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一

站在十八樓，拉開窗簾，霧蒙蒙的清晨多了些冷色調(diào)，灰白。

初雪讓北京變成魔法城堡——讓對面天臺變成切片面包，讓藍(lán)色拱棚的斜側(cè)散著碎銀，讓街道兩側(cè)的汽車如甲蟲，讓姜黃草坪像咖啡涂了奶昔，讓遠(yuǎn)處的樓群像手指叢林。一切都靜止地消耗著，像一個夢境的素描。在這場浩大儀式之后，冬季之王便正式登上華北平原。這一刻，我的腦際像臺燈“啪”地打開，電光石火間亮起一句話——你的城市下雪了。

這一刻，何以會閃出這句話？這一刻，我對自身在世界的存在有了強(qiáng)烈意識——那窗外的積雪，愈發(fā)顯示出我的渺?。荒鞘捝慕值?，愈發(fā)襯托出我的孤單。這偌大的城，像被透明的罩子扣住，我看得見影像，卻感受不到熱力。這一刻，我被一種孺慕中摻雜了遭遺棄的孤兒情感所裹挾，喉頭哽咽。實(shí)際上，我和整個外部空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只是個躲在有暖氣的屋子里，以俯瞰之姿張望的女人，我不過是漂浮在自己的夢中，自娛自樂而已。

這一刻，我的瞳孔深處浮現(xiàn)出一條路——莞樟路；一輛車和一個人——我的車和我自己；那車廂里反復(fù)回旋著歌聲：“北京，北京，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里死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請把我埋葬在這里……”那個我，因陷于蒼茫曲調(diào)，竟將從市到鎮(zhèn)的一小時車程，濃縮成一眨眼。

……北京，北京。

前天我還為歌聲中的你慨嘆，昨天我已飛抵你，今晨你便贈我以初雪。在十八樓的洞穴，我懸空注目你的黑白照，感到一種莫名的心悸。不，我和你從未甘苦與共，這愣怔從何而來？唉，試圖回溯是痛苦的，逼近核心是艱難的……我根本，根本不想直視——我不想看清世界，亦不想看清自己，我已預(yù)感到我會痛。

二

北京是一座“母城”。

北京是一個寓言——北京不僅是城市的北京，還是名利的北京，新聞聯(lián)播的北京，老炮兒的北京，王朔的北京。占據(jù)了北京就是占據(jù)了中國，所以“我愛北京天安門”。然而作為皇城，北京永遠(yuǎn)都是勢利鬼，永遠(yuǎn)都是成王敗寇，永遠(yuǎn)都既尊貴又兇蠻，既狡猾又偽善。即便它的模樣“現(xiàn)代”起來，可那種陳年老木的腐朽味，還是攜著時間的縱深感，濃郁地?fù)鋪怼?/p>

北京城是中國所有城市的翻版——無論是妖冶旗袍女之上海，混血美少女之烏魯木齊，高冷時裝女之深圳，都在模仿她們的母親；紫禁城是中國所有建筑的原型——無論是政府機(jī)關(guān)大樓，法院或海關(guān)，學(xué)?；蜥t(yī)院，都是微型紫禁城；普通話是中國所有人的表達(dá)方式——無論廣場舞大媽、出租車司機(jī)，在話筒前都能侃侃而談。

然后，你當(dāng)真來到那個核心那個原點(diǎn)，你當(dāng)真看到那最大的城，最紅的墻，最高的門時，你不是走在街市上，而在試圖穿越一個由門和墻組成的迷宮。你以為你看見了紫禁城、中央電視臺、簋街、潘家園，你就離北京人差不多，可你根本無法看清內(nèi)里的溝壑，深處的玄關(guān)。嗨，關(guān)于帝國的核心秘密，你根本一無所知。你只能聞到一股味——皇家味，從宮墻里飄出。你和此前在家鄉(xiāng)看電視的你一模一樣，無任何改變。

在這個貌似寬松疏闊、縱橫揮灑的帝都京城，你若沒有足夠的才能和技巧，相當(dāng)?shù)谋尘昂唾Y歷，漂的時間再長，也不過是塵埃一粒。你在北京注定會收獲失望，因你的妄念在這里被無限放大。所以汪峰慨嘆——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qū)，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一個人要在怎樣的城市生活，才能感到爽和嗨？每個有志者都在追趕著一座城——鮑勃·迪倫追趕著紐約，巴爾扎克追趕著巴黎，奈保爾追趕著倫敦。那座城已被神圣化，已成為那個人的宗教。

北京不是“我城”——我出生在新疆哈密；北京也不是“此城”——我是東莞市民；北京只是“他城”——我是北京生活的隔岸觀火者。我從未試圖在這里定居，更不敢奢望買房，擁有它的戶口。我未當(dāng)過“京漂”，不會像年輕人在簡歷里滾燙地寫出“蟻居北京”。我是這個城市的游客，無愛無恨。從一開始，我就深感底氣不足。我看著它，心里卻隔著塊玻璃——這是別人的城市。我的雙眸曾充滿沙漠的黃色，后來又充滿嶺南的綠色，可我注定和這宮墻的朱紅無緣無分。

