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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殤(中)

2017-11-23 07:15:53孫建偉
東方劍 2017年9期
關鍵詞:村田羅莎爹爹

◆ 孫建偉

船殤(中)

◆ 孫建偉

考試結束,董菡珠就騎著自行車一路向百樂門而去。

從圣約翰大學到愚園路海格路,大約三公里。為了最后一個學年的考試,她將近一個月沒光顧百樂門了,所以騎行速度飛快。到百樂門門口一看,咦,海報呢?海報怎么沒啦?她急匆匆要進去,卻被門童攔?。骸靶〗?,你找誰呀?”

“我找他?!彼南掳统蟊唤蚁碌哪莻€廣告欄那邊一偏。

門童顯然懵懂:“他,他是誰呀?”

董菡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不好意思啊,就是原來貼在廣告上的那個人,他叫喬凡尼。”

門童說:“很抱歉小姐,喬凡尼先生已經不在這里表演了。”

董菡珠焦急地問:“他到哪兒去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據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p>

“那,余經理在嗎?”

“余經理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董菡珠一臉茫然,面對一個無所事事的門童,她還能得到些什么?

虹橋路上的沙遜別墅,堅固的土黃色石材上覆蓋著紅色的頂瓦,內部是清一色的高檔橡木,這是一幢典型的英國古典式鄉(xiāng)村別墅。大片的草坪和綠樹,庭院里的雕塑、馬廄和玻璃花房相得益彰,輔樓還有一個噴水池。最顯眼的是起居室木架構裸露在墻面上,由木窗木壁和一個大火爐相配,是一種恬美安寧的田園風情。除了接待客人,沙遜經常在周末和酷夏的時候,帶著他的仆從和員工到這里度假。日軍進入租界后,進出虹橋機場的日方軍政人員把這里當作下榻的據點。不過有時也會改變用途,比如現在,村田雄義和他的兩個手下就把喬凡尼帶到了這兒。當然不是讓他呆在起居室、會客室或者書房,而是馬廄,與馬為伍。那兩個手下就負責看著他。喬凡尼覺得,雖然這兩人和村田說的是同一種語言,明顯也是同一個種族,但他們的體格完全來自兩個世界。喬凡尼已經在這里呆了十幾天,村田好像把他忘記了。馬廄里的味道倒是很快適應了,偶爾也有隨風飄散的大樹和綠茵的清香,可煩惱的是這兩個與他形影不離的家伙。最不爽的是如廁,他們也得跟著。他們掩著鼻子,斥責他的排泄物的味道,他要是抬眼看一下他們,就會挨上一腳,不踹倒算客氣的。有了第一次的教訓,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就埋頭苦干,不敢有任何分心和不軌之舉。

村田來了,仍然彬彬有禮。在別墅的會客室里,村田先對喬凡尼習慣性鞠躬,然后示意站在喬凡尼身后的兩人離開。再謙恭地讓喬凡尼坐下。做完這一切,村田問道:“這幾天過得怎么樣?”

喬凡尼說:“還不錯?!?/p>

“啊,我看先生的氣色的確不錯,請喝咖啡。”他指了指茶幾上放著的兩杯咖啡,“你一定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以前,并不是誰都能在這里喝咖啡的。我們進來之前,這里叫沙遜別墅。在上海,沙遜是個大人物。這幢別墅就是他的度假地。噢,你表演的那個百樂門也是他的財產?!?/p>

喬凡尼笑了笑說:“這么看來,我跟這個大人物很有緣啊?!?/p>

“本來不想請先生到這里來的。到這里來,是我力爭的結果。我現在想請先生回答我,合作的事考慮得如何了?古賀司令長官正等著我的消息。他這個人可沒我這么有耐心,如果按照他的想法,絕對不會讓你到這個地方來享受度假一般的生活?!?/p>

“真沒想到,我這樣的人竟然會驚動日本海軍司令長官。村田先生,我再次聲明,我沒有義務和軍方合作,而且還是外國軍方?!?/p>

“這只是一條運輸船,并不直接參與軍事行動。至于合作,無需分得那么清楚。國際貿易不都是不同國家之間的合作嗎?駕駛這條運輸船,先生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真誠希望得到先生的幫助。”

“村田先生,從我打算把郵輪沉入黃浦江的那一刻,我就發(fā)誓不再把這個船舵了,因為它沒有給我?guī)砗眠\。你這樣不是逼著我違背自己的諾言嗎?”

“啊,人類經常在違背自己的諾言。你這么說,只是托辭罷了。”

郵輪已成為喬凡尼身體的一部分,他只是不想為日軍掌舵運輸船,而且這還是一條被他忍痛拋棄的船,他絲毫沒有為日軍的修復而感慶幸,卻是相反。他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條被別人改造了的名叫“千壽丸”的日本運輸船??档倭_莎號是他心頭永久的痛,難道還要他去觸碰那個令他陷于絕境的創(chuàng)口嗎?他雙眼緊閉,下頜肌肉洶涌,攥著的拳頭青筋暴綻。村田看出來,這個意大利佬正經歷一場劇烈的內心掙扎。村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饒有興致,甚至還發(fā)現了對方的腿在微微抖動。村田就像一個畫家觀察他的模特那樣,細細觀察著模特的臉部和手部肌肉的肌理變化,這是人體暴露在外的部位中兩個最顯著的表情機器,觀察到位就能精準捕捉人物的情緒。村田為自己的觀察發(fā)自內心地笑了。

喬凡尼終于平靜下來,眼睛睜開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張怪誕的臉,這張臉似笑非笑,似張狂又謙恭。這張臉寫滿了他的家鄉(xiāng)關于詛咒的謎語。這個詛咒將應驗到他的身上嗎?喬凡尼不禁透身凜冽。他竟對這個抬起頭才能跟他對話的矮個子魔鬼心存恐懼,他高大的身軀成了他可憐的陪襯。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猥瑣,再也找不到一絲掌舵一艘龐大的郵輪的恢宏氣度。

村田走到他跟前,這回是他俯下身去,這個動作給他帶來的感覺非常好。他俯視這個高大健壯的意大利佬,簡直像虛脫了一樣,已經失去了跟他對話的勇氣。這說明他在心理上已經認輸了。一個心理接近崩潰的人,離繳械就不遠了。所以他說:“喬凡尼先生,可以給我一個回復了嗎?”

喬凡尼抬起頭來,說:“能給我一杯酒嗎?”

