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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河舊事

2017-11-24 18:48鴻琳
中篇小說選刊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懷遠爺爺奶奶

鴻琳

十五歲那年,我父親獨自進山找我爺爺。

大林子潮潮濕濕,煙雨迷蒙,十步開外難辨物影。除了雨滴聲,便沒別的聲音,連鳥叫都沒有,靜得讓人心慌意亂。黑壓壓的密林里古樹參天,暗得很快,其時才是晌午。

我父親停在一棵巨大的苦櫧樹下,破篾笠下一雙小眼茫然四顧??鄼綐淅p繞著蟒狀的藤蔓,樹身傾斜著,仿佛要撲到身下那條湍急的河流中去。樹下是個岔路口,兩條羊腸小道,一條溯河而上,另一條卻從左邊的石嶺爬上去。雨水順著我父親的臉往下淌,他睜著驚恐的小眼,從密林深處望到密匝匝的樹梢,斑駁的葉隙間漏下淅瀝的雨滴。

我父親從沒有去過我爺爺做活的將軍坑紙坊,五六十里大林子莫說殺人越貨的強人如麻,就是滿林子的兇狼野豹也時常出沒。父親像棵狗尾巴草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他聽到自己的牙齒打架的聲音,他在心中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起他的繼母——也就是我繼奶奶起來。

我父親那雙凍得發(fā)紫的赤腳丫在泥濘中不停地相互搓著,那黏稠的黃泥漿從他趾縫間擠出來成為極為光滑的長條,這讓他想到鎮(zhèn)上李大腳賣的蛇糖。我父親伸出舌頭把兩掛鼻涕舔入嘴里,就在他細細品味那咸滑滋味時,他突然看到泥地上有兩個腳印非常眼熟。那雙腳印左腳陷著很深,右腳前半掌深陷,后半掌卻淺淺的模糊不清,況且十個腳印分得很開,如同兩把蒲扇。我父親蹲在地上對那雙腳印仔細琢磨起來。

“這是俺爹的腳印!”我父親狂喜地跳將起來,很肯定地把一掛鼻涕甩在泥地上。

人說知子莫若父,其實知父亦莫若子。我父親在幾十年后回憶起他的種種往事時,最讓他得意的就是此事。

我父親緊了緊腰間的草繩,晃起兩條細臂,鼓著尖嘴猴腮,一路尋著我爺爺?shù)淖阚E而去。果然,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山坳竹林中一座孤零零的泥瓦房便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當(dāng)我父親走進紙坊時,我爺爺正在焙紙。我爺爺左手挽著一沓濕漉漉的宣紙,右手握一把碩大的棕毛刷,膀子輕輕一挑,便從左臂那沓紙中粘起一張,然后右手一揚,棕毛刷上下翻卷,龍飛鳳舞,頃刻間薄如蟬翼的宣紙便舒舒展展貼上光滑的焙壁,騰起白白的熱氣,散發(fā)出綠竹芬香。爐火熊熊,映照著我爺爺高大而又略顯駝背的身影,他那左右開弓的焙紙技藝爐火純青,儼如舞蹈,美輪美奐,把我父親看呆了。

“爹?!蔽腋赣H走到我爺爺身后,輕輕喚了一句。

我爺爺回頭一看,身子就定格在那里,過了半晌,他扔了手中的棕毛刷,一把摟過我父親那泥滾滾的身子,熱淚縱橫,像個孩子般“嚶嚶”地哭了。

我爺爺喝了一個晚上的酒,一邊喝一邊罵,把我繼奶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我父親也跟著罵,可我爺爺不讓他罵,只讓我父親替他斟酒,一大壇的燒酒讓我爺爺喝個底朝天。我父親不明白我爺爺怎么那么好酒,后來遇到土匪馬天龍,才明白酒確實是個好東西。

第二天一早,我爺爺挑了十刀宣紙領(lǐng)著我父親下山,要找我繼奶奶算賬。我爺爺瘸著腳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的樣子在我父親眼中如同跳大神。其實我爺爺原先并不跛腳,二十歲那年他被自己撿到的手榴彈炸瘸了腳。

檀河出了清源山后就直奔小鎮(zhèn)而來,毫不客氣將小鎮(zhèn)一分兩半。河南是鎮(zhèn)的集市,河北建有土堡,住著大戶人家。河上有座明萬歷年間修建的石拱橋,因年代久遠了,橋兩側(cè)長滿墨綠色的藤蔓長長地垂入河里。河兩旁的橋下鋪著長長的麻石條。鎮(zhèn)上的女人都愛在這洗衣裳,“噼噼啪啪”的搗衣聲在河面上此起彼伏,成為馬鎮(zhèn)的一大景致。

夏日的傍晚,小鎮(zhèn)的男人和小孩都喜歡到石拱橋下洗澡泅水,滿河都是白花花的人影。有膽大的還敢從橋上往水中扎猛子,濺起來的水花常惹來洗衣女人們的笑罵聲。而頑童不敢到深水里去,只能在河邊的淺灘中嬉鬧,常將頭埋進水中,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像群在水中覓食的小鴨。

我爺爺是泅水高手,特別是他扎猛子的技藝高超,身輕如燕,常引來滿河的人羨慕的眼光。

那年夏天我爺爺從紙坊挑紙回到鎮(zhèn)上已是傍晚,他放下紙擔(dān)就直奔河邊。我爺爺劈開兩腿挺立在橋上,鄙夷地看著那些“撲通、撲通”往水里跳的人兒,臉上露出極為不屑的神情。落日的余暉在我爺爺疙疙瘩瘩的腱子肉上抹上一層金黃色的光芒。

突然,河里一個光屁股的小兒指著我爺爺大呼小叫起來。頓時河面上爆發(fā)出一片哄然大笑。那些洗衣的女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有幾個小媳婦紅著臉,不好意思低下頭,嘴角流出曖昧的笑容。

我爺爺左顧右盼不明就里,當(dāng)他低下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大腿根部那條紅通通的玩意竟不知什么時候昂昂然從褲衩里探出頭來。我爺爺氣急敗壞,“轟”地一頭載進水里,半天沒敢露出頭來。

我爺爺在水底把自己那不爭氣的東西塞回褲襠里,恨不得就變成一條魚再也不浮出水面。他在水里憋足氣東摸西摸,竟摸上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疙瘩來。那鐵疙瘩沉甸甸的,有手桿兒粗細,像女人搗衣用的棒槌。我爺爺畢竟不是魚,在水底待不了一輩子。在人們放肆的哄笑聲中,抱得那個鐵疙瘩狼狽地逃回了家。我爺爺把那個鐵疙瘩拿回家仔細一琢磨,確定是個手榴彈。當(dāng)時鎮(zhèn)上駐扎著國民黨軍盧興邦部一個營的士兵,常能看到他們腰上吊著這樣的玩意兒。我爺爺沒臉再去河里游泳,從紙坊下山回家只好躲在家里玩弄那個手榴彈,時間長了,那手榴彈就讓我爺爺撫弄得油光發(fā)亮。

隔壁的小月那年十六歲,是鎮(zhèn)上開洋布莊張老漢的女兒,有事沒事總愛往我爺爺家跑,氣得張老漢經(jīng)常跺著腳罵小月一個姑娘家不要臉。小月兒長得胖乎乎的,愛笑,一笑就露出滿口米粒般的細牙。特別是那胸脯鼓突突的,像扣了兩只大海碗,走起路來晃晃蕩蕩,看得我爺爺常咽口水,總想伸手抓一把??尚≡律砩嫌泄蓾鉂獾暮?,我爺爺聞到就魂不守舍,總覺得有股火在胸膛亂竄,要在小月身上干點什么才會舒服。

這一天,我爺爺和小月又躲在家里鼓搗那個手榴彈,不知怎么的竟把手榴彈的屁股帽兒擰開了,小月見里面有個拉環(huán),伸手就扯。手榴彈“嗞嗞”冒出白煙,嚇得我爺爺像被火燙了似的將它扔了出去。手榴彈被扔進鍋里,我爺爺拉起小月奪門就跑,可還沒跑出門,“轟”的一聲巨響,手榴彈爆炸了,把個灶臺炸得支離破碎,還把一個黑乎乎的鍋底掀上了屋頂。

