣就會比獨自面對好一些。但你減少的生活風險,是用犧牲自己的獨立性換來的。”
俞晴說,“如果窮得無奈就可以認命,那我現(xiàn)在可能是最接近幸福的時刻了?!?/p>
邵紫紫出了一本新書,專門寫家庭關(guān)系,她吹噓一個女人是維系家庭的關(guān)鍵,而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名優(yōu)秀女性,就是讓民族有了曙光。
但恰恰邵紫紫根本只是一個冷酷無情缺乏女性溫柔和母性的人。她對同性的敵意比海深。俞晴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喜歡你嗎?”endprint
邵紫紫講,“因為在紐約,我見證了你所有最見不得人的時候?你圖中國城的菜場便宜,6點跑去法拉盛挑最后打折蔫了吧唧的蔬菜,最后覺得自己省錢了,于是又能心安理得買兩根鴨脖啃?”
俞晴打斷她,“錯了,我特別愛你的口是心非,永遠能擺出一副親民的樣子不要臉地去成名和掙錢。”
在邵紫紫的新書簽售會上,俞晴看見了出版社給她安排對談的嘉賓——曾近。曾近在臺上也看到俞晴了,俞晴扭頭就走。
曾近事后還多情地發(fā)信息給俞晴,我知道你今天來看我了。俞晴回他,你認錯人了。
俞晴的房子期滿前一個月,房東要漲價,足足漲了3000塊,一萬五一個月的開間。俞晴跟邵紫紫抱怨,這世道簡直瘋了。邵紫紫安慰她,先這樣吧,你要是不跟陸辰光同居就先搬到我那兒去過渡一下,我那兒有一個客房。每月收你5000塊,當濟貧。
俞晴的確覺得現(xiàn)在跟陸辰光同居是最壞的時刻。他以英雄的姿態(tài)在她困難的時候收留她。而自己家具廚具衣服太多,即便是扔掉些,放過去也是不合適的。目前只有邵紫紫的房子大,容得下自己和這些家當。
在搬家的那天,大隋來幫忙了。俞晴從沒有告訴大隋自己當了小三,隨后把別人的男朋友變成了自己的男朋友。大隋的自尊心會受不了的。
大隋之前特別喜歡俞晴這個小區(qū),說里面外國人多,綠地社區(qū)里面有那么多外國進口食品超市、花店、烘焙蛋糕店,像個歐洲小鎮(zhèn)。俞晴住在這里時,家里點著香薰,用烤箱做西餐的畫面像勃艮第主婦。只是可惜俞晴并沒有把這樣的幻想繼續(xù)留給大隋。
大隋幫俞晴把最后一箱家當放到車上的時候,跟俞晴說,現(xiàn)在又恢復(fù)了我當初帶你看這套房子的景象。空蕩蕩的,好像已經(jīng)準備好承載著某種未來的生活。
俞晴沒有言語。
大隋掏出了手機,對著已經(jīng)清空的房間拍了一張照片。他說要留作紀念。俞晴有些嫌他矯情。
俞晴出去按電梯,等她回頭看到他專心地拍完照,反手啪一聲關(guān)上門的瞬間,一時又有些百感交集。她好像和之前所有混亂的年輕告別了,而這個北京男孩也最終被她關(guān)在了門外面。
北京真是一個讓人活得那么粗糙,卻又有些儀式感的城市。
陸辰光和杜若涵一直沒有真正斷了聯(lián)系。一旦過節(jié),陸辰光回家的時候,他母親都要帶著杜若涵一起吃飯。
俞晴沒有催過這件事,她覺得這放在誰身上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她怕麻煩,陸辰光更怕麻煩。她從不相信男人的忠誠和專一,但她知道陸辰光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是費勁的,需要時間,需要謊言,更需要敷衍。于是她只能相信一個男人在女人身上的惰性??申P(guān)于這點她自己一點底氣都沒有。
俞晴知道她和杜若涵彼此就像卡在喉嚨里面的一根魚刺,誰都很難拔除掉誰。
陸辰光和杜若涵談過分手的事情,杜若涵神色如常,她把手搭在陸辰光的手上,輕輕撫摸著。她慢條斯理地說,“和我分手不要緊,兩邊的父母你來解釋?!?/p>
馬上就是跨年和春節(jié),杜若涵沒事人一樣照常和陸辰光的母親噓寒問暖,天冷的時候還送去一條Loro Piana 的駱馬絨披肩。
陸辰光母親打電話催自己兒子回禮,俞晴就在身邊,聽了覺得不是滋味,但一邊想杜若涵真是下了血本,換作自己做不到那么大方。和西方比起來,中國的戀愛還是那么封建,仿佛子女都是一根放長了線的風箏,家里面一拉,你總要掉一個頭??墒撬衷趺茨軤幊衬??在他們積攢了十幾年的時光面前,她才像是鳩占鵲巢的婊子。
杜若涵可能別的本事沒有,和其他女人搞定老男人的本事比起來,她和中老年女人搞好關(guān)系的能力的確是更厲害。真正決定婚娶,買房裝修的全部是這些女人,這是她們一生中能夠行使的最大權(quán)力。
陸辰光告訴俞晴,他不是沒和兩邊的家長交代過,但他們總覺得這是陸辰光一時鬼迷心竅,總會迷途知返。兩家人還是客客氣氣,當
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俞晴問他,“你覺得這樣相安無事好嗎?”
“我想不到比目前更好的情況。”
俞晴聲音尖厲了起來,“你們?yōu)槭裁床辉缭缃Y(jié)婚算了?這樣可以跟你們父母過上一模一樣的生活?!?/p>
陸辰光眉頭皺了起來。
她忍不住想傷害陸辰光。在所有人都假裝日光下并無新事的時候,她想把所有陰暗的東西都拿出來曬一曬。這是最古老最難堪的陰暗。
陸辰光知道俞晴在逼自己,可他是對不起杜若涵的。當拷問一個男人什么是愛情的時候,他可以回答出很多的答案——性欲,占有,同情,習(xí)慣,愧疚等等。在俞晴和杜若涵面前,他只能說這個階段他更希望俞晴在身邊。她賦予了自己一種超越了原本生活的激情。
再次面對杜若涵的時候,他希望自己的態(tài)度明白又溫和。杜若涵對他收回了那種戀戀不忘的眼神,反而自在坦然。她說,“我早接受我們分手這個事實了,我會多跟兩邊的家人做做工作?!?隨即又告訴他,自己要去丹麥的設(shè)計周,家里養(yǎng)的貓需要寄養(yǎng)在他家代為關(guān)照。
陸辰光答應(yīng)了下來。
俞晴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只暹羅貓。她和辰光到他家的時候,剛打開門,還沒來得及開燈,這只貓一對閃爍的藍色瞳孔在幽暗里注視著她。隨后它在燈亮之后低低地叫了一聲,矮了身子竄過來在陸辰光的褲腳蹭來蹭去。
這只貓叫卡夫卡,長得其實很好看。頭細長呈楔形,鼻梁高而直,從鼻端到耳尖恰為等邊三角形。兩頰瘦削,短灰毛,耳朵四掌還有尾巴都是黑色的,清冷的藍色眼睛,是只孤傲的冷美人。從內(nèi)眼角至眼梢的延長線,與耳尖構(gòu)成V字形。眼微凸,像極了杜若涵的眼妝。
卡夫卡除了黏人之外,還喜歡啃嚙。俞晴的手機數(shù)據(jù)線、眼鏡的羊皮包邊都被它啃壞了。俞晴自然是不能和一只貓慪氣的,但看著它上翹著尾巴輕盈而優(yōu)雅地走過的時候,就想到這是杜若涵的示威。
周末的時候俞晴會在辰光家留宿,兩個人一邊喝紅酒一邊看電影到半夜,第二天俞晴醒來覺得自己酒氣熏天,就急忙忙地跑去洗澡。陸辰光笑她,你又不是仙女,我不嫌你早上有口氣的。endprint
她洗完澡裹著浴袍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陸辰光在床上拿著筆記本電腦,光著上半身,懷里抱著卡夫卡,在和杜若涵視頻。他手自然而然地摸著卡夫卡的頭,卡夫卡蜷縮著閉起了眼睛。
陸辰光合上電腦對著俞晴解釋說,“她昨天就想卡夫卡了,所以定下來今天早上要跟我視頻看一眼。”
俞晴不作聲地穿好了衣服。那個畫面在她腦子里揮之不去,這是一個清平家庭生活中才該出現(xiàn)的場景。配偶出差,早上醒來要視頻檢查自己的愛人、孩子和寵物。而剛洗完澡的她是破壞這溫馨一幕的通奸者。這么長時間,她依然沒有擺脫掉這個身份。
她走在過道的時候看見卡夫卡的貓糧和飲水盆擺放在正中央,直接踢翻了。隨后,她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貓叫。有點凄惶又有點幸災(zāi)樂禍。
回到家的時候,俞晴看見邵紫紫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頭發(fā)蓬亂,眼睛下面烏紫一片。茶幾上有兩盒煙都空了,滿滿的煙灰灑在上面。
俞晴知道不對勁,走過去摟住了她。邵紫紫從她胳膊里面抽出來,慢悠悠地又拿了一根煙,點上火,猛吸了一口才氣若游絲地對俞晴說,“我沒事。我爸昨晚去世了,腦溢血。”
俞晴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去洗漱,說,“我陪你回去?!?/p>
邵紫紫是湖南婁底人。從北京沒有飛機直接飛過去,只能先買到長沙的機票,再轉(zhuǎn)火車。
轉(zhuǎn)去婁底的火車上擠滿了人。他們都說著一口湖南話,俞晴聽得不是很明白,只覺得紛雜熱鬧。母親呵斥著哭嚷的孩子?;疖嚿嫌蟹奖忝媾c盒飯的味道。人們的呼吸讓車廂里溫度上升,車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水霧。男女都脫了外衣,里面露著各種顏色的毛衣,臉上有一抹油膩的紅暈。
邵紫紫靠著俞晴,眼睛無精打采卻睜得大大的,手上握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
俞晴起身上廁所回來的時候,看見自己前排坐著一對情侶,女人頭發(fā)用一根亮橘色的發(fā)繩捆綁著,能看見零星的頭皮屑,臉色暗沉,她身邊的男人身上還披著夾克,戴著眼鏡,三十多歲,有一副縣城公務(wù)員的面相,仿佛犯了煙癮正在極力克制著。
俞晴把臉貼在窗戶上,外面的樹和田野都是凋敝的,不斷往后退。玻璃窗上水蒙蒙的一片,仿佛天空都有了霧氣。列車行駛的時候有些抖動,這讓她有了些許困意。