“當然?!彼D身去櫥柜里找出一瓶威士忌,“哈,真不錯,還有正宗的蘇格蘭威士忌,不愧是沙遜爵士?!彼趦蓚€杯子中各斟了半杯,先交給喬凡尼,“請,喬凡尼先生?!比缓笏似鸨樱皝?,為我們的合作干杯?!?/p>

喬凡尼自顧自非常慢地喝完這杯酒,拿著空酒杯的村田依然保持著應有的風度。然后他聽見了脆亮的玻璃破碎聲。酒杯從喬凡尼的手里掉落到地上。村田驚異地一跳,本能地嚎了一聲,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響很難使他再把風度保持下去了。他一步跨到喬凡尼面前,喬凡尼手中攥著一塊碎玻璃,鮮血正從他的指尖汩汩滴下,疲軟的西下斜陽恰好抹在上面,使鮮血變得堅硬而刺眼。如果喬凡尼真是村田的模特兒,那么這個滴血的手指將是一個搶眼的亮點,和此刻他煞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村田的欣賞頓然消失,他向門外吼了一聲,那兩個一直候在門口的高個飛速闖進來,摁住喬凡尼的雙手。喬凡尼突然大笑,笑聲把這間書房震得嗡嗡的回響。村田直視著他,喝問:“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只是做了一個小游戲,就把你驚慌成這個樣子。哈哈……”

村田聲色俱厲:“你告訴我,合作還是不合作?”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闭f完,喬凡尼兩眼一閉,不再說話。

村田在書房里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終于把手一揮,對兩人說:“帶他到大橋大樓?!?/p>

連續(xù)第五天了,董菡珠瘋了一樣尋找喬凡尼,但一點蹤跡都沒有。董揚仲見女兒魂不守舍的樣子,心中不忍。問了幾次,董菡珠根本沒有回應的意思。董揚仲知道女兒從小被慣壞了,養(yǎng)成了這種桀驁的脾性。不過也許是她不愿我為她擔憂,但即便如此我會坦然嗎?這一陣他正和朱云軒緊鑼密鼓地籌措造船的事,顧不上女兒,但是那條康蒂羅莎號突然不見了,有人說沉了,也有人說被東洋人拉走了。董揚仲心里亂糟糟的,這條鼎鼎大名的郵輪,他心目中未來建成的郵輪就是康蒂羅莎號的翻版,他感覺自己的魂魄隨著這條郵輪消失了。

董菡珠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雨特別大,她在雨里奔波了幾個小時,漫無目的,心中空曠,雨珠打在身上像一根根針,飛揚跋扈地刺著她的神經。她正需要這樣的刺激。那個叫喬凡尼的意大利人,你到底在哪里?她需要針刺感驅走他的舞姿,他的笑貌,抿嘴時下巴的漂亮曲線……可是趕不走,非但趕不走,反而越來越強烈。你看,他來了,在雨中跳著。她迎上去,他笑著,一把就把她拉了過去,他們縱情地跳著,放肆大笑,旋轉,旋轉,太好了,太好了……他要走了,別走,喬凡尼,你別走。她追上去,一腳踏空,掉落下去,什么都看不見了,看不見了……

董揚仲是在去董家渡的路上見到的那一群擠成一堆的人。那時雨勢已漸趨平和,人們撐著傘,也有人興高采烈地往里擠。南市地界窈窕逼仄的馬路把他的車擋住了。他摁了幾聲喇叭,根本沒人理他。有人跟他做著手勢,面相兇狠,似乎警告他要是再摁喇叭就要吃生活的樣子。他想了想,索性出了駕駛室,打聽什么事。但還是沒人搭理他,那意思是像他這樣的人怎么會和他們一起軋鬧猛。只有一個老太說了句,小姑娘落到窨井里了。作孽。真作孽。結尾的“嘖嘖”繪聲繪色地訴述著她此刻的心情。董揚仲突然感到心狂跳起來,他也想到了作孽這個詞。這樣一想,就更有了一探究竟的沖動。但里三層外三層,大多數是看白戲的。各種聲音都有,窸窸窣窣的小聲,一刮兩響的大聲,還有起哄聲。董揚仲個子高,探著頭目光繞過眾人進到最里的一層,拐不進去了。這時警哨響起,幾個警察拿著警棍驅趕眾人,人群不甘心地散去。董揚仲心里稍稍定了些。兩個警察走到窨井前,向里面大聲叫喊著。一個頭兒模樣的回過頭來對站他身后的粉刺濃重的小警察說,去拿把梯子來。然后命令小警察下去,粉刺警察猶豫著,頭兒大聲說,勿要啰嗦,快點下去。粉刺警察還是哆嗦,頭兒說,腳骨勿軟,這樁事體比破案容易多了。十幾分鐘后,粉刺警察興奮地從窨井里探出頭來,然后拖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姑娘。董揚仲從人群中沖出來,朝姑娘飛奔過去。警察猝不及防,舉著警棍在他身后追,董揚仲已經沖到姑娘面前,大喊,阿珠,阿珠,阿珠……警察頭兒攔住他,問,你是她什么人?董揚仲說,我是她爹爹。快把她交給我,我要送她上醫(yī)院。頭兒叫住粉刺警察,你給他登記一下。董揚仲說,來不及了,還登什么記啊。他抱起董菡珠奔向一邊停著的轎車。頭兒搖了搖頭,對粉刺警察說,算了,別追了。

昏迷一天后,董菡珠醒了過來。她發(fā)現眼前晃動著的一張臉好像在哪兒見過,究竟在哪兒呢,她怎么也想不起來了。董揚仲見女兒醒過來,激動地喊:“阿珠,阿珠,你醒過來啦,醒過來啦?!钡桥畠阂稽c都沒有他那樣的激動,反而神色恍惚地盯著自己,他俯身搖了搖她的肩:“阿珠,我是爹爹呀,你怎么認不出來了?”女兒繼續(xù)恍惚著。董揚仲急忙沖出病房,向護士臺疾步而去。

醫(yī)生檢查后告訴董揚仲,患者因大腦創(chuàng)傷導致暫時性失憶,何時恢復還不能確定。董揚仲看著女兒的眼神,明明凝視著他,卻不知道他是誰。他心里像丟進一塊尖銳的石頭,硌得生疼,卻又無可奈何。淚水從眼眶里漫出來,順流而下到嘴角。他舔了一下,咸而澀,還帶著點酸。他突然想,多少年沒流淚了,干脆就讓它流個暢吧。

他聽著女兒輕輕哼唱著小時候最喜歡的兒歌,看著女兒天真無憂的臉,好像過了幾個世紀,多少年沒看到女兒這樣安詳的神態(tài)了。他忽然想,失憶是不是別人無法體驗的一種幸福呢?但他禁不住又流淚了。病房里已漆黑一片,董揚仲伏在女兒床邊,被子洇濕了一片。他撫摸著自己的淚漬,默默睡了過去。后來是被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驚醒的,他接著感到自己的臉被什么觸碰了一下。啊,是一只手,一只帶著涼意的手。他一把抓住了,這只手回應了一下,他握了握,這只手也握了他一下。他太熟悉這只手了,是女兒的手。他把這只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附到女兒耳邊,輕輕地叫,阿珠,阿珠。他頃刻又熱淚盈眶了。他聽到了女兒的聲音,爹爹。爹爹。他的熱淚滴在女兒臉上,女兒抱住了他,絮絮叨叨地重復著幾個詞語。

天亮之前,董揚仲總算理出了一個頭緒,女兒尋找的是一個穿著水手服的意大利人。“水手”又讓董揚仲聯想起那條失蹤的康蒂羅莎號。牽著他們父女倆心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件事呢?

