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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 墨

2017-11-23 03:25:10郭萬金艾冬景
文史哲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點校墨家墨子

郭萬金 艾冬景

原 墨

郭萬金 艾冬景

墨子影響極大,史料極少,有限史料中孕含著無限的文化信息。史家的態(tài)度,諸子的褒貶,使得枯渴史料中的墨子形象漸為豐滿。墨之源流,近本于工,遠溯于巫。古代國家大事,惟祀與戎,儒以祀為職,墨以戎為業(yè),并為顯學(xué)。墨家“以戎為業(yè)”,正是以“工”為其顯著標識的,其言行思想表現(xiàn)出典型的技術(shù)思維與軍事色彩。墨子是由“技”而“道”的集大成者,是官方認可的工師,亦是墨家內(nèi)部尊崇的“巨子”。

墨子;儒墨;兵戎;工師

“四海逐利”、“天下皆楊”每每是墨學(xué)發(fā)端的契機。遠溯千載,戰(zhàn)國紛紜,孟子倡言排墨的背景即是“楊朱之言盈天下”;近百年,國危時亂,梁任公為墨子張目,開篇便稱:“今舉中國皆楊也!”儒學(xué)獨尊,牢籠百代,墨家以“救世”姿態(tài)奔命于世,獨樹一幟,卓然分庭抗禮于名利之世,誠有其不廢之道。“墨子極富于信仰的宗教精神,又具有極理智的科學(xué)態(tài)度,此在世界思想史上是一個最奇特的人,不獨在中國為僅見而已?!?熊十力:《十力語要·談墨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89頁。然而,如此卓絕的思想家,留于正史的資料,竟一如其為人之“枯槁”。

一、《史記》的態(tài)度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末尾寥寥二十四字:“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jié)用?;蛟徊⒖鬃訒r,或曰在其后。”這是墨子在正史中的全部記載。誠如梁啟超所言:“此史料可謂枯渴極矣?!?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8頁。太史公如此惜墨如金,在墨學(xué)沉寂的漫長年代,并不會有太多異議,待到墨學(xué)大興的時期,便會惹出不少為墨子打抱不平的人物。清儒孫詒讓稱,《史記》攟采極博,“唯于墨子,則僅于孟荀傳末附綴姓名,尚不能質(zhì)定其時代,遑論行事?然則非徒世代綿邈,舊聞散佚,而《墨子》七十一篇,其時具存,史公實未嘗詳事校核,亦其疏也”*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680頁。。后來的方授楚也認為,“一名史家為圣哲如墨子者記述生平,僅此二十四字,草草繳卷,如無其他原因,則亦史遷之疏矣”*方授楚:《墨學(xué)源流》,北京:中華書局/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1頁。。易白沙亦稱,“記載如此簡略,此史公之疏也”*易白沙:《述墨》,《青年雜志》第1卷第5冊(正月號)。。伍非百亦以為“史公去古未遠,值墨學(xué)衰微之際,對此異派大師,不肯略加考究”*伍非百:《墨子大義述》,南京:國民印務(wù)局,1933年,第5頁。。陳柱對于《太史公書》不為墨子立傳,雖頗有微詞,卻有心開脫,稱:“學(xué)術(shù)上如此重要之一人,而所述乃僅如此而已。故近世學(xué)者,深為失望。或譏史公之疏略無識?;蛞詾椤妒酚洝分摵啞S嘁詾楹笳f是也。此二十四字,接上文云云,實未免太過唐突。無論如何之古文法,決不如是。”*陳柱:《墨學(xué)十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頁。并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等文法為例,認為《史記》系“脫簡無疑”。但也有研究者認為“蓋”字“或是‘若’字之誤”*梁玉繩:《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73頁。。蔣伯潛則“疑此二十四字,乃后來讀《史記》者在簡末附記而羼入正文者”*蔣伯潛:《諸子通考》,臺北:正中書局,1948年,第191頁。。

其實,《史記》中“孟子傳”僅144字,實際的傳記內(nèi)容只有60余字,不過是增加了幾句對孟子不能為世所用的分析。“荀子傳”要豐富些,有193字,但如剔去插敘議論之言,所余亦不過百字左右。此外,像“淳于髡傳”有244字,“騶衍傳”是最長的,有516字。可見,傳記字數(shù)的多寡與傳主的重要程度并沒有必然的比例關(guān)系。司馬遷作此傳的旨趣在《太史公自序》中寫得十分明確:“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tǒng)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對于“好利之弊”的批評是貫穿全篇的主旨,著力表彰的正是儒、墨的精神?!睹献榆髑淞袀鳌芬则|(鄒)人孟軻發(fā)端,緊隨其后的是騶子之屬:騶(鄒)忌、騶(鄒)衍,以及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鄒)奭等,均在此列。這些人都曾在稷下講學(xué),有著“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的共同標識,并博得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的尊寵。再次是年五十始來游學(xué)于齊的荀卿,也頗受重視,曾三為祭酒,卻因讒言而不得長久。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長盧、吁子等因“世多有其書”被一筆帶過。最后提到是墨翟。騶(鄒)衍是“干世主”的成功典范,淳于髡以承意觀色為務(wù),亦得厚遇,然“終身不仕”。孟子不合于世,荀子三為祭酒而受讒,文直事核的敘述中以“以學(xué)干世”為主導(dǎo)性關(guān)注,不枝不蔓,施以濃墨的人物中深蘊春秋筆法,全傳的褒貶意味在“此豈有意阿世俗茍合而已哉”的慨嘆中盡顯無遺。在“天下方務(wù)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的時代風潮之下,孟荀之儒術(shù)自然不合于世了,略早些的墨子其實同樣也是“不合于世”序列上的人物。司馬遷明顯存為生前寂寞者立傳表彰之用心。

