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簫
你見過麻雀嗎?那些小如鐵蛋,不會邁步走動,只會雙腳跳躍,蹦蹦跶跶,嘰嘰喳喳吵鬧不休,或撲棱棱飛來飛去的麻雀,你肯定見過。我想說,你見過谷地里的麻雀嗎?我見過。是在生產隊那方六十多畝的谷地,我的隊長爹勒令我這個愣頭青去谷地看谷子,我那個樂啊,覺得這是個打著燈籠都挑揀不來的輕巧活兒,不曾想,累得夠嗆。
本來,麻雀是散落在各個地塊里吃蟲子的,玉米地、高粱地、大豆地、谷子地、芝麻地、花生地、紅薯地等,所有的葉子上有蟲子。就連草叢里,也藏著蟲子。麻雀們遍布四面八方,機靈鬼似的,鉆上鉆下,鉆前鉆后,鉆左鉆右,像責任心極強的巡邏兵,哪兒有蟲子去哪兒吃,莊稼們樂得瘋長,直念阿彌陀佛。
莊稼葉子泛黃時,蟲子逐漸稀少,麻雀不經餓,認定了谷子地,群起而攻之。谷穗彎下去,彎得越低,谷穗越沉,把谷稈都墜彎了。沉重的谷穗孕育出的仿佛是黃金,麻雀們最喜歡叼吃這些微小的金粒了。
麻雀群落下來,密匝匝的,一片又一片,伴隨著叼吃谷粒的蠶食聲,煞是驚人。我舉著一根兩米來長的柳條,邊奔跑邊詐唬,邊把那根柳條甩動得嗖嗖作響,還真嚇跑一群麻雀,然后,我往前跑,接二連三,嚇跑好幾群麻雀。谷地北邊是渠岸,我想坐下來歇歇,屁股剛挨地,又倏地站起身,往回跑。那么多麻雀,還鄉(xiāng)團似的,折返回來,烏蒙蒙的,仿佛蒙著幾塊黑布。
我跑來跑去,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怎么也比不上麻雀的翅膀扇動得快,于是改為站在谷地中間,往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扔土坷垃。在中學體育課上,我練過扔手榴彈,能扔三十多米遠,土坷垃扔出去,起碼有五十米,那些麻雀驚慌失措,逃竄到路旁柳樹上或渠岸的榆樹上,暫時不敢靠近谷地了。讓我詫異的是,頭頂上空的電話線上,居然站著一溜三十幾只麻雀。它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骨碌碌的小眼睛眨動著,在窺視我,小嘴嘰嘰喳喳,似乎在罵人。我想發(fā)泄怒氣,卻罵不出聲,覺得它們那么消瘦,那么疲憊,抖抖索索的樣子,讓人可憐見的。
中午,我沒回家吃飯,是爺爺送飯給我的。谷地在路北,路南是各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再往南,是隊里的一片菜地,有五六畝,臨近漳河大堤,爺爺每年都負責看守菜園子。見我站在谷地中心,被中午的秋陽曬得蔫里吧唧的,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扔土坷垃,爺爺并未心疼我這個大孫子,而是痛惜那些土坷垃驚飛麻雀的同時,還會砸到谷穗。驟然間,爺爺心生一計。
隊里沒有種稻子,其他村里也是,無法找到稻草,爺爺插的那些稻草人,其實是在一人來高的十字棍架上,胡亂捆綁些雜草,再拴些迎風招展的廢布條,將麻雀嚇跑罷了。次日上午,谷地里佇立起幾十位草人,五顏六色的廢布條飄飄忽忽,著實威風凜凜。麻雀們循規(guī)蹈矩,有的待在樹杈里,有的站在電線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議論什么。
秋末,谷子喜獲豐收,多虧有了那些草人。
三十年后,我退休回老家居住,又見到了無以計數的麻雀,卻不見草人。
責任田里,谷子不多見也不罕見,可能家家都有吃小米的習慣,就都種了一些。都知道麻雀貪食谷粒,不約而同,在谷子即將成熟時,紛紛買來細密的紗網,逐壟逐畦將谷穗網罩起來,透光,透風,卻把麻雀們阻止在谷地外面,蹦跶來,蹦跶去,焦躁憤懣,無計可施。
六十年代低指標那年,我九歲,小學放秋假時,有天上午,爺爺帶我去菜園子里玩。菜園子里有間茅屋,里面有床鋪,還有鍋碗瓢勺,做飯燒柴火。
爺爺笑瞇瞇地說:“乖孫子,中午爺爺給你燉肉吃?!?/p>
“真的嗎?”我瞪大了眼睛。
“當然是真的,爺爺誑過你嗎?”
一年多,我沒有嘗過肉星,聽到“肉”那個字,就有涎水在口腔里滴溜溜打轉,順嘴角流出來。
“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正在空地上追逐,嬉戲。
爺爺拾起一塊土坷垃扔過去,“哄”,飛起一片稀疏的陰影。
爺爺往那塊空地上撒了一把谷稗子,又在上面用竹筷支起一個竹篩。
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谷稗子就能把它們哄得嘟嚕嘟嚕打轉。拴著竹筷的是一條白色納底繩,納底繩的另一端延伸到茅屋里,由爺爺抓著。眼瞅著麻雀們一窩蜂進去不少,爺爺手上一使勁,竹篩像個籠頭帽子,“噗”,扣緊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蟬。人是否也這樣,驚駭至極,忘記了叫喊?
