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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氧氣的魚

2017-11-23 22:57薛衛(wèi)東
牡丹 2017年31期
關鍵詞:顧盼科長老婆

薛衛(wèi)東

早上鬧鈴響的時候,老賀其實已經(jīng)醒了。想著上午的會,睡得不踏實。鬧鈴只響了一聲,老賀一把摁住,扭頭看老婆仍在酣睡,悄悄下床,到里屋門前,打開手機亮光,看留言板上兒子留言。

門上粘鉤掛的紙板寫著四個字:雞蛋灌餅。

老賀躡手躡腳到廚房,仔細把門關嚴。燙面、揉面,搟成餅,鍋熱起泡,筷子一戳,雞蛋液里打蔥花,倒面泡里頭。餅熟了,抹面醬,卷上豆芽、黃瓜絲、榨菜絲。想起老婆不吃蔥,又重新打了一個雞蛋,給老婆單做一個。

以前老賀不會做飯,是老婆老嚴做。老婆不講究,雜七雜八往鍋里扔,一做一大鍋,中午吃不完,晚上接著吃。老賀無所謂,但兒子受不了。兒子上了高中,身體發(fā)育快,吃的飯不抗饑,也不解饞,晚自習回來老喊餓。老賀三十多歲才有了兒子,心疼,就跟著電視學做飯,試驗了幾次,摸著竅門,做得慢慢像回事,也慢慢喜歡上做飯。

科長老米吃過老賀做的雞蛋灌餅,夸老賀是個吃貨。老賀看過一些食譜,也看過汪曾祺、陸文夫寫的一些美食文章。老賀認為,真正的吃貨,要一懂吃二會做三舍得下本錢。有次老賀做湯要買芫荽,一問,十五塊一斤,不舍買,換了幾根蒜苗。湯做好,雖然剁碎的蒜苗末青青可人,但芫荽和蒜苗味道截然不同,兒子不愛喝,一鍋湯讓老賀喝了三頓。

兒子吃完早飯上學走,老賀也慢慢下樓。走出樓洞,忽然想起一事,抬頭想喊老嚴,見六樓掩在濃濃的晨霧中,看不見窗口燈光,怕擾了鄰居,返回身扶著欄桿重新上樓。

拿鑰匙開開門,把老婆嚇一跳。房子小,在客廳角上做了一個小隔斷,當洗漱間。老嚴正脫了上衣,對著墻上鏡子前后地照。聽見開門聲,驚回身,一對兒大奶子甩了個弧,掉到老賀眼里,白花花的,刺得眼疼。

老賀看到老婆驚訝的眼神,趕忙點頭說:瘦了!

老婆退休后,晚上跳廣場舞,想把肚子上的肉減掉。聽了老賀的話,心里很受用,臉上卻冷冷的,知道老賀腿關節(jié)有病,重新爬六樓上來,不是為了說句恭維話。

啥事?老婆也不拿衣服蓋身體,接著晃一對松垮垮的奶,前后照鏡子。

這時候,如果老賀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也就算了。但老賀覺得喘著粗氣上六樓,不交代好像有點可惜。

那個,中午是吃西紅柿雞蛋撈面嗎?

是啊。老婆有點詫異,停止了身體搖擺。

哦,西紅柿切十字花刀,用開水燙皮,切碎后小火慢熬,出原汁兒,別加水,不然湯淡無味。老賀知道暴風雨即將來臨,壯著膽子一口氣說完。

你走六樓上來,就為了這個?老婆眼睛死死盯著老賀。

老賀已經(jīng)聞到風雨聲,強笑著說:這幾天西紅柿貴,五塊錢一斤,做不好,可惜了。

你個吃貨!除了吃,你還會干啥!西紅柿吃不起,是你掙得少!我要每月多拿一百零六塊錢,能買多少西紅柿!

老婆說著,身體突然前行幾步,手指頭指著老賀,差點碰著老賀的鼻子。

老賀嚇一跳,趕忙退后,從防盜門擠出身子,顧不上腿疼,扶著欄桿,快步下樓。樓是舊樓,樓道黑,走到三樓半,碰翻了鄰居臨墻碼的蜂窩煤,有兩個砸到腳面,痛得老賀咧嘴。想起上午要開的會,也顧不上收拾,出門洞往公交站跑去。

老賀老婆說的一百零六塊錢,是經(jīng)過認真計算的。當然,老賀老婆算不出。老賀老婆在公園上班,只是一個普通的綠化工,天天拿一把大鉗子,剪枝修葉,算不出這么精確的數(shù)字。老賀老婆原來是中級工,臨退休前,考了三次,千辛萬苦,終于考了個高級工證書,回家高興地把大紅證書拿給老賀看。想到考了證能增加工資,老賀也很高興,趁孩子上晚自習不在家,把生疏的功課溫習了一下。