最后出場的墨翟被冠以“宋之大夫”的頭銜,這一點在《墨子》中卻未能得到證明。《墨子》中可以作為墨子與宋關(guān)系密切的有力證據(jù)有兩條:一是《魯問》篇中有“子墨子出曹公子而于宋”之語,俞樾認為此句當作“子墨子仕曹公子于宋”解;再有就是最著名的“止楚攻宋”,墨子不惜兼行十日十夜救助宋國。然而,這兩條證據(jù)均未被司馬遷認可,而未采納入傳?!妒酚洝烦緜魍?,涉及墨子及墨家的記載有13處,絕大多數(shù)都以“儒墨”并舉的模式出現(xiàn)。半數(shù)來自他人言論的轉(zhuǎn)引,如《始皇本紀》、《陳涉世家》引賈誼《過秦論》,《禮書》引《荀子·禮論》,《魯仲連列傳》引魯仲連所遺燕將書,《鄒陽列傳》引鄒陽獄中所上書,《李斯列傳》引趙高語,《主父偃列傳》引徐樂上書,《太史公自序》引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余者則系史遷之語,進入史傳敘述的有兩則:《莊子傳》稱莊子“剽剝?nèi)?、墨”,《荀子傳》稱荀子“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此外皆是太史公的議論之語,分見《平津侯主父列傳》、《游俠列傳》、《太史公自序》等。司馬遷尊儒宗道,對于墨家亦頗為敬重,其父《論六家要旨》墨家存129字,儒家僅存63字,并充分認可了墨家“雖百家弗能廢”的地位。反復(fù)稱引的儒墨對舉雖非史遷自語,卻也透露出其對墨子的“稱賢”態(tài)度。《孟荀列傳》中的“獵儒墨之遺文”不僅明白無疑地表明了太史公的承繼弘揚之志,更透露出司馬遷的謹嚴審慎的記述態(tài)度。

二十四字的記載固然“枯槁”,但孟荀之傳多以其入仕游歷而論,亦無太多細節(jié),墨子傳中的“宋之大夫”或可與之相當,即或此篇脫簡缺文,想來文字也不會太多。西漢時,墨學(xué)式微,史料湮滅、匱乏,司馬遷很是下了一番“獵遺文”的工夫,但文獻真?zhèn)坞s糅,或有抵牾,詳事校核,卻無法“整齊”。梳理出清晰完備的生平譜系,慎而立傳,僅得寥寥,實非其疏,恰是司馬遷對于墨子的特殊敬意。

二、先秦史料中的墨子角色

最為飽滿的形象當然來自于“止楚攻宋”精彩敘述?!赌印す敗酚兄儆嘧值脑敿氂涗?,絕大篇幅集中于墨子與公輸班的對話,最為生動的便是“行十日十夜”的急切情態(tài)?!稇?zhàn)國策》的敘述僅有二百五十余字,卻特別寫出了“百舍重繭”*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46頁。的細節(jié)?!妒印ぶ钩煛放c此大略相同,再到后來的《呂氏春秋》,則增加為“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94頁。的形象描述。這一描述被后來的《淮南子》襲用,還增加了“墨子聞而悼之”的心理描寫。然而,最為重要的敘事要素時間、地點、人物卻有些缺失、混亂:時間不詳;出發(fā)地點或魯,或齊;首先游說的對象或為公輸般,或為楚王。分量最足的論辯對話是子書的顯著標識,卻難以成為嚴格的史料。值得注意的是,由連夜趕路而延伸出來的足部特寫,除卻踵事增華的文學(xué)意義之外,更使墨子的“非攻”形象飽滿完備,其后所隱藏的則是社會對于墨子義舉的普遍認同?!爸乩O”的形象在先秦史料中并非僅見,如《墨子》中的禽滑厘,《莊子》中的曾子、士成綺,《韓非子》中的文公隨從,《荀子》中“養(yǎng)親而無孝名”者,以及《呂氏春秋》、《文子》、《列子》中的“禹”。他們或“胼胝”,或“重趼”,大多含有執(zhí)著行道的勤苦精神,其后能成為人物形象之典范者,則只有“墨子”、“大禹”二人。而稍微晚出的“裂裳裹足”更成為墨子的獨特標志,連同“聞而悼之”的心理狀態(tài)一并寫出了墨子的急公好義,“非攻”的急切言行中飽含著“兼愛”的心境,“貴義”的追求中更有“節(jié)用”的務(wù)實,如此的墨子已然成為墨家思想的集中代言者。雜家博取眾長,不主一家,如此的墨子形象則是意氣最少的一般描述。