北京是一場夢，北京是一種毒。霧霾盤旋，此地已變成狄更斯的霧都。雪后，一位網(wǎng)絡(luò)編輯在微信中寫到：北京，首都，首堵。霧霾籠罩，毒氣之城。作為一個外地人，北漂一族，感覺自己會死無葬身之地；另一位文學(xué)雜志編輯寫到：從此得少買書或不買書了，買不起了。因?yàn)椋坝辛朔抠J”。

坦白地說，我在北京最不想干的事是——擠地鐵。每一個進(jìn)入地鐵的人，都是自動降級的人——混在一堆同類中，像被鞭子抽打著，擠擠挨挨，烏烏泱泱。沒有比在那個地下巢穴中被推搡時，更讓人明白自己身處底層。原諒我，北京——我已不想在你的子宮中尋求活路。我那脆弱的身體，已不愿蜷縮成沙丁魚。

走上街頭，在陌生之地我居然嗅到股熟悉的味道。

無比清晰的，那股味——清冷的空氣里裹挾著泥土和植物的生鮮——不由分說地，愣往我體內(nèi)鉆、鉆、鉆。像拔掉了每一顆細(xì)胞的塞子，我渾身一抖，肌膚如亂針刺繡般尖銳起來。這一刻，我渴望帽子、圍巾和手套。是不是太矯情了？我曾接受過零下二十八度的淬煉，怎會如此脆弱？難道，珠江水已柔化了我的筋骨？這一刻，我變成南國之人，站在大冰柜里。

初雪讓北京變成了大舞臺，正上演音樂劇《凋零》——每一棟樓，每一輛車，每一個人，都瑟瑟發(fā)抖，如道具似囚徒。雪像大砍刀，削下掌形葉片，“啪嗒啪嗒”。落葉密密麻麻，黃綠色上粘著晶瑩雪粒，被掃進(jìn)編織袋，運(yùn)往垃圾場。啊，京城之中，普通人的命運(yùn)就如這落葉——隨便一陣風(fēng)，就墜落而下，就碾碎成泥？

突然，一只手拍打到我的肩頭，令我大驚。

——回頭，卻是落葉。

原來，天地間轉(zhuǎn)瞬變得肅殺，一股旋風(fēng)刮來，粗糙而兇悍，將葉子吹得直立起來，像長出了雙腿。那場景真是令人驚詫——片片枯葉僵尸還魂，奮起奔跑，你追我趕，緊繃成一條條扇面，朝前方目標(biāo)逼近?！按汤怖?，刺啦啦”——那是直立葉片與柏油路在摩擦、較勁和對抗。我發(fā)現(xiàn)，在這分離的決然中，居然飄蕩著一絲隱秘的快感。endprint

這些白楊樹、霜凍、呼嘯的風(fēng)、瑟縮發(fā)抖的葉片，我并不陌生，我曾生活在它們組成的北方世界，我的少女時代被那世界鍛造和塑形。如果我按部就班，我應(yīng)該在每年的初雪后，都迎接這樣的冷風(fēng)，這樣的落葉，這樣的蕭瑟。然而，我卻選擇了逃。我想要逃——我真的逃了——我在逃了之后居然還活著！

佇立街頭，風(fēng)一更雪一更。陡然間，像從空中傳來一聲斷喝，讓我頭皮一緊——我和北京并非毫無關(guān)系！像從某個晦暗不明的地方被推到前臺，眼前一片光亮?；秀敝?，我看到她——我那至親的奶奶。她曾生活在朝陽區(qū)（從青年到老年），然而，我卻完全不了解她的北漂史。在潛意識中，我很抗拒了解她的一切，我已預(yù)感到那其中蘊(yùn)含著太多的慘烈。她是很老了之后才來哈密找兒子的。她在彌留之際的表現(xiàn)，令少女時期的我驚詫不已。天哪，她真如《北京，北京》所唱——“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請把我埋在這里”——她，強(qiáng)烈要求回北京！

她說，她要死在北京……

于是我的親生父母被迫用擔(dān)架抬著她，坐火車穿行過吐哈盆地、河西走廊、華北平原，最終抵達(dá)北京城的朝陽區(qū)?？墒聦?shí)上，這地方于她有何干系！她不過曾在這里打過工！除了幾個認(rèn)識的老人外，她根本無立錐之地。我生父租了間屋子住下后，便開始等待。一把鈍銹的鋸子割裂著三個人的神經(jīng)。他們一起等待，再等待。終于，她呼吸著朝陽區(qū)的空氣，慢慢閉上了雙眼。

我不知我的生父是如何跳上西行的火車，在新疆哈密下車，與我那來自甘肅天水的母親相遇；我亦不知我的生父母，如何在某個夜晚做出決定，將三個月大的我過繼出去。我的命運(yùn)那樣吊詭：我來到了另一戶人家，姓了別人的姓，過上一種本不屬于我的生活。所以我何止對我的奶奶陌生，我對我的親生父母都不熟悉。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家族史。甚至，有點(diǎn)兒賭氣，我也故意不去詢問。由于奶奶在彌留之際的行為乖戾至極，不斷被親戚傳說，我才略知一二。

