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一庭梔子香
顧素玄
巴蜀才女,好山樂水。愛紅塵,喜文學(xué),煮字慰一夢,天涯覓知音。浮生百戲,信仰與美好的一切相逢。
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
—宋·謝枋得《武夷山中》
一入深夏便四處尋賣山梔的花農(nóng)。憧憬著某天在某條街巷與山梔驚喜相見,花農(nóng)不語,面前一擔(dān)沾露的翠葉白花,引香十里入長廊,像隔著幾生因緣,要來溫柔相晤。
我只在花農(nóng)那里買過三種花—梔子,白蘭,還有梅。梔子和白蘭都盛放在這個明朗的季節(jié),一直想,若梅花也能生在這良辰美景里多好啊。
起初以為愛梅花愛到不可自控的人是張道洽。他的歲寒心事于梅最深,所以才能寫出“吹落風(fēng)檐到死香”這般驚心的句子,在浩瀚的詠梅詩冊中簡直是一顆錐魂奪魄的朱砂痣,深情不滅,殷紅不滅。但我偏偏又認(rèn)為,最好的愛是能自控的,從瘋狂的劇情回歸本性的訴求。有這份愛的人,是謝枋得。
讀他的詩,會感到一陣幽谷清霧拂面,撕心裂肺的故事不在此上演,疼痛與渴望也都寫在很輕飄的句子里,不愿給予旁人太沉重的負(fù)累。
十年無夢,還家無望,他沒有生在一個更好的年代。南宋末期,國與家都成了他致命的傷痕,只有在這青峰野涯間才能忘懷世間塵埃,想想自己,說說愿望。
想些什么呢?在武夷山中,天地寥廓卻也寂寞;眼前所見之大,但也日日如舊,無有新鮮。每日翻山繞棧,去訪近處的草木及遠(yuǎn)處的云海,偶爾落下幾掛雨簾,在肩頭與發(fā)梢印下濕潤的痕跡。這往往復(fù)復(fù)的生活,他一直在尋找此生所求。終于,在一個雨消霧退的清晨,看到山間未被風(fēng)雨打落的幾枝梅花時,他知道了他想要的是什么。
幾生修得到梅花,他以悲壯的人生結(jié)局回答了這個問題。元朝一統(tǒng)后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謝枋得以絕食明志,拒絕入朝為官,最終以命殉故國。
他的這枝梅,不必待到三生三世,此生自有深情顯露。他的誓言輕描淡寫,卻對自己說得鏗鏘有力,追求、志趣、生命所向,一旦擬定了花枝,就非得開上枝頭。
自此,我每每覺得世間諸事有禪意不可會時,總會念起謝枋得那句“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忽然覺得每一番困惑里都自有妙意。無論生命走在來路還是歸途,無論歷經(jīng)幾多山云變幻、風(fēng)雨交加,只要你還有想要抵達(dá)的地方,我們就逃不開這個“修”字。
可是,人生漫長的意義不就在于可“修”嗎?
修至盡頭,并非為了成全完美。沒有一種品格是完美的,哪怕高潔如梅花也不具備十足的好,那么貞烈卻也那么孤冷。但修到梅花的時候,謝枋得知道,他再也不會為目之所見無端思慮,天地寂寥原是種自由,山雨既來,芳菲自安。
在濃蔭彌漫半城的時候,我終于買到了馥郁的山梔。綠葉花蕾松松一扎,青白素雅。你以為它高潔脫俗,可它幽香濃厚,勉力求美求生。張祜說:“盡日不歸處,一庭梔子香?!蹦潜闶撬男扌辛恕?/p>
梅花也好,山梔也罷。不必等待幾生,一生足矣。于寥廓里尋到你所求的一枝,此生為之汲汲不息,已算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