我爺爺摔了個嘴啃地,把個門牙磕掉半邊,滿嘴是血。待爬起時,見一股鮮血汩汩從褲管上流出,一塊彈片穿入他的腿骨。

小月嚇得“哇”地大哭起來,半晌才跑去叫來她父親。張老漢看我爺爺躺在地上“唉喲唉喲”直叫喚,就有點幸災(zāi)樂禍罵我爺爺:“狗肏的,怎不炸死你!”但畢竟是鄰里鄉(xiāng)親,同小月七手八腳將我爺爺抬到鎮(zhèn)上的石記骨傷診所。石老夫子土法上馬,鼓搗了兩個月,總算把我爺爺?shù)膫魏昧耍晌覡敔攺拇缩肆藗€腳。

我爺爺是個孤兒,從小沒爹沒娘,靠吃百家飯長大。腿傷期間多虧了小月前前后后端茶送飯照應(yīng)。一天晚上,小月就那么半推半就被我爺爺拖進了被窩。沒過多久,小月的肚皮就鼓了起來。張老漢見生米煮成了熟飯,雖百般不愿意,卻也只好讓小月跟我爺爺草草成了親,從此斷了來往,不認小月這個女兒。次年春天,小月早產(chǎn),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兒子出生時瘦得皮包骨頭,鷹眼聳鼻,怎么看都像只在山中獵食的老鷹。大字不識的我爺爺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劉山鷹,這劉山鷹就是我父親。

我父親八歲那年,我奶奶小月得了場重病,一天到晚咳個不停,還吐血,除夕夜叫著我父親的名字去了。我奶奶去世后,我爺爺脾氣變得十分乖戾,動不動就給我父親一頓好揍。爺爺長年在紙坊做活,我父親就成了一個無人管教的野孩子。

每隔兩三個月,紙坊老板外號“邱大善人”的邱光興就要我爺爺替他押運宣紙去汀州。汀州當(dāng)時繁華得很,有“小上海”之稱。我爺爺身強力壯,年紀輕輕又死了老婆,到了汀州城里自然就會去逛窯子,后來就認識了一個叫歡娘的窯姐。這個窯姐后來成了我繼奶奶。

我繼奶奶十六歲時賣身葬父到了汀州的彭家大院做了使喚丫頭,因人長得標(biāo)致,開紙莊的彭家大老爺就三天兩頭在她身上打主意,時間一長,便讓彭老爺勾上了手。我繼奶奶原本窮人家出身,見彭家有錢有勢,便一心想當(dāng)彭老爺?shù)亩烫?。這可惹惱了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一怒之下將我繼奶奶暴打一頓后賣到汀州城里最有名的妓院“醉花樓”做窯姐。我繼奶奶早就讓彭老爺破了身,到了“醉花樓”也就破罐破摔,整日同嫖客打情罵俏,每天都得接上三五個客。時間長了,便練就了一身逢場作戲拿捏男人的好本事。

我爺爺在汀州城里第一次逛窯子就是上的我繼奶奶的床,從此再也丟不下她。他迷戀我繼奶奶誘人的胴體、迷人的體香以及高超的床上功夫。在此之前,我爺爺真不知道男女之事還能有那么多的趣味。

后來有一次,隔了兩個月我爺爺再去汀州,待辦完事后找到我繼奶奶,火急火燎剝光她的衣服時,才發(fā)現(xiàn)我繼奶奶患了梅毒,下身潰爛,臭不可聞,氣得我爺爺一掌摑腫她半邊臉。我繼奶奶因患梅毒,無法接客,老鴇整天非打即罵,我繼奶奶恰似殘花敗柳,終日以淚洗面。我爺爺氣不過,花了三十塊大洋把我繼奶奶贖了出來,老鴇求之不得,正中下懷。我爺爺領(lǐng)著女人走街串巷,遍訪名醫(yī),花盡了盤纏,在汀州城里住了近兩個月,總算把我繼奶奶的病治好了,但落了一身的債。

我爺爺領(lǐng)著如花似玉的女人回到家時,小鎮(zhèn)已到掌燈時分,我父親正坐在門檻上啃紅薯。

“鷹兒,叫娘?!蔽覡敔斉d沖沖指著身邊的女人對我父親說。

“我娘早死了?!蔽腋赣H翻了下白眼,很響亮地把一掛鼻涕“啪”的一聲甩在大門上,低下頭仍啃他的紅薯。

我爺爺在女人面前失了尊嚴,很沒臉面,抄起藤條在我父親屁股上猛抽,邊抽邊叫:“叫不叫,叫不叫?”藤條抽斷兩根,我父親的屁股皮開肉綻,仍一句沒吭。

我爺爺打累了,我父親也跑了,至半夜未歸。我爺爺慌了神,推開摟著他的女人,打起松明火到處找,最后在燈盞坳我奶奶的墳前找到我父親。我父親蜷縮在他娘的墳前睡得像頭可憐的小狗。

“鷹兒,我的兒?!蔽覡敔斎恿嘶鸢眩瑩ё∥腋赣H像頭換宰的老??尢?。最后我爺爺跪在我奶奶墳前磕了兩個響頭。自那晚起,我父親管我繼奶奶叫嬸。

我繼奶奶起先跟我爺爺過了幾年恩恩愛愛的日子,很讓小鎮(zhèn)上許多人羨慕。我繼奶奶人長得漂亮,只要她在小鎮(zhèn)的街上走上一遭,就會招來無數(shù)漢子色迷迷的眼光。我父親也上了鎮(zhèn)上的私塾,一年五斗米學(xué)費。我父親自幼頑劣,沒少挨李先生的竹板。

我繼奶奶當(dāng)初在汀州城里的窯子里花天酒地慣了,時間長了,她那好吃懶做的本性就表露出來。整日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會抽紙煙,老刀牌香煙一天沒一盒下不了臺。還好賭,可手氣非常背,當(dāng)過窯姐的人手氣會好才怪,經(jīng)常把我爺爺給她的柴米油鹽錢輸個精光。日子便開始拮據(jù)起來,我父親也念不成私塾,被我繼奶奶一把火燒了書,每天叫他端個篾盤到賭場賣糯米糕,一個銅板一塊。

我繼奶奶在賭場沒日沒夜地賭,人家合伙坑她她也不知道。她除了打情罵俏挑逗男人有一套外,別的蠢得像頭豬。好幾回我爺爺下山回家都是從賭場拽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拖回家。我繼奶奶有個優(yōu)點就是任我爺爺打也好罵也好,從不反抗。你越打她越罵她,她越朝你發(fā)嗲,真是賤到了家。

幾十年后我猜想,我爺爺當(dāng)初對我繼奶奶一往情深,除了貪慕她的美色外,肯定同我繼奶奶當(dāng)時在窯子里學(xué)到的拿捏男人的本領(lǐng)有關(guān)。

這天,我繼奶奶在賭場輸了五塊大洋,賭場上放高利貸的羅大麻子晚上就找上門來,我繼奶奶只好一大早將我父親趕出家門,讓他進山找我爺爺要錢去。

紙擔(dān)在我爺爺肩上“吱吱呀呀”歡快地叫著,我父親跟著我爺爺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很有點狗仗人勢的味道。

在經(jīng)過一個叫“黑風(fēng)口”的地方,我爺爺放下紙擔(dān)對我父親說:“鷹兒,咱倆歇會?!闭f著橫過扁擔(dān)坐下來,摸出煙袋裝煙。

我父親看了看,眼前是一片黑壓壓的松樹林,奇怪的是那些松樹不是直直的生長,而一律七歪八斜,軀干如虬,盤根錯節(jié),旁逸斜出。我父親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我父親從我爺爺?shù)目诖锾统龌鹫圩樱嫖覡敔旤c著了煙。我爺爺很愜意地吸了一口,一股濃濃的煙草味便彌漫在松樹林里。