董菡珠的眉頭又蹙了起來。女兒生性活潑,很少憂慮,他實在不想看到她這樣。

出院后,董揚仲就問女兒:“阿珠,出去留學的事準備得怎么樣了?”

董菡珠沒有回答。

董揚仲又說:“阿珠啊,爹爹曉得你心里不舒服,不過老這樣是不可以的。”

董菡珠知道爹爹擔心她拔不出來,擔心她再出什么事,但她不但拔不出來,而且已經深深陷進去了。找不到喬凡尼,優(yōu)渥的生活又有什么意義呢?可她也不想讓爹爹擔心,本來讀圣約翰就是出國留學的鋪墊。這個抉擇太難了。

董揚仲又說:“阿珠,爹爹不會逼你,等你做出決定。爹爹要提醒你的是,無謂的等待和無目的尋找也是一種貪心和浪費?!?/p>

日本憲兵的汽車穿過四川路橋,一路風塵到了大橋大樓。

從虹橋到虹口,路途遙遠,但車速很快,有時顛簸有時平坦,喬凡尼被夾在兩人中間,所幸沒給他戴頭套。透過車窗,他還能看到沿途的街市。喬凡尼這才明白,原來上海還有這么多他沒見識過的地方??上亲碱I軍的車“觀光”,終究煞風景。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外面漸漸進入了他熟悉的場景。外灘,黃浦江,外白渡橋。那里設了個崗哨,持槍的日本士兵正在搜查經過崗哨的行人。他們的車只是停了一下,司機對士兵說了句什么,立刻就放行了。接著又過了一座橋,一座外墻被漆成綠色的巨大建筑迎面而來,上面的英文寫著上海郵政總局。這里一下子多了穿著和服與木屐的女人,她們一概邁著細碎而緊湊的步子。正當喬凡尼對這種步態(tài)頗感驚訝又心存擔憂的時候,車停了下來。原來目的地就在郵政總局的隔壁,一幢不高不矮的建筑。人們稱它為大橋大樓。喬凡尼掃視了一下發(fā)現,這是一幢封閉性的建筑。

喬凡尼被帶進了底層。一覽無余的搜身之后,當他將要穿上襪子的時候,看守阻止了他。他疑惑地看著看守,看守也對他報以令人疑惑的面部動作,然后將他的鞋子一腳踹向了走廊。這樣,喬凡尼赤著雙腳進入到這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至少有二十幾個蓬頭垢面的人擠在那里,有金發(fā)碧眼,也有黑眼睛黑頭發(fā)。人類腺體和排泄物散發(fā)的氣味濃烈而密集地撲向喬凡尼的鼻腔。他不禁干嘔了一下。門被重重地關上了。喬凡尼發(fā)現,這里坐著的人居然都挺直了身體,像日本人那樣膝蓋朝前盤坐著。也有幾個人站著,他看了看他們,站著的人也目無表情地看了看他。喬凡尼站了一會兒,一名看守進來,用眼睛掃視了一圈,然后朝一個頭發(fā)完全耷拉下來的人走去,把頭發(fā)倒抓起來,喬凡尼立即聽到了尖利的慘叫。啊,竟然是個女人,還很年輕。喬凡尼覺得她也許是東歐人。女人的叫聲過后,坐著的人們像被注射了某種強力針劑那樣,齊齊地挺直了他們的上身。喬凡尼朝看守指了指自己,示意他應該有個位置,看守朝他做了個立正的動作。那意思很明白,就這么站著。

喬凡尼沒想到,他是站著度過這個房間,不,這個囚室的第一個晚上的。

他當然不知道,他還得將這個姿勢維持到第二個晚上。

第三天,一個英國人連續(xù)呻吟了幾個小時,緊挨著他的美國記者在囚室唯一的對外通道,一個用來傳遞囚食的窗口多次提出抗議,看守裝作聽不見他在說什么,讓他湊近點,然后對他摑了重重兩個巴掌。英國人終于被提了出去,據說他得了嚴重的瘧疾。喬凡尼接替了英國人的位置。他把僵直的身體放下來,然后朝前彎曲膝蓋,這一組動作飽含艱辛,讓他的關節(jié)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似乎有一種突然斷裂的感覺。這個日式坐姿固定了一個多小時之后,他的腳趾開始疼痛,然后蔓延到整個足部和小腿。美國人對他說,如果堅持不了就喊吧,即便挨打也比保持這個可惡的坐姿好受。喬凡尼咬牙堅持著,到晚上躺下來,雙腳腫脹得如同兩只光亮青紫的大蘿卜。

又過了兩天,喬凡尼被提到一個單人間。墻上留著分辨不出陳舊還是新鮮的血跡。他被允許穿上襪子和鞋子,但他雙腳的尺寸顯然已經配不上它們了。

村田來了,還是一個習慣性的鞠躬,說:“喬凡尼先生,我不知道他們把你送到那個大房間去了,我得知消息后立即讓他們帶你到了這里。請接受我的歉意。”

喬凡尼忍著雙足的疼痛,問道:“村田先生還想把我?guī)У侥睦锶???/p>

“不,我今天是來妥協(xié)的,我有一個新方案,你想聽嗎?”

“我是你的階下囚,我是沒有選擇的?!?/p>

村田很誠懇:“是啊,對這艘國際一流的郵輪的前船長來說,你的確不能接受它變成了千壽丸。我承認,這對你來說很殘酷。所以我想我們換一種合作方式,你不必擔任船長,只是在我們需要的時候駕駛這條船。當然,你得讓我們隨時找到你?!?/p>

這段表白的意思喬凡尼聽得懂,這和監(jiān)控沒有區(qū)別。一陣鉆心的疼痛再次襲擊了他的雙足和膝關節(jié),但他盡力不讓自己在魔鬼面前流露出來?,F在想起來,這幾天對他有多恐怖。短短幾天,他就親眼目睹了幾個不同國籍的人的離去。在這個地方,生命如同草芥。他不知道如果繼續(xù)下去的話,他還能不能頂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那個上海姑娘忽然不請自來了。就在那天跪坐的時候突然闖進他的意識中,那一瞬間膝蓋著地的痛楚減輕了。所以他盡力讓這回憶持續(xù)著。這姑娘太神秘了,把濃霧般的謎團扔給他,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還能見到她嗎?他這么問自己的時候,又苦笑了。奢望過度了。此時此地竟然還會出現這樣的想法。但又想,為什么不呢?