俞晴在顛簸里做了一個短暫的夢,這輛列車似乎從沒有開動過,外面的天空忽然放晴,太陽像一個在鋼精鍋里面沸騰煮破的水波蛋,蛋黃都流了出來,然后化成了黃昏的霧,就像北京的冬天。建筑的玻璃都變得特別大,在霧里卻顯得特別清晰,她站在陸辰光的樓下,等了很久,但一直空無一人。
邵紫紫抖動了一下,把俞晴弄醒,她低聲說,“幸虧我沒有在這個地方變老。我也沒有死在這個地方?!彼€是挨著俞晴,兩個人似乎又回到了紐約的寒夜里。那天他們要從曼哈頓的東村打車回皇后區(qū),兩個人都穿得極少,冷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她們在路燈底下瑟瑟發(fā)抖等著車,挨著她們的都是醉鬼和流浪漢??赡菚r候的辛酸也是年輕的,帶著異鄉(xiāng)闖蕩的苦情?,F(xiàn)在她們回到中國,在這一刻的場景里,兩個人還是相互依偎著,失去了所有背景和道具,再也沒有什么希望和溫情可言。
來接她們的是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皮膚白凈,留著八字胡,除了法令紋有些深之外,模樣是俊朗的。他迎過來幫她們提了行李,放進一輛奧迪車。邵紫紫先前已經(jīng)介紹過,這是她高中時候的男朋友范暉,大她好些歲數(shù)。范暉穿著雪青的皮夾克,里面套著襯衫和藍底紅紋的領(lǐng)帶,在這個小城火車站里被襯得過于體面。
范暉在車里遞給她們一包蝴蝶酥,邵紫紫一連吃了三個,滿手都是掉的屑。俞晴知道她是餓狠了,又給她拿水。
邵紫紫側(cè)過頭看著范暉說,“以前每周末我爸帶我去少年宮學(xué)書法,接我的時候都會給我買蝴蝶酥,一到冬天,手凍得張不開根本不能摘手套。我不想去就翹了課,跑去同學(xué)家玩,然后到了放學(xué)的時間再到少年宮門口等他來接我。天黑得特別早,滿街都是烤紅薯的香味。他其實知道我根本沒有去上課。我吃著他買的蝴蝶酥,就會特別愧疚,一連幾次,我后來都好好地去上課了?!?/p>
婁底的西點屋現(xiàn)在也不知道開了多少家了。范暉是特意給自己買的,透明玻璃紙裝著,里面的蝴蝶酥黃油加得足夠多,酥脆濃厚,一碰就折了翼,無邊落木蕭蕭下。邵紫紫一時眼睛紅了,她用手背擦了擦,帶著鼻音講,“我們就住市中心的酒店吧,我什么都沒準備好,沒準備好我爸去了,也沒準備好這種樣子回家見我媽?!?/p>
范暉先帶她們?nèi)チ艘患也蛷d,是掛著牌匾的粵菜館,點了豉汁雞,燒鵝,蝦餃,老火湯。俞晴被室內(nèi)的暖氣一熏,吃得蒙蒙然,只覺得焦灼的氣是卸下來了。范暉跟邵紫紫從頭開始寒暄,小心翼翼又關(guān)切的模樣。邵紫紫嘆道,“好多年沒回來了,一回來就是生離死別?!?/p>
飯館對面是一個廣場,范暉說,“這幾年城市規(guī)劃變得還挺大的,隔了兩條街起了商品房的樓,原來你爸在那兒的攝影館都被拆了?!?/p>
邵紫紫笑,“我爸后來不做攝影了,但一直念叨著,要是我跟你結(jié)婚,婚紗照一定要他來拍。他一直都比我還喜歡你。”
兩個人抬頭,又低頭默不作聲吃飯了。他們知道都是回不去的,但回不去也總有些好是需要反復(fù)惦念的。
邵紫紫的父親年輕時是個文藝青年,只可惜生在了小城市。自己學(xué)了彈吉他,每周都去圖書館里面借書看,后來看到不少蘇聯(lián)的攝影圖冊特別感興趣,于是自己弄了個照相館。邵紫紫的母親就是她父親在照相館里面認識的,她母親家庭優(yōu)渥,那年代拍照不便宜,兩個人一來二去就處上了對象。
他們婚后關(guān)系并不好,邵紫紫知道母親強勢多疑,父親無可奈何,年輕時候所有的情趣都被婚姻耗得一干二凈。畢竟家里物質(zhì)上是有保障又體面的,等邵紫紫出生了,他被老丈人安排去一個國營的電器廠當黨委支部副書記。他每天一份報紙加上一缸茶,太陽升起落下,也就是打個瞌睡的事,十幾年混混沌沌就過了下來。只有教邵紫紫時候,他才煥發(fā)出所剩不多的熱情,買來繪本畫冊,也不管她三四
歲的時候能不能聽懂,給她念外國詩歌。endprint
邵紫紫和俞晴講,她不喜歡母親的神經(jīng)兮兮,一個被占有欲和面子打敗的人,而在母親長期的灌輸下,她也瞧不起父親。被婚姻家庭打敗,還不如被虛榮打敗。
進靈堂火化的那天,邵紫紫一身黑,袖子上戴著白布條。遠遠她就看見披麻戴孝眼有淚痕的母親,母親看見她,第一句便是埋怨,止不住地拉著哭腔喊,“你還知道回來啊,你們走得走,死得死,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過得還有什么意思?!?/p>
邵紫紫心里不悅,覺得這場合里那么多人盯著看,母親這樣真是失心瘋。但她仔細看看面前的婦人,頹態(tài)畢露的蒼老,一下子失掉了主心骨,仿佛矮了縮小了好幾截兒。于是又不忍心,抬了抬手,搭住了母親肩膀。母親順勢身子一歪,放心大膽地哭了起來??尢柪飵е鵁o盡的怨氣,這么多年丈夫虧欠她的都尚未彌補,她再也無從追討了。
范暉提醒邵紫紫要不要去看看她父親的遺容,邵紫紫走向棺材的時候,雙腿千斤重,她走到一半就轉(zhuǎn)過身去,站在人群和棺材之間,一身黑衣顯得特別無助。俞晴走過去,抓住她的手。
“不行,我受不了,我不敢看。我已經(jīng)記不得他這幾年的臉了。我能想起的都是自己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他的臉。你說我是不是特別不孝。”
“去吧,總是要見最后一面的?!庇崆鐚捨恐?,又補了句,“我聽說,有的農(nóng)村遺體化妝師太土了,總會把男人畫成美國的變裝皇后?!?/p>
邵紫紫沒忍住噗嗤一下。又哭又笑。她還是走向了棺材,那里面父親的面孔終于和她記憶里面的吻合起來,只是尸體被格外隆重地穿上了西裝,顯得那么不真實。脖子上系了一根暗紅色的領(lǐng)帶。這個照面一下子劈頭蓋臉打了下來,邵紫紫意識到,這個跟她有血緣關(guān)系,把自己的夢想全部寄托在她身上的男人,永久地,和這個世界告別了。這條領(lǐng)帶太符合父親當了十幾年國營工廠黨委書記的身份了。
想到父親這一輩子就這樣終了,邵紫紫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她的臉開始僵硬起來,嘴唇緊閉,口輪匝肌抖動著,雙手扶在棺木上,她看向人群,那里站著黑壓壓模糊的一片,活的人離她是遙遠的。她瞳孔聚焦找到的是范暉,他的身形被放大,像青春期的時候那么大。范暉戴著一條她第一年去美國買的領(lǐng)帶。她跑過去抓住范暉,解下他的領(lǐng)帶,又跑回棺木那里,把父親的那條領(lǐng)帶換了下來。她跪下來吃力地去抬起父親冰冷的脖子,在眾人嘩然里開始打領(lǐng)帶。
這時候俞晴攔住邵紫紫滿臉驚愕的母親,對靈堂里請來的喪事花鼓戲班子的頭使了眼色。于是漫天的嗩吶響了起來,壓過了人群竊竊的聲音,南梆子小鑼咚咚地敲著,配著戲班頭子戚戚哀哀的嗓音,倒不是凄涼的,還是人間的煙火熱鬧。
邵紫紫把領(lǐng)帶掖在西裝里,總算起身,那條領(lǐng)帶是藏青色的絲綢底,上面繡著一串串的小火箭,紅色的頭,橘色的尾氣。他父親的頭顱安靜地卡在上面,一切沉于土地的都必將上升。
在告別儀式上,眾人輪番走過來瞻仰遺容。絡(luò)繹不絕的真哭假號響徹靈堂。邵紫紫站在前面,開始念父親從小教給她的一首詩,她記得那是他從城里圖書館拿來的書,最后的登記卡上只有他一個孤零零的名字。是奧登的《葬禮藍調(diào)》。
停止所有的時鐘,切斷電話
給狗一塊濃汁的骨頭,讓他別叫
喑啞了鋼琴,隨著低沉的鼓
抬出靈柩,讓哀悼者前來。
……
他曾經(jīng)是我的東,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話語,我的歌吟,
我以為愛可以不朽:我錯了。
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顆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陽,
傾瀉大海,掃除森林;
因為什么也不會,再有意味。
邵紫紫站在那里,和周遭顯得不合時宜,
但又是那么肅穆在朗誦詩。俞晴在這樣的場景里,忽然想起所有自己人生的失敗。那些她逃離和躲避的東西,一切都仿佛從美國大西洋的那頭,匯聚到北京,如影相隨到了婁底。在這個葬禮上,她不可避免地悲哀起來,為一個陌生的生命,還有每一條生命在終點時必須重新記起的回憶。
往日不可追,而明日又是恍惚的。自己永遠在青藍不接的時候,大雨傾盆似的狼狽不堪,這不堪可能會比想象的持續(xù)更久,如同她和陸辰光懸而不決的情事。
俞晴開始嘩嘩大哭。
俞晴陪邵紫紫上過墳之后,按照當?shù)仫L俗,回去要跨火盆讓死氣不帶入門。
俞晴看著一個陶瓷臉盆里面燒著煤和紙,熊熊燒得特別旺。她抬腳的時候,一個火星嗶里啪啦炸了下,火舌竄了上來,她當下被驚著了,落地的時候腳一崴跌了個跟頭,她用手撐著地面,手正好打在門角。沒一會,手腕就腫得饅頭那么大。
眾人忙忙安撫她,又連聲道,這是臟東西被去了。
俞晴手關(guān)節(jié)錯位了,去了就近的一個小骨科門診,齜牙咧嘴地被一個看上去剛畢業(yè)沒多久的年輕醫(yī)生安了回去 。那個醫(yī)生正骨的時候比俞晴都要緊張,俞晴一邊哭一邊還在說段子,試圖讓這個年輕的醫(yī)生放松,下手快準狠一些。
邵紫紫在門診里看著她的慘狀,心驚膽跳,旁邊是婦產(chǎn)科,俞晴叫的聲音比產(chǎn)婦生孩子還慘烈。她嗅著俞晴滿手的紅花油味兒,硬著嘴說,你現(xiàn)在這雙手要是燉湯就能下奶。但邵紫紫心里是深覺愧疚的,帶著俞晴當晚就要回去。
回到北京家里的時候是半夜,俞晴吊著繃帶,努力用一只手從包里掏鑰匙的時候,走道的感應(yīng)燈亮了起來。陸辰光正在她家門口。他們互相驚訝地打量了一下,差不多同時說,“你怎么……?”