此時此刻，我的心頭潮涌澎湃——那情緒混合了悲憤、羞恥、蒼涼和空寂。若奶奶彌留的那一幕只是個電影情節(jié)，我該多輕松，然而，那場景卻成了我的心頭債。是的，我曾抱怨過她——抱怨她從未正眼看我，沒和我說過體己話，更別說送小禮物。沒有。自始至終，她都端著北京人的架子。然而此刻，我卻心生懊悔——我知道她經(jīng)歷過什么嗎？我明白她獲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嗎？唉，彼時的我實(shí)在太過年輕，故而不知、不懂、不解，等我能體察世事滄桑時，她已不在人世。

想到那雙執(zhí)拗的眼眸，我渾身一抖。她走了，她同時帶走了另一部分的我——她把屬于我的歷史帶走了，把一個空空蕩蕩的皮囊留在了人間。她不讓我對這個城市充滿溫情，試圖像寒風(fēng)砍削下落葉，用一把遺忘的鍘刀，切斷我和這座城的全部聯(lián)系。

——空白，大片大片的空白，如宣紙一般。

此刻，我手指僵硬，腳趾發(fā)麻，眼里止不住溢出液體。唉，那股裹挾著泥腥味的氣息，是從她的墳?zāi)估锎党鰜淼膯?？此刻，我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任由液體溢出，再溢出。疼痛一跳一跳的，像手術(shù)后拆線。難道她是害怕子孫來這里重復(fù)受苦，才那樣決絕？難道我是另一個變形的她，那樣不安分地僭越常規(guī)，替她了結(jié)那個不圓滿的都市夢？

北京，北京……

三

烏魯木齊是我的“棄城”。

1993年，我離開故鄉(xiāng)哈密來到新疆首府烏魯木齊。這次遷徙并無實(shí)質(zhì)性改變，我只是從陸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小綠洲遷往大綠洲，環(huán)繞著兩座城的地形地貌、歷史文化都極為相似。我在這個號稱“亞洲中心”“離海洋最遠(yuǎn)的城市”生活了17年。2010年我離開烏魯木齊時，已被洶涌的歲月徹底風(fēng)蝕——瘦削的體型變得豐潤，明亮的眼神變得沉郁。唉，1993年的我和2010年的我，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沒有誰會出來做證，好像我一來到烏魯木齊，就已人到中年。

烏魯木齊——這座“優(yōu)美的牧場”，它實(shí)在太像“邊城”。雖然身居其中時，并不覺得它偏遠(yuǎn)，然而年深日久，它作為“邊城”的底色便日漸明顯。如果這是我離開的隱性原因，那顯性原因便是，我的創(chuàng)作進(jìn)入瓶頸，落筆甚艱，幾如鐫琢。甚至，從2009年7月至2010年的7月間，我沒能寫下一個字！

——這何其驚悚！

我那樣癡迷于寫作，熱愛每一個詞語及其含義，喜歡通過安插和編排，組成一幅屬于我的文字圖畫。而在烏魯木齊，我像被囚在樹脂中的蝴蝶，雙眼怵懼。2010年8月，我飛往深圳寶安機(jī)場，至現(xiàn)在，已過去六年多。蓬山此去無多路，此間，我也曾多次返回烏魯木齊，但卻從未后悔。不，那一刻，當(dāng)飛機(jī)離開地窩堡機(jī)場時，我像中年婦女拼命離了婚，懷里揣著“死在外面都不會復(fù)婚”的念頭。

如果重新再來，我依然會選擇離開。我當(dāng)然失去了很多——而且，那些失去是以極殘酷的方式進(jìn)行的。六年間，我不僅告別了青春的自己，也送別我的養(yǎng)父母，還目睹著我曾居住的老屋變成廢墟。所有和我成長有關(guān)的那些溫情記憶，一點(diǎn)點(diǎn)地被抽空，變得無跡可尋。然而，什么都無法阻止我離開的腳步。

也許我注定漂泊、孤獨(dú)，一個人敲打鍵盤……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yùn)？如果選擇了遠(yuǎn)行，心里的行李還是越少越好。我在旅途中不斷地刪除再刪除——我忘記別人，別人也忘記我。而我分明已愛上了這樣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最終要找尋什么，但我一直在路上——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啊。我投入了那樣持久的熱情，那樣巨大的精力，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我——那個新我，我更愛的“我”。我在紙上建筑著我的巢穴，而不在乎現(xiàn)實(shí)場域中的一切。

六年過去了。時光沖洗掉尖銳的恨意，我不再做噩夢——那只當(dāng)頭罩下的蝙蝠，終于松開了它的指爪。當(dāng)我和烏魯木齊的關(guān)系變得松弛，我的評價是否能更客觀些？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烏魯木齊號稱自己是“亞洲中心”，其實(shí)，對整個中國，它不過是個邊地城邦。作為偏遠(yuǎn)省區(qū)的首府城市，它一直保持著一種神秘的美，它的混血和復(fù)雜，和北京的純正與明朗恰恰相反。它的美食美景美女，讓游客感覺已接近天堂，然而，那表演出的廣告片已讓我厭倦。