《韓非子》中涉及墨家的記述約有7處,2處為墨子作“木鳶”,其余5處則圍繞“顯學(xué)”而展開議論。盡管有“李、惠、宋、墨皆畫策”*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62頁。的批評,亦有“楊朱、墨翟”并為“天下之所察”的認可,盡管儒、墨之學(xué)在其“參驗”的尺度下“非愚則誣”,但儒、墨兩家始終是不容置疑的“世之顯學(xué)”*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第456頁。,弟子眾多,聲望顯赫。與之相似,墨家在整個《莊子》中未曾單獨出現(xiàn),而總是或與儒或與楊同時接受莊子的質(zhì)疑、批評。盡管未曾明確給予“顯學(xué)”的定位,但頻繁的“儒墨”并稱,已足以說明二者于晚周學(xué)術(shù)中的獨特地位。

《荀子》中涉及墨家的篇目較多,有《修身》、《非十二子》、《儒效》、《富國》、《王霸》、《天論》、《禮論》、《樂論》、《解蔽》、《成相》等,然態(tài)度已大不相同。荀子“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wù)息十二子之說”*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61頁。,指摘諸子,昌言排擊。與韓非、莊子不同,非樂薄禮的墨家成為荀子重點批判的對象。格外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固然來自于針鋒相對的立場分歧,卻也透露出荀子對于墨家的特殊關(guān)注。反復(fù)深入的批駁指摘恰好從另一方面反映了荀子的重視態(tài)度,弟子韓非對于墨家的“顯學(xué)”定位或即以此為本。還應(yīng)注意的是,荀子在批判“俗儒”之流“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shù),繆學(xué)雜舉,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時,特別指出“其言議談?wù)f已無以異于墨子矣,然而明不能別”*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139頁。。此言雖為抨擊“俗儒”而作,逆向而思,俗儒的“無以異于墨子”自然意味著墨子與儒家的相似。儒墨的相似有目共睹,卻“明不能別”,于隆禮明分的荀子而言,當然要奮起排擊,明辨其非。由此可知,荀子的昌言詆墨不僅是由于主張上的分歧,更有辨異層面的特殊指向。對于墨家的影響,荀子并未有明確的認可,唯《成相篇》中有“禮樂滅息,圣人隱伏墨術(shù)行”的論說。然而,特殊的抨擊態(tài)度已然顯現(xiàn)出了墨學(xué)在當時的特殊地位,更暗示出儒、墨間的特殊關(guān)系。

諸子言說中不乏關(guān)注史實、年代、地位的諸多糾紛,然而,以思想文化的視角切入,直接以言說論辯的敘述態(tài)度、內(nèi)在觀念、一般思想作為關(guān)注對象,則可以避免一些論點的糾纏,在思想文化的歷史脈絡(luò)中勾勒出略微清晰的墨子形象。先秦史料中的墨子作為“兼愛”、“非攻”、“薄禮”等主張的代言者,算不得血肉飽滿的歷史人物。起初的墨子僅僅是思想的提出者,且與儒家有著特殊的近緣關(guān)系。隨著自身的發(fā)展以及儒家的激烈批判,墨家的地位得以提升,與儒家一道被視為顯學(xué),墨子及其后學(xué)的言行日漸成為諸子立說時的例證論據(jù),無論態(tài)度上肯定還是否定,無論形象上是豐滿還是枯槁,墨子已然成為思想史上無法避繞的偉大人物。

三、儒與墨

墨子后于孔子之論并未得到十足的史料證明,中間夾雜著不少儒學(xué)宗主下的習(xí)慣情緒。清儒汪中認為墨子“其年于孔子差后,或猶及見孔子”,此說大約是后世對墨子“并孔子時”最為認可的一種解釋,雖認同寥寥,且自身也底氣不足。汪中的另一番話卻很值得注意,其稱:“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來所未有矣。自墨者言之,則孔子魯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埓,其年又相近,其操術(shù)不同,而立言務(wù)以求,勝此在諸子百家,莫不如是。是故墨子之誣孔子,猶老子之絀儒學(xué)也。歸于不相為謀而已矣?!?汪中:《述學(xué)》,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3頁。這種放棄了儒學(xué)宗主立場的逆向思考,在相當程度上體現(xiàn)了洞察歷史的思想穿透力。對于孔、墨時代的考量,深受思想史上的正統(tǒng)別流尊卑意識滲透,蘊含著層累的歷史慣性之影響。史料有缺,孔墨時代的先后無可質(zhì)定,如汪中這樣盡力以平等的眼光使有限推斷更接近真相,或是一種可取的思路。《論語》不及墨子,《墨子》頗詬儒者,墨家又備受孟、荀指斥,但司馬遷《史記》卻將其附于《孟子荀卿列傳》之末,更以孔子為參照物討論其時代,兩個“或曰”明顯透露出儒墨近緣的意識?!安黄谛薰拧钡捻n非對于“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王先慎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韓非子集解》,第456頁。的主張并不認同,這位反傳統(tǒng)的批判者將儒墨并稱為顯學(xué),視為崇尚先王之道的代表,則是從否定者的角度認同了儒墨的近緣關(guān)系。