兩個人又同時收住口。這時候燈滅了。
陸辰光在黑暗里說,“你出了什么事,一直都沒回我消息和接我電話?!?他跺了一下腳,燈又亮起來了,“我和杜若涵分手了。”
俞晴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念已經(jīng)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陸辰光這句話似乎來得特別遲,她有莫大冤苦,但此刻他又不偏不倚地出現(xiàn)了,沒有晚一步。她別扭地靠過去把包塞給他,說,“你幫我掏鑰匙?!癳ndprint
陸辰光過來緊緊抱著俞晴,俞晴大概會一輩子都記住這個瞬間,辰光特別用力又輕柔,整個雙臂都隨著沉重的呼吸顫動,自己的臉抵在他的下巴頦。這一刻,俞晴能聞到陸辰光身上的煙味,她閉上眼,仿佛天昏地暗也能夠有一個支柱在她的人生里。
在俞晴手臂還沒有完全恢復(fù)的時候,她的生意忽然出奇地好了起來。邵紫紫說為了感恩俞晴,自己去找了曾近,借著他的口找了幾個時尚家居的關(guān)系,把俞晴布置的房間拍了照片,法國十八世紀的核桃木梳妝鏡,意大利托斯卡納風格小桌,拋光橡木洛可可扶手椅,大理石雕塑擺件,琺瑯鐘表。屋子的擺設(shè)一旦有了文化名人的背書,就像攀上高枝的寒門姑娘一樣,俞晴布置的兩套房子都接連成交。
邵紫紫問俞晴跟陸辰光發(fā)展到什么地步的時候,俞晴愣了一愣,嘴上說,“不過就是每天發(fā)發(fā)信息,然后一周兩次電影和吃飯?!?/p>
邵紫紫斜了一眼俞晴說,“你們好不容易靠偷來的奸情在一起了,只有繼續(xù)偷下去才能維系住。他就是因為對日常生活和一般世俗女人厭倦了才找了你,現(xiàn)在可好了,你工作都跟那女人差不多了,連談戀愛的方式也跟那女人沒啥兩樣。”
俞晴氣結(jié),但心里想想,邵紫紫說的也不無道理。
和陸辰光在一起的時候,俞晴至少感覺是喜悅的,她曾擔心過兩個人總有一天會沒有熱情,但陸辰光告訴她,自己總是愿意聽她無數(shù)的對世界的抱怨。陸辰光講,要給她寫一個討厭詞典,上面有空氣劉海的女孩,穿大字母印花衛(wèi)衣的男孩,喜歡說蓋棺定論的中老年,公共場合大聲嚷嚷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家長,相信緣分的男女……
俞晴啐他,“就你是正人君子?!彼鋵嵜靼钻懗焦饴斆饔挚瘫?,但他礙于面子不能拋頭
露面講嫌棄別人的話,免得被批評小肚雞腸,所以找到她把君子的臟活都做了。
有時候伴侶并不是為了讓外人看上去登對,而恰恰是彼此滿足了對方隱秘的趣味。
陸辰光要出差去上海一周,他問俞晴接下來幾天要做什么?俞晴說要辦北京居住證。陸辰光詫異地問,“你居然還要辦這個東西啊。”
俞晴白了他一眼,“是的呀,我一個上海姑娘也在北京受欺負。有這個證,就是能保證我少受點欺負?!?/p>
陸辰光說,“你也知道這窗口的辦事效率,要你提供這個那個。你辦任何的證件都是大型受辱。”
“那也只能忍氣吞聲?!?俞晴又頓了頓,小聲說,“畢竟,我在北京不是一個人了。”
陸辰光望著俞晴正在側(cè)逆光的臉,睫毛微微顫動,嘴唇有一半是橘紅色的,心里不免有些動然。他摟著俞晴的腰,低頭靠在她頭發(fā)上說,“我們都是這個城市的二等公民。理應(yīng)相親相愛?!?h4>十六
他們兩個一個住在北四環(huán)一個住在東四環(huán),每每要見面,都免不了打上半小時的車。俞晴有一點好,就是從不黏膩,不像很多女孩都要人陪著來確保男人在自己身邊。他們一周只能見上兩面,工作日一面,周末一面。但陸辰光想,這大概也是她太懶怕動的原因。
有一次他們看蒂姆伯頓的電影《佩小姐的奇幻城堡》,俞晴跟他說,蒂姆伯頓和海倫娜·卡特是她特別喜歡的一對情侶,他們一直住在兩棟相鄰的房子里,彼此保持獨立性,而兩棟房子由一個公共的房間連通起來。他們在一起十三年,一直都沒有結(jié)婚。但終究分手了。
陸辰光覺得俞晴身上這種悲觀有些動人。寥寥的,去探索自己和別人的關(guān)系,然后留給其他人一個自己的背影,管你要還是不要。
俞晴在他出差的第三天就去了上海。她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在金門大酒店點了一桌菜等著陸辰光來。飯店的內(nèi)飾有些像電影《教父》里面的場景,陳舊的意式風情。支形吊燈和石膏浮雕天花還有胡桃色的木裝像年代還魂記。
陸辰光開會拖了一會才來,桌上的佛跳墻在瓷鍋里面用小煤油燈燉著。他沖著俞晴笑,嘴上說,“從外面看這建筑,還以為你要把我誘拐到這兒結(jié)婚?!?/p>
俞晴說,“那也太便宜你了,白白就讓你當上門女婿。這兒以前是原來的中國人壽保險第一樓,后來才被華僑改建成金門大酒店的?!?/p>
陸辰光分了菜,滿口濃稠的咸鮮,在這十里洋場里有偷來的快樂與飽足感。他有些感慨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城市才容得下他們兩個人的浪漫。就在此時此刻,在這家有歷史的餐廳里,兩個人一口一口都被鍍上了祝福。而在北京,似乎總是匆忙地湊合——聲光擾擾,滿足不勝粗糲的欲望。
俞晴告訴他,“上一次來還是我考上高中的時候,一下子考了個重點學(xué)校。我爸媽要面子,跟那些表姐堂妹比起來強出頭了,就格外的要大操大辦。于是特意帶我過來開一次洋葷,但也是省吃儉用地點菜的?!?這一晃十幾年的光景沒了,但這兒還是老樣子。
陸辰光說,自己來的路上,司機講原來李香蘭就常在這個飯店吃飯。然后一路就開始放靡靡之音的老上海歌,有一首是恨嫁不逢時。
他講,“我在車里想著,我要趕過來見你。竟有一種迫切。”
俞晴微笑,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等他的時候,思念只會更甚。等待總是焦慮的,因為時間可以讓她揣測和幻想他們馬上要發(fā)生的故事千百次。
出門的時候,他們看見飯店里面掛著一張李香蘭的黑白照片。那時候她正好身段綺麗,穿裹身立領(lǐng)旗袍,胸口掛著三四疊珍珠鏈子,起身似乎在招待人,照片里面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迎向她。
恨嫁不逢時,但這地方保留了所有最好的時光。
俞晴在上?;亓藥滋思?,俞父俞母聽到她現(xiàn)在的工作和戀愛,倒是放心下來。俞父問,正好小陸在上海,要不要請他過來吃頓飯。俞母臉一板,這還沒譜的事兒,哪有女方這么主動喊男的進家門,這算個什么規(guī)矩。
俞晴跟陸辰光笑著說起這事兒的時候,陸辰光問,“這有什么?我也不是丑得見不得你父母。明天我就去你家?!?/p>
俞晴講,“我媽雖然沒讓你來,但私底下盤問我半天,連你父母的生辰八字都想要過來算算。我是連你媽都不敢見的人,所以設(shè)身處地想,也別讓你見我媽了?!眅ndprint
陸辰光從箱子里掏出一個黑色絲絨長盒,“你父母知道我在上海,我也不打聲招呼,還讓你陪著我,這也不算好。你們上海人規(guī)矩多,本來我打算送給你的,可現(xiàn)在我得討丈母娘的歡心,就只能先借花獻佛?!?/p>
俞晴打開看,是一串孔雀綠的大溪地珍珠項鏈。幾股銀鏈絡(luò)成麥穗狀,最中間是十二顆珍珠扭嵌在上面,像是海灘上水波激起的浪花。
這世上最能討到便宜的人必當是最會送禮的人。陸辰光做廣告這一行當,揣測不同人群的消費心理,什么受用自是駕輕就熟。俞母拿到的當天就喜不自禁,全無之前的小心和戒心,立刻就改了口風,跟俞晴一個勁地說,“人家小陸來上海,人生地不熟,你就多陪陪人家啊?!?/p>
俞晴其實是不愿的,陸辰光出差的時候,大會小會不斷,她待在和平飯店的屋子里看著從小就看大的黃浦江水還有東方明珠,凝視的時間久了,竟有些陌生起來。她下樓的時候在電梯里面碰到幾個穿著燕尾服的男人,看他們笑語晏晏才知道今天在和平飯店有人結(jié)婚剛辦過酒席。
那幾個男人下樓的時候,電梯口走廊的空中幾只粉白的蝴蝶撲散著翅膀,等到俞晴自己到了大堂,才想明白那是婚禮儀式用的彩色碎紙片,遺落在地上被風卷了起來。
她一個人去酒店的爵士吧點了杯威士忌,坐在靠近鶴望蘭的小桌子上看爵士演出,順便等著陸辰光。和平飯店有一支老年爵士樂隊,都是七八十歲的老樂手在那里演奏流金歲月的歌。大學(xué)時候她約會過一個導(dǎo)演,那個導(dǎo)演跟她說最想去的上海的地方就是這里,因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翻唱貓王的那些伴奏就是這支老年爵士樂隊做的。
幾個老人穿著漿洗過的禮服在演奏,正好是李香蘭的《恨嫁不逢時》。想到樓上剛遇見的那些參加婚禮的人們,俞晴有些怔忪,又想到陸辰光前兩天跟自己說在出租車上司機也放這首歌,不禁覺得這首歌倒是和自己有緣。據(jù)說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能在太空中放東方紅,她沒聽過那是什么聲音,一杯酒下去,這些西裝筆挺老人們演奏的爵士樂倒像是從太空里傳來的聲音。
陸辰光回來時候已經(jīng)近乎晚上,面色顯得有些累,她也不忍責怪,只自顧自地說了今天下樓碰到了新人結(jié)婚,想必是在酒店里開了一間房,供新人休息梳妝。當她出門的瞬間以為那些飄飛的彩紙是蝴蝶。
陸辰光摟過她,看見她懨懨的,就說,以前自己也參加過婚禮,組辦的人會事先把用乙醚稍微熏過的蝴蝶裝在盒子里,再在適當?shù)臅r候打開來放飛。
俞晴想,這繽紛鋪張的場面倒是郎情妾意蝶戀花的好愿景。只是太罪過了。“這都是公主病的女人才能想出來的可怕招數(shù)?!?/p>
陸辰光驚訝,“你居然從來沒看過迪士尼動畫里面那些關(guān)于公主的故事啊?!?俞晴道,“小時候我只喜歡《海的女兒》,這個故事教會我后來穿任何好看的鞋子都要忍受腳疼,我只能默念這就是在刀尖上舞蹈。人要為自己的貪念買單?!?/p>
在上海最后的兩天,天空陰沉沉的,時不時有雨點飄落。陸辰光說要帶俞晴去一個地方,俞晴跟著他坐了十幾站的地鐵,看到外地游客和拖家?guī)Э诘姆驄D,這才知道要去的是剛開的迪士尼樂園。
俞晴即便不愿意駁了陸辰光的興致,但也委實裝不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她向來不喜歡去熱鬧的地方,在密集的人群中她有極為強烈的不安全感。而且在她印象里,迪士尼樂園無非還是小時候那些主題游樂場的模樣。為了小孩,花錢買罪受。
陸辰光帶著她排了隊買票,幸虧不是周末,人流量倒也還算好。俞晴想起當時開業(yè)時,新聞里面直播,副總理汪洋也是在這樣的雨天發(fā)言,人群紛紛對著那移植到中國的城堡,都當是一樁盛事。
她對陸辰光說,“越靠近這個城堡,其實越
會顯得不真實。可這個城堡是切切實實在你面前的,虛構(gòu)的人造?!?/p>
陸辰光說,“你看過《洛基恐怖秀》嗎?我們就像在雨天誤入那個異裝癖博士主人的城堡?!?/p>
俞晴看著那些打扮成各種動畫人物的演員,噗嗤一笑,“你意思是上海迪士尼其實也就是中國城市里的《洛基恐怖秀》取景地呀?!?/p>
陸辰光挑挑眉回道,“不,那是上海國際時裝周。”
俞晴事先給陸辰光做了很多心理建設(shè),說自己最怕什么凌霄飛車和海盜船。那些人在空中極速翻轉(zhuǎn)之下的表情扭曲太不體面了,一陣翻江倒海下來有的人還會吐。
陸辰光帶她去看了飛越地平線。坐在一個飛機的座位上,震動著,從云朵里俯沖下來看到瑞士阿爾卑斯山脈的勃朗峰,顛顛簸簸看到悉尼,德國黑天鵝的城堡,一路到非洲草原埃及金字塔……
黑暗里夾雜著其他觀眾的驚嘆,環(huán)繞的交響樂和聲效充盈過來。陸辰光伸過手把俞晴不自覺捏緊的拳頭包在掌心里。俞晴知道,這無非都是視覺奇觀,通過現(xiàn)代科技濃縮在自己眼前??蛇@么密集的畫面在這個封閉空間里,自己能夠抓住的只有陸辰光。他們兩個像赤身裸體的嬰兒被這些景觀文化歷史紛紛洗禮而過。影片放完,她才長長舒了口氣,這真是短短的死生契闊和執(zhí)子之手。
飛天遁地也不外乎這么一剎那。現(xiàn)代人追求的把風景看遍,可以如此速成。俞晴就在這些剎那里面正襟危坐著,覺得手心傳來的溫度就是某種永恒了。
北京到了秋天,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一下子清澈遼遠起來。陸辰光一個原來的老同事邀請他們?nèi)プ约罕P下來的空間做客。俞晴順便叫上了邵紫紫。
那個同事是個大姐,在廣告行業(yè)打拼十幾年都沒生孩子。后來把工作辭了生了一個女兒,在東四那兒租了一個院子。自己有一些獨立設(shè)計品牌關(guān)系,平日里靠展覽和場地租賃維系。她又在院子里做了越南的餐飲,順便聯(lián)絡(luò)文化圈的人做做電影主題沙龍。
那周邊有一溜的院子。他們走在路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部分都是破壁腰,里面夾長著藍色的牽牛花,天色藍得有點發(fā)綠,老北京人還像十幾年前一樣,穿著邋遢,操著滿不在乎的京腔。沒有什么俞晴小時候在電影里面看過的老槐樹和秋蟬了,只有張貼著彩色玻璃紙的小賣部還是那樣,一個看上去是外地人的婦女在陽光下打著呵欠,她大抵是被老板雇來看店的,冰柜上居然有大白兔牌的雪糕,陸辰光看見俞晴躍躍欲試的模樣,他哂笑說,“這肯定是假的,你看這北京人也知道販賣原始情懷?!眅ndprint
陸辰光喜歡看俞晴被一些廣告弄得崩潰的樣子,俞晴跟他在一起就忍不住會說,地鐵廣告配色找的模特多么難看,排版和字體太不講究,土得連中國精神文明建設(shè)都被這些商家給摧毀了。她能從溜溜梅一直罵到酸奶,甚至還有整容醫(yī)院廣告。罵到最后,她就說,要是我做你這工作,肯定能每次帶著刀去跟甲方開會。要么殺了他,要么殺了自己。
俞晴太作了。作到無時無刻不怕這個世界辜負了她的聰明。
邵紫紫早到了幾分鐘,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紗織旗袍,對襟銅扣金光閃閃,頭上夸張地頂了一個水貂帽。她見到俞晴和陸辰光過來,夸張地舉起一個圣羅蘭絲絨款的流蘇斜挎包,沖著俞晴說,“哎呀,我可算為你送我的包搭了這么一身?!?/p>
俞晴先前靠邵紫紫去找曾近的關(guān)系賺了筆錢,想了想還是送了她一個包當傭金。至于曾近的人情就由她來還。
陸辰光在一旁笑,俞晴努努嘴說,“你看她,像不像國外電影里在殖民地的東方港口專門給美國大兵賣鴉片膏的女王?”