一個外地人來到北京，會為那整齊的東西南北所驚詫，而在烏魯木齊，街道是狹長的、混亂的、無序的。北京是闊大的，空氣里飄蕩著豪雄浩蕩的王者氣；而烏魯木齊是局促的，空氣里盤旋著烤羊肉的孜然味。在北京，你特別注意自己的發(fā)音——因你還沒能掌握兒話音，每一次張嘴，都感覺笨拙、疏遠(yuǎn)和不精確。你要在紫禁城邊漂多久，才能變成真正的北京人？在烏魯木齊，你最大的障礙也是語言。各種語言在你身旁響起時，你根本聽不懂——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蒙古語……你不可能通過矯正發(fā)音進(jìn)入別人的圈子。那些圈子像一個個家庭，任何外來者都異常明顯。你根本沒有機(jī)會。你一直是那個說著家鄉(xiāng)話的人。endprint

如果北京的代表建筑是墻與門，那烏魯木齊就是清真寺。你可以在不同街區(qū)，以不同方式，看到不同的清真寺——那新月一直在閃光。尤其是雪后，猛一抬頭，你和它對視時，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烏魯木齊既不是中心城市，這座城市也沒有明確的中心點(diǎn)——這里太偏太冷，根本不適合“漂”，甚至連活著，也格外費(fèi)勁。

烏魯木齊是一座墳，埋葬了我的青春。

2009年是我青春的分水嶺——這一年的夏天讓我知道我所認(rèn)識的世界已然消失。當(dāng)其時，我卻那樣混沌，根本不知一年后，自己會毅然離開。那時，我欣喜于天氣變暖，瓜果鋪陳，裙擺飛揚(yáng)。夏季結(jié)束后，屬于我的烏魯木齊也走到了盡頭。那種熟悉的感覺不翼而飛，像被不明之力撤換掉，我被困在一個膠稠夢境中不能自拔，完全喪失了書寫能力。我的腦袋像壞掉的電視屏幕，光點(diǎn)沙沙亂閃。夜半時分，我能清晰地聆聽到血液里的尖叫。那尖叫膨脹著，不斷涌向喉頭。我努力地咽著唾沫，生怕石破天驚后，自己已越界到瘋?cè)诵辛小?/p>

冬雪不斷地墜落、墜落。

站在五星路家中的陽臺，窗外一片蒼白，天地鬼哭神嚎，盤旋著難以拭去的陰鷙。我被痛苦、憤怒和難過所裹挾，感覺生活的熱量已降低到最低點(diǎn)。太冷了。因?yàn)檫@冷，我的大腦變得停滯，部分的我已然死去。房間像監(jiān)獄的牢籠，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但絕望卻覆蓋在每一個物體之上：絕望的水壺，絕望的床單，絕望的窗簾。最后，連呼吸都變得絕望，聽起來像叢林里的母獸。

我離開屋子，在街頭兀自行走。此刻的邊城，完全喪失了觀光客所熱愛的狀態(tài)（那被擺平的，被捋順的，沒有毛邊的狀態(tài)），沒有歌舞，沒有水果，沒有姑娘，只剩下寒冷的冬夜，迷宮似的街道，游蕩的黑影。鞋底和積雪摩擦著，“咯吱咯吱”，我不斷地向前走。我走過一條又一條雪路，走得上氣不接下氣，肌膚冰涼，像要溺斃。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卻又找不到開關(guān)在哪里，可那些冰霜確確實(shí)實(shí)從我的身體里奪走了什么，讓我和從前不一樣。

我和這個城市打了個死結(jié)：一個矛盾不僅沒有解決，又引起了另一個矛盾。死結(jié)越打越緊，越打越多。我對這座城的歸屬感已蕩然無存，這里已變成憂傷之地。雪夜的行走更讓我絕望：這里不是巴黎，不是紐約和倫敦，甚至不是北京和上海，難道我將注定困守此城，在這里發(fā)瘋？

突然，我醒悟了過來——我和這座城緊密相連的愛意已然消失，我不愛它了。

是的，不愛了。

這不愛那樣強(qiáng)烈，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這簡直是任憑誰都做不了主的。我動了那個念頭——離開？那可怕的召喚已被我聽到，像蛇聽到弄蛇人的笛音。我知道，試圖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將整個人生重寫一遍，根本是一種冒險！也許別處會讓我更失望更傷心，又何必折騰？這無助的一刻，我期望這座城能對我進(jìn)行挽留，然而，大雪層層覆下，讓我因絕望而決絕。

我們早已不愛了，不過是慣性維持著一種同居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厭倦如白雪撒滿各處——街道上是厭倦的煤灰，天空中是厭倦的慘白，瞳孔里是厭倦的棕黃。我已成為自己的幽靈，困守在冰冷的廢墟城堡，身體僵硬，細(xì)胞閉合。我厭倦這個城的同時，也深深地厭倦著自己——那周遭的一切，其實(shí)，都是我的一部分啊。

