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寧
瘦叔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好像他是村里人羨慕的吃皇糧的。瘦叔當然沒本事月月拿工資,但他坐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香椿街上,給人軋著鞋幫的時候,一點也不氣短。不管怎樣,每天都有現(xiàn)錢掙,可比土里刨食的人強多了。況且,人家瘦叔一點也沒耽誤地里活計,幾畝地的收成,絲毫不比誰家少幾麻袋。所以這算是瘦叔開辟的第二職業(yè)吧,他每天掙的那些錢,也因此被村里人眼紅,稱之為“酸錢兒”。到底是掙錢的人肩膀酸,或者牙齒酸,還是眼紅的人心里酸呢,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母親一跟父親吵架的時候,就拿瘦叔能掙倆“酸錢兒”做例子,每每都將父親刺激得眼珠子發(fā)紅,發(fā)瘋的牛一樣;甚至有一次他還為此離家出走,但回來的時候,到底還是像母親說的那樣沒出息,一分“酸錢兒”也沒掙回。
所以瘦叔坐在馬扎上,等著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借趕集的日子,來找他修鞋的時候,他是頗有吃上了國庫糧的驕傲的。他給人修鞋的時候,總是吹著口哨,歌曲還都是頗流行的,比如《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或者《請到天涯海角來》,坐在小馬扎上等鞋子的人,常常聽得入了神,就連補鞋機在鞋幫上砸線時發(fā)出的輕微的嗒嗒聲,也充滿了美妙的節(jié)奏感,好像在給瘦叔的哨聲伴奏似的。那線可比鄉(xiāng)下納鞋底用的麻繩還結(jié)實,鞋幫上來回砸兩趟,怕是穿到死,也斷不了線。
小賣鋪的女人聽到哨聲,就從窗戶里探出白胖的腦袋來,也不言語,用手托了腮,只笑嘻嘻地聽著。她大約想起了沒有出嫁之前,在娘家做姑娘的好時光了。她的眼睛里還浮起一層朦朧的白霧,那霧是秋天黃昏里的,有些涼,沾在衣服上,濕漉漉的。女人被這霧氣牽引得更遠了一些,大約她還想起了鄰村某個喜歡過的男人,那男人偶爾在集市上會碰到,三四個孩子,熱鬧地掛在自行車上,好像一籠吵嚷的雞鴨。她發(fā)了福的圓臉盤上,便現(xiàn)出一抹月亮一樣柔和的微笑。
常來趕集的人,看到胖女人一臉的潮紅,便笑著調(diào)侃瘦叔:你的口哨再吹下去,怕是把一個集市女人們的魂魄,都招來了,小心家里的媳婦找你算賬。瘦叔從來都不生氣,他好脾氣得就像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發(fā)脾氣這回事一樣,不像胖女人的男人,整條香椿街上的人,不管是這人正瞇眼曬著太陽,還是急匆匆地趕集買幾尺花布,或者蹲在地上挑揀土豆白菜,都能聽到他對老婆孩子的怒吼。那吼叫聲會讓人想到虎嘯山林,如果再大一些,瘦叔的修鞋機器,怕都會驚恐地跳到半空里去。
每天傍晚,瘦叔送走了最后一個顧客,將家什交給胖女人保管,而后輕松地吹著口哨,騎上自行車,駛?cè)牖丶业哪菞l柏油路的時候,他的耳朵里,就開始有胖嬸的吼叫聲震耳欲聾地響起。那吼聲與哨聲混合在一起,組成非常奇怪的大合唱,讓向來樂觀的瘦叔,也跟著有些神經(jīng)過敏。
瘦叔當初到底看中了胖嬸什么優(yōu)點呢?村里人都說不出來,女人們嘴賤,便說:還有什么優(yōu)點,不是胖嬸長得胖,就是嘴巴毒唄!賣豬肉的都知道胖了壓秤,人家瘦叔在集上掙酸錢,更是知斤知兩。圍觀的人聽了便嗤嗤地笑,好像看見200斤的胖嬸,穩(wěn)穩(wěn)地朝著100斤的瘦叔,壓將下來。瘦叔氣短,就連生了兩個閨女。大的叫艷玲,小的叫煥梅,總之都是無需力氣就隨便安插的鄉(xiāng)土名字。胖嬸因此覺得底氣不足,一咬牙將煥梅送了人。送的當然是本家打光棍的大哥,當初說好了讓煥梅給他養(yǎng)老。不過村里人的嘴,拿錢也堵不住。煥梅稍微一懂事,就知道了自己爹媽是瘦叔胖嬸,于是順著桿子噌噌往上爬,胖嬸打也打不走。無奈之下,胖嬸又開始醞釀第三個孩子,這一個恰趕上計劃生育,瘦叔跟胖嬸連躲帶逃,總算讓兒子長坤順利降生。