陸辰光討?zhàn)堈f,“小的見識短,沒看過那么高級的東西,只曉得《白鹿原》里面的田曉娥。”
邵紫紫兩道眉一豎,罵道,“你埋汰我還繞著彎,你們兩口子真是玉女心經(jīng)雙賤合璧了?!?/p>
越南餐館的區(qū)域只能容下五桌,除了他們都是一些年輕的老外,大包小包的看著像背包客。桌上有一個小鐵盒,上面說如果就餐的時候把所有人的手機都放進去,一直保持到就餐結(jié)束,那么最后結(jié)賬的時候?qū)p免五十塊。
其他幾桌的老外為了省五十塊都把手機放進去了。邵紫紫說,“哎,那我們也把手機放進去好了?!?陸辰光稍微有些不情愿,但看著邵紫紫和俞晴那躍躍欲試的模樣,還是把手機放了進去。
火鍋才過半,鐵盒里面已經(jīng)傳來一陣陣震動的聲音。他們?nèi)齻€人都在猜是誰的,生怕是自己的手機,但又想賭別人的,最終硬忍了很久沒開鐵盒。
俞晴看著三個人心懷鬼胎的樣子笑了出來,想到自己以前讀書的時候教過一個東亞系的白人女生打麻將,足足讓人家輸了500美金后,這個白人女生總結(jié)到,原來你們中國人都是看上家,防下家,盯對家,這才是真正的賺錢思路。
他們吃得慢,鍋里的酸湯咕嚕咕嚕滾著水泡。肉菜剛下了一半,但陸辰光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邵紫紫對著俞晴使了個眼色,說,“我和俞晴可是閑人,沒啥工作。也沒什么男人這時候約我,我才跑這兒給你們當電燈泡蹭飯吃。”
俞晴有心解圍,伸手把自己的手機拿了出來,又把他們的手機放到桌上講,“反正都是他買單,別給他省錢了?!?/p>
邵紫紫撇撇嘴開始吃甜品了。邵紫紫說飯后想去石景山的法海寺,那剛開放了壁畫參觀,可以看到三維立體的畫像。
天空上云特別高,稀薄的陽光打在他們的身上。石景山那一片特別遼遠空寂,外面建筑的朱墻上有一塊塊剝落的瘢痕,露出膩子里面水泥的顏色。地上是灰黃的沙土。大雄寶殿前面,有兩株古白皮松,三十多米高,注解說這兩科古松是遼金時期的龍泉寺遺留下來的,已有千歲。只是冬天看不出綠意,光禿禿的虬枝四散著指向明黃的琉璃瓦。
寺廟里面的壁畫有十方佛眾、二十諸天、天龍八部、飛天仙女。他們走進殿里,俞晴輕聲對陸辰光講,“這幅水月觀音真大啊。” 在扇面墻后,他倆對著這副二十多平方米的觀音壁畫佇立著,晦暗不明的光靜靜停滯在滿身瓔珞法器的觀音畫上,畫上的線條看上去卻是流動的。菩薩垂眼俯視這對男女。
陸辰光嘆道,“這些細致的蓮紋花卉多好看。古代工匠也不懂西方的解剖,無法對人體構(gòu)造有精準的描繪。單憑一股子虔誠和熱情,居然能畫出如此的神跡,跟西斯廷圣母似的。”
俞晴也沒有側(cè)過頭看他,只是怔怔地想,鏡花水月,世人對神靈的一切贊美,最終也只是落于慈悲。
那頭的邵紫紫看完了文殊菩薩,拉著他們給她在兩株柏樹之間照相。邵紫紫半個身子都迎著光,站在這古剎里,一身黑俏竟有種別樣的圣潔。俞晴掏出自己的手機,發(fā)現(xiàn)快沒電了,就跟陸辰光要了手機過來,手指一劃找拍照快捷鍵的時候,屏幕上出現(xiàn)了杜若涵的未接來電。
俞晴始終害怕自己成為一種女人——一旦有了男人就疑神疑鬼,把男人當成自己身家性命來看護的女人。這是她最為不齒的同性。
她幾乎不大盤問陸辰光不在自己身邊時做了什么,她心里還有些得意,沒有完全共享彼此的生活才能保證兩個人戀愛的熱情。但俞晴偶爾還是會慌張幾下,他們到底能走多遠,走到什么地步?陸辰光也從來沒有開口跟她討論過,而自己已經(jīng)要到30歲了。
越是慌張的時候,俞晴越是死要面子。她覺得大不了陸辰光有其他的女人,自己也不欠缺逢場作戲的人選。似乎幻想著彼此勢均力敵,就能平息自己的慌張。
邵紫紫曾經(jīng)苦口婆心地勸俞晴,“你這一套不管用。你別以為男人能欣賞你的優(yōu)雅和神秘感啊,現(xiàn)在全世界男人都特別膚淺,之前我們學(xué)法國女人都錯了,最流行的女性樣本是珍妮弗·勞倫斯。男人喜歡這種沒有多少秘密的女人。”
她們一起去電影院看國產(chǎn)小妞電影,看到一個個女明星使勁表現(xiàn)出自己敢愛敢恨的真性情,俞晴不禁駭笑,“早年香港女星演都市小妞也是鄭秀文和楊千嬅,好歹還是港女憧憬和時代追求的,不至于把自己市井成這樣?!?/p>
出了電影院,邵紫紫拿出手機手指翻飛發(fā)了好幾條信息,跟不同的男人用上了不同的搭訕主題,“你家附近有一家新開的韓國烤肉據(jù)說不錯”,“現(xiàn)在上映的電影你看了嗎”,“你這
兩天是不是又要出差了”……看得俞晴嘆為觀止。
邵紫紫嘆口氣說,“男人有時候比女人更需要噓寒問暖,他們還不會表達被在乎的需要。你哪能就這么不問陸辰光?。俊?/p>
俞晴賭氣道,“我才不要像他以前的那些女人一樣慣著他呢,再說,我也學(xué)不會?!?/p>
邵紫紫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是把你自己給慣壞了。”
陸辰光手上代理了一款手游業(yè)務(wù),剛出來的時候進過日活排行榜,原本游戲的壽命周期就不是很長,偏偏這兩個月競爭品牌出了一款爆品,創(chuàng)了國內(nèi)歷史新高,服務(wù)器更新一個人物一天就兩個億流水。游戲公司讓陸辰光連夜開始玩這款游戲去體驗,結(jié)果陸辰光沒兩天就玩得樂不思蜀了。俞晴已經(jīng)隔了個周末都沒見到他人了,有時不免生氣罵他上班濫用公權(quán)玩游戲,陸辰光反而嬉皮笑臉讓她也玩,說可以在游戲里結(jié)婚。endprint
俞晴氣得回他,“電競面前無愛情?!?/p>
要過圣誕節(jié)的時候,陸辰光公司舉辦了一個派對,據(jù)說請了一個德國的DJ過來打碟,他讓俞晴晚上一起來玩。俞晴那天故意遲了很久過去,她心想,早聽說陸辰光的同事都是瘋瘋癲癲的年輕人,要是去得早,免不得被哄鬧著灌酒。
俞晴跑到東四十條的一幢房子前面,外頭是四面玻璃,透出里面水晶枝形大吊燈的光,彩虹色的小碎鉆四處折射,邊上放了一株巨大的圣誕樹,還有耶穌誕生的擺飾,像泡過水膨脹的姜餅屋。她上電梯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見樓道里面低音炮轟隆轟隆的聲音了。
陸辰光給她看過蘋果在1984年的一則廣告片,是在當年的超級碗中場播放的——面無表情的人群機械前行,大屏幕上的獨裁者正“慷慨陳詞”。這時一位手拿大錘的女人沖入人群,高拋重錘將屏幕砸碎。片尾這時出現(xiàn)字幕:1月24日蘋果公司將發(fā)布Macintosh電腦。
他說,這才是偉大的廣告。他設(shè)想跟他一起共事的人都具備這樣的英雄主義,還有某種極客精神。俞晴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嘟囔道,“你們公司分明就是一幫中華野生嬉皮士?!?/p>
盡管有了一定的心理建設(shè),俞晴見到他的同事,仍然止不住有些驚訝。零零散散的男孩們拿著啤酒瓶和裝著伏特加的一次性塑料杯,梳著油頭和臟辮,穿著破爛的皮夾克,花襯衫,回力鞋。有的已經(jīng)不能算是男孩了,挺著有些明顯的肚子,但在那個時刻下,俞晴覺得他們固執(zhí)地把從十年前海盜電臺里學(xué)習(xí)到的青春移植到了這里,八十年代末的北京,年輕人穿著喇叭褲跳起了霹靂舞。相較之下,陸辰光在里面是最正常不過的人了。
屋里四周掛著他們的廣告案例,還有全世界各個版本的VICE雜志封面。正中央的天花板懸著一顆迪斯科旋轉(zhuǎn)彩球燈,鏡面閃著光,人們搖晃的臉忽明忽暗。
有個女人醉醺醺地端著一碟墨西哥玉米片過來,遞給他們的時候手一抖,陸辰光接過盤子跟俞晴介紹說,“這是Laney,公司里最著名的神婆。” 俞晴含笑握了握她的手,眼前這女人露著大半截腿,穿著日系的雪紡開衫,黑底上印著水紋銀龍,扎著丸子頭。
Laney夸張地叫了一聲,“你是天蝎座對不對?——等等,是水瓶座!” 俞晴嘴角一翹,“神婆果真是名不虛傳?!?Laney熱情地摟過俞晴,沖著陸辰光說,“你看,我就是最了解美女?!?/p>
陸辰光沒好氣地講,“她是處女座?!?/p>
俞晴這時候才忍不住噗嗤一聲。Laney有點迷糊,“之前跟你一起打游戲的女朋友可是在我們游戲的時候自己說是水瓶座的呀,我應(yīng)該沒記錯。對啦,她用的法師?!?/p>
陸辰光臉上不自然了,拿了一瓶啤酒塞給Laney打發(fā)她,“去去,趕緊到一邊跟小崔他們喝去?!?/p>
俞晴站在原地用玉米片劃著塑料盒里的紅色蘸料,也不吃進嘴里,臉上還保持著笑意,遲遲不說話,盯著陸辰光看了許久。在陸辰光眼里看來,掛在她臉上的笑意像是幾絲冰冷的諷刺。
陸辰光去幫俞晴拿了大衣給她披上,低聲道,“我們先走吧,我慢慢跟你說。”
他們上了一輛車,俞晴自顧自地打開門坐在了副駕駛上,留下陸辰光坐在后排。陸辰光只能對著她的脖子無可奈何地說,“那是杜若涵。她也玩游戲,你別當真?!?/p>
俞晴輕輕“嗯”了一下就再無聲響,仿佛老僧入定。
陸辰光把她帶到了王府井,節(jié)日中的街道燈火輝煌,行人如織。那些百貨大樓仿佛沒有變過,是舊時的繁榮,但畢竟破敗了,夜色里有種灰撲撲的氣息。他們倆走在馬路牙子上,路邊樹上纏著藍色LED燈,冷瑩瑩照得人面孔青白。抬頭的地方?jīng)]有星光,漫天的霓虹招牌,還有座穹頂式鐘樓。
他們朝鐘樓方向走過去,人聲嘈雜里他們一路無言。步行街上傳來一陣電風琴聲,前面是王府井的天主教堂,三層的羅馬式建筑,堂頂立著三座十字架,中間大,兩旁小。
陸辰光問俞晴,“要不要進去?”