想到可以和一座城“離婚”，我竟又輕松起來。坐在床邊整理衣服時，手指不時停頓。我要帶這些織物去哪里？我根本不知道。往前走一步，可能是一個靈巧的轉(zhuǎn)身，但也隱含著一腳踏空的危險……這行為的難度系數(shù)太大，很可能萬丈深淵，很可能粉身碎骨……可那女人還是將衣服塞進(jìn)了箱子。從此，咫尺天涯；從此，鰈離鶼背。

四

深圳是我的“幻城”——我居然，愛上了它。

深圳不是任何省會的縮影，城市的翻版，它實(shí)在是酷呆了，它是一場夏季嘉年華，它是它自己的，它倨傲地宣布——我的生活和你無關(guān)。和單純質(zhì)樸的哈密相反，深圳是多變多意，多元多樣的。它是中國獨(dú)一無二的時髦女，最具現(xiàn)代意識，渾身嶄新。然而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閃光的玻璃大廈有種過度曝光的味道，在它貌似寬敞的內(nèi)部，有著生澀的鋼筋和尖銳的鐵釘。

2010年8月至2011年8月，我租住在南山區(qū)桃園村的一間屋子中。走出小區(qū)，迎面看到公交車站上貼著——“來了就是深圳人”。后來我才恍然頓悟，只有窮人才坐公交車。深圳女郎伸展雙臂，貌似亮出擁抱——“來了就是深圳人”，可一個坐公交車的人想變成深圳人，何其之難。

一個以市場為導(dǎo)向的城市，果然準(zhǔn)備好了心胸，擁抱所有的遷徙者？想成為它的市民，門檻高得很呢！深圳接納坐公交的人時，拿他們當(dāng)打工者，而并非真正的市民。那么多的外地人大量擁入，已讓它周身不舒服。然而，工廠要運(yùn)轉(zhuǎn)，流水線需要工人，所以這城市便一忍再忍。只是到了臨近春節(jié)，各小區(qū)保安的眼神會變得格外嚴(yán)苛，緊蹙的眉間流露出極度的厭惡與不屑——那些灰頭土臉者，各個形跡可疑，是潛伏的搶劫者、小偷、騙子。

一個人來到陌生之地，總帶著股異鄉(xiāng)人的慌張味。果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唉，試圖定居的過程，就是心靈不斷遭受磨損的過程。遷徙者如同遭神遺棄，沒有話語權(quán)，總處于被壓抑狀。沒有人會認(rèn)真聽你訴說——在深圳，你叫“打工者”；在新疆，你是“別的民族的人”。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來深圳是一間北京的樣板房。當(dāng)北環(huán)大道懸掛起紅燈籠時，比長安街還要“更中國”。從外表看，北京古深圳洋，然而，北京的城門宮墻和深圳的摩天大廈，一樣冰冷威嚴(yán)，一樣不得隨便入內(nèi)。

深圳一年，我總被一種不安定感所侵?jǐn)_。

現(xiàn)實(shí)如一張逐漸緊縮且嚴(yán)峻的網(wǎng)，讓我陷入隱秘慌張，呼吸艱澀。各種開銷算下來，一個月要花七八千。細(xì)細(xì)算賬，能算得人背脊生寒，頭皮發(fā)麻。錢像一聲咒語，能生出可怕的、侵蝕骨髓的魔力。我逐漸變得乖戾，神經(jīng)質(zhì)，常沒來由地發(fā)脾氣。焦慮充斥半空。我像一顆攪拌機(jī)里的石子，被四處襲來的壓力擠得周身劇痛——沒錢，沒戶口，沒職業(yè)，沒朋友。

北京和深圳都是競技場，前者競爭的是官，后者競爭的是錢，都鐵面無情，翻臉不認(rèn)人。能在這兩個地方長袖善舞者，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北京你要“漂”，在深圳你要“撈”——北京像個大煎餅，不斷地向四周擴(kuò)散，你可以從東漂到西；深圳像個大蜂窩，自上而下閃光，你要用力才能掬起一捧。endprint

雖然深圳處處是筆直的大道，干凈的咖啡館，怒放的勒杜鵑，然而，我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那些事物越美好，越映照出我的貧窮和拘謹(jǐn)?？纯捶慨a(chǎn)中介標(biāo)出的數(shù)字，想想自己的碎銀，我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即便我拼命寫作，節(jié)儉度日，稿費(fèi)也不足以維持正常運(yùn)轉(zhuǎn)。太可怕了——一個窮人想定居深圳，生活陡然變成了林黛玉的大觀園：風(fēng)霜雨雪嚴(yán)相逼。

另一種不安感來自深圳書城。在那個巨無霸之地，我驚悚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雖寫作多年，卻還是個半成品，處于尚未完成狀態(tài)。這種尷尬與痛心，和在超市囊中羞澀一模一樣。我必須正視這殘酷現(xiàn)實(shí)——我從文學(xué)少婦變成文學(xué)老婦……我感覺自己的魂被抽走，像一粒散了黃兒的鳥蛋。