村田聽到了這樣的回答,“我答應與你合作,但是有個條件?!?/p>

“什么條件?”

“在合作之前,我必須再回百樂門至少一個月?!?/p>

村田沉吟著問:“難道你還想跳舞嗎?”

“因為我要履行我和余青山先生之間的合同。”

村田哈哈大笑:“喬凡尼先生,你認為我還會讓一紙所謂的合同捆住手腳嗎?”

“我想,既然村田先生這么器重我,當然也會看重這份合同對我的重要性的。”

村田沉默了好久,說:“喬凡尼先生,你贏了。不過很抱歉,我只能給你一周時間。至于合同,你可以授權我代表你履行。”

要找到這位姑娘,只有這條途徑。姑娘是喬凡尼的牽掛,他是把這牽掛當作一個賭注,如果還能見到她,他一定要與她相約,然后帶著牽掛走上那條“千壽丸”。如果見不到她,他就了無牽掛了。

喬凡尼的命運再次和這條被日本人改名換姓了的船綁在一起。他不想和村田再講什么了。有緣在分秒之間,無緣再見,也許一年的等待也沒有結果。這句話經常在余青山的嘴巴里打滾,而且被他說得聲情并茂。他當時不明白,現在嚼出了一點味道。短短一個多月,喬凡尼和這位上海老板已從莫逆迅速發(fā)展到了惺惺相惜。當他再次出現在余青山面前時,余青山一把抱住了他,像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中國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余青山的淚水粘在他濃密的胡須上,他舔到了咸澀,這種味覺含著男人的重量,在這份重量的牽引下,他的淚腺也開始分泌,兩個男人的淚水交融在一起了。

廣告重新出現在百樂門門口,聞風而來的人們并沒有見到喬凡尼的瘋狂旋轉,而是聆聽了他的歌聲,雖然完全聽不懂,但人們還是聽得很扎勁,因為人們樂意接受新鮮的東西,況且他唱得如此賣力,絲毫不比旋轉輕松。一周過后,廣告撤下,喬凡尼心中的姑娘依然杳無蹤影。煎熬的感覺突然卸下,剩下的只有茫然了。只有隱隱作痛的雙腳提醒著他生命還在繼續(xù)。

喬凡尼和余青山喝得酩酊大醉。余青山知道喬凡尼的苦楚,但他沒問,他知道問了會增加苦楚的深度。喬凡尼酒量好,這點醉意算不得什么,他抱著余青山說:“余老板,你是我結識的第一個上海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馬上就要離開上海了,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余青山的腦袋被酒精攪得生疼,聽出來的聲音嗡嗡的,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大聲,“阿喬,什么事,你說?!彼幢镜厝说慕蟹ń袉谭材帷鞍獭?。

喬凡尼說:“那姑娘,跟我跳舞的那姑娘,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幫我找到……”他又抱緊了余青山。

“我就知道,你要找她?!?/p>

“你知道啊,為什么不說?”喬凡尼突然兩眼放光。

余青山說:“我知道什么?”

“你不是說知道嗎?”

“我是說……我知道你要找她,但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怕我說了你會更難過?!?/p>

一邊的卡米洛說:“船長,不要傷心,余老板一定會幫你找到的?!?/p>

余老板搖晃著腦袋:“嗨,你別給我瞎打包票,我到哪兒去找?”

卡米洛說:“把船長的廣告一直掛著,她一定會來的。”

“你這是餿主意,人家興沖沖來看阿喬表演,人呢?你不是要把我變成騙子嗎?要不,你,幫我一起找?!?/p>

“我要跟船長一起走?!?/p>

喬凡尼打了一個很響的酒嗝,對卡米洛說:“不,這次,你不能跟著我,那已經不是康蒂羅莎號了……你就跟著余老板,等我回來找你?!?/p>

“不,船長,你說過,你走到哪里都帶著我的。我要跟著你?!?/p>

余青山摟著卡米洛說:“好兄弟,講義氣。對,他是你大哥,你必須得跟著他?!?/p>

喬凡尼突然對卡米洛提高了嗓門:“聽著,這次,你不能跟著我?!?/p>

卡米洛輕輕抽泣起來,余青山拍了一下他:“嗨,男子漢,哭什么?留下來,幫我一起找那姑娘。你要知道,這件事比跟他走還重要呢?!?/p>

喬凡尼和余青山再次碰杯??茁鍥]喝酒,淚眼婆娑地看著這兩個比他大了一圈的男人。

弗吉尼亞大學的課堂里,心不在焉成了董菡珠在教室里的常態(tài)。她常常會在教授一連串生疏的單詞中神游,好在這個少年白頭的教授是一個只顧陶醉于自己講授而不論聽眾的人。董菡珠自顧自神游,不遲到不早退不提問題當然也不思考。但教授不是個個都好脾氣,有個紅臉膛老頭第一眼就洞察到董菡珠的課堂劣跡,隨即用一個低級的問題把她擊得稀里嘩啦,然后莊重宣布請她離開課堂。出了教室門,董菡珠就鼻涕眼淚一大把了。這天以后,董菡珠變成了一個經常逃課的學生,而且不擇手段。在她看來,到美國來讀書只是為了了卻或者安撫爹爹的心愿,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成為什么家,雖然她的師長都認為她天資聰穎,但越是這樣,她對讀書就越孵化不出高昂的熱情來,她覺得這份天資已經足夠她應付學業(yè)了。幾個月前她在百樂門和意大利人跳舞,那才是她向往的快樂生活。一直熬到考試前的最后一個禮拜,她才一頭扎進痛苦的日子。從小到大,她就是這么過來的。她知道,勤奮對她來說簡直比登天還難。爹爹對她有所期待,她卻對自己毫無想法。本來她想認真混完一個學期再作打算,沒想到被這個整天紅著一張臉的老頭當眾羞辱了。