那一陣瘦叔在集市的修鞋生意,暫時歇了業(yè)。小賣鋪的胖女人聯(lián)系不上他,便總是一臉的惆悵,生意也做得不溫不火,好像日子一下子缺了鹽,沒有滋味起來。來買貨的人們也不長眼色,每次來,看見角落里的砸線機,便總是提醒胖女人:五哥有一陣不來了??!胖女人數(shù)著錢,卻有些走神,被人一打岔,更忘了錢數(shù),于是一邊胡亂應著“是啊是啊”,一邊重新將油漬麻花的毛票再數(shù)一遍。等人走了,胖女人眼睛里又像過去聽瘦叔吹哨一樣,浮起一層朦朧的霧。胖女人于是探出頭去,看著窗戶下瘦叔的馬扎天長地久壓出來的印痕,又朝那條通向我們村的柏油路,深沉地看上一會,這才回轉(zhuǎn)過身來,拿雞毛撣子,將砸線機上的塵灰,撣了又撣;其實她天天打掃,上面已經(jīng)沒有塵灰了,但這還是成了她的習慣,這習慣比瘦叔每天按時上班的時候,還要堅持。
那段時間,瘦叔在家里做著母親口中的好男人。每天母親都爬到平房上,半是晾曬糧食,半是窺探胖嬸院子里的動靜。雖然出了滿月,又是暖融融的春天,螞蟻們出來尋找吃食,都是懶洋洋的,但是胖嬸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將月子坐到明年春天,所以滿院子里只聽得到她將瘦叔指揮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吼叫聲,唯獨不見她小山一樣的身影。雞鴨牛羊們長久不被胖嬸訓斥,有些不適應,在院子里飛奔或者散步的時候,閑散的步子里,都帶著點忽然間被放了羊的猶豫和不安。兒子長坤的哭聲,承繼了胖嬸,我在院子里站著,聽到他或婉轉(zhuǎn)或凄厲的哭喊聲,總能想象出瘦叔如何奔跑進臥室,耐心哄勸著這個小祖宗,幫他換洗尿布,擦拭一屁股的屎,又順便看看鍋里給胖嬸煮的雞蛋有沒有熟。
長坤是個折磨人的主兒,母親這樣說。胖嬸也不省心,父親接過去說。母親隨即酸溜溜地嗆一口父親:可是人家胖嬸比誰都有福,遇到這么好脾氣的瘦叔,哪像那些動不動就吼聲大得能震塌房頂?shù)哪腥?。父親聽了“哼”一聲,不搭理母親,我卻也跟著羨慕起長坤來,想他長到20歲,也一定不知道被親爹拿棍子抽打屁股的滋味吧?哪像我,因為有個脾氣暴躁的爹,遍嘗了笤帚、臘條、棍子、碗筷等等砸在身上的疼痛。這樣一想,我便貓一樣悄無聲息地爬上平房,坐在邊上的水泥臺子上,帶著一絲的醋意和嫉妒,看著瘦叔在院子里馬不停蹄地忙碌著。
長坤出了百天后,瘦叔終于開了業(yè)。開業(yè)那天,瘦叔特意在家門口放了一掛鞭炮,那鞭炮似乎響了很久,好像永不會休止似的炸下去,以至于我捂著的耳朵都有些疼了。村里女人們都聽見了這鞭炮聲,并跑來慶賀瘦叔雙喜臨門。女人們都說,看,瘦叔終于擺脫了屎尿的生活,可以去集市上,靠著另外一個胖女人,過舒服日子去了。瘦叔呢,從來不理會這些閑言碎語,不管遇到誰來慶賀,都會笑笑說:嗐,多一張嘴,再不開市,家里怕是連鍋都揭不開了。
瘦叔家當然不會揭不開鍋,誰都沒瘦叔過得自在。除了田里收入,補鞋酸錢,還有農(nóng)閑季節(jié)打撲克贏來的小錢,趕集的人都說,瘦叔的生意好得很,每次去修鞋的人,都排成了長龍。也有生來好夸張的,說,人們?yōu)榱苏沂菔逍扌鹊枚伎炷蜓澴恿?,也不舍得離開隊伍,怕一回來,位置被別人給搶了。那么,瘦叔掙來的酸錢,也一定把褲兜塞得滿滿的,快要冒尖了吧?可是這么多的錢,胖嬸照例穿著的確良的舊襯衣,絲毫沒有因為生了個龍子,就給自己添置幾件新的衣服,而長坤呢,吃個蜜桃罐頭,照例要在瘦叔面前三番五次哭鬧,連帶地上打滾,才能討要到。所以瘦叔的錢的流向,便引人生疑。
