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狄馬加
吉狄馬加詩九首
◆◇ 吉狄馬加
——致作家歐根?烏里卡魯①
在我們這個喧囂的時代,
每天的日出和日落都如同從前,
只是日落的輝煌,比日出的
絢麗更令人悲傷和嘆息!
遙遠(yuǎn)的星群仍在向我們示意,
大海上的帆影失而復(fù)得。
在我們這個時代,一部分人說:
我們要甘地②,不要格瓦拉③,
而另一部分人卻揚言:我們
只要格瓦拉,不要甘地。
不知道這是誰出的一道命題,
竟然讓這么多人陷入了爭論。
昨天是追隨格瓦拉的人在集會,
今天又有甘地的非暴力者在游行。
如果說這兩部分人,僅僅是在選擇
兩種不同的顏色,表達(dá)自己的主張,
這樣的爭論早就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
但是,但是,卻沒有一個人,
在爭論中,回答了這樣一個問題:
是誰造就了格瓦拉?又是誰
造就了甘地?而選擇他們中的
任何一位,都是大家的權(quán)利。
然而這樣的結(jié)果,并沒有讓爭論的
雙方以及我們得到明確的答案。
我知道這樣的爭論還會繼續(xù)下去,
對他人的好惡和價值觀的認(rèn)同
常常把人分裂成不同的對抗群體。
但是盡管這樣,我們卻無法預(yù)測
在下一個時間,會不會出現(xiàn)——
另一個格瓦拉,另一個甘地。
2017年1月21日
注:①歐根?烏里卡魯,1946年出生于羅馬尼亞東部摩爾多瓦地區(qū)的布胡希,羅馬尼亞當(dāng)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家之一,曾擔(dān)任羅馬尼亞作協(xié)主席。②甘地,莫罕達(dá)斯?卡拉姆昌德?甘地(1869.10-1948.1),尊稱圣雄甘地,是印度民族解放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其“非暴力”的哲學(xué)思想,影響了全世界的民族主義者和爭取能以和平變革的國際運動。 ③格瓦拉,切?格瓦拉(1928.6-1967.10),阿根廷的馬克思主義革命家、國際政治家及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是游擊戰(zhàn)爭英雄和世界左翼運動的象征。
——答詩人埃烏杰尼奧?蒙塔萊①,因他有過同樣的境遇,他當(dāng)時只有長勺。
比阿什拉則②,
沒有告訴我,
在靈魂被送走的路上,
是否還有被款待的機會。
有人說無論結(jié)果怎樣,
你都要帶上自己的木勺。
我有兩把木勺,
一把是最長的,還有一把是最短的,
但這樣的聚會卻經(jīng)常是
不長不短的木勺,
才能讓赴宴者舀到食物,
但是我沒有,這是一個問題。
2016年7月8日
注:①埃烏杰尼奧?蒙塔萊(1896-1981),20世紀(jì)意大利著名詩人。②比阿什拉則,彝族歷史上最著名的祭司和文字傳承掌握者,以超度和送魂聞名。
此時——
我是如此困倦
只想睡眠!
但我聽見了群山的召喚,
這是死亡的
不容更改的時間。
但我不能用詩歌去抵押,
并獲得短暫而無意義的數(shù)字。
是的,我要告訴你們,
——因為在此刻,
我必須從容地走向群山,
最終讓火焰為我加冕。
2016年12月18日
我已經(jīng)決定要去布加勒斯特,
去看這座我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城市。
我要選擇一個高地能極目遠(yuǎn)望,
最好能覆蓋它完美無缺的全貌。
從黎明時劃破空氣的第一輛電車,
以及直到深夜還亮著燈光的小屋。
我知道,在令人著迷的布加勒斯特,
它天空的顏色,有一半接近于天堂,
而另一半?yún)s閃爍著奇異燦爛的光。
那些飛過屋頂?shù)囊蝗喝夯疑镍澴樱?/p>
翅膀拍擊的聲音驚醒了沉睡的鐘樓。
這是我的現(xiàn)實和虛幻的布加勒斯特,
它是用想象構(gòu)建的另一座石頭的城堡。
我要去一個地方,但不知道它的名字,
只是在睡夢中與它真實地有過相遇。
可以肯定那是一座古老灰色的教堂,
教堂的外墻上有一塊斑駁發(fā)亮的石頭,
那塊石頭沉默而幽暗,它躲在一角
等待著我不容更改早已期許的光臨。
我還要去那家燈光溫暖而暗淡的酒吧,
它就在人流如織異常熱鬧的波多爾大街①,
誰能告訴我,愛明內(nèi)斯庫是否真的到過?