轎車每每經過董家渡天主堂時,董揚仲就會減慢車速,由衷感慨它的不易。爹爹經常說起它的來龍去脈,邊說邊嘆息世事之變,唯有董家渡天主堂巋然不動。明崇禎年間,一位叫潘國光的意大利傳教士購下城廂內的潘家世春堂,建造了上海第一座羅馬天主堂,這是西方在中國建立的第一個規(guī)模巨大的教堂。作為上海教區(qū)的主教府,它統(tǒng)轄江蘇、安徽兩省各級天主教堂,卻有個十足中國的名字,叫作敬一堂。人們很遠就可以看到教堂頂部的十字架。這座教堂可以容納兩千人做彌撒,董揚仲曾親歷過這場面。當初他才七八歲,就跟著父親來到教堂,一下子就被這場面震撼了。這是董揚仲幼年看到的最大也是最高的建筑物。他抬頭仰望彩色的玻璃穹頂,覺得它比天空好看,在這樣的穹頂之下,他小得可憐,連爹爹都變得很小了。他覺得自己縮成了一粒米,擔心會不會縮得連人都不見了,所以他急得喊了起來。父親的手輕輕捂住了他的嘴,他心定了。后來他長高了,長大了,可一旦站在玻璃穹頂下,那種渺小的感覺就油然而生。此刻,他又站在這個位置,他第一次到教堂站的就是這個位置。絢爛的玻璃在陽光的熱力覆蓋下,抹上了一層金色,明媚得讓人激動。他站在這個地方,默默感受著這樣的寧靜與祥和。他和朱云軒的合作進展順利,造船進程按部就班,那張他花了重金弄到的康蒂羅莎號郵輪結構圖紙和他須臾不離,總工程師配合默契,一艘縮小版的康蒂羅莎號漸漸顯出了它的輪廓。

康蒂羅莎號被改得面目全非。沉船后主件和外觀損壞嚴重,但重造一條船完全跟不上戰(zhàn)爭之需,加上國內資源嚴重緊缺,日本軍方還是在最短的時間里把它變成了一條運輸船。面對此情此景,喬凡尼心中的苦楚可想而知。

卡米洛還是跟著來了。喬凡尼甩不開這個小同鄉(xiāng)了,他就像依附在身體上的一個器官,誰叫自己當初對他承諾一直帶著他呢?可是這一次,他明知道這條船執(zhí)行的是軍事行動,隨時都有意外發(fā)生的可能。但來了,又不忍心把他再趕走。

轟炸發(fā)生的時候,喬凡尼感到船身劇震了一下。按他的經驗,判定不是觸礁。一條掛著太陽旗的運輸船早晚會成為美國飛機的攻擊目標,沒想到這么快就遭遇了轟炸。第二輪攻擊開始的時候,船上所有人連俯沖下來的飛機上的“USA”標記都看得清清楚楚。喬凡尼的第一反應就是跳船,他本來就是水手,而且水性極好,但卡米洛不行,所以他真的成了累贅。卡米洛的腦袋在水里時隱時現,甲板上的火勢越來越烈,轟炸機并沒有偃旗息鼓的意思,炸彈像禮炮一樣在船上飛舞,直到船體漸漸傾斜。飛機呼嘯著掠過船體露出水面的部位,又是一顆炸彈。這架勢是不把船炸沉是不會甘心的。喬凡尼探出頭來,清晰地看著這一幕,對他來說這一點都不陌生。幾個月前曾經發(fā)生過,只不過那是他們自己的決定。就是眼下,這條經過日本人改裝的運輸船在強大的轟炸中再次漸漸投向黃浦江的懷抱……喬凡尼的靈魂在興奮和悲傷之間游弋,把他割得生疼,身心俱裂,浸在水里的身體陣陣發(fā)涼,渾身無力,兀自往下沉,江水很快沒過了頭頂,他只是機械地吐著水泡,似乎失去了劃水的本能。他想,與這條船同歸于盡也是個不錯的結局,他曾是它的船長。余老板最喜歡說“有緣”,他說他們倆有緣。我問他什么叫有緣,余老板說你在百樂門跳舞,而我發(fā)現了你,這就是我們有緣啊。如此說來,我和康蒂羅莎號也是有緣的,我是它的船長,每天都在一起,像兄弟一樣。我?guī)е诮雍P凶?,最后把它帶到水里。這不就是我和它最后的歸宿嗎?雖然它被日本人改裝過,但它畢竟曾經叫康蒂羅莎號。他忽然又想到了神秘女孩。我和她是無緣了,她來得神秘,去得更神秘。那么好吧,我也回不到意大利了。上海黃浦江東岸一直是康蒂羅莎號的停泊地,那么我的生命也永遠停泊在這里吧。

喬凡尼是被裂開一般的頭疼弄醒的。醒過來的第一反應就是用雙手緊抱住頭,仿佛要合攏裂開的頭顱。他聽到了人們的雜亂的說話聲,他想辨析這些聲音的含義,但那些聲音一瞬即逝,跳躍著。后來他艱難地捕捉到一個英語發(fā)音的詞,他的意識回來了,但他完全不知道這個英語發(fā)音的“他”指的是誰,因為他的腦袋正遭遇被劈開一樣的痛楚。額頭上突然涼了一下,是綿軟的冰涼,卻很快就消失了。他又聽見了英語發(fā)音,說快送他去醫(yī)院,他身體都發(fā)燙了。是一個男人的沉沉的低音。

再次在仁濟醫(yī)院醒過來,喬凡尼感覺好多了。他好像剛從水里出來那樣,抖了抖身體,突然打了個噴嚏,還想伸個懶腰,哎,一只手怎么被摁住了。他聽見護士用蹩腳的英語說,先生,你正在打吊針,手別動。喬凡尼這才發(fā)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正接受輸液治療。他竭力回憶自己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醫(yī)院,他不是沉到江底去了嗎?難道又浮上來了?苦想半天還是沒有答案。想到后來,腦袋竟然又裂開了。他下意識地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把,還好,是一個完整的頭顱。他對自己說,什么都別想了??磥恚瑳]有與康蒂羅莎號同歸于盡。不,是“千壽丸”??蓯旱娜毡救?,村田,魔鬼。啊,不好不好??茁澹茁迥??他看見卡米洛在水中掙扎,那個濃密黑發(fā)的頭顱在水中越來越乏力,他忍不住喊了起來,“卡米洛。卡米洛。堅持住。”護士走過來問:“先生你在喊什么?”護士的英語詞不達意,他聽不懂。兩人僵持半天,還是牛頭不對馬嘴。喬凡尼兩手一攤,無力地自言自語,卡米洛,卡米洛,你在哪里?我叫你不要去的,不要去的……把你丟了,我更回不去意大利了。

董菡珠是在圖書館里偶爾看到這張中文報紙的。報道的口吻很興奮,“兩天之前,日本運輸船‘千壽丸’在上海黃浦江遭遇美國航母艦載機連番猛烈轟炸,直至炸沉。目睹民眾歡呼雀躍。來自知情人士的消息稱,‘千壽丸’由著名的意大利郵輪康蒂羅莎號改建而成,承擔改建的是由三菱重工支配的上海江南造船所。據悉,此次‘千壽丸’運載的是日軍方搶奪中國的戰(zhàn)略物資,航程目的港為日本鶴舞港。所有船員均去向不明。”這則消息的配圖是一張船員在船上的集體照。中間的那個西方人的身高明顯超過其他日本船員,所以一下子就勾住了董菡珠的眼球。雖然人影模糊,但這張臉如此熟悉,不就是她兩個月前苦苦尋找的這個人嗎?不過她想不明白,他在這條船上干什么?為什么和這些日本船員在一起?報道中的“去向不明”又是什么意思?和船同歸于盡了還是跳江了?她想了很久,覺得也只能這么含糊其辭了。唯一留存的僥幸是,這個她尋找多日的跳舞的男人,居然沒有離開上海,而且還在一條日本運輸船上。如此看來,他的水手服并不是他的演出裝,而是一個真正的水手。如果他真是一個水手,那么生還的幾率就大了很多。反之,如果我的推測是錯誤的話……不管怎么說,即使沉在黃浦江,他也在上海。