關于瘦叔和胖女人的破棉絮,就是這樣揪扯開的。瘦叔和胖嬸有沒有為此爭吵過什么呢?沒有人知道,在這件事上,兩個人出奇地一致對外。男人們對瘦叔開涮說:瘦叔有艷福,家里放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好媳婦,每天修鞋的時候,屁股后面還有一個胖大的女人來坐陪。瘦叔就哈哈笑著幽默道:一個就夠我受(瘦)得了,要是真有兩個,還不把我榨干成一張人皮?男人女人們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很沒趣地走開了??墒顷P起門來,瘦叔跟胖嬸的世界大戰(zhàn),肯定是不止爆發(fā)了一次的。我站在平房上,常??吹绞菔宓男?,嗖一聲自堂屋里飛了出來。有時,還有一些女人的鞋子,粉嫩粉嫩的,讓人浮想聯(lián)翩,當然,那都是同村人送來的需要瘦叔拿到集上去修補的鞋子。后來有一次,他們又吵架,趕上夏天的一場大雨,那些被不幸扔出來的鞋子,便生了氣似的,一聲不吭地順著陽溝朝庭院外流去。我于是披了雨衣,拿了棍子,攔截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鞋子;它們有的鞋袢掉下來了,有的鞋跟斷裂了,有的鞋幫跟鞋面分了家,總之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殘兵敗將的模樣。
我正專心地撿著,瘦叔帶著草帽走了出來。
二妮子心眼真好。瘦叔瞇眼笑著對我說。
我不知道是該將這些鞋子按照原有計劃,據(jù)為己有呢,還是在瘦叔的夸贊里,完璧歸趙呢?我正猶豫著,胖嬸的罵聲,又一次響起,這次,她罵人的對象,轉(zhuǎn)向了女人們口中念念不忘的胖女人。
瘦叔在罵聲中彎下腰去,很認真地提起一只翠綠色的鞋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注視著那只鞋子,忽然間笑了。他的臉上,沾滿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并順著溝溝壑壑,汩汩流淌下來。
我有些同情瘦叔。我不能將這些鞋子偷回家去,我想。
于是我將鞋子像糖葫蘆一樣,一個一個掛到木棍上,伸到瘦叔面前。
瘦叔恍如從夢中驚醒,注視著我串起來的鞋子,忽然,他像在集市上那樣,歡快地大笑起來。好像,我是那個集市上的胖女人,身體里蘊藏著無限的讓他快樂的能量。
我也呵呵傻笑起來。
盡管,胖嬸的罵聲,再一次響亮地順風刮進我的耳朵里來。
那個眼睛里動不動浮起霧氣的胖女人,她一定比胖嬸好看吧。我這樣想。
村里專管賣豆腐的是狗剩。
冬天的早晨,我還賴在被窩里,抱著早已沒有多少溫度的“燙瓶”蜷縮著取暖,就聽見狗剩尖尖地扯起嗓子叫賣的聲音:賣豆腐——嘍!他的嗓音,又沙啞,又粗糙,又尖銳,以致于我總覺得狗剩嗓子眼里,長了一塊細細的肉,他一開口喊叫,就有一個無形的小手,扯起那塊顫抖的肉,往天上用力地拽;我因此替他覺得疼,真希望他盡快地偃旗息鼓,讓那肉好好地歇上一歇。偏偏他越喊越帶勁,不將村子轉(zhuǎn)上三圈,他誓不還家。于是我便被那聲音給小小地折磨著,直到狗剩終于賣光了箱子里所有的豆腐,騎車回家吃他的早飯。
當然,很多時候,我是等不到狗剩賣完豆腐的,母親一準將我拖出被窩來,然后將衣服扔過來,讓我自己瑟瑟縮縮地穿上。天氣冷得像冰塊一樣,好像連塵埃也一起給凍住了,所以一切都看起來特別清潔干凈,連空氣都有些清冽得嗆人。放在院子里的水桶,肯定是結(jié)了厚厚的冰的。于是我便應母親的命令,用鐵勺子將冰塊一下下地砸開,并將浮冰舀到大鍋里去。母親則抓過幾個玉蜀黍皮來,又劃開一根洋火,點著了,放到鍋底擺好的一束玉米秸上。她還側(cè)頭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玉米秸的空間,盡量讓火焰可以竄至每一個角落,于是爐灶里便熱哄哄地燃起來了。母親又放了七八個玉米棒槌,而后忽然間在狗剩的叫賣聲里,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地拍打下衣服上的塵灰,將包裹的頭巾一把扯下來,扔到玉米秸上,而后對快凍成咸菜疙瘩的我說:過來拉一會風箱,娘去買斤豆腐,中午燉粉皮大白菜。