就在這時,密林深處傳來禿鷲般的獰笑聲,令人毛骨悚然。一眨眼工夫,五六個黑衣黑褲的蒙面人如鬼魅般飄然而至,手中的鋼刀閃著陰森森的兇光。

遇上強人了。我爺爺操起茶木扁擔(dān),一下子將我父親拉到身后。

那幾個強人也不打話,揮舞著刀就搶上來。我爺爺毫無懼色,把條扁擔(dān)舞得“呼呼”作響。我父親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就見一個蒙面賊慘叫一聲栽倒在地。這時一個強人撇開我爺爺,一刀劈開紙擔(dān),“嘩”的一聲,從紙擔(dān)夾層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滾出許多白花花的大洋,晃得我父親睜不開眼。

我爺爺見了,一聲怒喝,操著扁擔(dān)沖過去,那是東家“邱大善人”讓他捎回家去的,豈能落入強人手中。無奈我爺爺?shù)牟枘颈鈸?dān)哪抵擋得住那幾把茹血啖肉的鋼刀,不一會便被削得只剩下燒火棍般長??蓱z我爺爺又是跛腳,不靈便,冷不防大腿就被削了一刀,朝前打了幾個趔趄,“撲”的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強人搶上來,一刀就削去了我爺爺?shù)哪X袋。我爺爺?shù)念^顱很漂亮地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咚”地撞到一棵松樹上,骨碌碌滾到地上,脖子上的血“噗”地噴起丈把高,紛紛揚揚灑落到我父親頭上。

“爹——”我父親嚇呆了,半晌才“哇”的一聲大哭,撲上去抱住強人的大腿狠咬了一口。那強人怪叫一聲,老鷹提小雞般拎起我父親順手一拋,飛起一腳,將我父親輕輕飄飄踹到河里。也是我父親命不該絕,落入河里便被浸在水中的一掛樹枝勾住了。

那伙強人做夢也沒想到,五年后他們的人頭會全部擺在我爺爺?shù)膲炃爱?dāng)祭品。

我父親在水里抱著那掛樹枝在水里待到天黑,才水淋淋爬上岸。他看到我爺爺?shù)臒o頭尸體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我父親也不知從哪來的膽子,抱起我爺爺?shù)哪X袋,擦掉上面的泥漿。我爺爺死不瞑目,那圓睜睜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我父親,似乎要對我父親說什么。

我父親在黑風(fēng)口用雙手刨開一個大坑,脫下那件滿是補丁的破大褂,把我爺爺?shù)哪X袋裹在尸身上埋了。然后在墳堆前一連磕了無數(shù)個響頭,直磕得額頭稀爛,鮮血直流。

那個晚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黑風(fēng)口陰風(fēng)四起,鬼火點點。冷風(fēng)吹不動我父親那瘦小的身影,我父親聽到自己咬牙切齒的聲音,他在那里站成了一根木樁。

黑風(fēng)口自那時起,被小鎮(zhèn)人叫做“殺人坳”。

那一夜,黑沉沉的小鎮(zhèn)下起傾盆大雨,一道閃電耀如白日。秋冬響雷,必有災(zāi)禍,小鎮(zhèn)上的人在黑暗中都睜大了眼睛,感到十分心悸。風(fēng)雨如鞭抽打在破舊的窗欞上,一只野貓“呀”的一聲怪叫躥上房梁,在黑夜中閃著綠幽幽的光。我繼奶奶被一聲炸雷從睡夢中驚醒,她忽地擁被坐起,心神不定。就在這時,大門被拍得山響,我繼奶奶一驚繼而一喜,她跳下床,掌上燈拉開門,一個人影滾了進來。

“嬸,爹死了?!蔽腋赣H只說了一句,便栽倒在地。

半夜時分,小鎮(zhèn)上響起我繼奶奶連綿不絕的號啕,尖厲的哭聲劃破綿綿夜幕,蓋過了風(fēng)聲雨聲,久久不息。

天麻麻亮,我繼奶奶撐了把油布傘,挽著裝了香燭紙錢的竹籃去給我爺爺上墳。我繼奶奶踏上風(fēng)雨迷離的石拱橋時,迎來許多驚訝不已的目光。

我繼奶奶走了大半天,來到黑風(fēng)口,幾十里的山路,也真虧了她,不枉和我爺爺夫妻一場。我繼奶奶在我爺爺?shù)膲烆^上了香,燒完紙錢,便坐在黑松林里長聲呦呦地哭起來。那哭聲抑揚頓挫,時高時低,極富韻律。

正當(dāng)我繼奶奶哭得如泣如訴時,突聽一聲唿哨,幾個黑衣人飄然而至。我繼奶奶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讓一只麻袋套住了頭,只聽“嘿”的一聲叫勁,就被人扛上肩,健步如飛朝山上奔去。

此時,銅鑼頂山寨的大當(dāng)家“獨眼龍”正捏著兩個鋼球站在山門往山下眺望。獨眼龍真名龍得魁,世代當(dāng)匪,心狠手辣,打家劫舍,無惡不作,慣使飛鏢,百發(fā)百中。

“獨眼龍”看著山嶺上飛奔而來的身影,笑了,轉(zhuǎn)身對二當(dāng)家“鉆天猴”說:“你說,那女子真那么養(yǎng)眼?”

“鉆天猴”捋著幾根老鼠胡須道:“我看錯不了,要不邱大善人也別出此陰招?!?/p>

“獨眼龍”哈哈一笑說:“鳥,瞧他家那個母夜叉,比鬼都難看?!?/p>

轉(zhuǎn)眼工夫,幾個黑衣人就進了山門,“咚”地把布麻袋扔到地上,朝“獨眼龍”一拱手道:“大當(dāng)家的,事辦妥了。”

“獨眼龍”揮了揮手:“解開看看。”

麻袋被解開了,我繼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麻袋爬出來,見眼前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左眼蒙著一只黑眼罩,手里捏著兩個鋼球高大威猛的漢子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我繼奶奶從“獨眼龍”身上看到我爺爺?shù)挠白印?/p>

此時的銅鑼頂山寨山風(fēng)凜冽,松濤澎湃,山門上那桿青龍旗被風(fēng)刮得獵獵作響。我繼奶奶抹了把眼淚,靜靜地站立一會兒,終于緩過神來。她抬手撩了撩腮邊的散發(fā),定定地看著“獨眼龍”,見“獨眼龍”兩只牛卵般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突然就朝“獨眼龍”咧嘴笑了一下。

那一笑百媚生,像一枚鵝毛從“獨眼龍”心上劃過,癢得“獨眼龍”心尖一陣陣打戰(zhàn),頓時兩腿發(fā)軟,全身像被抽了筋似的沒了力氣?!蔼氀埤垺遍喨藷o數(shù),再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等尤物。等他回過神來,只覺得全身著了火似的,兩眼直勾勾地從我繼奶奶的頭上看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他繞著我繼奶奶轉(zhuǎn)了兩圈,像狗般湊上前“信信”地吸著鼻翼。突然他將手上的鋼球一拋,哈哈大笑,一挫腰扛起我繼奶奶撒腿就往房里跑,進了房,將我繼奶奶拋在床上,反腳踢上門,一個惡狗撲食撲在我繼奶奶身上,還沒等我繼奶奶回過神來就做成了好事。

“獨眼龍”得了我繼奶奶,見我繼奶奶長得如花似玉,便將和邱大善人的約定拋到九霄云外,一心要收我繼奶奶做壓寨夫人。我繼奶奶本是水性楊花之人,在山寨里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過起了神仙般的日子,哪還顧得了我父親。

邱光興是小鎮(zhèn)的首富,不僅有地有房子,還有幾千畝的竹山,十多處紙坊,將軍坑紙坊是最大的一個。汀州城里開了好幾家紙莊,當(dāng)初汀州城里南來北往的宣紙交易有一半是邱光興的紙坊生產(chǎn)出來的。邱光興的胞弟邱光林是小鎮(zhèn)的民團司令,手下有二百多桿槍,平時橫征暴斂,百姓對他噤若寒蟬。而邱光興卻和他兄弟不一樣,常做些接濟窮人的善事。民國二十六年小鎮(zhèn)發(fā)大水,邱光興在鎮(zhèn)上施粥半月。他還牽頭在清源山修了清源寺,小鎮(zhèn)人都稱其為“邱大善人”。