她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凜凜然抖了一下。一個學生走過,帶起一陣輕輕的風,竟把那張報紙吹落在地上。她趕緊撿起,折疊好,迅速夾在了書里。她忽然笑了,沒想到,這本不想讀的物理學課本意外地派上了用場。要不是紅臉膛老頭盯上了她,她才不會一本正經來這里找資料呢。這樣說起來還得感謝他,讓她得到了如此珍貴的消息。這紅臉膛老頭還真是蠻可愛的。

兩個多小時后,董菡珠作出了一個決定,立即辦理休學手續(xù)回國,理由當然不會是尋找高個子跳舞男人,那就只得編個謊話了。這對董菡珠不是難事。不過回到上海,還得給爹爹編個理由。

一個禮拜后,董菡珠乘坐的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一路行色匆匆。

回到家里,保姆驚訝她怎么突然從美國飛了回來。定下神來后,告訴她,老爺最近整天在董家渡忙,有時還不回家。

董家渡?爹爹在董家渡忙什么?

造船對董揚仲是第一次。董揚仲的履歷中有很多個第一次,不過又添了一次而已。

并非所有的第一次都順,但這一次的確順,他暗暗為自己這個決定擊掌。

剛聽到“千壽丸”被炸沉的消息,他也很高興,但知道了運輸船的前身,卻不可遏制地難過起來。他不能接受康蒂羅莎號變成了“千壽丸”,他執(zhí)拗地把它看作康蒂羅莎號。一條船,兩次在同一條江沉沒。雖然自沉和炸沉有別,但重復的沉船命運,實在令人唏噓。這條船含著我的夢想,難道這是我正在建造的“寧志號”的命運先兆嗎?

他急急驅車趕回船廠,好像從沒這么急過,經過天主堂的時候都沒想到減速。工人們正在正常施工,他心情復雜地巡視了一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卻意外地發(fā)現一個人。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眨眨眼睛,再看,竟叫了出來:“阿珠,真的是儂,儂哪能(怎么)回來啦?”

“爹爹,真的是我呀,啥人敢冒充儂的千金小姐?”

“儂立起來。”董揚仲摘下眼鏡,口氣突然嚴肅起來。

“爹爹,儂啥意思啊,要驗明正身?。俊?/p>

“儂先立起來?!倍瓝P仲的煩惱又莫名添了一層。

“我問儂,儂不在美國好好讀書,回來做啥?招呼也不打。”

董菡珠換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我想爹爹了嘛?!?/p>

“儂搭我嚴肅點?!?/p>

董菡珠不解,爹爹心里一定有事。她決定反過來將董揚仲一軍:“爹爹,儂勿要發(fā)脾氣呀。心里有啥事體么,講給我聽聽好么?”

董揚仲沉默了。他妻子早年去世,后來娶的那個富家小姐只知玩樂,他就是有事也不會跟她商量。阿珠人很聰明,但畢竟還小。所以他說:“跟儂講,儂懂點啥?”

“爹爹,儂太小看人了,我哪能不懂?儂哪能勿問問我為啥會到這里來的?”

董揚仲猛地一激靈,是啊,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件事,她哪能會摸過來的,“儂講,為啥會來的?”

“這是儂的秘密。我呢,要做個偵探,就摸過來了。爹爹,儂新開了造船廠???我哪能一點也不曉得?”語氣里有了埋怨的意思。

這下董揚仲有點尷尬了,伊遲早要曉得的,就告訴伊吧。他干咳了一聲說:“阿珠啊,這樁事體呢是這樣子的?!?/p>

董菡珠聽得入神,心想,敢在這個時候造船,爹爹也真是厲害了。但她嘴里可不是怎么說的:“爹爹,日本人這么霸道,這種生意哪能做???”

“儂不曉得,日本人越霸道就說明急了,霸道不了幾天了。這句話我決定做造船廠的辰光就講過了。朱先生也同意,所以搭我一道做啊?!?/p>

“既然這樣,爹爹為啥不開心呢?”

“爹爹就是聽到這只被炸沉的日本運輸船原來是康蒂羅莎號改裝的,不是味道啊。怪不得郵輪突然失蹤了。冊那,日本人真是做得出。”

董菡珠也沉默了。她突然抽泣起來,董揚仲最見不得女兒的眼淚,習慣性地掏出手絹要幫她揩,董菡珠扭過臉,淚水真的忍不住奪眶而出了。董揚仲說:“阿珠,勿難過,爹爹講講而已,已經過去了。”

“爹爹,我不是講這個,我是講水手,報紙上說都失蹤了?!?/p>

“水手,一條船上的水手多的是啊……”

“我是講那個高個子水手,啥人為日本水手傷心啊?”

董菡珠的抽泣放肆地帶動著肩部的上下擺動,對董揚仲來說,這個背面堪稱聲勢浩大,還有點跋扈。可是現在,他卻不能像哄小女孩一樣哄她了。他猛然想起來,那天在造船廠附近的會館碼頭路渡口,那幾個被拖上岸的奄奄一息的外國人,會不會是這條運輸船上的水手呢?他趕緊安撫了一下女兒,說:“阿珠啊,勿哭了,爹爹帶儂到仁濟醫(yī)院去。”

董菡珠的抽泣戛然而止,一個轉身問:“仁濟醫(yī)院?”

“對呀,儂一哭,爹爹倒是想起來了。上個禮拜,我搭朱先生幾個人一道在會館碼頭路渡口,拖上來幾個外國人,不曉得搭這只船是不是有關系。啊呀,好幾天了,造船的事體一忙,忘記了?!?/p>

“爹爹,真的?”董菡珠眼里盈著淚水,聲音卻是興奮的。

“爹爹從來不騙人的,不過是我的猜想?!?/p>

“爹爹,儂記得有幾個外國人?”

“大概三四個吧。”

“長得啥樣子?”