站在2010年秋季的國貿(mào)大廈旋轉(zhuǎn)餐廳，窗外的深圳是幅巨型水墨，山雨欲來，樓叢點(diǎn)點(diǎn)，然而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看起來，那景色根本不像是真的。那些麇集的樓房讓我害怕。那些云層下的車輛和行人，像一組組微小的島嶼，它們在呼喚——來呀，來。我感覺那幻覺之聲是從自己體內(nèi)發(fā)出的。我要努力地拘住心臟，才不至讓它從喉嚨中躍出。

——這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啊。

禿鷹翱翔，野狼奔竄。即便把自己變成野人，茹毛飲血，也未必能跑出一條生路啊。原來證券交易所和紫禁城一模一樣，都有著另一套屬于自己的規(guī)則，那個由行話、隱喻、表情和風(fēng)俗湊成的世界，外人不得入內(nèi)。

我是到了深圳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烏魯木齊根本算不得大城市，而只是個地方化的都市——烏魯木齊是養(yǎng)子，完全處于游離狀態(tài)。因?yàn)楸揲L莫及的地理位置，它便更專注于自己。深圳雖大喊大叫“我的生活與你無關(guān)”，但其實(shí)，它和中心的關(guān)系熱絡(luò)至極，簡直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對我來說——北京太大，烏魯木齊太偏，深圳太洋，都不是寫作的理想場域，那么，我該生活在哪里？唉，想想年年遠(yuǎn)走三千公里，只為一方水草而險渡馬拉河的非洲角馬，它們到底是送死還是重生？唉，多年來，國人一直生活在局促空間，現(xiàn)在可相對自由地選擇，卻反而被難住了。也許，我最該做的不是反問而是自問——不是問哪座城更大更美，而是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寫作。

我想要進(jìn)入一種真正的寫作——凝神屏息、大規(guī)模、背水一戰(zhàn)、不計(jì)任何報酬。我希望我的生活為我的寫作服務(wù)，所以哪里適合我寫作，我就應(yīng)住在哪里?，F(xiàn)在，如果我試圖變成深圳人，那寫作的可能性就會變窄，甚而枯竭。要當(dāng)機(jī)立斷。即便現(xiàn)在的深圳還未變成波德萊爾眼中“地獄般的巴黎”，但它已有了城市巨獸的雛形。我害怕在這里茍且經(jīng)年，到頭來依舊兩手空空。我清楚地明白，離開深圳意味著我的“第二段婚姻”也失敗了。然而，我卻逃意已決。

再見吧，深圳。如果我在烏魯木齊的生活，是由傷痕累累的記憶堆疊而成，那我必須承認(rèn)，深圳的生活是一曲華爾茲，干凈優(yōu)雅，處處顯示著現(xiàn)代文明的美好。當(dāng)我面對這些美好時，難免會變得怯懦，會陷入一個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女人，對時髦社會中男士的單戀。

寫作是件極落伍的事，需要的工具那樣簡陋，操作的過程那樣單調(diào)，卻又需要平和的心境、大量的時間來調(diào)劑。我既然不愿住在五星路上，也就無須住在萬象城旁。我變得越來越清醒——若要從復(fù)數(shù)的“我們”中抽離變成單數(shù)的“我”，我必將戰(zhàn)勝虛榮。若我過于執(zhí)拗，我便會像陷入烏魯木齊的“冰霜陣”般，陷入深圳的“陽光陣”。

在寶安區(qū)見到小說家D，發(fā)現(xiàn)他神情黯淡，心情沉郁。從紙媒辭職后，他便啟動了自由寫作的生活模式。我深知靠稿費(fèi)過活的驚悚——作家原本就比常人敏感，若生存壓力大如磨盤，整個人便會像餅干般薄脆。我建議他不如來東莞，說那誰誰誰在東莞過得不錯啊。他搖搖頭——“唉，我不想去?！表汈?，他的眼神亮亮地望過來，輕輕吐出：“其實(shí)，我最喜歡的城市還是……北京?！?/p>

我倒抽一口涼氣。

我對他坦言——若當(dāng)初我沒有離開深圳，我也會寫，但不會寫得這么多。之后，卻無力繼續(xù)說下去。深圳和東莞的地形地貌相像，氣候飲食亦無差異，最大的差別就是房價。這兩年深圳房價洪流般狂飆，裹挾著東莞的房價也漲了起來。那種漲讓普通人心驚肉跳：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會喪失棲身之地。太可怕了——“如果你現(xiàn)在還沒有房，你就永遠(yuǎn)沒有房”。

然而，離開深圳意味著放棄最前沿城市里最閃光的誘惑，他能舍得掉嗎？那間位于樟木頭寶山的小屋，其實(shí)是間僧房，供我打坐念經(jīng)。那樣枯燥凄清的日子，他能忍得住嗎？日復(fù)一日，像寫遺書般寫作，他能耐得住嗎？對一顆年輕而活躍的心臟來說，小鎮(zhèn)的日夜都太過簡陋，他能扛得住嗎？

