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詩選

草木篇

寄言立身者

勿學(xué)柔弱苗

——（唐）白居易

白 楊

她，一柄綠光閃閃的長劍，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藍(lán)天。也許，一場暴風(fēng)會把她連根拔去。但，縱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誰彎一彎！

藤

他糾纏著丁香，往上爬，爬，爬……終于把花掛上樹梢。丁香被纏死了，砍作柴燒了。他倒在地上，喘著氣，窺視著另一株樹……

仙人掌

她不想用鮮花向主人獻(xiàn)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園，也不給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著，繁殖著兒女……

梅

在姐姐妹妹里，她的愛情來得最遲。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誘蝴蝶的時候，她卻把自己悄悄地許給了冬天的白雪。輕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別的花不配被白雪撫愛一樣。在姐姐妹妹里，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麗。

毒 菌

在陽光照不到的河岸，他出現(xiàn)了。白天，用美麗的彩衣，黑夜，用暗綠的磷火，誘惑人類。然而，連三歲孩子也不去采他。因為，媽媽說過，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妻 頌——獻(xiàn)給我那平平常常的妻子

獻(xiàn)給那些溫柔的和潑辣的

嫻婉的和粗獷的

聰明的和遲鈍的

漂亮的和丑陋的

活著的

死了的

瘋了的

殘了的

成千上萬的

與丈夫共患難的

可敬的妻子

1

難忘的荒謬的年代里

愛我的只有你一個人

愛我那招人嫉恨的詩句

愛我這引人憐憫的書生

愛我蒼白的清瘦的面容

愛我憂郁的迷蒙的眼睛

愛我的頭發(fā)淺黃柔軟

愛我的鼻梁挺直端正

愛我惹人笑話的口吃

愛我悠緩而又低沉的語音

愛我愛花如酒徒愛美酒

愛我愛書如財迷愛黃金

愛我從來不阿諛逢迎說假話

愛我從來不落井下石昧良心

愛我常常低頭如夢似的沉思

愛我突然涌出滔滔的激憤

愛我身處逆境讀書遣愁

愛我孤芳自賞淺唱低吟

愛我囊中空了活得清清白白

愛我衣裳破了補得齊齊整整

愛我不覺得打掃廁所下賤可恥

愛我不諱言劃定的政治身份

愛我可悲的倒霉

愛我可笑的自尊

愛我不會努力表現(xiàn)爭取摘帽

愛我心安理得自愿勞動一生

愛我比傻瓜還傻

愛我比聰明人更聰明

愛我一臉苦笑向你點頭問好

愛我詼諧地嘲諷著命運之神

愛我絕不向外人訴半句苦

愛我常常感慨他人的不幸

愛我的心腸硬中有軟

愛我的骨頭軟中有硬

愛我見著你就臉紅

愛我不會討好女性

愛我寄給你的秀美的字跡

愛我交給你的誠實的感情

愛我一說謊就露出破綻

愛我作假作得太不高明

愛我的情詩又樸實又美麗

愛我不認(rèn)為你的愛出于憐憫

愛我糊糊涂涂不知浩劫將至

愛我歡歡喜喜七夕與你結(jié)婚

愛我拼命鋸木供家養(yǎng)口

愛我在工場上赤腳裸身

愛我粗茶淡飯怡然自得

愛我戒酒戒煙處處節(jié)省

愛我早上離家吻你三遍

愛我一直燃著不息的青春

愛我冷對著抄家打人不卑不亢

愛我靜觀著國難家災(zāi)不懼不驚

愛我被兩三個惡棍公開侮辱

愛我被千萬個好人暗中尊敬

愛我挨打回家還在講著笑話

愛我三餐喝粥還在說詩論文

愛我恥笑抬轎子吹喇叭的詩痞

愛我一字不發(fā)表仍然是個詩人

愛我夜間搖醒魘夢驚呼的你

愛我坐在枕邊守你直到天明

愛我忍饑等你回家來一起用飯

愛我掏出最后一塊錢送你遠(yuǎn)行

愛我吵架之后與你很快和解

愛我和解之后對你更加溫存

愛我比誰都熟悉你的思路

愛我比誰都貼近你的心靈

愛我走哪里都揣著你的照片

愛我至今跳動著初戀的童心

人間惟有你愛我的一切

包括愛我的愚蠢和無能

2

應(yīng)該怎樣答謝你的厚愛

愛你直到結(jié)束我的生命

愛你當(dāng)年到處尋訪我的下落

愛你街頭遇我頓時又喜又驚

愛你如晚山籠霧的眉毛

愛你如明湖映月的眼睛

愛你歌喉婉轉(zhuǎn)