俞晴說,“我累了,想回家?!?/p>
陸辰光拽住俞晴道,“我知道你心里氣,你又那么好面子,不肯為打游戲這種事跟我鬧。這是我不對,但我跟杜若涵真的什么都沒有?!?/p>
俞晴走到廣場里,聽著里面?zhèn)鱽淼某姲嗟穆曇簦朴频卣f,“你們那么多年,這些時間能把我壓趴了。壓得我動彈不得,也不能無理取鬧?!?/p>
站在教堂門口說著說著,俞晴心里涌起一陣凄哀,“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去教堂是在千禧年,當時上海街上人山人海,打不到車。只能從圣三一基督教堂一路走到外灘看煙花??上胂肽銈円彩悄菚r候認識的,那么多的情分,我比不了,也總是不能比的。你們已經(jīng)過了很多圣誕節(jié),也走過很多路,看過很多場煙花了?!?/p>
陸辰光摸了摸口袋,比出一根手指說,“你等我,我有辦法讓時間到流。” 然后掏出耳機不由分說地塞進了俞晴耳朵里,俞晴看著他目瞪口呆。
唱詩班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耳機里面?zhèn)鱽淼氖荘ulp樂隊的一首Disco 2000,電吉他和鼓點的聲音沖了進來,是復(fù)古的喜悅。似乎無數(shù)的人生片段在這座三百多年的教堂面前,也只是彈指一揮間。俞晴在夜色里低垂下頭,心里想,歷史有銘記,也有遺忘,但總是向前的。
一首歌播完了,安靜地有些失真。陸辰光貼在她耳邊講,“我們住到一起吧?!?/p>
鐘樓的三座鐘都響了起來。
陸辰光決定買房了,這時候北京五環(huán)內(nèi)幾乎沒有八萬一平以下的二手房了。他這些天花了許多時間找中介去看房,從家附近的北三環(huán)看到南二環(huán),再一路向東看到了望京。
他找了鏈家的一個中介小伙兒,臉上冒著青春痘,但胡子還是刮得干干凈凈的。西裝緊繃繃地包著肩膀。他風塵仆仆帶著笑,操著磨煉出的北京兒化音。陸辰光看他在隆冬里不停約房東,騎著電動車帶他東奔西走。騎車的時候他得套上一件油油的羽絨服,簍子里還有一點沒啃完的雞蛋灌餅。陸辰光心里有些不忍,這些北漂的男孩也跟自己一樣來到北京,手上攥著不少筆幾千萬的房子交易,實際上自己跟很多其他年輕人合租,住的是潮濕陰冷的地下室。而這些地下室的入口就在我們一般看到的地上公寓里面。endprint
自己在北京從讀書到現(xiàn)在,好不容易交足了五年社保,才能買房。這期間他目睹了北京房價是怎么一步步跟躥火箭一樣不可思議地漲上去的。他幾乎聽過身邊所有朋友形形色色地講述自己如何錯失了購房良機后悔莫及,然后義憤填膺地說,我們以后砸鍋賣鐵也要買房。
萬萬沒想到他也淪落到這一天。在買房面前,人人永遠不平等,但絕望和瘋狂的追逐之心是平等的。
中介小伙兒跟他見面的時候,熱絡(luò)地跟他說一定要趕緊買房,甚至說了一句頗為驚人的心靈雞湯,“現(xiàn)在過的每一天都是我們余下生命中,房價最便宜的一天?!?/p>
中介小伙隨身帶著一個包,里面塞滿了一次性鞋套。陸辰光就這么跟著他見了很多房東,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出來賣房的人大多是老阿姨,波浪卷,有的還抱著泰迪或者吉娃娃。大概是看陸辰光相貌干凈,大媽們會格外熱心地夸自己的房子,“告別鬧市喧囂”——不通地鐵,“享受地中海氣息”——正好那天是霧霾天,大媽連口罩都沒摘下來,露著自己青黑的文眉笑語。
這些大媽各有各的招式,有的是一上來就
劈頭蓋臉講,“價格最低啦,一分都不能讓。”直接省略了彼此的寒暄,仿佛是在馴狗。有的在末了會語重心長地說,“小伙在北京不容易啊,看到合適的房子就趕緊買吧,有個家。你看我這房子剛剛還有一對小夫妻就看中了,人家已經(jīng)背著一套房子的貸款呢,這都正在湊首付呢。年輕人,要膽子大點,多跟銀行借點錢嘛。”
枉陸辰光見識過那么多客戶,仍然是吃不消。他每次踏入看的房子的時候,都覺得一腳踏進了別人已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生活,然后要對別人的生活痕跡進行評估,再對著大媽展開望聞問切的調(diào)查。
他回來跟俞晴訴苦,“你不知道我今天又見了多少大媽??匆惶旆孔?,跟看了三年的民生新聞似的。請假這幾天看了27套房子了,說真的,我堵著口氣,不想買了?!?/p>
俞晴笑道,“你要把買房當成工作來看啊,你想想,現(xiàn)在有什么比買房更重要的工作嗎?”
陸辰光原本想讓俞晴跟他一起去看房的,但去了兩次,房東一看以為是小夫妻,就明白買房是剛需,一分錢都不肯讓。反而是陸辰光自己單獨出擊,扮扮可憐,大媽們語氣就會軟下來。一念之差,至少就是幾十萬。
俞晴心里不是沒有過感激,陸辰光買房子這件事雖說是他自己要買,但還是含著對他們未來的計劃。兩個人住在一起,怎么都是認真的。在這個關(guān)口,她也試探性地問過,你要是缺錢,我這兒還有點積蓄。買房子一步到位,多些底氣,以后不用憋屈后悔。
陸辰光擺擺手,俞晴不知道他是大男子主義還是他家里有足夠多的后援。但顯然她再問下去就有些尷尬,指不定陸辰光的母親會怎么想自己。錢要是陸辰光一個人出,自然房產(chǎn)證上名字就寫他一個人,如果她真要給錢,陸辰光家人肯定是不答應(yīng)的,給多少都不算合適。
他們談結(jié)婚還太早了一點。何況,陸辰光根本沒有結(jié)婚這個意思。
以前俞晴跟邵紫紫在美國的時候,她們兩個逛菜場買牛油果。俞晴一個個捏著試軟硬程度,邵紫紫不耐煩,啐她,“你怎么跟國內(nèi)大媽一個樣,這些水果不都是一個批次出來的?!?/p>
俞晴說,“我就這兩天吃,要是挑生的,那得擺上三五天,已經(jīng)熟的又不能帶回家養(yǎng)著。揀剛剛好要熟的,但這種最容易被別人先挑走了。”
邵紫紫笑,“牛油果呀,就跟做好結(jié)婚準備的男人一樣。要么太青澀吃不下去,要么太熟了不能吃,看見適合的又早被別人占了。男人愿意結(jié)婚真的就是曇花一現(xiàn)的時機?!?/p>
陸辰光還是沒有熟的牛油果,俞晴想。
他要是熟了,也早就會跟杜若涵結(jié)婚吧。結(jié)婚這回事,大多數(shù)情況其實就是認命,而不是真的挑一個相愛的人。他顯然是不認命的,所以他們才會在一起。
元旦那天,霧霾再次襲擊北京。他們在三里屯吃了阿拉伯菜,又慢慢悠悠吸了一壺青蘋果加薄荷的水煙。到了零點,中東的舞娘穿著一身寶藍色的低胯裙子,前擺開衩能露出雙腿,在飯店的舞臺上開始扭動起來。她像穿花叢的蝴蝶一樣,一桌桌地側(cè)首擺胯,伴著異域的鼓點,客人紛紛叫好歡呼。
半夜他們出來,三里屯還是人聲鼎沸,各種年輕人還有老外帶著狂歡后的醉意走在街頭。他們打不到車,只能雙雙戴著口罩沿著長虹橋的方向走著。遠處一片灰蒙蒙的霧霾,他們根本不知道后面是什么,零星的光也分不清楚是車燈還是街燈。
俞晴隔著口罩說,“沒想到,我們居然一起過了這一年?!?/p>
陸辰光牽著她的手,也不知為何感慨,只覺得跟俞晴一起,總有種劫后余生的錯覺。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黑夜長街,風從遠處刮來,黎明漸到。
陸辰光還在馬不停蹄坐在中介小伙的電動車后座看著房子的時候,俞晴忽然忙碌了起來。她手里做著幾套掛牌的房子,本來有幾個買家看了幾遍只是有意向,卻在年前變得堅決起來,特別豪爽地付了訂金。俞晴過去攀談的時候,一個福州男人笑瞇瞇地對她說,“小姑娘啊,本來這房子我還沒特別想買,但馬上上頭就變了?!?他的手指了指虛空,臉上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俞晴接著來問他。
俞晴沒繼續(xù)接這個茬,她后來打電話找了王總。
畢竟自己拿著王總的房子賣,現(xiàn)在房子忽然不愁漲價了,自己不能裝聾作啞白白占了這個便宜。王總在電話里倒是爽快,“小晴啊,你就按照之前咱們的方式繼續(xù)賣吧。年后,新政策就要出臺來限購啦,國家要收緊,大概還是在首付金額上做文章,但具體的現(xiàn)在還沒人知道?!?/p>
王總雖然有心照顧俞晴,但俞晴跟父母商量了下,這到底是非親非故,交易完手上三套已經(jīng)拿到了一百多萬傭金,要是再欠人情,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去還?,F(xiàn)在是賣方市場,知道點內(nèi)幕消息的買家購置高檔商品房根本不管里面的家具和裝飾,只關(guān)心在年前是不是能把手續(xù)都過完。
俞晴一面做了收尾工作,一面跟陸辰光說了這件事,也是催他趕緊把房子定下來。陸辰光聽了之后想了半晌,不自覺地摳了一夜的手,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一咬牙嘆道,“我真是下半生要做房奴了。”endprint
陸辰光決定買國貿(mào)的一套房子,那個小區(qū)很好,一平十二萬,兩室一廳一百三十平,要一千七百萬。按照首付百分之五十,陸辰光也要一下子拿出八百五十萬。
俞晴咋舌不已,“沒想到買房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找了個有錢男朋友?!?/p>
陸辰光苦著臉,“你這消息來得太及時,反害了卿卿性命?!?/p>
俞晴徹底不再想需不需要給陸辰光借錢的事情了。她賺的那點錢,對這個房價來說,只夠買個衛(wèi)生間。他家里大約有足夠的現(xiàn)金,想必是家里的意思先瞞著自己。
陸辰光不是沒有跟俞晴講過自己家里的情況,他父親是一個工程師,母親下鄉(xiāng)回來做了一個國有船運企業(yè)的干部,到底是吃過苦頭,有野心有干勁,任勞任怨最后當上了副廠長。只是一直到現(xiàn)在他媽媽還是中意杜若涵知根知底,反反復(fù)復(fù)跟陸辰光嘮叨。俞晴心里不高興,也就不揣測陸辰光父母態(tài)度了。
但眼下,一下子拿出這么多現(xiàn)錢,買下的房子要帶著另一個女人住,她電光火石間明白陸辰光母親對她的戒心了。
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是北京最舒服的時候。這個城市從平日里巨型吞噬細胞的模樣恢復(fù)了古舊和樸實。不再堵車,外地人口統(tǒng)統(tǒng)退場,你再也看不到建材市場和工地,唯有這些準備在年后搬家的人在空曠的城市里忙碌著。
陸辰光的父母來了北京,他母親看著陸辰光在外面東奔西跑被風刮皴的臉,心疼不已。二話不說便開始幫他收拾和重新裝修。買房的時候她硌硬俞晴,在北京買個房子,最后自己住不上,兒子要帶其他女人住。這時候幫著兒子忙里忙外,嘴上卻不由怪罪起俞晴也不使勁。
俞晴哪敢觸陸辰光母親的霉頭,本來琢磨著回上海過年,但俞晴先前在美國待慣了,冬天都有暖氣,上海冬天冷冰冰又潮濕,再一想到人山人海的春運潮,她著實有點怕動。這時候在北京空蕩蕩的,陸辰光一家子忙得熱火朝天,計劃里本沒有她的份,她也有點委屈。
俞晴母親跟她打電話的時候,一聽陸辰光一家子來了北京但也沒籠絡(luò)自家女兒就勃然大怒,“囡囡,我們又不是買不起房子,要占他家便宜,儂要是真打算在北京,我們也給儂買。我們好歹也是上海寧,家里有三套房,總比他們四川強伐!”