正在關鍵時刻,老婆在身下突然說:對了,老賀,聽說有了證書,還要找找人事局的人,拿指標才能兌現(xiàn)工資,你明天上班想想法。

老賀聽了,立馬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草草收了場,到陽臺點根煙想辦法。

想來想去,老賀也想不出認識人事局的誰。自己雖說是個副科長,但單位級別低,科長也只是個副科級,副科長實際上只是個股級,根本不是組織部門承認的干部。單位有事或對外協(xié)調(diào)有關部門,處長都是直接找老米,老賀根本接觸不到外人。

老賀想了幾天,不知道該怎么辦。倒是老婆老嚴,一天天回家給老賀帶信息。比如,高級工聘任的指標每年按照取得證書的人數(shù)三分之一給單位,按照資歷排排,老婆差不多,但也不保險,處于聘與不聘邊緣。又比如,聽說可以單獨向人事局要指標單獨聘任,等等。

老賀老婆不和老賀商量,買了兩瓶酒、一條煙,下了命令:必須送出去!

老賀看看煙,硬中華,四百五一條,有些肉疼,心里罵老婆敗家。自己平常吸的,只是十塊一盒的大金渠。酒是二十年窖藏,用透明玻璃盒包裝,很精美。但隨之而來的問題很快驅趕了肉疼感,那就是怎么送,送給誰。

老賀沒辦法,只好騎車跑西郊冷庫,批發(fā)了兩袋雞腿,換了一種紅燒新做法。燒的時候,加了泡發(fā)的干菌,出鍋時候想起老米愛吃辣,又切了些青椒絲撒在頂上點綴,仔細盛到保溫盒里,帶到單位找科長老米求援。

老米血脂高,不愿意吃大魚大肉,想退卻,但看著老賀站在眼前無助的樣子,也感到有些同情,當著老賀的面,打了一通電話。

老米說:老賀,為了你,我可破面子了!

老賀連著點頭:那是!那是!

老米在紙上寫了一個電話和地址,遞給老賀。老賀不敢耽誤,下班提上煙酒,直奔目的地。

老賀上樓的時候,沒敢坐電梯,慢慢沿步梯上樓。兩只眼睛一直往上看,緊張得不行。走到八樓的時候,一只黑貓突然跳出來,落在老賀腳邊,把老賀嚇了一跳,趕忙緊摟著提兜,靠著墻喘氣。

老賀電話里聯(lián)系的時候,對方挺客氣。但后來老賀上了樓,對方隔著貓眼見老賀提著東西,氣得不行,隔著門,讓老賀五秒鐘馬上消失,不然,已考上的證書也要收回。

老賀有點懵,不知該咋辦,下樓給老米打電話。老米聽了,電話里有差不多一分鐘沒說話,心里說這是單位家屬院??!有些道道老米沒法明說,只是嘆口氣,表示無能為力。endprint

老賀禮送不出去,只好對老婆編了個瞎話,把酒暫時藏到樓下小車棚角落。煙怕潮,不能長期放,老賀托單位門口煙酒店回收禮品的收了,三百八一條,虧了七十塊,但這比浪費了四百五強。交煙的時候,老賀撫摸著精致的包裝,幻想著從里面彈出一根,火機咔嗒一響,叼在嘴上的樣子。

煙灰一定很白、很細膩。老賀心里想。

老嚴沒有聘任上,回家大哭一場??尥炅耍肫鹗孪葐挝粍谫Y科算的工資數(shù)。如果聘任上,可以每月凈增一百零六塊錢,一年就是一千二百多塊,十年就是一萬多。而且,自己馬上五十歲,面臨退休,退休后再也沒有機會增加這一百零六塊錢。這樣想想,又哭。

老賀心有愧疚,沒法勸,到廚房,熬了一鍋梨水,給老婆瀉火。

辦了退休手續(xù),老婆閑了沒事,晚上去跳廣場舞。有一次見到幾個老姐妹,聽說單位幾個資歷不如自己的都聘了,心里堵得慌。過年的時候打掃衛(wèi)生,整理小車棚,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的兩瓶酒,氣得牙根兒癢癢。本來老婆知道老賀的為人,也沒有對老賀抱完全希望,但老賀根本沒有用心去試,挺老實的一個人,還編瞎話騙自己,這就不是能力的問題了。老婆又想起每月的一百零六塊,跺著腳哭,把整個樓都快震塌了。