我爺爺是個孤兒,自幼沒爹沒娘,十五歲時被邱光興收留到將軍坑紙坊當(dāng)學(xué)徒。手工作坊制作宣紙是一個極其復(fù)雜的過程,要經(jīng)過砍筍、斷筒、剝青、削片、挑竹麻、踏料、洗漂、耘槽、烘焙等幾十道工序。我爺爺一開始做些砍筍、剝青、挑竹麻的粗活,后來又干了兩年的踏料工。踏料是紙坊最辛苦的話,近乎蠻荒。那被石灰漚爛的竹麻堆在作坊的木地板上,踏料工站在竹麻死勁踩踏,重如錘擊,踏料工長年赤腳,就是冬天也不例外。我爺爺雙腿常年泡在石灰水浸過的竹麻里,裂得鮮血淋漓,裂開的口像那小孩的嘴,紅通通真是怕人。我爺爺邊踏邊哭,十分凄涼。到了十八歲,邱光興見我爺爺做活勤快實在,便讓他跟師傅學(xué)焙紙。焙紙技藝是紙坊工藝最高的工藝,稍不留神就會將紙刷爛,不少伙計學(xué)上幾年都不能出師。我爺爺自覺邱光興于已有恩,勤學(xué)苦練,不出一年,就能獨自操作,很得邱光興喜歡。后來邱光興還讓他押運宣紙去汀州,我爺爺經(jīng)手的大洋成千上萬,從不出錯,總是一分不少回到邱光興手里。

自從我爺爺從汀州城里領(lǐng)回如花似玉的我繼奶奶后,邱光興對我爺爺更是關(guān)照起來,常到我爺爺家串門,還經(jīng)常送些花布胭脂給我繼奶奶,有時還給我父親拎點糯米糖、桂花糕什么的??勺屛腋赣H奇怪的是,邱光興來時,我爺爺都不在家。我繼奶奶只要邱光興一來,總是喜笑顏開,打發(fā)我父親幾個銅板讓他出門去玩。

邱光興知道“獨眼龍”得了手,重陽節(jié)那天,便坐了抬轎吱吱呀呀上山來,向“獨眼龍”要人。待進了銅鑼頂山寨的大門,見寨子里張燈結(jié)彩,大擺宴席,一問守山門的嘍啰得知是大當(dāng)家的今日成親。

邱光興覺得奇怪:自己和“獨眼龍”是結(jié)拜兄弟,老二成親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告訴我這做大哥的一聲,也不知從哪搶來的女子?待進了青龍?zhí)?,見“獨眼龍”正胸佩紅花領(lǐng)著披紅掛綠的我繼奶奶在給嘍啰敬酒,頓時變了臉色。

“獨眼龍”見了邱光興怔了一下,繼而拱了拱手:“大哥,小弟今日成婚,你也來喝幾杯?”

邱光興一把掀起了宴桌,罵道:“老二,邱某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敢干出這等下作之事,豈是道中之人。”

“獨眼龍”皮笑肉不笑,說:“大哥,這回,小弟就得罪你了?!?/p>

邱光興罵道:“放屁,你怎能言而無信,得了錢財又占人?!?/p>

“獨眼龍”翻了臉:“大不了五百塊大洋還你,人我是要定了,你別掃了老子的興致?!闭f完當(dāng)著眾人的面在我繼奶奶粉嘟嘟的臉上捏了一把,惹得我繼奶奶“咯咯”直笑。

邱光興氣得全身直發(fā)抖,指著“獨眼龍”說:“那錢留著給你收尸吧,我跟你沒完。”說完上了抬轎。氣呼呼下山去了。倆拜把子的兄弟翻了臉。

惱羞成怒的邱光興回到鎮(zhèn)上,同胞弟邱興林一說,邱興林勃然大怒。這“獨眼龍”平時咱們井水不犯河水,竟敢太歲頭上動土,這還了得,即刻就要發(fā)兵攻打銅鑼頂山寨。

邱光興畢竟多吃了幾年飯,他原想讓“獨眼龍”把我爺爺做了,作為紙坊老板,出于同情之心將我繼奶奶收為偏房,別人也無話可說,現(xiàn)在讓“獨眼龍”橫插一桿,計劃全落了空。若讓胞弟出兵攻打“獨眼龍”,不講義氣的“獨眼龍”會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自己畢竟一直以“邱大善人”自居,在鄰里鄉(xiāng)親面前過不了人的眼。想來想去和胞弟一合計,便想到駐扎在鎮(zhèn)上的國軍營長王鶴亭。當(dāng)晚,邱光興備了十根金條,進了鎮(zhèn)西國軍營部。

王鶴亭長得白白凈凈,三十來歲,雖未結(jié)婚卻也是個吃喝嫖賭的主兒,收了禮,第二天一早帶著一連人馬包圍了銅鑼頂山寨,名曰“剿匪”。其實兵匪一家,這么多年他們都相安無事,互不侵擾。王鶴亭將銅鑼頂山寨圍得水泄不通,派了個勤務(wù)兵給“獨眼龍”送信。

“獨眼龍”正摟著我繼奶奶睡覺,接到信,嚇得連褲子也忘了穿就從床上滾下來。思來想去,畢竟自己的人馬都是些烏合之眾,怎敢同正規(guī)軍抗衡,雖百般不愿意,還是備了抬轎子,讓嘍啰把我繼奶奶送下山去。

看著我繼奶奶坐著轎出了門,“獨眼龍”心痛得捶胸頓足。

我繼奶奶被晃晃悠悠抬下山,王鶴亭營長用馬鞭挑起轎簾一看,張大了嘴巴半天也沒合攏,只覺兩眼冒火,他連咽了幾口口水,一聲令下,那轎子就被直接抬回了營部。

我繼奶奶本是風(fēng)月場上之人,原想在銅鑼頂山寨做個壓寨夫人也不賴,可一見到王鶴亭,那想法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才發(fā)現(xiàn)“獨眼龍”只不過是個癩蛤蟆,王鶴亭才是金鳳凰,便一頭扎進了王鶴亭的懷抱。

后來我繼奶奶還和王鶴亭生了兒子,按輩分我該叫他叔。

我繼奶奶自從跟了王鶴亭后,便過起了神仙般的日子。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吃了早飯后,便去賭場搓麻將,后面還跟著一個勤務(wù)兵手里提著食盒,里面裝著我繼奶奶吃的點心。我繼奶奶是小鎮(zhèn)第一個穿皮鞋的女人,走起路嘎嘎作響。

賭場上的人見了我繼奶奶都畢恭畢敬。我繼奶奶一坐下,茶就端上來了,還有人給她點紙煙,她的手氣也異乎尋常的好,每日都大把大把贏錢。放高利貸的羅大麻子見了我繼奶奶更是點頭哈腰,一副哈巴狗樣。我繼奶奶經(jīng)常會將一口濃濃的煙噴在他臉上,伸手拍拍他連蚊子都站不住的臉,問他:“還敢向我要高利貸不?”

羅大麻子就嚇得腦袋差點要塞進褲襠里,一迭聲說:“不敢,不敢,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小的一般見識?!?/p>

這時候,我繼奶奶就得意的嘻嘻笑。

邱光興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畢竟人家有槍有人,是正規(guī)軍,奈何不得他。多年以后小鎮(zhèn)傳開了這么一段童謠:“邱大善人使詭計,殺人丈夫又奪妻,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p>

在我爺爺死在黑風(fēng)口的一年后,我繼奶奶跟王鶴亭去了華北。解放戰(zhàn)爭時期王鶴亭在淮海戰(zhàn)役中率部起義,新中國成立后在華北工作,“文革”時,被投入了監(jiān)獄,后來又回到了原籍。

幾十年后我見到我繼奶奶。這時的我繼奶奶已滿頭白發(fā),干癟的嘴里一個牙齒也沒有,滿臉的皺褶,再也看不到當(dāng)年妖冶迷人的萬種風(fēng)情。

王鶴亭回到原籍后,在鎮(zhèn)上當(dāng)養(yǎng)路工,沒事的時候,他會說些淮海戰(zhàn)役中的事。

1992年,王鶴亭無疾而終,去世時他緊緊拉著我繼奶奶的手,久久不愿松手。

我繼奶奶至今仍健在,我那叔原是南京軍區(qū)一個炮兵營長,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前些年已退休。