人生本是場對弈，必有所棄亦有所守——我是對自己下了狠手的。想起五年前我問自己——逃嗎？逃吧！我反復(fù)念叨著，好像要用“逃”這個激烈又刺耳的字眼，來提醒自己，鞭撻自己。當(dāng)初，是我自己追趕著來，如今，又落荒而逃？一切又要從頭開始嗎？果然要推倒那座層疊堆砌嚴(yán)絲合縫的積木嗎？然而，我卻逃不脫“逃”的控制?！疤印毕褚惶麚]之不去的魔咒——黑暗的閘門轟然關(guān)上，我又陷入到初始的原點(diǎn)。一個小人物從一個大城的離場，如一只斑蝶遷徙時發(fā)出的沙沙聲。我張開翅膀，掛擋到“R”，后退，后退，再后退。

五

東莞是我的“此城”——我終于成熟，將自己又“嫁”了出去。

深圳是光滑的，然而冰涼；東莞是粗糙的，但卻溫暖。深圳是洋女郎，眼角眉梢都帶著貓科動物的兇猛與妖嬈；東莞是農(nóng)民，剛換上西裝學(xué)做城里人，笨手笨腳，行事不免僵硬，但卻淳樸憨厚、實(shí)打?qū)?。夠了；足夠了。關(guān)于這個男人的謠言已足夠多，但我還是和他“領(lǐng)了證”。

在成功者看來，從深圳搬到樟木頭，是退而求其次的“失敗之路”。我搬遷再搬遷，原只為尋找一處適合寫作的居所。一路上我走得起伏跌宕，旁觀者看得驚險連連，自己卻渾然不覺。這一次搬到小鎮(zhèn)，我不知是命運(yùn)的惡意玩笑，還是另一個轉(zhuǎn)機(jī)，只按動物求生的本能，順著直覺往前走——也許會輸，全盤皆輸。然而我又有什么可輸?shù)?？作為遷徙者，我是雙重?zé)o產(chǎn)者——沒有錢；不會方言。在我的行李里，只有沉甸甸的漂泊感。對我，身居哪城都是身居“他鄉(xiāng)”，所以，樟木頭又何妨？endprint

定居小鎮(zhèn)，只保持最低的生活水準(zhǔn)，卻怡然無不平之意。日子可安閑處置——能寫時寫，寫不動了曬曬太陽也好，不必小心翼翼，步步驚心。原來承認(rèn)失敗并非那樣羞恥，居然，還獲得了意外松綁。因?yàn)槭?，那些頹唐、放誕和軟弱的行為，都變得可以接受，可以原諒；分分秒秒敲打太陽穴的鐘擺，亦變得失效。身體還在，壅塞的內(nèi)里卻空了。因?yàn)榭眨槟镜男挠种匦抡业搅思怃J的痛。這痛一針一針，催逼著我去寫、去寫。

我慢慢領(lǐng)悟到——深圳一年對我至關(guān)重要。若沒有經(jīng)歷那樣的繁復(fù)華麗，我便不會明白素樸古雅的好。也許根本沒有通往“遠(yuǎn)方”的甬道，而只有自己內(nèi)心的頓悟——經(jīng)過自我損毀、自我羞愧、自我感傷，再進(jìn)入到自我修復(fù)，自我重建——我終于想通了。那些門和墻其實(shí)根本不存在，我是我自己的中心，我是我的神。

一種新的生活模式誕生了——半山居、半都市。

寶山的小屋，被我譽(yù)為“桃花源”——茂盛的植物彼此擠挨，明朗得不得了的藍(lán)天，夜來香濃郁，潺潺溪水聲中混合著鳥鳴，一條羊腸山道蜿蜒迤邐。我是仙人，過著女版王維的生活。夜晚躺在床上，山風(fēng)掠過全身，我禁不住慨嘆——這是仙氣啊。午后眺望青山，那是多么“嗨”的場面——像置身體育館或劇場，萬樹叢叢佇立，然而，一切雜音都被消除，只有山風(fēng)瑟瑟。我終于明白，原來安靜才是更大的熱情，更深切的幸?！笠粝Ｂ?；原來，最絕望之時才是最好的轉(zhuǎn)機(j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原來，沒有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一個孤單、落寞、閑散、黯淡的女人，正好可以簡居、冥想、深思。生活刪除掉多余、雜蕪、增生，變得不能再簡——寫作、閱讀、做飯、散步、睡覺。每日靜坐，簡潔安然，幡不動心也不動。心落入潺潺河水，一直沉一直沉，直沉到最底。

像魯濱遜在荒島，一個人在一間屋，空空蕩蕩。然而我并非空坐等老，而是空坐等字。等文字降臨，如等綠豆發(fā)芽，曇花盛開，一樹擎天。詭異的是，我身上那種古老的創(chuàng)作激情，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活躍。表面看，我每天寫作四五小時，但事實(shí)上，一天的其余時間都在為這“黃金時間”做準(zhǔn)備。第二天凌晨，像把U盤插入電腦，我能迅速地把思路接起來。

我?guī)缀趺刻於紝憽衿料?、專心致志。?dāng)我打開電腦，類同將自己身體的隱形天線同時打開。魔法被啟動后，我開始接收來自宇宙的神秘暗示，將“無”變成“有”。北京輻射著壓抑，烏魯木齊輻射著偏狹，深圳輻射著焦躁，我那顆躁動的心，終于在樟木頭的寶山安定了下來。雖然此城非彼城，但我終于明白，我的窗外不僅是山林和清泉，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的意境——是這些意境幫我過濾掉混沌，還原出生命的原色。

