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 里
南風滿袖,又夢西洲
文/十 里
一直覺得,夢是最私有的物件。一襟剪不斷理還亂的幽事,在心口碾碎了揉化了,經月光一曬,便悄無聲息地潛入夢中。
夢里杏花共煙雨,原是到了江南。癡情如晏小山,夢中的江南有個水盼蘭情的姑娘在似錦繁花中流眄回眸,淺淺梨渦盛滿了融融春色。她在早春折梅花,在遲夏寫長信,在秋天黯然想起他,初冬便趁晚來天欲雪時溫一甕新釀,等他歸來。而他只能一遍遍入夢,在夢里穿過三折小巷,途經半城春花,踏過白石橋頭,在每個可能相遇的地方踟躕,卻遇不到想見的人。
夢里才有那么寬宥的世情,容得下光陰往來而不老,容得下行遍山河尋一人的癡情,容得下天上人間一晌貪歡??墒怯械娜耍退阍趬衾镆惨姴坏?,便只好怔怔醒來,心事百轉千回涌到唇齒間,卻只一句:“覺來惆悵消魂誤。”
這是晏小山的相思,縱使入夢入詩,也不過一夜輾轉,而于《西洲曲》中的女子,卻是天長日久的消損,如不得解脫的蠱毒,綿密地攀上足踝,漫過脊骨,累在肺腑,連痛都如鈍刀磋磨,只會在孤燈相映的深夜驀然發(fā)作。
那首《西洲曲》唱了千萬年,像一縷綿延不絕的月光,靜默地覆在你額頭。歌里這樣唱:“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她在西洲折了一枝又一枝梅花,渡過一座又一座橋頭,與蓮花一起盛開又凋零,做了一個又一個長夢,卻獨獨沒能等到他。
古代女子在愛情里總處于被動,拼盡全力仍被辜負,卻無可奈何。只好哀哀地問山河,問明月,問南風,問你可知我滿腔相思、滿腹惆悵,可知我這如山川湖海般漫無邊際的長夢,可知西洲望江北,已是好多年。
夢是如此吧,生于別離,生于相思,生于求不得。蘇東坡這般灑脫曠達之人,也會在孤燈照壁的深夜,被洶涌而來的相思迎面擊倒。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是他在結發(fā)妻子王弗亡故十年后寫就的《江城子》。那樣蕙質蘭心的女子,留一抹柔軟的胭脂痕,令他此生戀戀不忘。在一個幽靜的深夜,倥傯歲月打馬而過,他白發(fā)蕭散、滿面風霜,一夢醒來,驚覺山河都舊了,月光也老了。原來他已孤身輾轉塵途多年,而十年前相伴的人,如今只能相會于夢中。
夢中她韶華方好,臨窗玉立,委地方息的墨發(fā)映著她素瓷般的容顏。他只能沉默凝視,眼淚卻無聲落下。
生與死的兩岸,他隔江泅渡,除了這一夢的溫存,再不能觸及她。就算在夢里,有些事也說不得,有些相思也無處安放。浩浩人世離恨多,寧愿把美好都寄托到夢里,在夢里重新相遇、相愛、相守。
挑一個日長晝永的春天,聽細雨濕了梨花,青苔爬上幽階,我一夢江南,與煙花春色擦肩,邂逅一段金風玉露。夢里韶光正好,可以輕易找到那個人,和他賭書潑茶,擁爐煮雪,攜手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