“墨子蓋深受儒家思想之影響,而卒與之反。其于老氏或亦不無關(guān),如非樂、節(jié)葬等主張,與反樸守儉意思皆相通?!?熊十力:《十力語要·談墨子》,第88頁。西方也有學(xué)者認為墨家的“許多學(xué)說同儒家太接近,失去了獨立存在的地位”*[英]萊芒·道遜:《中華帝國的文明》,金星男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7頁。。

關(guān)于儒家之來源,說者甚眾,且不乏名家。章太炎先生認為是“求雨的巫覡”,胡適先生認為是“治喪相禮”的殷族教士,錢穆先生認為是通習(xí)六藝之術(shù)士,馮友蘭先生認為儒是散在民間,教書相禮的學(xué)問專家。此外又有樂師、禮官、祭師、保氏諸說。關(guān)于“儒”(需)之語源的考證,分歧頗多,關(guān)于“儒”之職守的具體規(guī)限,未有定說,然而,若以粗線條的通約思路來看,有兩點大體可信:一、“儒”起源于“巫”;二、“禮”是“儒”最核心的關(guān)注。源自古巫,毋庸贅言,孔子亦自言“與史巫同途而殊歸”*廖名春釋文:《馬王堆帛書周易經(jīng)傳釋文·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頁。。在古巫的諸多職責技能中,“儒”于“禮”尤為重視,墨子、莊子對儒家的抨擊皆發(fā)端于“禮”,而“儒”之重冠服、明典儀,所體現(xiàn)的是對“禮”的直接參與,至于修教化、習(xí)六藝則是對于“禮”的間接傳播?!墩撜Z·顏淵》曰:“克己復(fù)禮為仁?!比寮业暮诵睦砟睢⒒揪?、一般準則等大抵沿著“克己復(fù)禮”的求仁路向展開,視、聽、言、動一準于“禮”?!墩f文》有云“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大致勾勒出“禮”的原始內(nèi)涵。《禮記·祭統(tǒng)》曰“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重筆點染出“禮”的核心指向。劉師培曰:“古代禮制悉該于祭禮之中,舍祭禮而外,固無所謂禮制也?!?劉師培:《古政原始論》《劉申叔遺書》(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78頁。這里的古代正是《莊子·天下》篇“古之人”的時代,錢穆亦言:“古人學(xué)問,可以一字盡之,曰惟‘禮’而已。”*錢穆:《國學(xué)概論》,第25頁。全知全能的古巫以一套完整的行為溝通天地人神,其中涉及一系列儀式、規(guī)則、文辭、場地、設(shè)施、用具等,以及就不同對象、時令的綜合考慮,更包含滲透其中的觀念、知識、思想等。隨著古巫的分化,神、人關(guān)注的此消彼長,包羅萬象的事神之祀凝結(jié)為治人之禮?!胺蚨Y,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是故夫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達于喪、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85頁。幾乎涵蓋儒家一切志業(yè)的“禮”正是其于古巫處所接受、傳承、發(fā)揚、闡釋的祭祀傳統(tǒng),“儒”之于“禮”正如“巫”之于“祀”,有著毋庸置疑的絕對意義,而“巫祀”與“儒禮”的對應(yīng)模式,或是對儒家源流的貼切闡釋。

“夫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154頁。“祀”當一國之重,以之為業(yè)的“儒”發(fā)揚蹈厲,加之孔圣教化廣大,遂成一代顯學(xué)。然而,學(xué)術(shù)之顯赫,并不是哪位圣賢明王可以獨力造就的,必有學(xué)術(shù)自身與現(xiàn)實生活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更有社會對此相關(guān)論題的密切關(guān)注,諸般具備,方可實現(xiàn)?!笆乐@學(xué),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第456頁?!叭濉币颉办搿倍鵀椤笆馈彼?,先秦時代,墨家能與之爭鋒,并為顯學(xué),所據(jù)為何?宗師墨翟的刻志厲行僅為內(nèi)力,必有強大外力之推動,方可成就。于古人而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成公十三年”,第861頁。。祭祀之外,關(guān)系重大者,唯有兵戎,所謂“兵者,國之大事也”*孫武撰,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頁。。作為關(guān)系國家生死存亡的重要行為,其意義之重大不言而喻。戰(zhàn)爭是古代社會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是國家形成的重要因素,《周禮》所涉及的國之“大事”、“大故”多系戰(zhàn)事,“《易經(jīng)》中戰(zhàn)爭的文字之多,實在任何的事項之上”*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郭沫若全集·歷史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1頁。。由此而論,與“祀”并駕齊驅(qū)的“戎”足以形成與“儒”相頡頏的另一門顯學(xué)。儒家之外,“墨”為顯學(xué),其在“戎”乎?