愛你舞態(tài)輕盈

愛你胸中藏著清醒的邏輯

愛你額上刻著思索的皺紋

愛你天真的憨笑傳送著春意

愛你熱情的紅唇透露出純真

愛你高興時隨心嘲謔

愛你生氣時杏眼圓睜

愛你一身素凈不穿花色

愛你一頭亮發(fā)剪齊耳根

愛你拋棄了可羨的榮華富貴

愛你選擇了可怕的寂寞清貧

愛你為愛我而丟掉飯碗

愛你為愛我而甘當(dāng)賤民

愛你沒有嫁妝只有舊衣舊物

愛你陪我流放遷來小小鄉(xiāng)鎮(zhèn)

愛你被當(dāng)官的舅爺罵作天生反骨

愛你被勢利的女友罵作頭腦發(fā)昏

愛你冬夜偎熱我冰冷的腳

愛你夏夜扇涼我汗浹的身

愛你倚門等我收工回來

愛你夢中呼喚我的小名

愛你對極左政治不抱幻想

愛你嘲弄抄家者夜半敲門

愛你與貧叟窮婦結(jié)下深深友誼

愛你平分飯菜給逃荒的難民

愛你給我準(zhǔn)備專治打傷的藥酒

愛你瘋狂地?fù)湎虼蛭业娜?/p>

愛你大鬧長街逼得打手丟下棍棒

愛你嚶嚶的哭訴感動了鄉(xiāng)民

愛你背負(fù)嬰兒還被拉去批斗

愛你挨斗回來一枕香夢酣沉

愛你挽著籃牽著兒給我送牢房

愛你拭著淚抱著被接我出牢門

愛你回娘家偷偷為我弄回美食

愛你為了我厚著臉皮求告醫(yī)生

愛你一碟咸菜嚼得津津有味

愛你不眼紅鄰居的海味山珍

愛你一件棉襖翻了多少次

愛你縫縫補補斷了多少針

愛你在市場上紅著臉討價還價

愛你在院壩里種蔬菜一片青青

愛你不顧面子給人當(dāng)保姆

愛你不讓我知道錢已用盡

愛你感傷地回想起早年的歡樂

愛你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紅領(lǐng)巾

愛你一邊奶孩子一邊唱《寶貝》

愛你一邊織毛衣一邊讀普希金

愛你迷戀憂愁的契訶夫

愛你崇敬沉思的赫爾岑

愛你極端瞧不起文痞文丐

愛你悄悄拜訪被斗的巴金

愛你不忘舊業(yè)閉門偷演川戲

愛你是《評雪辨蹤》的劉翠屏

愛你偶然亮出可驚的藝術(shù)見解

愛你朝思暮盼中華民族的光明

愛你不同于世俗的榮辱觀念

愛你亮晶晶的一顆芳心

愛你遠(yuǎn)道趕回家告訴我好消息

愛你流著淚迎接這明朗的早晨

愛你鬢邊飛來一莖白發(fā)

愛你為我嘗夠了人世的酸辛

愿來世你做丈夫我做你的妻子

愿我能給你希望給你無限柔情

故園九詠（節(jié)選）

我 家

荒園有誰來！

點點斑斑， 小路起青苔。

金風(fēng)派遣落葉，

飄到窗前，紛紛如催債。

失學(xué)的嬌女牧鵝歸，

苦命的乖兒摘野菜。

檐下坐賢妻，

一針針為我補破鞋。

秋花紅艷無心賞，

貧賤夫妻百事哀。

中 秋

紙窗亮，負(fù)兒去工場。

赤腳裸身鋸大木。

音韻鏗鏘，節(jié)奏悠揚。

愛他鐵齒有情，

養(yǎng)我一家四口；

恨他鐵齒無情，

啃我壯年時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歸忽聞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節(jié)，

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

妻說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該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芳 鄰

鄰居臉上多春色，

夜夜邀我作客。

一肚皮的牢騷，

滿嘴巴的酒氣，

待我極親熱。

最近造反當(dāng)了官，

臉上忽來秋色。

猛揭我的“放毒”，

狠批我的“復(fù)辟”，

交情竟斷絕。

他家小狗太糊涂，

依舊對我搖尾又舔舌。

我說不要這樣做了，

它卻聽不懂，

語言有隔閡。

乞 丐

門外誰呼喚？

河南父老，逃荒來討飯。

“俺們不是壞人！”

懷中掏出證件。

東家端來剩菜湯，

西家端來陳飯。

兒學(xué)英文識beggar，

這回親眼看見。

愧我書生無能，

敢怒不敢言。

呼兒送去冷紅薯，

羞見父老，掩門一聲嘆。

哄小兒

爸爸變了棚中牛，

今日又變家中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兒，快來騎馬馬！

爸爸馱你打游擊，

你說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門一關(guān)，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門外去，

去到門外有人罵。

只怪爸爸連累你，

乖乖兒，快用鞭子打！

焚 書

留你留不得，

藏你藏不住。

今宵送你進(jìn)火爐，

永別了，

契訶夫！

夾鼻眼鏡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灰飛煙滅光明盡，

永別了，

契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