選擇窗邊的那個座位誰都認(rèn)為十分愜意,
從這里能看見這座城市沸騰喧囂的生活。
獨自發(fā)呆是生命中必須經(jīng)歷的美好時刻,
如果沒有遺忘死亡的段落和靜止的空白,
人類用不同方式活下去的理由就不夠充分。
此時,我不需要任何一個人坐在我的身邊,
我只希望享受這永恒中片刻無意義的寧靜。
布加勒斯特,我要在最深處潛入你的傳統(tǒng),
在你光明和黑暗的縫隙里直抵你的脊柱。
據(jù)說我的詩歌在這里獲得了又一次生命,
今天它一定在某幾個人的手里竊竊私語。
有一冊在一個老人的書柜里呼吸睜著眼睛,
還有一本被一位黃頭發(fā)的少女翻閱了多次。
這是詞語的光榮,語言的玄妙被再次張揚,
只有詩歌能進(jìn)入每一個沒有圍欄的心靈,
因為它拒絕血腥、殺戮和一切形式的暴力,
同情弱者,聲張正義,站在被壓迫者一邊。
布加勒斯特,你溫暖的氣息古老而又年輕,
對于一個詩人而言,當(dāng)我的詩歌在這里游歷,
我相信從那一刻起我就成為了它的某個部分。
我要到布加勒斯特去,去完成一個愿望,
當(dāng)我真的穿過這座想象中無比奇妙的城市,
但愿我手中的那把鑰匙能真的打開時間,
讓我在瞬間看見它那張隱沒于不朽中的臉。
2016年12月20日
注:①波多爾大街,意譯為橋街,現(xiàn)名為勝利街,在布加勒斯特鬧市區(qū)。
——致茨維塔耶娃①
你窗口有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它的高度超過了所有的山巔。
我們仔細(xì)打量著它的大小,
是你的骨骼支撐著浮懸的天石。
誰將這十字架又放大千倍,
讓你彎腰背負(fù)著佇立大地。
如果沒有你的犧牲和鮮血,
茍活的人類就不會允諾沉默。
走在最前面的并不是耶穌基督,
而是你—— 一個靈肉完整的女人。
2016年12月28日
注:①茨維塔耶娃(1892-1941),20世紀(jì)最偉大的俄蘇詩人之一,也是白銀時代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
——獻(xiàn)給康斯坦丁?布朗庫西①
那些粗糙的石頭
近似于核心
抵達(dá)了真實的港口。
就是木質(zhì)的肌膚
也閃動著宇宙的紋理
它是積木搭成的梯子。
白色的弧形鑄成黃金
由方角堆砌的脊椎
時間變形成鳥的脖頸。
在光滑柔軟的另一面
裸體坍塌睜大著瞳孔。
只有單一的顏色被禮贊,
形式的牙齒熠熠生輝。
所有呈現(xiàn)的一切都樸素如初
被掩埋的事實還在藏匿遁隱。
最終是板材構(gòu)建的彎墻
宣告了鐵錘與線條的勝利。
沒有結(jié)束留下的縫隙
在兩個對比的物體之間
唯有光證明了永恒的原始。
2016年12月30日
注:①康斯坦丁?布朗庫西(1876-1957),羅馬尼亞籍,被公認(rèn)為20世紀(jì)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雕塑家,簡約主義雕塑代表人物。
——寫給翻譯家魯博安①
翻越的不是一座群山
但你卻翻越了溝壑、懸崖、深淵
跨越的雖然不是海洋
但你卻在另一個彼岸,升起了
令人為之激動的白帆
來自另一個國度的工匠,你的房梁
已經(jīng)被送上了沒有縫隙的屋頂
你揮舞著手臂,讓每一扇窗戶
剎那間涌入了金黃的蜂群
你穿過了看不見的墻,在鐵砧上
睜大眼睛,選擇淬過火的釘子
每當(dāng)你在更遙遠(yuǎn)的地方,回望
你親手創(chuàng)造過的空間和意義
所有的寂靜便會發(fā)出叮當(dāng)?shù)穆曧憽?/p>
一頭偉岸無比高聲鳴叫的雙舌羊
是你在兩種神秘隱喻的脊柱上
用紅色替換紅色,讓黑色接近于完整
是你在布滿了藍(lán)色星星的天空
搭建了一座另一種緯度的中國。
2017年1月22日
注:①魯博安,羅馬利亞詩人、漢學(xué)家、翻譯家。1941年8月出生在羅馬尼亞多爾日縣穆爾加什鄉(xiāng),曾用羅馬尼亞文翻譯10余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和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的作品。
(以上選自《揚子江》2017年2期)
——致伊明?艾合買提①
博格達(dá)聳立在群山的高處,
有誰又能徒步翻過那白色的頂峰,
它曾目睹無數(shù)行吟者在它的身旁,
最早的歌手也只留下橫陳大地的影子。
我們把手中的琴撥彈得如此激越,
假如琴弦在瞬間戛然發(fā)生斷裂,
是不是那預(yù)言的就是亙古不變的死亡?