俞晴這時候也顧不得訴苦了,急急安撫爭上頭的母親。心想幸虧還沒談婚論嫁,不然這兩個媽來回斗法,不知道能算計較勁成什么樣。
俞晴母親最后不放心地叮囑,“儂在北京過年的話,幾個人情要搞搞好。王總,黎總,儂都去拜個年,帶點東西去,不管怎么樣,當初儂到北京還是落人照顧的?!?/p>
王總倒是好辦,俞晴直接從叔叔那里買了一個法國的銅鑄馬首雕像,底座鑲著琺瑯,合著中式的寓意馬到成功。送過去后,放在王總順義的別墅里面,他眉開眼笑。王總大方慣了,也不好隨便受小輩的禮物,隨手塞來一個厚沓沓的紅包,還要留俞晴在家里吃飯。
王總招呼一聲,下來一個苗條的少婦,綰著頭,在暖氣房里穿著黑絲,后面跟著個阿姨抱著小孩。俞晴沒想到這就是王總金屋藏嬌包二奶的地方,過年直接把香港那頭給冷落了。她一邊吃驚,一邊堆出笑容,把手上的紅包轉(zhuǎn)了回去給了小孩。她說什么也不愿留下
來跟他們一道吃飯了。
年后黎總才回來,俞晴在半島酒店的法餐廳訂座請他,再見的時候這個東北男人還是意氣風發(fā),仿佛一點都沒受工作變動的影響,照樣熱情地侃侃而談?wù)f著笑話。但俞晴在他手下畢竟沒被照顧周全,他是有些愧意的。
他們一共喝了五杯餐酒,正到酣頭上,黎總也聽黎太太講過俞晴后來鳩占鵲巢找了陸辰光的事情,他索性也就說開了問道,“你和那個小陸還好吧?”
俞晴有些害羞,“老領(lǐng)導(dǎo)這過年還關(guān)心我個人問題?!?/p>
黎總哈哈大笑,“你們認識還不是因為我嘛,算起來我還算是個媒人?!?俞晴心里一驚酒醒了幾分,當初自己可不算光彩,她得掰正一下自己形象。
“我年紀不小啦,現(xiàn)在挺穩(wěn)定的,我們正商量著住一起呢?!庇崆顼@得無比正經(jīng)。
“哦?住哪兒啊,租房還是買房?現(xiàn)在二手房政策剛變呀?!?黎總問道。
俞晴大致說了下陸辰光剛買了房子,但結(jié)婚可還沒個準頭,她裝作不勝委屈的樣子沖著黎總訴苦,“人家現(xiàn)在成北京有產(chǎn)階級了,沒準就看不上我這種銀行失業(yè)小員工了。黎總,我一個人在北京,連個工作的靠山都沒了,容易被人嫌啊。”
黎總紅著臉拍了拍桌,跟俞晴講,“那個臭小子敢瞧不起你?我最近剛認識一個高級會所管事的,他們正好要搞裝修進一批家具,這樣吧,我把你介紹給他們,反正那波孫子不缺錢。他要瞧不起你,你去里面隨便找一個男人,身家都是他一萬倍。”
俞晴早就聽說過這個會所的,處在東二環(huán)的劇院旁邊。這個會所的老板除了有錢之外,更為人熟知的名頭是賽車手,擁有一個超跑俱樂部還不算,他名下還有一家在工體的賽車主題夜店,營業(yè)面積五百多平方米,能同時容納六百多人的聚會。每到夜晚的時候,在工體街上呼嘯而過的超跑絕大多數(shù)都是往這個會所開的。
黎總當下就給了俞晴這個會所管事的聯(lián)系方式,俞晴看著黎總這番篤定的模樣,心底在揣摩,他不是出入這種場所的常客,公司是沒有這樣的消費規(guī)定的,但他能打這樣的招呼,肯定是有所憑仗。
見到這個姓張的管事,俞晴的揣測才有了眉目。她特意帶著剛印刷出來的產(chǎn)品目錄,殷勤地跟眼前這個戴著金絲眼鏡卻有點齙牙的中年男人介紹自己,正準備邀請他去實地看看古董家具的時候,張管事忽然擺擺手講,“俞小姐啊,黎總可是咱們的熟人,你是他介紹的我當然信得過。我們會所呢,不光有場地優(yōu)勢也有會籍優(yōu)勢,所以我們這合作想看看能不能玩出點新意,現(xiàn)在不都流行藝術(shù)品租賃嗎,你看你這些家具也都特別好,就跟藝術(shù)品似的,我們看看能不能商量個模式出來?”
俞晴一下子愣住了,知道自己碰上了空手套白狼的主兒。暗地里大罵,這世上騙子翻來覆去也就這么幾樣,用著豪宅名車,到處顯擺大肆炫耀來給自己背書,然后套磁賺不明就里的土豪的錢,利用他們的信息不對稱卻愛慕虛榮。自己的模式在他們面前,真是碰到祖師爺了。endprint
她心里火速合計了一下,張口報了價,“張總啊,你說的這個真有趣。我之前沒做過,不過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也得表示下誠意。我們收百分之五十的押金,年付百分之三十六,你看這么著成不成?”
俞晴刨除了自己的利潤,反正先拿了百分之八十六在手,琢磨著自己不會虧。往后一年就都是賺的了。
張管事瞥了她一眼,給她添了一杯茶,莫名地干笑了兩聲。俞晴墜了墜,心知他又要祭出什么來殺價了。張管事道,“可能俞小姐還不是特別了解咱們,我們呢,是一家金融機構(gòu),背后有P2P的產(chǎn)業(yè),所以會所只是面上的空間,能夠讓很多著名的互聯(lián)網(wǎng)投資人都時不時來聚一聚,講講行業(yè)動態(tài)。要不然咱們也不會認識黎總,你說是不是?”
俞晴轉(zhuǎn)過彎來了,對黎總的揣測終于落了地。他必定是參與了這老板背后的金融交易,所以才能有這樣的面子。礙于場合,黎總怎么也不可能跟她講這來龍去脈?,F(xiàn)在圖窮匕見談到具體的錢,這張管事才透了口風。
張管事繼續(xù)說,“不少投資人來我們這兒啊,看著墻上掛的畫,看對眼兒嘍,就直接要買走的,我們老板去年都拍了好多幅畫啦。我們
這兒也不收代理費。我們的VIP房間溫度又合適,還有那么強的安保系統(tǒng),金融機構(gòu)不會輕易搬家也不會申請破產(chǎn),你看這押金就不怎么合適了吧?”
俞晴勉強堆出笑,“哎呀,張總說的對,我先前實在不了解。您看我也就一個古董家具的銷售,您說的這些門門道道可真多,跟您這么一談,真是長不少見識。稍微給我點時間容我考慮考慮,也讓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她已經(jīng)想破口大罵了,這種老狐貍,賊精賊精,三言兩語下來就要殺掉50%的價。這兩年下來,她怎么樣在北京的江湖上都還是一個雛兒,尤其是面對老男人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踩進一個陷進。
陸辰光在元宵節(jié)的時候拉著俞晴出來,俞晴氣惱道,“這都成大紅燈籠高高掛了。陸老爺總算想起來給我點個燈籠寵幸我?!?/p>
陸辰光討好地拉她,塞了一瓶奶茶,“你可不是女大學(xué)生,才沒什么老爺給你掛燈籠?!?/p>
俞晴冬天做了一件丹麥貂皮短襖,陸辰光覺得她兜里暖和,便站在她身后,兩只手插在她兜里,半抱著她。
“要不要晚上跟我回新家???” 陸辰光在俞晴耳朵邊上吹氣。
“你上有老下有小,新家還有裝修的甲醛。我才不想給你當暖房祭品?!?俞晴板著臉。但身后箍過來的勁越來越大,她的身體軟了下來。
他們進了小區(qū),俞晴張望了一圈,朝著陸辰光哂道,“你看花了這么多錢,樓下還不照樣是煙酒店,理發(fā)店,按摩店。以前我媽就跟我說,你以為在中國有錢買好房好車能做什么?不外乎就是拒窮人于千里之外。你看看,在北京,這么多錢花下來,也就才剛剛脫貧?!?/p>
“對啊。要不然我出國去傍個女大款好啦。這也算我國的文化輸出?!?陸辰光嬉皮笑臉道。
俞晴翻了一個白眼,“有本事去啊,你要成了文化輸出,那也是大型辱華事件?!?/p>
“我可是跟五星紅旗一樣神圣不可侵犯的。不信你一會兒試試,侵犯和羞辱我?!?陸辰光繼續(xù)垂涎著臉。俞晴沒好氣地推開了他,自己一個人往前走。
進了電梯,陸辰光按了十五樓,他指著電梯按鈕側(cè)過臉跟俞晴講,“稍微講究點的樓盤就是用12A,12B來代替13,14。你看我的錢盡花這上面了?!?/p>
屋子是坐南朝北的格局,客廳里面一進門,玄關(guān)右墻擱著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桌上擺了個仿吉州窯的小口短頸黑梅瓶,插了束黃臘梅。旁邊貼了一張打印畫,是平克·弗洛伊德《藩籬之鐘》的封面,兩個如巨石陣的人臉左右對望著。
俞晴夸道,“這張圖好看,像雷尼·馬格利特的畫?!?/p>
“人家可說的是柏林墻的倒塌以及共產(chǎn)主義的沒落?!?陸辰光笑道。
“原來可沒見過你有這些海報。什么時候弄的呀?”
“原來不是自己房子,掛出來跟照片墻似的多屌絲啊。來來,進來看。”
客廳里還堆著各種還沒打開的箱子,陸辰光帶著俞晴進了臥室。
燈開了之后,俞晴問,“進來看什么啊?什么都沒有?!?/p>
陸辰光一屁股坐在臥室的床上,床是新的,上面還覆著一層塑料膜。他拍拍床,發(fā)出嘩嘩的聲音,示意俞晴上來。
俞晴望著陸辰光啐道,“下流。你還真拿我當暖房丫鬟?!?/p>
“哎呀,不是,這是我花了巨資買的床。你不是喜歡睡軟的床嗎,我喜歡睡硬床。這床能兩邊兒調(diào)整硬度的。我都設(shè)置好了,你這兒4,我這兒8?!?/p>
陸辰光看俞晴猶豫不決,一起身把塑料膜都給扒了。然后把俞晴舉起來往床上跟玩雜技似的拋過去,俞晴尖叫著罵他瘋子。
他們在床上打作一團,陸辰光把俞晴壓在身下,兩個人鼻口相對,咫尺里能聽見對方的喘氣聲。陸辰光俯下去吻了俞晴一口。
俞晴嘟囔道,“我睡的這塊還是硬的啊?!?陸辰光壞笑,“我可還沒硬,姑奶奶別急。”
俞晴提腳踹了過去。
兩個人肩并肩躺在光禿禿的席夢思床墊
上,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個老氣的頂燈。俞晴腦子里劃過了很多畫面,年輕時候看《欲望都市》里面,女主角約會一個男人,隨著兩個人過夜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關(guān)系漸漸親密,有一天早上她起來去盥洗,發(fā)現(xiàn)自己的洗手臺上放著那個男人的牙刷,她一下子失控了。那根牙刷不啻一顆原子彈。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秩序、空間乃至生活,都被一根小小的牙刷給摧毀了。
俞晴嘆了一口氣,“我們真的要同居了呀?!?/p>
陸辰光轉(zhuǎn)過頭望向她,眼神卻飄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他其實也沒有萬分的確定。
窗戶外面?zhèn)鱽硪魂嚤夼诤蜔熁鸬捻懧?,隔著玻璃有粉色黃色的光在閃爍。俞晴想著,來到北京也是希冀大城市可以把日子再延遲一些,不用那么匆匆忙忙地認命。如同大部分女人那樣,認定一份工作,認定一個男人,認定自己的一輩子。這些鞭炮聲噼噼啪啪,像催促的鐘鼓,把她擂得七上八下,到底時不我待了嗎?endprint
他們的日子仿佛在這一刻變得不一樣起來。這時候,陸辰光的手機響了。
陸辰光的母親突然心梗了。幸虧陸辰光父親發(fā)現(xiàn)得早,喂了速效救心丸和降壓藥,叫了120也不敢動她。
俞晴想陪著陸辰光一道去醫(yī)院,但事發(fā)突然,他媽要是看見俞晴,指不定心里想自己犯病的時候兒子不在身邊跟這個女人鬼混,刺激不得。
末了,她只是跟陸辰光深深地講了一句,“無論多晚,你確定情況了就跟我說一聲。”
天剛剛放亮的時候,陸辰光來了通電話,說他媽的右冠動脈百分之九十已經(jīng)堵死,好在搶救的早推進了心內(nèi)科導(dǎo)管室,一個多小時,放了兩個支架。
俞晴緩口氣說,“謝天謝地?!?/p>
陸辰光苦笑,“謝天地都沒用,我媽這手術(shù)一做完,就止不住怪天地呢,抱怨北京這不好那不好。冬天溫差大,又有霧霾,才讓自己發(fā)病。”
俞晴想,他果然是不知道他媽是變著法兒在撒嬌,嫌爺倆沒寵著她,盡讓她忙前忙后成了習(xí)慣,不省心累著了。但這層紙不捅破,也只能怪罪到北京或者外人身上了。
心管支架手術(shù)雖然是微創(chuàng),但也差不多要觀察一周才能出院。術(shù)后三天,俞晴帶了一盅燉燕窩去醫(yī)院探望陸辰光母親。她特意挑了一件深灰的高領(lǐng)毛衣,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知性無害。陸辰光落下不少工作,晚上還有應(yīng)酬沒辦法陪她,預(yù)想著自己在病房里要見陸辰光母親,俞晴不禁七上八下,但又覺得有些好笑,第一次見家長居然是要這樣病床前裝孝子。
正值下午,醫(yī)院里還是有股消毒水的味道,門診急診永遠人滿為患。俞晴繞到住院區(qū),綠地的花壇周圍有零零散散穿著藍白豎條病服出來散步的病人們。俞晴從小就討厭醫(yī)院,似乎為了顯示自己的干凈衛(wèi)生,就需要用白色、藍色、淺綠色的漆來漆墻和椅子,時代好了一些,轉(zhuǎn)而用亮澄澄的不銹鋼。這些色調(diào)都是批量生產(chǎn)的冷酷顏色,絲毫沒有人性的溫度。
俞晴出了電梯口,看了下指示標,應(yīng)該朝左轉(zhuǎn)個彎就到病房。她正想著一會見到陸辰光的母親要怎么開場白,是先介紹自己還是先問候。這時候,冷不丁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高聲喝道,“俞晴!”
