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維
書,是集合、延展,并賦予思想軀體之物。書籍裝幀,能用到廣泛的技術(shù)、材料,讓人毫不費力地游走在各種藝術(shù)形式中。
張充和曾多次表示,1999年在美國印的詩詞集《桃花魚》是自己最滿意的一本書。書里18首詩詞都由其親自挑選,所以也可看作是她的詩詞自選集。
這本書的設(shè)計和制作由美國畫家、書籍裝幀藝術(shù)家Ian Boyden親自操刀。薄英,是他的中文名?!短一~》在薄英手里被精心打造成一件質(zhì)樸淳厚的藝術(shù)品,不是燙金刷銀、眩人眼目的豪華巨冊,而是一部月白風(fēng)清的自然之書。
3年磨一書
編印《桃花魚》的第一件工作是選詩作。選好詩作之后,就由張充和的先生傅漢思和薄英一起翻譯。文字齊備了,接下來是版式設(shè)計。薄英構(gòu)思并繪制了幾種版式的草圖,與張充和商量之后,方才確定最終的方案。根據(jù)尺寸要求,張充和用工秀小楷在宣紙上把這18首詩詞謄抄了一遍,書名定為《桃花魚》。波士頓大學(xué)的白謙慎還專門為此書刻了一枚朱文方章。
作者要做的工作到此為止,剩下就是薄英的事情了。首先要選擇一種能傳達出中國書法特有美感的紙張。他選用了德國老牌藝術(shù)紙張制造商Hahnemühle公司出產(chǎn)的安格爾米白色重磅毛邊紙。這家德國公司自1584年成立之后,一直在西方藝術(shù)紙張制造業(yè)享有崇高聲譽。紙張選好,再把張充和的手跡照相制版。這些工作完成,薄英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版式設(shè)計時的疏忽:他居然把工作室里那部印刷機的尺寸量錯了。這部印刷機太小,根本無法印出他設(shè)想的開本。沒辦法,他只好去尋找一臺更大的。他花了個把月時間去搜求并修復(fù)一臺型號為“Vandercook SP20”的手搖曲柄凸版印刷機。這款機器是舊機型,當(dāng)時早已停產(chǎn),其運轉(zhuǎn)完全靠人力搖動曲柄。一天工作下來,薄英的右臂和肩膀都酸痛不堪。
在等待印刷機的時間里,他開始研究印書所需的墨水和《桃花魚》譯文的英文字體問題。他反復(fù)試驗了幾個星期,希望找到一種墨色足夠黑,同時又能避免在白紙上形成暈染的墨水,希望最大限度地還原《桃花魚》書法秀逸清雅的格調(diào)。但要挑出能夠和此書趣味相匹配的英文字體,也絕非易事。這種字體不能顯得唐突,它必須纖細、含蓄、淡如秋水,在美感的伸張上應(yīng)該與張充和的書法具有同向性。結(jié)果,薄英選中了20世紀上半葉英國著名雕塑家、字體設(shè)計大師吉爾(Eric Gill)設(shè)計的Gill Sans字體。
之后,薄英又專程找到一位名叫米歇爾(Michael Bixler)的鑄字師,特別為此書鑄造了一套Gill Sans鉛活字。米歇爾是美國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仍在工作中的鑄字師之一。由于《桃花魚》的書法內(nèi)容、英文內(nèi)容,以及印章的印刷方式都不同,必須分別印制。因此,這部書的每一頁,實際上都印了3遍。這也是這部手工書籍費時費力的原因之一。印數(shù)140部的《桃花魚》,從1999年開始制作,到最后一部裝訂成書,已是2002年了。
世間最美是天然
張充和有一方“一生愛好是天然”的印章。對大自然的熱愛,對本色質(zhì)樸的人與事的親近感,是薄英和張充和之間忘年友誼的基石之一。薄英把他對天然材質(zhì),對草木的感情也傾注到這部《桃花魚》里。這部書的封面和封底均為木制,根據(jù)薄英使用的3種不同木材,可以把《桃花魚》分成3種版本。這3種木材是: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和產(chǎn)自非洲的沙比利木。
如果說《桃花魚》是一把提琴,它演奏的就是張充和低回婉轉(zhuǎn)的書法和詩歌。對于這樣一部典雅的東方詩集,薄英首先想到的是中國人喜歡的紫檀和黃花梨,但這兩種木材昂貴且不易得。與其比較接近的是印度紫檀。印度紫檀雖然是一種“亞花梨”,氣干密度較低,但有著漂亮、深淺相間的紅褐色條紋。有趣的是,這種木材里含有強效的染色劑。有一次薄英打磨完封面后,把沾滿木屑的衣服和家人的其他衣物一股腦扔到洗衣機里,等洗好了拿出來一看,一切都變成粉色的了。有雙被染成粉紅的襪子,薄英至今還在穿。
非洲的沙比利木雖然硬度略差,但穩(wěn)定性極好,且在市場上有著充足的供應(yīng)。它常被用來制作提琴和木吉他的背板和側(cè)板。這種木頭具有變色的特質(zhì),迎光看去,能反射出捉摸不定的光彩。想到樂器和書被自己賦予的奇妙關(guān)聯(lián),薄英決定《桃花魚》的一部分封面就用沙比利木來做。
至于阿拉斯加雪杉,那是美國本土出產(chǎn)的木材,有著馥郁的香氣,也是薄英最熟悉和鐘愛的。這種雪杉生長期可達數(shù)百年,所以用它制作的《桃花魚》,一入手就可以看到高大耐寒的杉木在封面上刻下的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樹木的生命化身書本,繼續(xù)在世間傳遞思想的薪火。薄英自豪地說,據(jù)他所知,在此之前,還沒有人用這種木材做過書籍封面,所以對雪杉的應(yīng)用,他是史上第一人!
后來出于環(huán)保的考慮,他不再選擇產(chǎn)自熱帶地區(qū)的硬木,而是使用他所居住的華盛頓州本地的木材,比如楓木。每年,他都會購買一些被木材公司砍伐下來,或者在暴風(fēng)雨中摧折的原木,鋸成厚板,把它們堆放在房屋四周。儲存上幾年,等它們干透了,他再把這些木料切成薄片,用在自己做的書上。
聽薄英講他制作《桃花魚》的過程,如同在讀一首自然主義的散文詩,天高云淡。他自制顏料、自制墨水、自己畫畫、自己印刷……為了得到畫作所需的理想色彩,他孜孜以求地從隕石、鯊魚牙齒、淡水珍珠中尋求突破。
薄英在四季流轉(zhuǎn)里氣定神閑地吐納,當(dāng)他給自己的蟹羽出版社取名時,他說要有圖騰、要有水,于是就有了螃蟹;他說要有空氣,要有風(fēng),于是就有了羽毛。而蟹行文和羽毛筆又象征著那條藝術(shù)家通往自我表達的道路。他臣服于造化,也做自己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