或是宣告新的生命將在光明的子宮中誕生?
作為詩人我們是這般的幸運,
因為古老的語言還存活在世間,
就是我們的肉體已經(jīng)消失得毫無蹤影,
但我們吟唱的聲音卻還會響徹在宇宙。
朋友,你們看,在時間的疾風(fēng)里,
所有物質(zhì)鑄成的形式都在腐朽,
任何力量也都無法抵抗它的選擇,
這不是命運的無常,而是不可更改的方向。
如果有什么奇跡還會在最后時刻出現(xiàn),
那就是我們的詩歌還站在那里沒有死亡。
2016年9月7日
注:①伊明?艾合買提,生于1944年,中國當(dāng)代維吾爾族著名詩人、翻譯家。
(選自《西部》2016年11期)
——致哈里森?索爾茲伯里①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曾經(jīng)說過,
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是前所未聞的故事。
你也曾重復(fù)過埃德加?斯諾的話,
長征永遠(yuǎn)是人類歷史上——
最激動人心的一次遠(yuǎn)征!
其實用不著你再去證明,
因為長征毫無疑問是二十世紀(jì),
改變了世界進(jìn)程用血和生命譜寫的壯舉。
盡管這樣,我對你那力求真實的書寫,
始終抱有極大的欽佩和尊敬,
因為你是其中一位超越了偏見,
用另一種文字記錄過長征的人。
但是,原諒我——
在這里我沒有把長征說成是一個神話,
如果真的是那樣——
那將是我們的淺薄和無知,
同樣我們的內(nèi)心也會感到不安。
是的,朋友,這不是神話和傳說,
那是我們的父輩——
為了改變一個東方古老民族的命運,
所付出的最為英勇壯烈的犧牲。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
都沒有看到那個動人心魄的未來,
直到今天我們也無法全部說出他們的名字。
八萬六千名戰(zhàn)士——
絕不是一個數(shù)字冰冷的統(tǒng)計,
潛入他們的血管,我們能聽見,
每一條洶涌的河流穿越大地的聲音,
他們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
都如同黎明時吹過群山和原野的風(fēng),
在最黑暗的年代,讓號角吹出了火焰和曙光!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
正如你在書中記錄的那樣,
這次人類有文字記載以來的重大事件,
最終只有六千多人活了下來。
但是,但是,索爾茲伯里——
我相信你對這個事件做出的記錄,
但你仍然沒有回答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那就是這一群不惜犧牲的男男女女,
是什么力量支撐他們走出了絕境,
又是何種精神,讓他們相信明天還會來臨。
可以肯定,他們優(yōu)秀的品質(zhì)不是天生的,
作為人他們都是普通的生命個體。
同樣,需要我們回答的還有——
是誰?將這一群人鑄造成了英雄,
成為了這片苦難的土地上自由的象征。
是的,面對這樣一些問題——
我們必須回答,永遠(yuǎn)不能回避。
無論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去追問,
逝去的歲月和沉默的時間,
無論我們是不是——
在今天這樣一個喧囂的世紀(jì),
已經(jīng)淡忘了民族記憶中最寶貴的東西,
我們都必須回答這個嚴(yán)肅的問題。
對于我們今天活著的每一個人,
回答這個問題,或許不是命令和要求,
但它卻是對我們良心的拷問。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那我告訴你,
是磐石和鋼鐵一般的信仰,
才讓我們的父輩創(chuàng)造了超越生命的奇跡。
如果在我們生活的時代,
還有什么可傳承和值得自豪的權(quán)利,
那就是我們父輩留給我們的——
信仰的權(quán)利,而絕不會是其他!
2016年10月13日
注:①哈里森?索爾茲伯里(1908-1993),美國著名記者、作家,曾任美國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會主席,全美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列寧格勒被困九百天》《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等作品,聞名于世。
(選自2016年10月22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