水燒開,將那些已經被割斷氣管的麻雀扔進開水鍋燙燙,麻利撈出來,薅得一根毛不剩。爺爺用鐮刀尖朝麻雀肚皮一劃,伸進兩個手指,旋扭一下,內部的雜碎就掏光了。洗干凈那些紅嘟嘟的小東西,然后刷鍋,續(xù)水,燒火。待鍋里咕嘟嘟山響,爺爺才想起忘記放佐料了。將一大撮細鹽和一些花椒八角扔進去,肉味很快就冒出來了。
又煮好大一會兒,爺爺才把白柳條笊籬伸進鍋,撈出一只,撕條大腿遞給我,說:“嘗嘗熟了沒?”
我吹幾口涼氣,塞進嘴,嚼嚼,吐出一根細小的骨頭。“熟了!熟了!”我興奮不已。
爺爺趕緊把燃燒得正旺的幾根干柳棍抽出來,在灶坑前灰燼里摁滅。他撈出所有煮熟的麻雀,也就八只,顫巍巍地倒進粗瓷碗,擱灶臺上,自己卻瞇縫了眼睛,蹲在灶坑旁吧嗒旱煙。
我把粗瓷碗端過去,說:“爺爺您也吃呀!”
爺爺把粗瓷碗又端回灶臺:“你吃你的!爺爺以前吃肉吃膩了。”
“肉能吃膩?”我一百個不相信。
“是呀!你現在還是個小不點兒,以后人長大吃肉多了,也會起膩的?!?/p>
吃罷麻雀肉,我美得直撥拉肚皮。
爺爺把一地凌亂的羽毛和細碎骨頭清掃進鏟斗,端到外面挖坑埋掉。然后叮囑我:“別跟外人講,尤其對你的小伙伴,要守口如瓶?!?/p>
“噢?!蔽也幻魉裕皇侵刂氐攸c了點頭。
后院有一棵粗壯的法桐樹,葉子原本就稠密,不知從哪兒飛來好多麻雀,落在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的枝杈上,像一些新的葉子,把縫隙里斑斑點點的陽光,全遮擋住了。endprint
我在樹蔭里撒下一把小米,在樹身旁放塊半截磚,在半截磚上挽幾根納底繩,把納底繩的另一頭挽成活扣,放在小米粒上。然后,我進屋等待,看哪只麻雀因為頑皮成性,沒命地蹦蹦跶跶,末了乖乖中招。
麻雀們強占山頭似的,一窩蜂落下來,同樣蹦蹦跶跶,爭搶著啄米。
“哈!”我大吼一聲,驚飛一大片麻雀。只剩六只麻雀,飛上去,倏地掉落下來,貌似不舍得離開。其實,它們是被納底繩拴住了腳趾,身不由己。
原以為那些自由自在的麻雀不會再回來,孰料它們一根筋,不把小米啄光誓不罷休。又或許,有同伴愣在原地,它們不放心,近似牽腸掛肚。
那些黃燦燦的小米很快就被啄光了,它們仍然不肯離開,唧唧喳喳,像一群熟人在聊天。
“哈!”我又大吼一聲,又驚飛一大片麻雀,這次剩下的是十四只。
我又撒把米,又添加了一些納底繩,又是那頭拴在半截磚上,這頭挽成活扣放在小米圈內,再回屋,等待下一輪好戲開場。
不湊巧的是,電話響了。五分鐘后我才回來,這把小米又被哄搶光了。麻雀們并未遠離,好像嘗到了甜頭,盼著下一個想頭?;蛟S,有著看別人笑話,譏笑那幫戴腳鐐囚徒的成分在內。
我再往樹蔭里撒一把小米,再添加一些納底繩,再回屋,邊抽煙,邊喝茶水,冷眼旁觀。
捉夠七七四十九只,日薄西山,暮色降臨。這么快,就到下班時間了。
“哈!”我揮揮手,奇跡出現,一個不大不小的降落傘面撐開,牽動著那塊半截磚貼地搖擺。那些麻雀明知飛不遠飛不高,仍在拼命飛。
我掏出小剪刀,將納底繩一一剪斷,一一放飛它們,然后與那些得以解脫的麻雀一樣,輕輕松松回家。
打那起,我再沒捉過麻雀。
嚴冬說來就來。大雪說下就下。那對麻雀夫妻外出更勤了,銜回的食物卻少得可憐。
一個6歲大的男孩來我家玩耍,沿著竹梯往上爬,想掏走屋檐下雀巢里那只嘴唇嫩黃的小麻雀。我厲聲呵斥,并上去將他抱了下來。
那個男孩剛走,麻雀夫妻就回來了,嘀嘀咕咕說笑,樂不自禁。
我把竹梯撂倒,搬進柴屋,還在柴屋門上加了把鎖,就為讓外人知道,想掏走乳麻雀,沒那么容易。
早晨,我出門時,看見天井里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落著數十只麻雀,像一些靈動的樹葉,唧唧喳喳鳴叫,煞是逗人。
中午,我從秤鉤集回來,麻雀們還在鳴叫。屋門和窗戶敞開著,電視里正在插播廣告。陽光從外面射進來,麻雀的吵鬧聲擠進來,將安逸推向極致。
一個內心落寞的人,需要有事情來填充。撒把米就釋然了,這早已成為習慣。
好像,我心疼的不是麻雀,而是自己。
更多的麻雀飛來。
街門咚咚咚咚響,一位鄰居闖進來,就為找我聊天。麻雀們受此驚嚇,撲棱棱飛起,有去無回。
我在想,這些冬天的葉子,飛走,還會黏貼回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