我父親在我繼奶奶跟王鶴亭遠走華北的第二天,也從小鎮(zhèn)消失了。

那天早上,我父親走出土堡,穿過米行街,走過那座年代久遠的石拱橋。我父親回頭望了望,此時的小鎮(zhèn)在煙雨迷蒙中宛如一幅被水打濕的水墨畫,在他的眼中隱隱約約洇開去。石拱橋兩旁墨綠色的藤蔓像歷史般悠長地垂落在白霧縹緲的河面上,一只打魚的竹筏正好從橋下穿過。河兩岸的楊柳在濕漉漉的氤氳中若縷縷白煙,有黑色的雨燕在細若游絲的雨簾中如箭般穿行。

我父親離開小鎮(zhèn)時毫無目的,他不知要往哪里去,他不知自己要去干什么。一只打狗棍上挑了個竹籃,竹籃里裝了只破碗,頭戴一頂破篾笠,這是我父親離開小鎮(zhèn)時留給人們的最后印象。直到五年后,我父親帶著人馬神出鬼沒打回老家,鬧得翻天覆地時,人們才突然想起那個叫劉山鷹的小孩。這時的我父親已是閩西游擊縱隊清源山支隊的隊長,手下有六十多桿槍。當(dāng)然這也是后話。

這一天,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我父親走在連城那鵝卵石鋪就狹小的街道上,街面兩旁的店鋪面,不時飄出誘人的狗肉香味,讓我父親垂涎欲滴。

當(dāng)時閩西流傳一名老話,叫“寫不過上杭,打不過連城”。意思是上杭多出訟師,好打官司;連城自古尚武,民風(fēng)剽悍。那時連城境內(nèi)大小土匪多達幾十股。

饑腸轆轆的我父親坐在客棧門口,遠處冠豸山如伸開的手指,犬牙交錯,刀劈斧削,突兀地呈現(xiàn)在他眼里。

我父親蹩進客棧,店里彌漫著濃濃的酒香味。一張八仙桌邊坐著一個長著鷹鉤鼻、戴著墨鏡的高瘦漢子,正顧自喝酒。桌上那盆香氣撲鼻的狗肉油膩金黃,讓我父親垂涎欲滴,他不停地咽著口水,喉嚨咕嚕作響。

那漢子偏頭看了父親一眼,很豪氣地把一碗酒喝干,低頭啃著一只狗腿。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了我父親一眼,見我父親捧著個破碗,目光似乎盯在桌面上,樂了,把滿滿一碗酒推到我父親面前:“小子,有種把這碗酒喝干,這盆狗肉就是你的了?!?/p>

“真的?”

漢子瞪了我父親一眼:“我馬天龍啥時說過假話!”

我父親一聽,雙眼發(fā)亮,毫不猶豫地捧起酒碗,一飲而盡,仍覺意猶未盡,沖馬天龍喊:“再來一碗。”

馬天龍是冠豸山的土匪,他偏頭看了我父親一眼,覺得甚是奇怪,這烈酒可以點火,一般人不敢入口,怎么這臭小子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他有點不相信,于是又倒了一碗。我父親接過來又一口喝完,面不改色。馬天龍笑了,拍了拍我父親說:“小子,有種!”

我父親天生就是喝酒的料,雖然從未喝過酒,純屬是為了桌上那盆香氣撲鼻的狗肉。他也不知這酒怎么喝進肚里就像水一樣,解渴得很。我父親管不了那么多了,撲在桌上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一大盆狗肉讓他一掃而光,末了還把桌上那半壇酒喝個精光。我父親打著飽嗝,得意地看著馬天龍。

馬天龍哈哈大笑,站起來在我父親瘦小的肩上猛拍一掌,吼道:“臭小子,跟我走!”

我父親被拍得一挫身,差點沒跪下去。見馬天龍大搖大擺出了店門,想了想,追了出去。

馬天龍有兩大嗜好,一是喝酒,二是吃狗肉。都說聞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墻,連城境內(nèi)食狗肉是出了名的。馬天龍酒量大得驚人,千蠱不醉,從未遇過敵手。見我父親人小卻如此海量,又聰明伶俐,便把他留在身邊使喚,沒事的時候就讓我父親陪他喝酒。兩人旗鼓相當(dāng),讓馬天龍過足了酒癮。

我父親在馬天龍身邊鞍前馬后,端茶送水,把馬天龍服侍得飄飄然,深得馬天龍的喜歡,便將自己的一些看家本領(lǐng)教給他。

馬天龍自幼學(xué)得一套偷雞摸狗、探囊取物的梁上君子絕技,見我父親一副賊頭賊腦樣,便收我父親當(dāng)了關(guān)門弟子,將自己的本領(lǐng)悉數(shù)傳授。

馬天龍先是教我父親學(xué)雞啼狗叫,模仿各種動物的叫聲,我父親學(xué)得惟妙惟肖。后又教我父親翻墻越壁的本領(lǐng),我父親練了半年,就能飛檐走壁,丈把高的圍墻能像貍貓般躥上去。再后來,馬天龍訓(xùn)練我父親眼疾手快的技藝,他讓我父親蹲在茅房,用鐵筷子去夾“嗡嗡”亂飛的屎蒼蠅。我父親在臭不可聞的茅房里一蹲就是一天,一開始一天也夾不住一只蒼蠅,慢慢地,能夾住只把,后來越夾越多,以至只要蒼蠅從眼前飛過,我父親連看也不用看,筷子一揚,就將蒼蠅夾住,百發(fā)百中。最后馬天龍教我父親從油鍋撈膏胰子的本領(lǐng),這是探囊取物的最高境界。

油鍋支在當(dāng)院,底下烈火熊熊,鍋里滾沸的油冒出泡沫。馬天龍將一塊手指大的膏胰子丟進鍋里,讓我父親伸手去撈。那速度必須瞬間完成,否則就會被燙得皮開肉綻。一開始,我父親見滾沸的油鍋,頓時心怵十分??神R天龍不講一點情面,逼著我父親下手,我父親被燙得雙手滿是燎泡。這樣練了近半年,就能將膏胰子從油鍋中撈出來毫發(fā)無損,快得讓人看不清。這讓我父親后面出手如電,成為聞名閩西北的快槍手。

有很長時間我都弄不明白,我父親怎么會去當(dāng)土匪,按理說他與土匪有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后來我父親對我說當(dāng)初跟著馬天龍只是為了有口飯吃,后來是看上他手下那三十多桿槍。我想也是,當(dāng)時我父親孤身一人,勢單力薄,想要報仇比登天還難。

后來有一次,馬天龍在進城吃狗肉時與人火拼死于亂槍之下。我父親一看時機已到,當(dāng)機立斷擊斃了爭奪頭把交椅的胡大脖子,一把火燒了山寨,帶著三十多人馬回到了家鄉(xiāng)。從此,小鎮(zhèn)就有了一股專門同惡勢力作對,劫富濟貧的響馬。那年我父親正滿二十歲。

我父親拉回人馬的第二天,就領(lǐng)著人馬趁夜黑風(fēng)高摸上了銅鑼頂山寨。山寨里二十多個綠林惡漢在睡夢中全部被抹了腦袋。我父親一伙提著二十多個血淋淋的人頭來到黑風(fēng)口,將人頭擺在我爺爺?shù)膲炃啊N覡敔斁湃掠兄?,也該瞑目了?/p>

那個晚上在黑風(fēng)口,我父親掩埋了我爺爺后,一直不明白為什么那伙強人會知道我爺爺幫邱光興帶了五百塊大洋下山,直到在外闖蕩了幾年后,才明白個中緣由——紙坊有人走漏風(fēng)聲。所以我父親沖進山寨時,揪住了為首的“獨眼龍”,一問才知道那邱光興同他是拜把子的兄弟,同我繼奶奶早有一腿,一心想將我繼奶奶收作偏房,那五百塊大洋便是給“獨眼龍”的殺人酬金。真是借刀殺人,陰險之極。