杜若涵迎面走了過來。俞晴暗暗叫苦,好巧不巧的狹路相逢,但覺得自己也沒什么愧心的就挺起了脖子。杜若涵上下來回掃了俞晴幾眼,像之前沒見過她似的。俞晴也就站在那里不動,面帶著微笑。杜若涵可能從前都沒正眼看過自己,但現(xiàn)在陸辰光和她在一起了,杜若涵才打量得如此細致,大概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什么能耐搶走了陸辰光。
杜若涵身上穿了件駝色的Max Mara羊絨大衣,扎了個馬尾,沒化妝帶著點黑眼圈,卸了面具倒也不是那么惹人嫌的名伶模樣了。俞晴捏著保溫食盒的把柄,開口問,“你剛看完阿姨,正準備走呀?”
“是啊,倒是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杜若涵陰陽怪氣道。
俞晴被堵了一下,也不想接話,準備直接走過去。杜若涵把身子一側(cè),叫住她,“陸辰光媽媽不會喜歡你的?!?/p>
俞晴說,“我知道?!?/p>
“我說的不會喜歡你,是不會接納你的?!?杜若涵補充了一下。
“這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俞晴有點氣得好笑了,這都什么年代,要拿父母之命來當說辭。況且他們也沒到談婚論嫁這一步。
“如果我說,陸辰光買房的錢是我出了一半呢。你也不在乎嗎?” 杜若涵冷冷地發(fā)出了一箭,正刺中俞晴心口。
杜若涵一副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反應(yīng)的樣子,慢條斯理繼續(xù)說,“陸辰光肯定沒有跟你說過,他一直有兩百萬放在我這兒,我替他理財炒股。這次他要買房,連本帶息,我又自己拿了兩百六十萬出來給他湊齊了五百萬。你說,陸辰光欠我的是不是還真不少?”
俞晴看著她帶著貓捉老鼠的表情,心里晃蕩個不停,這無非就是示威。但女人和同性示威起來,其實跟賣慘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我為這個人付出了多少,我們擁有過多么豐富的歷史。
她哂笑道,“還是杜小姐多金又重感情。換成我,我拿不出這么多,就算拿得出估計也是不愿借的?!?/p>
杜若涵盯住她,“是啊,我不知道陸辰光對我還有多少情分,但好歹他媽有。” 她頓了頓,“這房產(chǎn)證上會有我名字?!?/p>
俞晴一下子錯愕了。杜若涵說這句話,意味著她即將要同居的房子是身邊的男人和另外一個女人名下的。她似乎來不及考慮什么,更談不上對杜若涵要反擊什么,只覺得荒誕得可笑。元宵節(jié)的晚上陸辰光還帶她去新家看床多么可笑。
今天來醫(yī)院看陸辰光母親也成了一個荒誕的笑話。
俞晴忍不住想逃走了,她知道自己灰頭土臉,徹頭徹尾被杜若涵否定和羞辱了。當時她怎么通過陸辰光去否定了杜若涵,今天,就在此時此刻,杜若涵用同一個男人否定了俞晴,而且她更理直氣壯。
杜若涵饒有興致地繼續(xù)看著俞晴,并不打算走。俞晴只覺得從頭皮到指尖都有無數(shù)的小刺扎著自己,一口邪火憋在胸口,她也想大吼大叫,像尋常婦人一樣撒潑打鬧。但她最終還是梗著脖子朝著病房里走了過去。只不過她沒有進陸辰光母親的那一間。
大概所有的人都想過故意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俞晴有時候會希望自己沒有做過這些事情,但又覺得這些事情其實是非做不可的。
人在社會里,難免會傷和被傷,上和被上。
當她默不作聲,趁陸辰光洗澡的時候把他手機拿過來,在微信里搜索“晚安”,出現(xiàn)的第一個數(shù)量最多的是杜若涵的時候,她明白,這一切都是她自討苦吃。這樣不太道德,但兩個人喪失了信任的時候,道德太不重要了。
她有點舍不得。腦子里回想起前一周,俞晴還會和陸辰光睡前一起聽德彪西的d小調(diào)大提琴奏鳴曲,早上在匆匆上班的時候不忘發(fā)信息譏笑某個買了韭菜盒子的同事,周末的時候選一個東南亞餐廳吃飯,回家洗澡的時候聞見對方身上殘留的咖喱味。
俞晴設(shè)想過,他們同居在一起了,或許會在一起很久,或許會結(jié)婚。未來好像就在他們手中,是一個空白的桌面,需要不斷安裝程序。endprint
但是,陸辰光從來沒有討論過未來。每當有未來即將要被討論的時候,他們都心懷恐懼地跳躍過去了。為了避免未來,俞晴必須要和陸辰光分手。
在潛意識里他們可能應(yīng)該更早分手的,只是他們開始得不夠光彩,可能是為了面子,怕別人的不看好太快應(yīng)驗,俞晴和陸辰光才艱難地茍延殘喘持續(xù)這段關(guān)系。他們一直努力把戀愛談得有趣,浪漫得像沒有明天的末日。
在計劃里,俞晴和陸辰光的分手不應(yīng)該小題大做,至少要比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淡漠一些。
俞晴自己默默預(yù)演了兩天,她埋藏了所有悲情和歡愉,當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甚至在這兩天他們還一起做了愛。
陸辰光的照片就在她的床頭柜上,俞晴拿起來,里面的陸辰光低著頭把目光垂在自己身上。她永遠在猜測這個男人,從開始的樂此不疲到現(xiàn)在她時常感到疲憊。這張臉忽然這么大,變得這么近,那些零零散散的時刻一下子匯聚在眼前的這張男人的臉上,靜止不前,仿
佛有一輩子那么長。
新房在一周內(nèi)就能搬過去了,陸辰光要去日本出差,走之前問她想要什么禮物,說順便買一些家私回來。俞晴看著他打包的背影,忽然有一陣心酸,他們從來沒有一起旅游,而現(xiàn)在他即將遠行,她莫名生出的被遺棄感是那么微不足道。
俞晴看著他,把一件件衣服疊進旅行箱,把電線數(shù)據(jù)線整理好。這是特意被充分準備好的分別儀式,她輕輕地說,“我們分手吧?!?h4>二十五
俞晴并不知道當初杜若涵是如何同意陸辰光要和她分手的。但是她記的非常清楚,自己和陸辰光分手的時候,他沒有驚愕,只是過了半晌,聲音低沉地說,“我們再也沒機會做最好的朋友了?!?/p>
這句話如巨石一樣滾落下來。陸辰光給予了肯定,又否定掉了他們之前關(guān)于愛情的所有標準。俞晴想,可能沒有比這個更平和的分手場面了,即便大家都身受內(nèi)傷。
他們真的曾經(jīng)是最好的朋友嗎?如果在戀人和最好的朋友之間挑選,到底哪一個位置比較珍貴?可男女在這兩個位置之間,是不是魚和熊掌無法兼得?
邵紫紫聽完俞晴的轉(zhuǎn)述后,大為惋惜地說,“他真是一個聰明的男人。一切對你的反擊和傷害都剛剛好?!?/p>
俞晴努力回憶她和陸辰光如何走到那一步的。她望著北京日落后灰敗的天,一條街餐飲的油煙味沸騰上來,東邊的鐵路火車呼嘯而過,她想在這樣的地區(qū),人們在路邊匆匆吃著晚飯,大聲交換信息和情誼,發(fā)生什么都不算太稀奇。
這一年開頭開得真是奔波。房價翻了一倍,匯率跌到了七。俞晴整頓心情,決心冒點風險,跟之前黎總介紹的會所的張總把生意做了。
簽完合同俞晴苦笑道:“現(xiàn)在錢可真不好掙呀。”
仿佛因為自己賺到了,想照顧一下俞晴的情緒,張管事抖了抖眼鏡的腿收了筆對著俞晴笑說,“可不是嘛。我跟你說,去年恒大三千七百億當了全球最大的房企,擠掉了萬科,為了紀念,他們老總專門開會奏國歌來慶祝。你知道他們大部分員工的年終獎多少嗎?”