于是我便有些怨恨狗剩,他一喊叫,我不是被母親拉出被窩去,就是被釘在灶間的玉米皮墩子上,一下一下費力地拉著風箱。要是鍋底熱烈的爐灰里,能埋著一個地瓜,那肯定會讓我?guī)诺乩???上?,大多?shù)時候,地瓜們都躲藏在地窖里。于是,我也只能在狗剩尖尖的叫賣聲里,百無聊賴地繼續(xù)替母親拉著風箱。
隔著二翔家,我隱約地聽到母親跟狗剩閑扯的聲音。母親是特別擅長笑著跟小販們討一點便宜的,不像父親,三言兩語,砍價砍不下來,也占不到一點便宜,就著急上火,甚至跟人打了嘴仗。母親不,母親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
她先夸贊狗剩一番:今天豆腐真嫩,成色不錯啊!你和俺大娘每天三四點就起床,真是辛苦。
狗剩麻利地拿出秤和秤砣,笑呵呵回道:嗐,做豆腐,也就這點累,習慣了。
母親接著話茬夸:多虧俺大娘身體好,能幫你照應著,有她在,你這輩子啥都不用愁。
當然,我知道背地里母親可不是這樣說的。她總是帶著一種又同情又嘲弄的語氣說:狗剩這輩子娶不上媳婦,是白瞎了,做豆腐再好有啥用,就不知道女人可比他做的豆腐鮮嫩多了。
我不會去屋里呆著,因為屋里并沒有生爐子,為了節(jié)約煤,只要好天氣,母親是不怕蹲在鍋灶旁邊挨凍的。當然,用玉米秸和玉蜀黍棒槌燒火,因為易燃,鍋底的火轟隆隆的,延伸到灶膛的每一個角落,氣勢看著挺唬人,也便給人一點溫暖的錯覺。我于是就貓狗一樣賴在母親身邊,一邊哼哼唧唧地說著冷,一邊卻不肯離開,只將兩手放在灶膛門口,胡亂地烤著。母親于是添著柴火,安慰我說:別哼哼了,過幾天我?guī)闳ス肥<?,要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給你喝。
啊,這句話,一下子讓我覺得冬天變得那么地生趣盎然,好像墻頭上跳躍的麻雀,或者閃爍的陽光;就連狗剩的斜眼,看起來也不那么讓人討厭了。我于是一心一意地盼著去狗剩家里討要豆腐腦喝,這樣人間的美味,在鄉(xiāng)下,也就一年能喝上一次吧;因為狗剩顯然是不賣豆腐腦給人的,他需要留著它們,做上好的豆腐;況且,鄉(xiāng)下哪個做父母的,會五六點早早起來,只為給孩子要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喝呢?被窩里那么多赤條條的孩子,只怕一碗豆腐腦,會引來一場兄弟姐妹間的爭奪大戰(zhàn)。所以原本不多的寵愛之心,也就熄了火,只在路過狗剩家豆腐坊的時候,嗅一嗅里面濃郁的豆香味,罵一句:真他媽的香!于是豆腐腦對于每天早晨喝咸糊豆粥的小孩子,就成了奢侈品,一年到頭,除非父母忽然間發(fā)了慈悲,覺出我們小孩子是可愛的,基本不會浪費錢,去買這樣一碗據(jù)說城里人才喝的稀罕物。
一天晚上,母親早早將我送進了被窩,原因,就是明天要早起,帶我去狗剩家的豆腐坊里喝豆腐腦。母親不知道,我因此興奮得幾乎一夜沒怎么睡好,好像我不是去喝一碗豆腐腦,而是穿了花衣服去拜大年,看花燈,趕大集,或者走親戚,而且那親戚家一定還有壓歲錢可以拿。在輕淺的睡夢中,我甚至還夢到一碗溫熱、柔軟如母親乳房一樣的豆腐腦。我在夢里還想,狗剩天天做豆腐,喝豆腐腦,可惜他連女人的乳房也沒有碰過,不像我,躺在母親懷里的時候,還能將腦袋拱在母親熱乎乎的胸前,感受著她的乳房帶來的溫柔,并趁她不注意,偷偷地吃上一口。
狗剩就成了村里有名的光棍之一,一年一年,只顧尖聲扯著嗓子叫賣豆腐,卻再也沒有提媒的人來,好像人們都希望他一直光棍下去一樣,這樣,村里就有了談資,就有了可以隨意取笑的一個人,而狗剩和他娘這對孤兒寡母,也就可以作為最值得同情的人家,專門用來陪襯別人的幸福了。
因此一對夫妻吵架,男人會說:好歹我也比賣豆腐的狗剩強,你嫁給我,就知足吧!