我父親祭奠完我爺爺,當(dāng)晚又帶人摸進將軍坑紙坊,邱光興正在被窩里同從汀州城里偷偷帶回一個煙花女子顛鸞倒鳳,被我父親一桿槍頂?shù)胶竽X勺,嚇得小便失禁。我父親將赤條條的邱光興拖到紙坊外的雪地里,兜頭就是兩槍。

那年的正月十五,十六歲的我母親一大早就提著竹籃到河邊洗衣裳。

石拱橋下水汽氤氳,河水清冽,河岸上的柳樹上還結(jié)著霜花。天雖早,但河邊已有不少女人在搗洗衣裳,“噼噼啪啪”的搗衣聲在河面上蕩漾。偶爾有一兩個漢子來擔(dān)水,那水桶也不下肩,站在青石板上左一彎腰從河里汲上一桶水,右一彎腰再提上一桶水,然后一挺腰,便吱吱呀呀晃晃悠悠上了石階,灑下一路滴滴答答的水滴聲。

河水很冷,把我母親的雙手凍得通紅。我母親垂在身后那條又粗又黑的辯子不時從肩上晃落到水里,引來一群小尾巴魚爭先恐后啄食。就在我母親撈起辮子甩向身后的時候,突聽“轟”地響了一聲朝天銃,那巨響一下就撕裂了白蒙蒙的晨霧,河水也火燙般地驚得一抖。漣漪蕩漾,那群小尾巴魚驚得四散逃開去。

我母親抬頭就見一隊迎親人馬上了橋,一時鑼鼓喧天,嗩吶嗚哇,一頂八抬大轎晃晃悠悠,邱家大少爺邱懷遠胸佩紅花,喜滋滋地跨在高頭大馬上,后面跟著一溜挎盒子炮的團丁。

洗衣的女人都停下手上的活計,癡癡地看著,嘖嘖地咂著嘴,艷羨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誰家女子,有這等福氣,能嫁進邱家大院。

那迎親隊伍足有一里多長,吹吹打打從橋上過了足有半個時辰。

王寡婦用棒槌搗了搗我母親那圓圓滾滾的屁股,笑道:“蘭子,看紅眼了吧,趕明兒讓你娘給你說門親事兒?!?/p>

我母親一下就羞紅了臉,朝王寡婦“啐”了一口,一甩辮子,提了竹籃回家。

我母親走進土堡,見街上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燈籠,進得家門,我外婆和老管家也將兩個燈籠往門上掛。

我外婆說:“正月十五鬧花燈,邱家大院今兒娶親,要在火燒坪連演三天祁陽戲。”

我母親一聽,高興地一甩長辮子說:“我去邀二妞看去?!?/p>

我外婆看著母親娉娉婷婷出門去,心里就有了心事。

自從邱光興被我父親兩槍崩在將軍坑后,其胞弟邱光林便帶著民團三番五次追剿我父親的人馬。在獅子嶺遭遇戰(zhàn)中,我父親中了埋伏,三十多人死傷大半。就在我父親彈盡糧絕,走投無路時,閩西游擊縱隊的陳彬大叔帶人殺開了一條血路,把我父親救了出來。從此我父親的人馬便成了閩西游擊縱隊的一個分支隊——清源山游擊隊。

邱光林在獅子嶺一戰(zhàn)中消滅了我父親的大半人馬,幸災(zāi)樂禍。可我父親成了漏網(wǎng)之魚又難解他心頭殺兄之恨,他懸賞一千大洋買我父親的人頭。

我父親當(dāng)然咽不下這口惡氣,探聽到邱光林為其胞兄邱光興的兒子邱懷遠做主娶親,便帶人摸進了小鎮(zhèn)。雖是正月十五,可卻沒有月亮,還下著毛毛細雨,鎮(zhèn)上火燒坪祁陽戲正演得熱鬧,我母親看得津津有味。

邱家大院張燈結(jié)彩,紅燭高照,大宴賓朋,好不熱鬧。

邱懷遠長得清清瘦瘦,白白凈凈,一副書生氣,遠不像他父親邱光興那樣肥頭大耳,大腹便便。他那年和我父親同庚,虛歲二十一歲,新娘子是四十公里外歸化城的一個大家閨秀,相貌出眾。

我父親帶著人馬趁月黑風(fēng)高翻下丈把高的圍墻,直撲邱家大院,守門的團丁還沒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就被我父親“砰砰”兩槍撂倒。

邱光林此時正領(lǐng)著侄子給客人敬酒。我父親像條貍貓般躍上臺階,手中兩把盒子炮,左右開弓對著邱光林一通亂射,驕橫一世的邱光林連哼也沒來得及便一命嗚呼。

整個大廳頓時亂成一團,鬼哭狼嚎,陳彬大叔此時領(lǐng)人也摸進了邱家糧倉,一把大火把運往連城國民黨軍七十八師的五百擔(dān)軍糧燒得一粒不剩。

別看邱懷遠一臉書生氣,卻也是一條從刀槍叢中滾打出來的漢子。只見他就地一滾,一揚手,“砰砰”兩槍,神案上兩根碗口大的蠟燭便滅了。廳里一片漆黑,我父親一看情況不妙,領(lǐng)了人馬沖出來,就在躍出門檻的那一剎那,肩上中了邱懷遠一槍,被打斷鎖骨。

一時到處都是槍聲喊聲,火光沖天,邱懷遠帶著團丁追出來。我父親落荒而逃。跑到土堡大門見墻門緊閉,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團丁,慌不擇路的我父親轉(zhuǎn)身跑進了一條小巷,就在他氣喘吁吁無路可逃時,猛地發(fā)現(xiàn)墻邊有個狗洞,我父親也顧不了那么多,一頭就鉆了進去,他鉆進狗洞后便昏倒在那里了。

那天,我外婆天麻麻亮起來開門,看見院子里血淋淋地躺著個人,頓時嚇得尖叫一聲,雙手合十,口中直念“阿彌陀佛”,顫巍巍地喚來老管家,七手八腳把人抬進屋。

我外婆當(dāng)時四十來歲,守寡卻有十年。我外公原是鎮(zhèn)上有名的鄉(xiāng)紳,家道殷實。聽我外婆說我外公常年穿長袍馬褂,戴著金絲鏡,好看《三國志》,平時樂善好施,深得鄰里鄉(xiāng)親厚敬。民國二十六年,我外公讓一伙土匪綁了票,限三天內(nèi)交五千大洋贖人。那時外婆還有些家底,錢送去后我外公仍被土匪一刀砍在黃龍崗,原因是我外公嘴硬。這些土匪不講信義。從此我外婆足不出戶,常年吃齋念佛,同女兒蘭子相依為命。家中一切都由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操持,守著幾十畝薄田過日子。

我父親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暖融融的被窩里,肩上也敷上了藥,他掙扎著起來找槍,發(fā)現(xiàn)那兩把藍幽幽的盒子炮放在枕頭底下,便放下心來倒頭又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屋里已點著紅燭,我父親看到背著燭光有個朦朧的身影,漸漸地他看清楚眼前是個姑娘。這姑娘很漂亮,白晳的臉龐在燭光的映襯下如一彎新月,紅潤的小嘴鮮艷欲滴,一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垂到臀部。我父親沖沖殺殺好幾年,這是他第一次看清一個女性。我父親只覺得心里被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魔力撩拔著,他竟忘了肩上的傷痛,動了動干枯的嘴唇卻沒有說出什么。這個讓我父親失魂落魄的姑娘后來成了我母親。

這時我母親見到我父親醒來,便驚喜地叫了一聲,臉上紅撲撲的,讓我父親心旌搖蕩。

“大哥?!蔽夷赣H柔柔叫了一聲,用調(diào)羹舀了一勺蓮子湯放在嘴邊吹了吹,才送到我父親口中。

我父親只感到一股甘甜直透心脾,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我母親被看得羞澀地低下頭。也許就是這一剎那,奠定了我母親將成為我父親的妻子的基礎(chǔ)。

我父親在我外婆家養(yǎng)了半個月的傷。我父親后來告訴我說他一生最難忘的便是這半個月,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愛情的魔力那么不可抗拒。要不是陳彬大叔在一天夜里找到我父親,也許我父親從此會忘記自己是名戰(zhàn)士。