老賀走進會場的時候,人已經(jīng)到得差不多了。來得早的,都往后坐,只在第一排空有兩個位置。

老賀心里有些后悔。自己每天都來得很早,本來可以坐到最適宜的中間位置,不顯山漏水。今天卻為了區(qū)區(qū)五塊錢的西紅柿遲到,要坐到極不適應的第一排。

處長陪著局里來的領導坐在主席臺。名單念出的一剎那,老賀心里忽然慌慌的。會前各種傳聞都有,但老賀還是希望念出的名字有自己,張著耳朵認真聽。

老婆買的兩瓶酒并不是一直在小車棚藏著。期間老賀有一天夜里拿出來過,用微濕的毛巾反復擦干凈,裝到黑塑料袋里,帶到了一個小區(qū)。

處長沒住單位家屬樓,是在外面買的商品房,所以看老賀提著東西,也沒生氣。聽完老賀結結巴巴一番話,處長說老賀啊,你是處里的老同志了,為人實在,你放心,這次中層調(diào)整,處黨委一定會公正對待、認真考慮的。處長說的時候很親切地拍了拍老賀的肩膀,讓老賀感到很溫暖。

但是,東西你要帶走!處長把兩瓶酒又推向老賀。你家里收入不高,上面又有規(guī)定,我怎么能要你的東西呢?

處長說的時候聲音很堅定,也顯得很真誠。

老賀把手放到酒盒后面,試探著想把酒推向處長,但酒盒很沉,老賀有些拘謹?shù)牧α坎蛔阋宰尵魄靶小?/p>

這樣吧!聽說你很會做飯,改日、改日!嘗嘗你親手做的雞蛋灌餅!處長看出老賀的意思,把酒完全推到老賀面前,酒在茶幾上已經(jīng)毋庸置疑地依舊屬于老賀。

好、好!一定做!處長說的話和做的動作,讓老賀感動得有點想哭。老賀甚至想給處長講講雞蛋灌餅常見的三種做法。

老賀回來的路上,怕酒盒在車筐里磨壞,又用車筐里幾張廣告紙認真包了包。一路上小心騎著,看著眼前微晃的兩瓶酒,心里熱乎乎。

名單念完了,沒有老賀。大家起身的時候,老賀也站起來,機械地隨著人群往外走。經(jīng)過原科長老米身旁,老米伸出手,把老賀拉到科長辦公室。

老米從抽屜深處摸出一盒硬中華,扔到老賀面前。

老米說:老賀,我盡力了。

老賀坐在原以為屬于自己的桌子旁。暗紅的桌面泛著光,抽屜有六個,該能放很多東西。桌子旁還有一個小矮柜,可以放文件夾,這樣就不會滿桌子擺得亂哄哄。老賀把撫摸桌子的手縮回來,機械地抽出煙,一連吸了三根??粗鵁熁遥媸羌毮伒陌咨?,結了很長也不掉。

好煙、好煙、好煙!老賀說了三遍。

但老米沒聽到,只看到老賀嘴張了又張,不知道老賀說什么。老米有點急,說老賀,我知道你心里難過,科里面你是元老,我也推薦了你!

老米說的時候,額前的幾縷頭發(fā)擺動,一副很激動的樣子,讓老賀有些感動。老賀覺得,心里涌動著一股水,快要漫出來。

但是,老米話語停頓,你的、你的……

老米拿不準該說不該說,怕傷了老賀。

老賀把煙掐了,抬頭看老米,慢慢說:我知道,從演講臺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結果了。

唉,老米嘆口氣。老賀是科里老人,又是處里聘任的副科長,按理說該接任科長,但老賀文筆不行,說話慢。這次調(diào)整是競爭上崗,演講時說話嗚嗚嚕嚕聽不清,答辯時又表達不到位,得分不高。前一段時間開全市現(xiàn)場會,老米交給老賀承辦,本來想讓老賀在處長和局領導面前露露臉,但車隊行至半路,遇上修路過不去,局長就近看了幾個工地,因為沒有準備,效果很不好。事后老米想責問老賀為什么沒有事先把路線走一遍,但看看老賀淚都快流出來了,沒吭聲,心里恨老賀不爭氣。

老米手伸到抽屜深處,又摸出一盒煙,帶桌上的,一并塞到老賀手里。

老賀,別難過,還有機會。

老米說的時候,自己也覺得話有些虛。老賀五十一歲了,哪里還有機會。

顧盼坐在老賀對面很長時間,老賀才在煙霧中發(fā)現(xiàn)。

老賀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煙??粗鵁熿F飄渺,老賀覺得很有意思。起初煙霧團在一起,像天上的云。又慢慢散開,變化著各種圖案。窗子開了一道縫,煙霧順著風向,變成細細的一道線,從窗縫鉆出去。