“有兩個是高鼻頭凹眼睛,其他記不清了?!?/p>

“爹爹快帶我去看。”董菡珠迫不及待了。董揚仲說,“哦呦,看儂這副樣子,眼淚水揩揩清爽?!?/p>

董菡珠胡亂抹了一把,又推了董揚仲一記:“啊呀,爹爹,走了?!?/p>

說明來意后,董揚仲和董菡珠被護士帶到了喬凡尼的病房。董菡珠和喬凡尼眼光對接,都有金星四射的感覺。對撞,砰然,董菡珠像撲過去一樣,喬凡尼掛著吊瓶的手撕扯了一下,他忍不住大叫一聲。董菡珠后退了幾步,臉都變色了。喬凡尼驚訝地張大著嘴,一臉的欣喜。然后大聲說:“哦,我的上帝。”

一旁的董揚仲看著兩個人的舉動,豁然開朗,這就是阿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外國水手。他一步跨上去,問董菡珠:“就是他?”

董菡珠一直看著喬凡尼,后腦勺的小辮子用力地顛了顛。董揚仲心想,連開個口都嫌煩了。那我就撤了。不過我還得過問一下,這外國小子神情還是有點虛弱,于是用英文問道:“你都恢復了嗎?”

“是啊,先生,我恢復得很好。”

“太好了。那天和你一起來的另一個小伙子呢?”

“先生,你說的是卡米洛嗎?”

“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當時昏迷了。當然,你也一直發(fā)著高燒。”

“啊,我明白了,先生,原來是你救了卡米洛和我。我當時迷迷糊糊的,只聽見你說快送醫(yī)院。我太感謝你了?!彼麚沃窒胍饋?,被董揚仲按住了:“別客氣,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眴谭材嵊中氖轮刂氐卣f,“可是,卡米洛一直沒有脫離危險,已經第七天了?!?/p>

“你別著急,醫(yī)生一定會想辦法的。哦,還要相信他自己,他還年輕,一定會挺過來的。就像你一樣?!?/p>

“先生,我至今還不知道你的名字,真是太遺憾了?!眴谭材峥粗瓝P仲,眼睛濕潤了。

“我叫董揚仲?!彼噶酥付罩檎f,“我是她的父親。你們不是認識嗎?”

喬凡尼和董菡珠卻同時搖頭。董揚仲更疑惑了:“那為什么剛才你們……”

董菡珠說:“爹爹,我是怕他死了,看到他沒死,心里一高興,就這樣了嘛。”

“那你們總歸是認識的呀?!?/p>

“其實,我們就是跳了幾天舞,我們配合很默契。但是我考完試去找他,他就沒人影了。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叫認識嗎?”

“啊呀,阿珠啊,你這個小囡,我都聽得糊涂了。就跳了幾天舞,值得讓你這么著急嗎?”

“爹爹,你不懂的。”董菡珠又給了董揚仲一個背影。

喬凡尼完全不明白這父女倆在說什么,他的手突然被董揚仲一把抓住,口吻和剛才顯然不同了:“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喬凡尼雙眼清澈地看著董揚仲:“我叫喬凡尼,是意大利人?!?/p>

“你是水手?”

“是的,我還是船長??档倭_莎號的船長?!?/p>

董揚仲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手攥緊了:“康蒂羅莎號,那艘著名的意大利郵輪,你說的是真的?”

“先生,是真的。卡米洛可以證明我。可惜,他還昏迷著。還有那個叫村田的日本魔鬼,也能證明我?!?/p>

“村田是誰?”

“就是逼著我去駕駛被他們改裝的‘千壽丸’的那個魔鬼?!?/p>

“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啊?!倍瓝P仲忍不住在病床上捶了一拳,震得喬凡尼倒吸一口冷氣。

董菡珠淚水漣漣,她一直聽著父親和喬凡尼的對話,太神奇了。原來他是船長,大名鼎鼎的康蒂羅莎號船長。報紙曾多次報道這條郵輪帶著猶太難民來上海的消息。這個人就是駕駛這艘郵輪的船長,卻又有如此遭遇。

董揚仲激動地在病房內踱著步,默默念叨,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想不到我救了一個船長,我做夢都在想的一條船的船長??档倭_莎號沉沒了,但它的船長還在,老天真是開眼了啊。先前的沮喪和不快像一坨爛污被沖刷得無影無蹤,這位喬凡尼船長不就是老天派他來助我一臂之力的嗎?董揚仲再次握住喬凡尼的手,說:“喬凡尼先生,我非常誠摯地邀請你加入我的公司,你愿意嗎?”

喬凡尼一時沒反應過來:“先生,你的公司?請原諒,我不明白?!?/p>

“啊,是我沒說清楚。我正在建造一艘客輪,恰好缺一位船長,你愿意加入嗎?”

“客輪的國籍呢?”

“我是中國人,建造的客輪當然是中國籍啊?!?/p>

一邊的董菡珠興奮地說:“喬凡尼,你又可以駕駛了。你知道嗎,我爹爹造的這條客輪就是模仿康蒂羅莎號的?!?/p>

喬凡尼頓時兩眼放光:“真的嗎?”

“不,比康蒂羅莎號小一點,小一點?!?/p>

“我太想看到它了。不瞞你們說,當初聽到我的國家退出軸心國后,我作出沉船的決定非常痛苦,但為了自保,也為了尊嚴,與其讓日本人拿去當軍用船,不如自沉?!?/p>

董揚仲和董菡珠同時對他蹺起了大拇指。

“沒想到,我還是被村田這個魔鬼劫持了。不過,加入軸心國是墨索里尼的事,我只知道開船,如果有難民,我一定要救,我不會趕走猶太人?!?/p>

“喬凡尼先生,猶太難民一定會永遠記得你,他們一定不會忘記乘著康蒂羅莎號來的上海?!?/p>

喬凡尼期待地看著董揚仲:“董先生,我什么時候可以看到這艘客輪呢?”

“喬先生,別急,別急啊。快了,快了。等到那一天,你會忙不過來的。”

“我出了醫(yī)院后就去找董先生?!?/p>

董菡珠突然問:“你不去百樂門啦?”