四、以戎為業(yè)

以墨子其人而論,最為確鑿的二十四字史料中赫然有著“善守御”的字樣,且是首要的形容之辭。與攻伐相對的“守御”無疑是最為基本的軍事活動。太史公對此特別標明,無疑是墨子“重戎”最為有力的證據(jù)之一。如前所論,在先秦史料中,墨子最為光彩的活動便是止楚攻宋、止楚攻鄭、止齊攻魯?shù)确枪チx舉。墨子一次次出現(xiàn)于戰(zhàn)爭之中,以防御之術(shù)成為戰(zhàn)爭的主角,盡管沒有史證的鑿實,但墨子對于軍事的關(guān)注的傳說是遠遠勝過其他諸子的,乃至被視為守御制勝的典范。

以墨家言論而言,《墨子》一書,涉及古之戰(zhàn)事者,數(shù)量頗多,對上古戰(zhàn)爭的記載尤為豐富、詳細。如《明鬼》篇所載:“湯以車九兩,鳥陳雁行,湯乘大贊,犯遂下眾,人之遂,王乎禽推哆、大戲。”*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243頁。特別的列陣狀寫、戰(zhàn)事描繪正表現(xiàn)出墨家對于兵戎的特別關(guān)注。再如《非攻》篇關(guān)于“湯奉桀眾以克有(夏)”*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第149頁。的征程記述,其可信性得到了后世考古成果的印證*參見羅琨:《商代戰(zhàn)爭與軍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368頁。,說明其于戰(zhàn)事的記載有著特殊的嚴謹態(tài)度。當然,最具說服力的,還是《備城門》、《備高臨》、《備梯》、《備水》、《備突》、《備穴》、《備蟻傅》、《迎敵祠》、《旗幟》、《號令》、《雜守》等多達11篇的軍備專論,另有關(guān)于守城之法的9篇佚文,按《漢志》所載,《墨子》71篇,共計20篇的兵守專論,所占篇幅已極為可觀。如果將《非攻》篇這樣的兵道專論以及散布于各篇中戰(zhàn)事論述也計算在內(nèi)的話,《墨子》之言兵,當居諸子之首,遠遠勝過不足六千字的《孫子兵法》。此外,關(guān)于《墨子》軍事思想的研究,是當前墨子研究中一個重要領(lǐng)域,論者甚眾,成果亦豐,絕非其他諸子(兵家除外)可以比擬。

《論語·衛(wèi)靈公》有云:“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明日遂行?!笨鬃訉τ诒值目桃饣乇芘c墨家的關(guān)注重視恰好相反,俎豆為“祀”之象征,軍旅則是“戎”之根本,儒家的重“祀”為墨家的重“戎”留足了空間,墨家能與儒家并為顯學(xué),正在于其對“國之大事”另一端“戎”的身體力行與深入思辨?!稘h志》兵家分權(quán)謀、形式、陰陽、技巧四類,《墨子》所屬的兵技巧家言“最切實用。然古今異宜,故不傳于后”*呂思勉:《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第133頁。。而兵權(quán)謀,“專論用兵之理,幾無今古之異”*呂思勉:《先秦學(xué)術(shù)概論》,第133頁。,流衍最廣。關(guān)于用兵之理,諸子各有見解,或深或淺,或?qū);蚍?,《漢志》于此類之下,省略最多,孫、吳以思論之精為后人推許,但態(tài)度嚴厲的非議之聲亦不絕于耳。早在荀子,便有“孫吳上勢利而貴變詐”(《議兵》)的指斥,直至明朝,宋濂尚言:“古之談兵者,有仁義,有節(jié)制,至武一趨于權(quán)術(shù)變詐,流毒至于今未已也。然則武者固兵家之祖,亦兵家之禍首歟?!?宋濂:《潛溪后集·諸子辯》,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65頁。滿清親王允禮更是一針見血:“春秋以來談兵者凡數(shù)百家,而《孫武子》十三篇、《吳起兵法》為最,然其言愈精而其心愈忍矣。”*允禮:《孫吳論》,《清文穎》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中華文化重德尚義,企慕和平,雖也承認戰(zhàn)爭之意義,卻貼上“不得已而為之”的標簽。在如此文化生態(tài)下,以“詭道”言兵的孫吳當然不及以“非攻”論戰(zhàn)的墨子更能得到社會認可,墨家的“守”成為中國論“戎”的基本態(tài)度,這樣的軍事思想,雖不及權(quán)謀、攻伐具有戰(zhàn)爭實效,卻與民族心理更為相契,成為顯學(xué),自在情理之中。

“以戎為業(yè)”的墨家所以能夠成為顯學(xué),在“守”而不在“攻”,在“技巧”而不在“權(quán)謀”。早期社會中,兵役制度大半為舉族皆兵,凡有作戰(zhàn)能力之男丁,均須當兵服役,士人尤然。顧頡剛先生即言:“吾國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士為低級之貴族,居于國中(即都城中),有統(tǒng)馭平民之權(quán)利,亦有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之義務(wù)。”*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85頁。墨家自不例外,但其所服兵役的主要內(nèi)容卻并非執(zhí)戈上陣,而是設(shè)防備守,具體的工作則集中于器械制造、機關(guān)設(shè)計等軍事防御工程。墨子,作為墨家之代言者,當然是此中翹楚,以今日眼光視之,或可稱為一位杰出的軍事工程師。無獨有偶,西方語言中Engine(工程師)一詞,直到18世紀才擺脫了最初的軍事含義*[英]李約瑟原著,[英]柯林·羅南改編:《中華科學(xué)文明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00頁。。而墨家的“以戎為業(yè)”正是以“工”為其顯著標識的,無論其組織形態(tài),還是其理論邏輯,均在這方面留下了極為深刻的歷史烙印。