俞晴搖搖頭。
張管事手指從袖子里伸出來,比畫了下,“就這個數(shù)嘿——三百?!?/p>
張管事沒跟俞晴說的是,當下的資本界也是寒冬。百姓們在銀行里的錢都在縮水,于是放P2P的越來越多,而這些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上融資租賃,根本只是一個虛晃一槍的標簽,他們只有動輒幾千萬裝修的大樓,五金工貿(mào)廠,但什么項目合作企業(yè)都沒有。投資端和資產(chǎn)端不匹配,所有的光環(huán)都建立在虛假的資產(chǎn)上,這些金融的豺狼收割著投資無門者的錢。
會所背后的經(jīng)濟主體也運營著一個P2P項目,雖然有實打?qū)嵉耐顿Y,但老板經(jīng)常招待一些同行們,互聯(lián)網(wǎng)運作加上金融,配上明星助陣,這就是目前最烈火烹油的模式。但事實上這些假標假項目很快就要瞞不住了,資金鏈隨時都會斷裂。
很快全國的一場大風暴就來了。先是最大規(guī)模的P2P公示的借款企業(yè)信息,在工商信息系統(tǒng)里一查詢,要么是剛成立的,要么就是短時間內(nèi)進行股東法人變更的,注冊資金一下子從兩三百萬變成了五六千萬。再是,忽然有一天員工被公安叫去做筆錄,資金鏈被爆斷裂,根本無法提現(xiàn)了。全國上百萬受害人頓時沸反盈天。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無數(shù)人開始上網(wǎng)哭訴,線下聚集鬧事,畢竟都是一家家的棺材本保命錢。明星的微博下面幾千條留言全是討債的。他們追打到廣告供應(yīng)商,追打到這家會所——因為代言的明星和這個P2P創(chuàng)始人在這個會所合照過。
在俞晴供貨完兩周后,這個會所就被查封了。理由是涉黃。
俞晴只收了百分之三十六的貨款,現(xiàn)在這些古董家具根本拿不出來,她用了所有積蓄還跟家里要了錢才墊付了,就這樣也還拖欠了供應(yīng)商點錢。她瘋一樣地找張管事,手機打了三天全部都是關(guān)機。黎總那里也是茫然不知所
措,只是說明與他參與的交易并無關(guān)聯(lián)。
黎總嘴上安慰著俞晴,說這件事他幫忙打聽去,不會教她血本無歸。俞晴心里明白,黎總早就自顧不暇,恨不得要撇清一切腥臊,哪還能空下來拉她一把。但這句話還是絕望里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能死死抓住。
新聞不斷被曝出來:某天使投資人連夜讓參投的企業(yè)花錢把自己撈出來,第二天去參加高新科技論壇會;一些金融圈的人聯(lián)合起來花了巨額公關(guān)費把被抓捕的名單在網(wǎng)絡(luò)上全部清除干凈;會所公主們真真假假的照片都被發(fā)了出來,背景里面就有俞晴所供的貨,連續(xù)上了兩天微博熱搜。
唯一還能讓她保持神智的就是告訴自己不能倒不能逃,天災(zāi)人禍總是規(guī)避不了的。趕緊把這件事解決,一定有解決的辦法。她憋得滿頭星光,眼神也呆滯了,時不時自言自語跟魘住了似的。
邵紫紫心疼俞晴,奔波去找了曾近和秦大姐,但反饋出來的消息都是,這是在風口浪尖上的事情,人民維穩(wěn)最重要,根本沒人敢捋這老虎尾巴。更何況俞晴的這些貨比起會籍,比起背后牽涉的房地產(chǎn)來講簡直是微不足道。
北京開始飄柳絮和楊花了,俞晴在出租車里面,看到兩三縷白絮飛進車窗里面打著旋,腦子里出現(xiàn)小時候背過的王國維詞——人生之似風前絮,悲也零星,歡也零星,都作江邊點點萍。之前厚著臉皮拎著東西求人辦事,那么多天下來,好聽話和笑臉賠了無數(shù),一份禮也沒送出去。她驀然覺得這就是飄雪的現(xiàn)代竇娥冤。其實她也沒那么冤屈,只是北京水太深,一起貪念不慎就卷進了激流,她沒那么多后路和博弈所需的勇氣。endprint
本來她一開始還想著不告訴家里人,但俞晴父親看到鋪天蓋地的消息趕緊就追問過來,現(xiàn)代新聞就這點厲害,但凡復(fù)雜的事情只要變成桃色新聞,每個人都猛追不舍,晏晏而談。
實在瞞不住了,俞晴只能竹筒倒豆子一樣講了實話。俞晴母親當下就帶著哭腔急得要跑來北京,說要走動走動關(guān)系。俞晴百般無奈地勸她,你就算當了女公務(wù)員,也不能把上海的地方關(guān)系走動到北京中央來呀。
十幾天的奔走,俞晴覺得自己跟一個充氣娃娃一樣,帶著塑料的微笑,赤身裸體取悅著各種有一絲可能幫忙的人。功用明寫在臉上,任人拿捏。如今她的氣塌了,泄了,只想待在家里面,不想進行任何需要言語和肢體表達的活動。
邵紫紫換著法子想拉她出來吃飯,看電影,做SPA,都徒勞。俞晴最后索性理都不理會了,隔著門有氣無力跟她發(fā)了條信息說,“我抑郁了,會自己好起來的,先別管我。” 邵紫紫鏗鏘有力地在門口跟哄男人一樣哄她,“晴兒,天無絕人之路,人家六度人脈理論不說了嗎?咱們努努力,從頭開始篩選找人,肯定能把事給解決了。”
她替俞晴回想著自己在北京可以借著力的人,剛放下手機,忽然想起來當初俞晴和大隋還在一起的時候,大隋提過他有次開Uber遇見碰瓷的人,周圍還有一幫碰瓷的老鄉(xiāng)幫兇,他心里蹭一下子來了火,一個電話打給公安局當局長的舅舅,就把人給辦了。
大隋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俞晴。屋子里面堆著零食袋和打包盒,空水瓶成摞扎在垃圾桶里。俞晴披著個絲綢睡衣,松松扎著,對他也不見外,還能看到袍子里面半個胸脯。她拿著熨斗哼著不著調(diào)的歌在熨自己的襯衫和枕頭套,手上的熨斗噴著熱蒸汽,臉藏在云里霧里。等大隋看清楚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俞晴眼睛無神,還枯瘦了一大圈,全然對不上以前戲稱她勃艮第夫人那時候的明艷。
俞晴也沒特別招呼大隋,大隋只能自己收拾沙發(fā)騰出一塊地坐下來??吹剿缃衤淦堑墓饩?,心里倒是有一種格外的親密,只是這親密讓大隋并不好受。
俞晴手上絲毫沒停,喃喃地講,“以前我還嫌你穿三件套太胖,也沒給你熨過襯衣。要是我那時候心如死灰點,多做家務(wù),也沒那么多嫌不嫌的了?!?/p>
大隋沒由來鼻子一酸,說,“這沒多大的事兒,我替你跟我舅舅打聲招呼。你這只是禍及池魚,不要緊的。”
俞晴眼睛動都沒動,注視著熨衣板說,“我欠你的會還你的。但現(xiàn)在我欠的可真多啊?!?/p>
大隋氣得起身沖上去把電熨斗拔了。他把俞晴掰過來,強迫她把臉對著自己,抵著她
額頭罵她,“你就這點出息,要死要活的。翻來覆去也不就是為了些錢,至于嗎?以前你那伶牙俐齒盛氣凌人的樣子哪去了?!?/p>
俞晴頭一歪,靠在大隋身上,停了一會兒抽噎起來了。“以前沒覺得自己要求人,現(xiàn)在一求人發(fā)現(xiàn)誰都指望不上?!?/p>
大隋看見俞晴的自尊跟出窯的瓷器似的,被烈火煅燒過,開片破碎形成裂紋。他抱住俞晴哄了哄,“誰讓你早不來找我,白白受那么多苦?!?/p>
俞晴的胳膊摟上大隋厚實的腰,覺得自己身邊到底有個人了,多日以來不斷消耗的氣血徹底虧空了,沒有絲毫力勁。她發(fā)出蚊蚋一樣的小聲哀求,“幫幫我?!?h4>二十七
大隋的舅舅清廉正直,俞晴朝大隋再三打聽才發(fā)現(xiàn)他唯一的嗜好,養(yǎng)血統(tǒng)純正又好看的錦鯉。她連忙讓曾近在日本托人買了三尾昭和三色,考慮到配種,特意挑了兩雄一雌,平均每尾有四十厘米長。即便是熟人的面子,算下來也花了八萬塊。
大隋的舅舅收到了錦鯉,喜不自勝,先慢慢拉了一通家常,最后大隋說了說俞晴的事情,他面色一正,捺住聲音說,“這事情還是有些難辦的,你耐心等等,兩個月后我給你消息?!?/p>
俞晴還打算再接著問問,大隋對她使了個眼色,兩人就告辭了。出來之后,大隋說,畢竟他也拿了禮,這事有戲了。這意思是兩個月后才能開條,把這些家具拿走。
俞晴臉色一松,挽著大隋說,“我們?nèi)ズ染茟c祝一下。”
大隋愛吃海鮮,他們?nèi)コ哉羝ur館,配了兩瓶雷司令。桌上呈上來的皮皮蝦太難剝,大隋手拙,俞晴笑笑兩只手夾了過來,用筷子捯飭捯飭,幾條蝦肉就出來了,蘸了汁遞給大隋。
大隋一瓶白葡萄酒下去,又添了三瓶純生啤酒,面紅耳赤,讓俞晴多吃些,兩個人這時候有別樣的客氣。
晚上大隋是跟俞晴回家的。兩個人在黑暗和酒氣里窸窸窣窣做了一場,也來不及起來洗澡就睡了。睡之前,俞晴醒了幾分,她并沒有思考她和大隋之間的關(guān)系,反而這番親熱讓她最終確認,她和陸辰光是真正結(jié)束了,她回了大隋的頭,是再回不了陸辰光那里了。
她來不及過度感受分手的傷痛,就接二連三發(fā)生了這些動蕩。所有情愛的悲歡被拉長和滯后了,和大隋這次的上床是順理成章的,不然她不知道拿什么來答謝大隋。在答謝完了之后,她好像釋然了,也恢復(fù)了感知。人生總歸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求不得。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大隋,好像這樣離陸辰光也更遠一些了。
后來她聽曾近說,大隋家里給他安排了相親,是一個牛津畢業(yè)的女孩,樣子不算好看,但也過得去。兩個人奔著結(jié)婚已經(jīng)談了三個月了。
邵紫紫生怕俞晴多想,還想罵上個兩句。俞晴笑笑,“沒想到舊情也能有這些分量,北京男孩是義薄云天得好?!?/p>
俞晴知道他們兩個走不到一起,但還是真心盼著大隋好的,哪怕他再不切實際再嬉戲,都能有個寬厚的女人容著他,守著他,指望著變老的時候他可以安安分分。
立夏的時候,邵紫紫跟曾近做了一出話劇。邵紫紫私下里對俞晴撇撇嘴,“你別看曾近往日里一口一個流亡詩人,現(xiàn)在他也知道商業(yè)化了,把流亡的情懷都用在想要逃離北上廣的白領(lǐng)身上了。他號召大家去找個遠方的精神家園,結(jié)果這些被生活擊暈的臭傻逼們還真的吃這一套?!?/p>
開戲的那天,北京的地鐵站里都貼著話劇的巨幅海報,編劇邵紫紫的名字意氣風發(fā)地跟在曾近名字的下面。首演是在東直門的一家劇院里面,諷刺的是,離俞晴供應(yīng)家具被查封的會所只有一步之遙。幾百號人熙熙而來,攢動在劇院門口,而那家會所的招牌都被拆了下來。俞晴抬頭看了看劇院上掛著的慶賀大紅橫幅,陽光刺眼,真是白云蒼狗的繁榮盛世。endprint
俞晴來的時候還尚早,她進了劇院買了杯咖啡,結(jié)完賬端著咖啡找地方坐。她在狹窄的餐飲部挪動,順著隊伍找到個桌子準備坐下來
的時候,目光一下子凝滯住,再也挪不開了。陸辰光手上端著杯咖啡坐在鄰桌。俞晴一直以為那些影視劇里面的久別重逢都是處心積慮的偶遇,現(xiàn)實中理應(yīng)是人潮洶涌里,大家毫無知覺地擦身而過。
“這么巧啊?!?陸辰光把椅子挪了挪讓給她一些空間,示意她來坐。
“嗯,沒想到你也有空來了?!?俞晴笑道。
“你坐哪兒?”
“一樓七排雙號,你呢?”
“一樓十三排單號?!?/p>
兩個人彼此笑笑,似乎是因為安心,并沒有被命運捉弄到要坐在一起看戲。
“咱們有好久沒見了?!?陸辰光開口說,嗓音低低的。
“其實沒多久。”
陸辰光伸手撓了撓自己眉毛,忽然問,“你真的愛過我嗎?”
“嗯,我愛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俞晴有點懵,把嘴里的咖啡都咽了進去才開口。
陸辰光不耐煩地打斷她,身子傾向俞晴,手里用勁攥著電子煙,臉上的肌肉輕微顫抖著說道,“你知道嗎,我們本來可以跨越這些的,我們本來有機會……我想跟你穩(wěn)定下來的?!?/p>
俞晴明白當初陸辰光要出差,接下來便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她沒有給過他任何解釋的機會。跟不告而別一樣,他們沒有爭吵,沒有計劃,她惹惱了他。陸辰光自始至終并不清楚為什么她會如此突然地撒手。面前這個惱怒的男人攫住了她,要她給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俞晴試圖表現(xiàn)得誠懇,雙手疊放在胸前,“我知道你和杜若涵的事情了,我不想強迫你選擇一個兩難的生活,也不想逼你面對未來。”
陸辰光聲音陡然拔高好幾度,“你怎么知道我會兩難,你憑什么就認定我不想面對未來?”
“這些不是我分手的理由,我們就是不適合。” 大庭廣眾下,俞晴望了望四周,也生怕激怒陸辰光,小心翼翼地說。
“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連試都沒試?!?陸辰光冷笑了下,他狠狠吸了口電子煙,“你連搬到一起住的嘗試都沒有,選了一個最糟糕的時間分手?!?/p>
“為什么還要試呢?明明知道會是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 俞晴想起之前陸辰光身邊的人,他媽媽,杜若涵,全部站了起來拿著槍像對待蟊賊一樣指著她,而她只有自己孤軍奮戰(zhàn)。那時候陸辰光在哪兒?
“你就跟鴕鳥一樣,遇到點驚嚇就把自己的頭埋在沙子里。這都是你的問題。”
“我?我的問題?” 俞晴氣極而笑。
“對。你的問題。你隨時跑掉,你從不愿意擔當任何共同的風險,你也根本不想跟我對峙,試著解決這些讓你難過和不堪的問題。你的面子重過一切,正因為這樣,你真是個懦弱的女人?!?/p>
陸辰光喘了口氣。俞晴在對面,臉上的笑垮了下來,不自覺地變成了無動于衷的木然,她知道陸辰光講的都是實話。
周遭的人群漸漸散去,開始進場了,劇院敲響了催時鐘。人流分成兩股,從他們身后穿梭而去。
俞晴拿上包起身,對陸辰光說,“我曾經(jīng)死心塌地,還充滿羞恥地愛過你?!?/p>
她進了雙號的門,引導(dǎo)員拿著一個小手電微微照亮了腳下的階梯。她逐級而下,音樂開始奏響了,是Florence+ the Machine的 Stand by Me,她別扭地穿過同排人的腳,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心還在怦怦跳著,緊接著幕布就拉開了。
黑暗里一群居住在北京的人們,都瞪亮了眼睛看這出試圖逃離都市的戲。
責任編輯 徐子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