女人則會說:就你這騷包熊樣,再不爭點氣,混出個人樣來,就成了狗剩了!
那個冬天的早晨,狗剩家的這些落魄事,都跟我和母親無關了。我只一心一意地想著狗剩豆腐坊里加了鮮香鹵汁的豆腐腦,而母親呢,則盤算著怎么喝一碗、再帶走一碗。冬天冷寂的大街上,我和母親都穿了鮮艷的衣服,喜氣洋洋的,好像去趕赴一場約會。母親牽著我的手,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只在尚未亮起的天光里,安靜地走路。我與母親的呼吸,一輕一重,好像在為細碎的腳步聲伴奏,又好像兩只晝伏夜出的動物,在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掩映中,出沒在人煙稀少的街頭。
到了,狗剩聽見柴門吱嘎一響,就從灶間里探出頭來,看見是我們娘倆,便笑:正想著,你們就來了,豆腐腦的鹵子早打好了,在鍋臺上備著呢。
我顧不上聽大人們說話,只好奇地看著灶間里很大的兩個瓷缸,其中一個裝滿了剛剛從石磨上磨完的豆?jié){,而另外一個大缸里的豆?jié){,已全部被倒入了大鍋,且在燒火棍和風箱的集體作用下,沸騰起來了。于是狗剩他娘開始用大舀子將鍋里的豆?jié){,舀入大缸里。母親也不肯閑著,一邊幫忙舀一邊陪狗剩他娘嘮嗑;當然說的全是夸狗剩的話,說他人仗義,大方,賣豆腐從來不跟人斤斤計較,所以村里人都愿意支持他們家生意,這豆腐坊,也在附近幾個村子里出了名。母親當然不會將后面一句暗含的話給說出來,那就是可憐的狗剩,做的豆腐十里八村都賣得出去,唯獨他這個人,賣相不好,活到四十歲了,還是光棍一條。
不說出來,于是灶間里便一團和氣。氤氳的熱氣中,兩個女人忙得滿身是汗,母親干脆脫了棉衣,露出自己新近織成的棗紅色毛衣來。那棗紅雖然是沉郁的顏色,卻被奶白色的散發(fā)著熱氣的豆?jié){映襯著,透出迷人的熟透的果實一樣的色澤來。于是昔日被狗剩和他娘充塞的枯寂的灶間,忽然間變得生動起來,而我的存在,更為這狹小晦暗的空間,點亮了一盞燈,現(xiàn)出一個正常家庭里的溫馨動人的底色。
我想狗剩和他娘,一定沉浸在這種溫暖又陌生的感覺里,不想出來,以致于他們讓我和母親,連喝了兩碗加了鮮香鹵汁的豆腐腦,還不肯放我們走,非要跟母親聊聊家常。而母親,也自覺地盡到了白吃白喝所需擔負的義務,將狗剩缺少的年輕女人的溫暖,和狗剩他娘從未體會過的婆媳之間的關愛,真真假假地,全表演給了他們。
臨走的時候,母親用這樣熱情的表演,換走了兩碗捎給父親和姐姐的豆腐腦,外加一斤新鮮出來的豆腐。母親當然是堅持要付錢的,無奈狗剩在那個早晨,太像個男人了,而且還有一股子說一不二的霸道,就像,他忽然間有了一個可以讓他看上去有男人威嚴的老婆。
啊,那個寒風刀子一樣嗖嗖割著人肌膚的冬天的早晨,我的心里,被兩碗豆腐腦,給弄得暖融融的,以致于我覺得我快要愛上狗剩了。
可是我要將這愛深藏在心里,不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