五、工師與繩墨

“工”之由來久矣,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構(gòu)成部分,可以追溯至最早的石器制作。早期的石器常常集多種用途于一身,可用于勞動生產(chǎn),亦可用來攻擊自衛(wèi),自然有著武器的色彩。甲骨文中的“工”字更屬常見,歧義亦多,或云像斧形,或曰像連玉形,可用作攻擊之“攻”、戎功之“功”、貢納之“貢”、貢典之“貢”、官吏之“官”等。前兩種用法均與軍事有所關(guān)聯(lián),后兩種則涉及祭祀禮儀,恰說明了“工”與“國之大事”密切相關(guān)。于省吾先生指出:“工亦讀如字,指官吏言之?!稌虻洹分世灏俟ぁ瑐慰讉髦^‘工,官也’,《詩·臣工》之‘磋磋臣工’,毛傳謂‘工,官也’。工訓(xùn)官古籍習(xí)見?!?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3頁。在《詩》、《書》時代,“工”很是具有“官”之品格,按《國語》所載,《齊語》云:“處工,就官府”、令工“群萃而州處”?!稌x語》云:“公食貢,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皂隸食職,官宰食加?!笨梢姡肮ぁ敝率乘B(yǎng)由國家提供,系某種意義上的“食俸者”。《左傳·昭公七年》有一段關(guān)于臣屬等級的論述,曰:“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北M管“士庶工商”的排列屢見于《左傳》、《國語》之中,但在區(qū)別上下的序列中,卻沒有工的位置,正折射出“工”之地位與眾不同?!抖Y記·王制》所述甚為明確:“凡執(zhí)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醫(yī)、卜及百工?!睂⒁浴凹肌睘槁毜摹鞍俟ぁ奔{入巫、史之列?!吨芏Y·考工記》云:“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也?!编嵭⒃唬骸鞍俟ぃ究帐鹿僦畬佟究?,掌營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廟,造宮室車服器械。”無論是城郭之營建,抑或是器械的制造,均與軍事關(guān)聯(lián)甚深,而《考工記》所列工種中,專門的兵器制造約占五分之一,涉及軍用者,或達半數(shù)以上。可見,“工”之為用,雖不限于軍事,卻以此為重。需要特別指出的則是其“國有”特征,作為關(guān)系國家大計的軍事工程、武器制造,無論場所、工具、材料等,多半為官屬,參與設(shè)計、制作的“百工”、“工匠”之流,同樣由國家奉養(yǎng)*具體分工中,最為粗淺的笨重工作、無關(guān)大局的細末工作,必然會使用奴仆任之,即所謂的“工奴”。由于其所從事的工作缺乏技術(shù)含量,可以隨意替代,更不會有“工之子恒為工”的世襲傳承,自然地位低下,通常被視作“奴”,或不得入“百工”之列。。墨家“以戎為業(yè)”,溯其職業(yè)之本,即是這樣的“工”,有獨立的職業(yè)技能,有特殊的知識背景,有相當?shù)纳鐣匚唬蜍娛碌奶厥庑远信e足輕重的意義,而此,正構(gòu)成了墨學(xué)所以能夠成為顯學(xué)的社會基礎(chǔ)。