當(dāng)天晚上,我父親跟陳彬大叔找隊伍去了。分手的時候,我父親在屋后的竹林里摟著我母親說:“蘭子,我會回來接你,等著我?!?/p>

我母親感到自己兩個乳房被一雙大手捏得發(fā)痛。我母親一陣暈眩,含得眼淚點了點頭。我母親為我父親這一句用生命都無法保證的諾言一等就是三年,直到解放,我父親成了新中國成立后小鎮(zhèn)第一任區(qū)長。

邱懷遠在大喜日子被父親鬧得人仰馬翻,惱羞成怒,帶著團丁搜了一個晚上,也沒找到我父親的蹤影。他一直以為我父親逃回了山里,再沒想到我父親會在整天誦佛念經(jīng)的楊寡婦家養(yǎng)了半個月傷。

邱光林一死,邱懷遠自然成了民團司令。他四處放出暗探,尋找我父親的蹤跡,稍有風(fēng)聲就帶人四處捉拿,弄得雞犬不寧。

1947年3月9日,我父親在陳彬大叔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也正是這一天,清源山游擊隊指導(dǎo)員陳彬大叔犧牲。我父親死也忘不了這個日子。

我父親回到山中后,傷口化膿,手臂腫得如小水桶粗細。當(dāng)時進山的路全被封鎖了,缺醫(yī)少藥,連糧食都斷了炊。游擊隊全靠野菜度日,由于缺鹽,隊員個個神情疲憊,四肢無力,連槍都扛不起。

陳彬大叔下山,為我父親弄藥,可一出藥店門就讓暗探盯住了,陳彬大叔一撂手放倒兩個,無奈寡不敵眾,后腦勺挨了一槍托被縛。

邱懷遠一心要陳彬大叔說出清源山游擊隊藏身的地方,陳彬大叔嚼爛舌頭連血一起噴到邱懷遠臉上。邱懷遠暴跳如雷,下令把陳彬大叔五花大綁在鎮(zhèn)西頭那棵楓樹下。陳彬大叔最后被邱懷遠手下一個叫徐泰定的劊子手剖腹挖心而死。陳彬大叔面不改色,罵不絕口,至死方休。他的心臟被徐泰定當(dāng)了下酒的菜。

那棵楓樹至今還在,就是現(xiàn)鎮(zhèn)中心小學(xué)操場上的那棵,每到秋天,就有滿樹比血還紅的楓葉迎風(fēng)飄揚。

邱懷遠下令殺了陳彬大叔,可沒抓到我父親,清源山游擊隊一直威脅著他的根基,恨得他咬牙切齒。他揚言若抓到我父親要一刀刀凌遲至死方解心頭之恨。

邱懷遠喜事辦成喪事,惱羞成怒,他老娘請來算命先生占上一卦,那瞎子一口斷定新娘子是掃帚星下凡討債來了。邱懷遠別看殺人不眨眼,可卻是個孝子,對母親言聽計從,一怒之下把全部的怨恨全發(fā)在新娘子身上。

新娘子名叫嬌子,是歸化城里一茶商的女兒,自幼習(xí)文作詩,聰慧賢淑。商賈嫁官宦,也算門當(dāng)戶對,可做夢沒想到,一進邱家大門就如羊入虎口,災(zāi)難從天而降。

邱懷遠把新娘子剝光衣服捆在大廳他父親和叔叔的靈位前,在地上鋪了一層打碎的瓷碗片,讓新娘子跪在上面向兩位死去的大人請罪。那鋒利的碗片扎入嬌子的膝蓋,鮮血把白晃晃的瓷片染得通紅。邱懷遠的母親捏著佛珠,口中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一天到晚坐在大廳的檀木椅上,見嬌子稍有不從,便攥一把燒得通紅的香在嬌子身上亂戳。香火燙得那白白嫩嫩的肌膚“吱吱”冒煙,全身都是拇指大的燎泡。嬌子慘叫不絕,全身沒有一塊好肉。

邱懷遠折磨老婆可真有辦法,白天讓嬌子跪在大廳請罪,晚上又逼著陪他睡覺,就這樣折磨了半個月,那么一個鮮花般的新娘子已不成人樣,奄奄一息。

這事傳到歸化城里,嬌子的父親心急如焚,他也是歸化城里有頭有臉的商賈,便火急火燎趕來向邱懷遠要人。

邱懷遠見老泰山來了,親自迎出大門,一躬到地,畢恭畢敬把老泰山迎進邱家大院,大擺宴席,可就是不讓老泰山父女倆見面,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泰山哪有心思陪女婿喝酒,一個勁地催著要見女兒。

邱懷遠一邊給老泰山斟酒,一邊笑瞇瞇地說:“別急,別急,一會兒就讓你見人。”

不一會兒,廚子端上個有蓋的碗缽。邱懷遠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把冒著熱氣的碗缽端到老泰山面前,朝老泰山讓了讓,老泰山揭開缽蓋,見清粼粼的湯里兩顆黃澄澄的子彈,頓時青了臉,全身篩糠般顫抖。

老泰山“撲通”一聲跪在邱懷遠的腳下,老淚縱橫。

邱懷遠瞇著眼定定地看了老泰山一會兒,那眼神陰得像毒蛇口中的信子。半天,邱懷遠朝門口揮了下手說:“送客!”便頭也不回進屋去了。

老泰山回到歸化城里,想著女兒受此荼毒,心如刀絞。橫下一條心,傾其所有,買通歸化滴水巖最大的土匪頭子許一刀,帶了一百多人馬趕來,要從邱懷遠手里搶人。

邱懷遠早接到探報,哈哈大笑,命人關(guān)閉了土堡大門,在城墻上架起機槍、土炮,嚴陣以待。

許一刀指揮土匪圍著土堡攻打了一整天,沒有一點進展。其實這座土堡自明初建成就牢不可破,土堡內(nèi)橫街九條,縱街九條,條條街道如出一轍,陌生人進去如進八卦陣,摸不清東南西北。土堡四周筑有兩丈高的高墻,墻厚能跑馬,墻頭四角筑有崗樓,墻垛上布滿射擊孔。

許一刀攻墻未果,人馬卻死傷大半,只好收兵,連夜欲逃回歸化。邱懷遠卻不放過他,開了城門,緊追不舍,在黃龍崗將許一刀的殘兵敗將殺得片甲不留,尸橫遍野。并把許一刀的人頭掛在堡門旗桿上示眾三天。

那老泰山被邱懷遠拿住,倒也沒怎么難為他,派了幾個團丁,叫了抬轎子送他回家。老泰山痛不欲生,待轎子上了石拱橋,便一頭栽出轎子,投河自盡了。

嬌子聞此噩耗,尋死覓活,也是命不該絕,一日晚上,乘邱懷遠喝醉酒,在燭火上燒斷了捆住雙手的繩子,跌跌撞撞爬出門,當(dāng)天夜里一口氣上了清源寺削發(fā)為尼。當(dāng)邱懷遠帶領(lǐng)人馬趕到時,嬌子已身穿袈裟,頭上已沒有一根青絲。邱懷遠見事成這樣,也知佛門圣地不好冒犯,悻悻然領(lǐng)著人馬回去了。

1949年春節(jié),我父親帶著閩西游擊縱隊的指示趕回小鎮(zhèn),同行的還有李鐵頭。李鐵頭長得五大三粗,一身武藝,自從我父親闖蕩江湖就是他忠心耿耿的保鏢。

那天下了當(dāng)年的第一場雪,漫山遍野積了尺把厚的皚皚白雪,不時有大雪壓斷樹枝發(fā)出的“嘎嘎”脆響,我父親和李鐵頭悄然無息地在山道中奔行。當(dāng)走到清源山腳下時,李鐵頭突然住了身,一拉我父親,伏下身在地上豎起耳朵聽了聽,他聽到身后有踩在雪地上輕微的腳步聲。別看李鐵頭長得粗蠻,反應(yīng)卻極快,他一把將我父親推到一塊山石后,反手朝后打了兩槍。

黑暗中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就像炸開了馬蜂窩,數(shù)把手電光射了過來,“噼噼啪啪”的槍聲打得我父親身邊的石頭火星四濺。只聽一個公鴨嗓子在叫喊——“別打死他,抓活的!”