喬凡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董揚仲,無奈地聳聳肩,做了個滑稽的動作。董菡珠不放過他:“你還沒回答我呢?!?/p>

“你也沒告訴我你是怎么神秘出現,又是怎么神秘消失的。”

“我是學生啊,我要讀書,我是溜出來跳舞的。這有什么神秘的嗎?倒是你,突然失蹤,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p>

“我突然失蹤,你要去問村田,那個日本魔鬼。他把我綁架了?!?/p>

狹小的病房似乎突然膨脹了。三個人都感到難言的壓抑擠壓著他們,壓得越來越緊,都快窒息了。喬凡尼突然失控地大喊起來,護士聞聲而至,喬凡尼仍然抑制不住。董揚仲擋住護士,示意她不要靠近。喬凡尼低著頭,他的喊聲漸漸變成了呻吟。董菡珠一把抱住了他,董揚仲輕輕地走出門去。

在這條彈硌路上走了幾十年十幾年或者才幾年的老人青年小孩,都覺得這條路變得十分愜意,他們的腳步是蹦跳的雀躍的飛揚的。傍晚時分,搖搖欲墜的黑云終于劈開一道耀眼的嚯線,孕育已久的雨點聲勢浩大地在彈硌路上敲起了舞蹈的節(jié)奏,暴曬了一天的路面被洗滌成一塊塊晶亮的石頭,竟然顯得十分悅目。人們根本沒想到避雨,卻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這場透雨一樣,清澈豁亮。這里的住戶們沒有收音機,但誰會不知道這消息呢?有人還異常興奮地嘰哩哇啦模仿著他們在董家渡敞開大門的造船廠里聽到的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當然他們還是習慣用“東洋烏龜”稱呼日本人,那么天皇就是老東洋烏龜了。他們說,老東洋烏龜閑話一句也聽不懂,喉嚨里好像插了一根稻草,喔(?。ぷ樱蛉澜缧纪督盗?。這里當然也是沒有路燈的,但因為人們沒有盡興,家家戶戶就舉著蠟燭出來了。反正家都在沿街,進門出門就是跨一步的事。再說街上這么鬧猛,誰都無法入眠啊。那索性就通宵吧。人們不知道這條彈硌路多久沒有這么鬧猛過了。裁縫鋪、洗染店、燈籠店、煙紙店、煤球店、南貨店、米鋪、茶葉鋪、油醬鋪、理發(fā)鋪、老虎灶、餛飩攤、小人書攤、西洋鏡攤也不打烊不收攤了。有人不惜工本,點起了五十支光電燈泡。后半夜又有新加入的人,是沿江??康纳炒?,他們也忍不住來軋鬧猛了,他們的道具是船槳。他們在彈硌路上劃著船,一眼望去不見彼岸,他們就一直這么興奮地劃著,還喊著悅耳的號子。

董揚仲和朱云軒在廠里的經理室喝酒,兩人的酒量很一般,臉色泛著釅紅,他們企圖讓自己像模像樣肆無忌憚地醉一次。珍藏了幾年的蘇格蘭威士忌,一瓶倒著,一瓶站著。董揚仲抓起站著的那瓶,就往嘴里灌,怎么倒不出來???他氣憤地把瓶子往桌上重重一蹾。冊那,酒也沒了,儂……還立正做啥?睏覺,儂睏覺算了。瓶子倒下了。朱云軒把手一揮,酒呢?再……去拿。只有兩瓶啊,揚仲兄,儂太小氣啊……再去拿。那邊董揚仲已經呼嚕聲大作了。朱云軒不甘心,想站起來,他努力挪動著身體,腳上卻輕飄飄的,董揚仲的呼嚕聲很快降服了他,又迅速把他覆蓋了。

那天晚上,喬凡尼和董菡珠一直在百樂門跳舞,觀眾只有一個,余青山。人們都上大街了。此刻的百樂門只屬于他們三個人。余青山的內心也在旋轉。他躲在角落,默默流著淚,翻江倒海一般。最艱難的四年,總算熬過來了。1941年還未正式入冬的上海,就在東洋人轟炸珍珠港后讓所有人感到了難以抵御的蕭瑟。親眼看見藍眼睛高鼻頭對東洋人畢恭畢敬,或者說是逼出來的畢恭畢敬,在上海灘的確是第一次。余青山看到那些教堂門口被東洋人強行要求戴上號碼袖箍的西方人在寒風中臉色鐵青,簌簌發(fā)抖。東洋人如沐春風,自豪非凡。他們趾高氣揚地說我們幫黃種人復仇了。白種人也要看黃種人的臉色行事了。很多人想東洋人真的要翻天了,中國人還能把他們趕出去嗎?但也有人說,東洋人這是作死,敢和美國人拗手勁,死得快了。余青山把日子過得稀里糊涂,受人之托經營這家上海灘一流舞廳,卻沒幾個人來。喬凡尼好像是老天爺送來的神仙,來幫他撐市面了,但還不到兩個禮拜就謝幕了。余青山心里天天罵東洋人,把那個村田的祖宗八代都罵遍了。四年來漸漸成了他活下去的一種方式。余青山抬起頭來,舞池里的兩個身體竟然絲毫不見一點疲倦,他們瘋狂旋轉著,像是兩個粘在一起的陀螺。余青山為自己的比喻暗自笑了,這兩個人的旋轉才是名符其實的人生啊。精彩啊,漂亮啊。明天我就把海報貼出去。

余青山沒想到,他聽到走出舞池熱汗涔涔的喬凡尼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親愛的余老板,有一艘新的客輪正在等我去駕駛。為我高興吧,祝賀我吧?!?/p>

余青山一頭霧水,這家伙不會是在說夢話吧,轉了半天,把腦子轉壞了嗎?他學著喬凡尼的口吻說:“親愛的喬先生,你在說什么?再說一遍,我沒聽見。”

“好啊,我再說一遍,我明天就要去駕駛新客輪了。你應該祝福我啊,不,祝福我和董菡珠小姐?!?/p>

“老喬啊,我更聽不明白了?!?/p>

喬凡尼反倒是不解了:“余老板,難道你的腦子高興壞了嗎?你的國家勝利了,我的國家被盟軍占領了。不過我不會再回這個讓我傷心的國家了。上海將是我重新開始的地方。”

“你不想在這里跳舞了嗎?這不是你當初開始的地方嗎?”余青山這下明白了,船才是喬凡尼的最愛。

“那時是出于無奈,現在才是真正的開始。余老板你還不明白?”

余青山輕聲嘆息著說:“我明白,喬啊,我舍不得你啊?!?/p>

兩人擁抱著,緊緊地,久久地。

董菡珠流淚了,然后,她張開雙手搭在兩個抽泣的男人的肩上。

“寧志號”客輪下水儀式很隆重,董揚仲、朱云軒和市長派來的特使共同剪彩。人們的眼光齊齊射向這艘簇新的客輪,為董揚仲和朱云軒的遠見叫好。

董揚仲和朱云軒鄭重地把一個銅質的客輪方向盤模型交給喬凡尼,喬凡尼雙眼炯炯地接過來,親吻著。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潮濕了。董揚仲握住他的手說:“喬凡尼先生,寧志號客輪今天就正式交給你了。我們期待你的成功?!?/p>

“董先生、朱先生,非常感謝你們把寧志號交給我,這將是我最大的榮幸。從今天起,我的命運就和它在一起了?!?/p>

三個男人的雙手交叉在一起。不遠處,董菡珠淚流滿面,在淚水模糊的視線里,這幅圖景時而重疊,時而變幻著色彩,裊裊婷婷,虛虛實實,高大的意大利男人突兀成一個絢爛的光影。那一刻,董菡珠覺得自己被這個光影融化了。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張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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