老賀猛吸一口煙,嘴張成圓形,用舌頭快速將煙頂出,煙霧變成一連串煙圈,由小變大,向前滾動。

老賀是在咳嗽聲中,發(fā)現(xiàn)顧盼的。

顧盼穿著一身女式西服,身體裹得嚴嚴實實,但腰身卡得很細,露在外面的脖子極白。

這一身服裝,老賀見過,演講答辯時,顧盼穿過。老賀抽的號靠前,顧盼上臺時,老賀已經(jīng)進行完,在臺下坐著。顧盼一露相,連老賀都覺得眼前一亮。

賀科長,明天周末,您晚上有沒有時間?顧盼話音雖細,但不尖銳,有一點磁性,聽起來沒有痛感,讓人很舒服。endprint

老賀醒過神:哪里,顧科長,您才是科長!老賀的話有些別樣的味道??纯此闹埽评餂]其他人,大概是被老賀的神情嚇跑了。

賀科長,我初來乍到,還指望您多支持。顧盼似乎沒有聽出老賀言外之意,臉上依舊淺淺地笑。

不客氣,您是領導,聽您指示。老賀壓著嗓子說,盡可能不帶岔音。顧盼幾年前剛上班的時候,眼神還是澀澀的,見了自己,身前身后喊賀叔。

現(xiàn)在成了顧科長。老賀心里試了試,覺得這三個字別扭。

賀科長,今天不是宣布任命了嗎?

嗯。

他們,哦,就是老米他們,起哄讓我請客。

那就請吧。老賀不知道顧盼什么意思,打定主意,如果對自己提出邀請,必須拒絕。自己沒有那么好的涵養(yǎng),也不需要有那么好的涵養(yǎng)。

您看,都夸您做菜好吃,能不能請您……

不能!老賀騰地一下站起來,動作大得把顧盼嚇一跳。

你的意思,是你要請客、叫我去給你做飯?老賀站起來,頭往前伸,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來,胸腔膨脹。

顧盼嚇了一跳,稍微緩緩神,輕輕點點頭。

為什么不去街上飯店呢?老賀盡量平和語氣,但血往上涌,雖然沒有鏡子,但老賀知道自己一定滿臉通紅。

顧盼手扶桌子,語氣少有的不連貫:是、是這樣,賀科長,現(xiàn)在去街上不、不方便,是吧?也就是家宴、家宴,同事聚聚、聚聚!聽說您烹飪手藝好,想請你幫幫忙。

再說,在家里吃飯,氣氛多好!顧盼說。

我有事,去不了。老賀咬著牙,一字一頓說。

顧盼隔著桌子,把身子探過來,握著老賀的手,眼波流轉:賀科長,拜托了!

顧盼的眼里似乎有潭水,打著旋,顧盼的手溫溫的、軟軟的,這一切讓老賀有些眩暈,甚至差一點答應了顧盼的請求。但就在老賀開口一剎那,老賀看見了桌上的中華煙。

不去!老賀硬下心腸。

去吧,賀科長,處長也答應要去??!

處長?老賀鼻子里哼了一聲。

顧盼站起來,在屋里來回看:您的座位該調(diào)調(diào)了,您坐在窗戶根兒,光線好,通風,抽煙也方便。

老賀明白顧盼的意思。坐不坐窗戶下,不是答應顧盼的理由。只管板著臉不吭氣。

顧盼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賀科長,聽說你還在處里老家屬樓???

老賀鼻子里哼了一聲。

挺遠的,坐公交要很長時間吧?顧盼只顧說。

老賀沒吭氣,又叼起一支煙,猛吐一口煙氣,在空中形成一個粗粗的煙圈,慢慢向顧盼推進。

顧盼沒有避讓,迎上前,臉在慢慢變大的煙圈中露出來,幾乎湊到老賀眼前:賀叔,求您了!

顧盼語氣恢復溫柔:單位要團購房了,你還是有希望的,明晚聽說規(guī)劃局的領導也要去,您可以趁機給處長說說。

鍋里油滋滋熱的時候,老賀還在看著水池里的魚。

魚是鯉魚,大概一斤半,正好裝一盤。此刻,魚在洗菜池中歡快地游著,絲毫沒有感到危險的降臨。老賀撈出魚,魚在老賀手里有些力度地掙扎,讓老賀不忍下手。但這時魚咧了咧嘴,像是在笑,這一下子激怒了老賀!老賀拽過一條濕毛巾按住魚身,用刀背在魚頭猛拍,嘴里說:房子!房子!