2012年年初，我終于找到了我的寫作調(diào)門。在北京我曾努力聆聽京劇，在烏魯木齊我試圖嘶吼草原牧歌，在深圳我又被嘻哈環(huán)繞，我糊涂而迷茫，直至現(xiàn)在才明白——我屬于陰性，我來自邊疆。我像個孕婦，注意力變得無比敏銳，能清晰覺察到另一個人的心跳。我根本不敢相信，那胚胎會發(fā)展壯大，直至臨盆。我每日敲打再敲打，像用柴火燒飯，一點(diǎn)一滴。這樣的寫作，談不上歷經(jīng)寒暑堪破玄黃，但某種開闊還是徐徐顯現(xiàn)。當(dāng)我有意識地用直面現(xiàn)實(shí)的方式來描述人物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日漸慈柔。

我在這里寫下了《工廠女孩》和《工廠男孩》。如果寫作是一種舞蹈，它完全不是出自嚴(yán)密的構(gòu)思，也沒有預(yù)設(shè)的劇本，靈感的啟動，完全是在一種不可預(yù)測的氣氛中進(jìn)行。事實(shí)上，當(dāng)我創(chuàng)作《工廠女孩》時，根本沒有清晰的目的，我只是寫下了我此前從未體驗(yàn)、出乎自己意料，然而又多年在意念中向往的東西，我被新鮮感所牽引和裹挾，不斷地敲打鍵盤，走火入魔。表面上，我寫的是女工和男工，實(shí)質(zhì)上，透露的是自己的觀察、體會和質(zhì)疑——這種寫作讓我著迷。這些作品并非靠一種智慧和理性可以獲得，它們的到來更多是因?yàn)轵\。

我是到了樟木頭后，才廓清哈密對我的意義。

這兩個小城都具有謠曲般質(zhì)樸的魅力——樟樹是植物，哈密瓜是果實(shí)。當(dāng)我在樟木頭回望哈密時，發(fā)現(xiàn)我的出生地簡直是座不可思議的金礦，而在此前的記憶里，它只是座晦澀的，隱語般的空城。

當(dāng)年離開哈密，我只是隨大流地向往大城市，根本不具備喬伊斯反抗都柏林那樣的深邃眼光?，F(xiàn)在，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來處——哈密位于亞洲腹地邊緣，是個綠洲小城，在它的地貌中，有大片大片的荒裸（沒有一棵樹，什么都沒有，只是鋪滿石子的戈壁灘）。當(dāng)海上絲綢之路興起后，這個小城便如珍珠蒙塵般暗淡下去，但它確實(shí)有過輝煌的前史，絕非它現(xiàn)在所顯現(xiàn)的那樣寒酸。

漸漸地，我確定下寫作的兩個核心詞——哈密、樟木頭。我并未覺得它們的“小”是局限，相反，東天山的雪松、黃泥小屋、寡言的農(nóng)人，莞樟路上的廂式貨車、大排檔、穿工裝的人 ，每一樣，都讓我充滿熱愛，充滿書寫欲望。

我發(fā)現(xiàn)，在深圳體驗(yàn)的絕望其實(shí)是個視覺騙局，當(dāng)我把鏡頭轉(zhuǎn)過來，放大自己而非縮小自己時，我便看到了更多。在和同齡寫作者比較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寬泛性——啊，在我那喝冰川水吃烤肉串，在葡萄園游蕩的生活里，蘊(yùn)藏著多少寫作胚胎！

凌晨伊始，天光晦澀，我打開電腦，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外部的桎梏變得越來越輕——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無掛礙，無所求，只安靜書寫。手指翻飛時，世界開始旋轉(zhuǎn)。六年過去了，雖然我的創(chuàng)痛史并未終結(jié)，但我的靈魂卻慢慢壯大起來，一個“新我”在逐漸完成——“我”不再只是被身體豢養(yǎng)的軀殼，而有了自己的信仰，篤定的方向。我敲打再敲打，直至天色泛白。

原鄉(xiāng)變成異鄉(xiāng)，家鄉(xiāng)變成故鄉(xiāng)。

六

我的奶奶沒有任何記憶留給我，讓我總感覺自己恍如鬼魂，但我卻比她幸運(yùn)——我可以記錄下我所身處的時代，厘清我將要去哪里，由此來確立我作為“人”的尊嚴(yán)。我寫下自己的經(jīng)歷，同時也寫下他人的，這些文字讓我贏得了一些獎勵，但我敢肯定地說，如果當(dāng)初我沒有選擇離開哈密、烏魯木齊和深圳，我將不會贏得它們。

2016年11月21日凌晨，北京朝陽區(qū)，十八層樓，我拉開窗簾，外面一片灰白。這一刻，我的腦海如閃電般亮起一行字——你的城市下雪了。

——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有我的空山明月，我的芙蓉青苔……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