關(guān)于墨子的出身,《史記》定位為“宋大夫”,鄭樵將墨氏歸于“孤竹君之后”,其后顧頡剛、童書業(yè)諸先生均從姓氏源流肯定墨子的貴族血統(tǒng),傅斯年先生更指出:“墨子出身蓋亦宋之公族(顧頡剛語云,墨氏即墨夷氏,公子目夷之后。其說蓋可信),后世遷居于魯,與孔子全同。”*傅斯年:《性命古訓(xùn)辨證》,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2冊,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25頁。然而,“上無君上之事,下無耕農(nóng)之難”的墨子卻以“賤人”自稱(參《墨子·貴義》),所帶弟子“面目黎黑,役身給使”,孟子言其“摩頂放踵”,荀子斥為“役夫”,顯得并無絲毫的大夫風范。錢穆先生則從字義引申,認為“墨”為奴役之稱,現(xiàn)代研究者則多半按照職業(yè)習(xí)慣將迥異于“農(nóng)”的墨子看作為手工業(yè)匠人。以歷史眼光來看,貴族在遠源上與工匠角色并無實質(zhì)性尊卑之別?!对姟吩啤熬佑谝邸?,古代差役系古代貴族對于國家的應(yīng)盡義務(wù),有身份有地位的君子自無例外?!墩f文》云:“役,戍邊也。”兵役是古代政役最為基本的構(gòu)成,對于“以戎為業(yè)”的墨家而言,服役戍守并非有失身份之事,倒是職中應(yīng)有之義。以其可能從事的事務(wù)而論,制造兵器、修筑城池,自與講學(xué)論道不同,長期的野外勞作,不免使之“手足胼胝,面目黎黑”,以行事、容貌而論,不免有些近乎苦工。這與貴族的血統(tǒng)、“百工”的官位并不協(xié)調(diào)。如果說墨家必須依靠苦力謀生的話,那么這個“苦”是生存的必需,而非一般意義上的自討苦吃。然而,墨家卻被冠以了“自苦”*《莊子·天下》篇一再稱墨家“以自苦為極”,“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的標簽,這恰好說明墨者并非藉此謀生的“勞力者”,乃是能夠身體力行的“勞心者”——墨子不僅十分認同王公、士君子、農(nóng)夫、婦人的分工,更極力主張“各從事其所能”*參見《墨子》中《非樂》、《耕柱》、《節(jié)用》諸篇。?!吨芏Y·考工記》曰:“智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第3114頁。林尹先生《周禮今注今譯》斷為:“智者創(chuàng)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笨蓚湟徽f。特別標明的“圣人”屬性無疑有著正名定分的探源意義,能述之守之的“工”與儒家述而不作的傳統(tǒng)頗為吻合,而緊承“智者”的“巧者”定位最可說明“工”之地位的不凡,亦折射出儒、墨之間的近緣關(guān)系。所謂智者,約與古巫相近,是知識、技能的最初擁有者,能夠“述之”的“巧者”則是社會分工細化后的新知識階層,祝史醫(yī)卜等皆在其列,工亦不例外。墨家即是這樣述之守之的巧者,不僅有高貴的學(xué)統(tǒng)、專門的技能,更有著不低的地位,但職業(yè)所限、志向所至,越是出色的墨者,越需身體力行,越是近乎役徒,每每表現(xiàn)出有悖常情的“自苦”,此非故意標榜,正是本色所在。

論及墨子的官守,“宋大夫”的回答略顯疏簡。墨子為“工”,墨家弟子為百工之屬,以墨子的領(lǐng)袖地位而言,當為百工之長,即古之“工師”。古代“工官”,初見于甲骨文之“工”,“巫”字從工,其義相通,工、巫之屬即是當時有力之職守。商周金文中,“司工”之名屢見于器。郭沫若先生言:“凡司空之職,彝銘均作司工,無作司空者?!?郭沫若:《金文叢考》,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65頁。周代六卿,司空為冬官,掌管工程。營城郭,建都邑,制社稷宗廟,造宮室車服器械,監(jiān)百工,與墨子之言行職守頗為相合。先秦典籍中又有工師之職,《禮記·月令》先曰:“命工師令百工,審五庫之量,金、鐵、皮、革、筋、角、齒、羽、箭、干、脂、膠、丹、漆,毋或不良。”*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第435頁。又曰:“命工師效功,陳祭器,按度程。”更反復(fù)強調(diào),“毋或作為淫巧,以蕩上心,必功致為上?!?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第489頁。與墨家之節(jié)用務(wù)實精神甚為吻合?!肮煛彪m于《周禮》中未見,然《左傳》中的“工師駟赤”當深為留意。這位“工師駟赤”雖僅于史籍中一現(xiàn),卻是郈邑戰(zhàn)役的主角,不僅是戰(zhàn)爭勝負的決定者,還懂得賦《詩》對答。而曾經(jīng)“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的墨子不僅屢屢稱引《詩經(jīng)》,亦是多次攻守戰(zhàn)役的靈魂人物。冷兵器時代,軍事工程技術(shù)于戰(zhàn)爭勝負關(guān)系重大,從事如此要職者自是戰(zhàn)事之關(guān)鍵人物。駟赤、墨子無疑系其佼佼者,不僅攻守之“技”嫻熟,而且有著“道”的關(guān)懷?!墩撜Z·為政》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庇伞捌鳌倍暗馈钡鸟喅?、墨子之流自不同于一般層面上的“某工”,而是有著傳道品格的“師者”?!盾髯印ね踔啤贩Q:“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于家,工師之事也?!睓?quán)衡辨識之職能的特別提出,正折射出“工師”所專有的衡量能力與評定權(quán)力?!妒酚洝の宓郾炯o》載:“讙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辟?!?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一《五帝本紀》,第28頁??梢姡熣摱ㄆ疯b之事,古已有之。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稱:“工師,若今大匠卿也?!?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一《五帝本紀》,第29頁。大匠卿,為梁隋官職名,掌土木之工,改之漢時“大匠”,秦有“少府”,春秋時則為工正、工尹、工師,掌管百工。能夠品評他人,且為世所認可者,定為杰出之輩,即今之大師巨匠。孟子最是一針見血,一曰“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第803頁。,再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第944頁。。以規(guī)矩繩墨為大匠標識,擬之墨子之言行信念,最為貼切。