魚不動了,老賀也筋疲力盡,退坐在板凳上看著魚。

老賀房子是老式的兩居,里屋僻靜,當兒子臥室和書房,外屋當客廳,也是老賀兩口臥室。最初老賀覺得房子挺好,雖然是六樓,但陽光充足。午后,陽光透過玻璃,可以照在床前。老賀有時候搬把椅子,拿本書在窗前看,陽光暖暖的,很舒服。

但孩子大了,越來越不方便。老賀晚上在外屋不敢看電視,甚至不敢在屋子里隨意走動,怕影響孩子學習。吃飯的時候,沒有專門的餐廳,老賀每次都要打開折疊桌,吃完后又要收桌凳。家里偶爾來個客人,幾個人還要坐到床沿說話。因為是老樓,也沒有暖氣,每到冬天,還得半夜起來,給土暖氣續(xù)煤。后來老賀得了髕骨軟化,下班回家上六樓,是個折磨。

老賀從板凳上起來,隔著玻璃門,聽著處長在客廳似乎是說著團購房子的事。這是一次機會,團購的房子價格優(yōu)惠,質(zhì)量又有保障,單位有專人聯(lián)系把關,不用考慮買房的陷阱。

一會兒上魚的時候,一定借機把房子的事向處長說說。臉皮不能當房子住,老賀打定主意。

老賀運運氣,拿起已經(jīng)昏迷的魚,迅速刮鱗、剖肚,兩只手拿兩塊濕毛巾,分別包住頭和尾,將魚身在油鍋里快炸。炸出顏色后,另起一只鍋,調(diào)汁,放佐料,澆在魚身上,撒上芫荽、紅椒絲。

見魚上來,顧盼驚呼道:處長,魚來了!祝您年年有余!

這樣的話,別人說起來,有獻媚之嫌,但顧盼聲音好聽,說話語速適中,讓人感覺舒服。

桌旁,有一位白臉男子,老賀不認識,夾了一筷子豆腐絲,贊道:菜不錯!刀工真好!

豆腐是老賀自己炸的。豆腐切薄片,油鍋里炸到微黃,然后放肉湯里煮。撈出后切細絲,加香菜涼拌,極為爽口。

白臉男子起身拿過一只高腳杯,倒了一杯酒,遞到老賀面前:敬大廚一杯!

老賀木著臉:血糖高,不敢喝酒。

處長微紅著臉說:賀科長,怎么能不喝呢?喝了喝了!

一高腳杯酒,足有三兩。老賀手哆嗦著端著杯,拐過頭,看著老米尋求幫助。

老米站起來:哈哈!賀科長確實血糖高,不能喝酒,但這是規(guī)劃局王科長的酒,咱們單位團購房的事情,王科長可沒少幫忙!老賀,為了大家的房子,喝一個!

回到廚房,老賀趕緊拉好玻璃門,對著水池用手摳嗓子眼。一條酒線和著胃里的食物殘渣,噴涌而出,一股混合的酸臭味立刻彌漫了整個廚房。

客廳里突然傳出一陣驚呼:活魚活魚!

老賀知道,一定是筷子夾魚時,魚頭動了。這道菜叫活魚活吃,講究手快,不去腮,炸魚時用濕布包頭,魚不會馬上死亡。上桌時筷子一動魚身,魚頭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會神經(jīng)反射而動。這時候,若把酒倒入魚嘴時,其鰓動得更快,魚嘴張得更大,也叫“活吃魚”。

菜多,魚撤下來時,沒有完全吃完,身子留有三分之一,顯得魚頭碩大。老賀覺得扔了可惜,找了個塑料袋,把魚兜上,帶回家,可以做個魚湯。

老賀下樓的時候,起了霾,四周霧氣沼沼,附近的樓宇似有似無。走到一個路燈桿下的時候,老賀感到手里的塑料袋抖動了幾下。老賀把魚袋舉到眼睛高度,透過透明的塑料袋,仔細看著這條魚。端的高度,正好與老賀眼睛一條線。魚的眼睛圓圓的,白得嚇人。

這時候,魚頭忽然一擺,魚唇上下一開一合,連著動了幾下,就像在水里急促呼吸尋找氧氣,嚇得老賀一把將魚扔到路上,跑了很遠,似乎還能聽到身后魚在塑料袋里撲棱棱亂動。

老賀扶著一棵樹,他的頭也擺來擺去,大口呼吸著氧氣。

責任編輯 婧 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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