我父親一聽暴跳如雷,揚手就是一梭子,邊打邊罵:“邱懷遠,我日你祖宗,有種的你就上來!”

“劉山鷹,老子今天不活剝你誓不為人?!鼻駪堰h也咬牙切齒地罵。

我父親同邱懷遠在黑暗中對罵,罵一句便是“噼噼啪啪”一陣對射。

后來邱懷遠不罵了,指揮手下順著山嶺兩側(cè)包抄過來。我父親發(fā)現(xiàn)林子里到處都是蠕動的黑影,兩把盒子槍左右開弓一陣掃射,拉起李鐵頭朝山頂奔去。

“嗖嗖嗖”子彈拽著紅光如飛蝗般咬著我父親的屁股追。

我父親同李鐵頭沖到清源寺,回頭一看,半山腰亮起無數(shù)火把追來。他同李鐵頭顧不了那么多,翻過圍墻,跳進寺里。正當(dāng)兩人在寺里慌不擇路時,黑暗中有個聲音傳來:“快,朝這來。”

我父親跑進后殿,見一個尼姑舉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站在那里,這尼姑就是嬌子,法名慧空?;劭罩钢改_下已打開的磚蓋說:“快,下去?!?/p>

我父親看見一個黑漆漆的洞口,有點猶豫地望了一眼慧空。這時寺門已被砸得山響。

我父親無暇再考慮什么了,一拉李鐵頭跳下去,磚蓋“咕咚”一聲就蓋上了。這是一個一米見方的洞,我父親在黑暗中豎起耳朵聽上面的動靜。

邱懷遠帶著民團砸開寺門,把清源寺攪得一鍋粥。我父親幾次聽到“咚咚”的腳步聲從頭頂雜亂跑過,他手中的盒子炮握出水來。

邱懷遠把清源寺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我父親。一怒之下把慧空捆到大雄寶殿內(nèi)的柱子上,逼慧空交出人來。

慧空一句不吭,平靜如水。邱懷遠惱羞成怒,一下子撕開慧空身上的袈裟,他看到慧空白皙的肌膚上還有不少的疤痕。邱懷遠“嘿嘿”一陣獰笑,從香爐里拔起一把燒得通紅的香伸到慧空胸前。

慧空看著那冒著青煙的香,如見鬼魅,全身戰(zhàn)栗。

邱懷遠捏著那把香,望著慧空那超凡脫俗的胴體,慧空那兩個渾圓的乳房高高聳起,暗紅的乳暈似兩顆誘人的櫻桃,微微顫動。突然,邱懷遠一把扔了香,一刀割斷繩索,把赤身裸體的慧空拖到殿后。

我父親在地窖里聽到慧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再也忍不住,提槍就要沖出去。李鐵頭一把抱住我父親,兩人無聲地在地窖里扭打起來。我父親終究不是李鐵頭的對手,讓李鐵頭扭住雙臂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當(dāng)我父親從地窖里爬出來時,清源寺靜如靈堂。一絲不掛的慧空伏在觀音塑像前一動不動,兩股清淚從她那蒼白的臉上似小河般靜靜流淌。

我父親“嗷”的一聲號叫,朝李鐵頭的臉上猛擊一拳,這一拳著實厲害,直打得鐵塔般李鐵頭轟然倒地。接著我父親連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拾起地上的袈裟輕輕地披在慧空身上。

那個晚上,清源寺靜穆如水,山風(fēng)輕輕從寺外的樹梢滑過,偶爾有一兩聲夜鳥的啼叫傳來,如泣如訴。

我父親走出寺門,回頭朝清源寺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是對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鞠的,更是對慧空鞠的。

自從那個晚上在屋后的竹林里和我父親分別后,我母親就一直等著我父親回來接她。

這年秋天,人民解放軍在閩西游擊縱隊的配合下,直搗縣城,守城敵軍全部投降。隨即我父親帶著清源山游擊隊攻入小鎮(zhèn),邱懷遠倉皇出逃至福州,后來又去了臺灣。

我父親成了我家鄉(xiāng)小鎮(zhèn)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任區(qū)長。百廢待舉,我父親整天忙得腳跟不著地,把對我母親的許下的諾言拋到九霄云外,他腦子里似乎沒有了我母親的印象。

我母親在家癡癡地等,可等來的是長長的失望。我外婆見我母親懨懨的,抑郁成疾,就勸說:“別等了,人家現(xiàn)在是區(qū)長了,咱配不上人家,死了這條心吧?!?/p>

我母親卻不信,她堅信總有一天我父親會走過麻石街,走上石拱橋,走進土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每天癡癡地倚門而望,可左盼右盼了好幾個月,一點音信都沒有。我母親再也等不及了,決定到區(qū)上去找我父親。

那天早上,我母親出了土堡,當(dāng)她走過石拱橋時,一輪紅日正噴薄而出。

我母親來到區(qū)公所門口,被站崗的哨兵擋下了。哨兵一問是找區(qū)長的,更不讓進了,盤問我母親是區(qū)長什么人?

我母親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哨兵起了疑心,很警惕地端起槍。我母親急了,朝那哨兵嚷道:“劉山鷹是俺男人!”

哨兵一聽,立馬一瞪眼,朝我母親喝道:“胡說,劉區(qū)長根本沒婆娘?!?/p>

我母親沒見過這陣勢,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就在這時,我父親和李鐵頭從大門口進來,見門口有個女人在哭,覺得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樂了,一把抱起我母親,叫了聲:“蘭子。”

我母親終于見到了朝也盼晚也盼的我父親,撲在我父親懷里大哭,還狠狠地在我父親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咬得我父親仰天大笑。

我父親和我母親結(jié)婚那天,小鎮(zhèn)彩旗飄揚,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萬人空巷。萬里之外的北京天安門城樓上,毛澤東主席正在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我父親結(jié)完婚的第二天,悄悄上了清源寺。

清源寺莊嚴肅穆,我父親像一個虔誠的信徒,遠遠地,父親看見寺門口孑然站立的慧空。

“慧空師傅,你還記得我嗎?”父親朝慧空深深鞠了一躬。

“施主,來客都是緣,請進吧。”慧空手持佛珠,滿臉滄桑又心如止水。

“慧空師傅,現(xiàn)在解放了,跟我下山吧?!备赣H誠懇地請求。

“貧尼凡心已凈,看破紅塵,只愿誠心事佛,別無他求?!?/p>

“慧空師傅,是我害了你?!蔽腋赣H的雙眼濕漉漉的,“如果知道你會落到這樣的地步,我不會選在你成親那天去闖邱家大院。”

“施主,萬事皆有前定,你不要過分自責(zé)?!被劭照f完,閉了眼睛,捏起佛珠,誦起經(jīng)來。

我父親見事已如此,知再說也無濟于事,起身告辭下得山來。

隨后的幾十年,我父親差不多每年的國慶都會上一趟清源寺。他曾對我說,他這輩子最感到虧欠的人就是慧空。

我父親怎么也沒想到,在他有生之年還會見到邱懷遠,而且邱懷遠竟然是以愛國臺商的身份回家鄉(xiāng)來投資的。

我父親是在上清源寺看望慧空下山半路上遇到上山的邱懷遠的。當(dāng)我父親猛地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步履蹣跚,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就是他幾十年來一直耿耿于懷的邱懷遠時,他下意識伸手往腰間一搜,但我父親沒有摸到槍,他摸到的是那根和他相依相偎了好幾十年的牛皮帶。

兩個耄耋老人就那么靜靜地站著,就那么靜靜地對視著。

夕陽漸漸從清源山頂墜落下去了,天空燃起一片火紅的晚霞,暮靄重重山腳下漫延,山風(fēng)打著唿哨從樹梢掠過,衰草輕輕地騷動,松樹林中的清香和黃土地上發(fā)出的酸澀味直撲我父親的鼻孔。

此時,清源寺響起悠揚的鐘聲。

【選自《泉州文學(xué)》2017年第六期】

原刊責(zé)任編輯 張 明

本刊責(zé)任編輯 劉曉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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