“工師,工官之長也?!?鄭玄注,孔穎達疏,龔抗云整理,王文錦審定:《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640頁。雖系國家所設(shè)官職,卻不僅是官方的地位認可,更包含著特殊的社會認同。以“工”而論,規(guī)矩繩墨最為重要,以“師”而論,技藝傳授外,須有“道”之升華,二者兼之,方可為一流大匠,墨子適足當之。以官職論,墨子是宋之大夫;以技而論,墨子能以木為飛鳶;以職守而論,則有善守之譽;以道而論,則有兼愛尚同之說,授徒講學(xué),與儒并顯。墨翟技巧過人,德行服眾,有著特殊的個人魅力,是當時最杰出的工師。墨家弟子多為百工之屬,服役從學(xué),甘為赴火蹈刃,在內(nèi)部以“鉅(巨)子”作為首領(lǐng)之尊稱,作為標識的則是不可或缺的規(guī)矩法度。墨家之“工師”,有如儒家之“師儒”,由來已久,流衍廣遠,直至今日,土家族對技藝嫻熟的工匠首領(lǐng)仍尊為“掌墨師”,有著特殊的職權(quán),地位崇高。禮失而求諸野,其間或有古之“工師”的印跡留存。

六、馀 論

墨之源流,近本于工,遠溯于巫?!爸苁宜ザ醯缽U,儒墨乃始列道而議,分徒而訟。”*劉文典撰,馮逸、喬華點校:《淮南鴻烈集解》,第66頁。儒以祀為職,墨以戎為業(yè),論其淵源,皆本之古巫之道術(shù),述往圣、救時弊,仁民愛物,故多有相通之處。“墨子之學(xué)以‘兼愛’、‘尚同’為本?!鎼邸?、‘尚同’則不得不‘尚賢’。至于節(jié)用,其旨專在儉約,則所以達兼愛之路也。節(jié)葬、非樂,皆由節(jié)用來。要之,皆尚儉之法耳?!?章太炎:《諸子略說》,上海人民出版社編:《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015頁。墨家對于儒家的非議,集中于違背節(jié)儉之旨的喪葬之厚、禮樂之繁,并及知命、遠鬼神的態(tài)度,指斥最激烈的對象則是“小人儒”,卻又與儒家的君子追求不謀而合了。

儒、墨同源而近,并為顯學(xué)。道、法異派,不辨細微,概而斥之。惟荀子為后起大儒,深為辨析,指斥最嚴,論述最詳,剖析最切。其言“墨子有見于齊,無見于畸”*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319頁。,誠為中的之論。墨家以戎為業(yè),職守在工,在他們身上有著濃重的技術(shù)思維與軍事色彩,體現(xiàn)在思想中,便是對于具體差異的忽視,習(xí)慣以同一的模式、同一的標準對待不同的對象,如“兼愛”之說,推其本心,自在生民之關(guān)切,然忽視百姓倫常之別,不免受到“無君無父”之譏,在小群體或可奏效,卻難以全面推行。墨家最講究“法儀”,重視方法,其“三表法”的提出導(dǎo)自于“言必有儀”的判斷,有著明顯的工具理性與實用考慮。又如“尚同”之說,是其為政之本,強調(diào)下級的思想言論、認識行為、賞罰輿論均要絕對服從上級、服從規(guī)律,亦是典型的技術(shù)思維與軍事色彩的體現(xiàn),對于確實存在的具體差異缺乏尊重,“他的全般思想,都站在尚同說的觀點上面,站在齊一主義的立場上面”*李石岑:《中國哲學(xué)十講》,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3頁。。儒家之勝,即在“和而不同”的提出,所謂“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第470頁。,儒、墨顯揚一時,儒家歷數(shù)世而獨尊,墨家則沒落無聞,其在此乎?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392頁。是荀子對于墨學(xué)的又一剴切之論。墨家以實用為鵠的,“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第116頁。。墨家以戎為業(yè),卻在兼愛思路下專意非攻,深層的學(xué)理矛盾顯然不能以實用與否的簡單評判來作答,然而,實用理性下的功用追求,使得墨家在探求更為宏深的學(xué)理時大受影響。“農(nóng)精于田而不可以為田師;賈精于市而不可以為市師;工精于器而不可以為器師。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第399頁。墨家之衰,正在于功用追求下的道器分離,以道而論,墨家與儒家極為相近,卻不及儒家的精細有別;以器而論,“墨家對自然界的興趣與他們在軍事技術(shù)方面的實用目的結(jié)合得太緊密了”*[英] 李約瑟原著,[英] 柯林·羅南改編:《中華科學(xué)文明史》,第218頁。。涉及軍事之技藝,多秘而不宣,弟子屢屢誠心苦求,墨子方為傳授,但一脈相傳,流而不廣,自墨子這樣的集大成式人物之后,墨離為三,卻未像儒家那樣出現(xiàn)孟、荀那樣的大成人物,后學(xué)離散,各守一隅,或并入儒家,或流為工匠。道離于器,師為之失,行之難遠,不免衰歇,即在今日,亦當深思。

[責任編輯曹峰鄒曉東]

郭萬金,山西大學(xué)國學(xué)院教授;艾冬景,山西大學(xué)國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山西太原 03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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