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凱
一
她鼴鼠般藏在閣樓里,縮成一團夢,或者影子。盡管那曲古老而經(jīng)典的段子久久在空中盤旋,但她好多年都難以啟齒。她如一張壁紙貼在墻上,任風(fēng)流動,任人笑狗叫,任花香鳥語,任季節(jié)在悄悄生長。她懷疑自己是否活著,盡管閣樓的窗外,風(fēng)吹草動表明這個盛夏剛剛來臨,一絲絲熱風(fēng)從打開的窗戶涌進來,如一股洪流,淹沒了她,幾乎讓她窒息。她聽不到心臟在跳,意味時間可能停下,或者在倒退,退回老時光那里,退回到當(dāng)年海誓山盟那里。時間這個大轉(zhuǎn)盤,時常讓人糊涂。窗外一絲絲笛聲飄渺而過,如夢如幻,她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空空的院子,空的時光,日頭在走,影子在斜。她的費爾南多望著空院子,張嘴撕咬著空中的蒼蠅。風(fēng)中又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笛聲,好像是《貴妃醉酒》。她猛地坐了起,用心捋著詞,“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她本要沉沉睡去,永遠地睡去,在一醒一覺間,與這塵世永別,但這絲絲縷縷的笛聲把她的心牢牢抓住,讓她蛇一般從這深深的洞穴中爬出。
她扶著樓梯扶手從閣樓下來,幾乎跌倒。想不起來多久沒有吃飯了,覺得自己像一片樹葉,輕飄飄的。那笛聲在何處,起初是低沉、壓抑,悲郁,而后是很強的垛音,飛快的旋律,演奏手法是那么熟悉,多少年盤旋在心中。她心中感覺到那笛子就在西邊的雙鎖山丘,那是當(dāng)年師兄常去練功的地方。她從心中向外散發(fā)著強大的力量。她突然有了饑餓感,驅(qū)使她蓮步輕移,下到一樓打了個電話。
窗外傳來幾聲狗叫,那是她的薩摩犬費爾南多在報告來人了。它只汪汪了兩三聲,意思是??汀YM爾南多發(fā)出歡愉的叫喚聲,她知道是那個送餐的小駝子,每次來送餐,都要從口袋里掏出食物喂它,和它廝打一陣。
陽光照在她白晳的皮膚上,她從窗口上取來小駝子送來的雞肉胡蘿卜包子,吃了起來。她似乎有了更多的力氣,從飯桌上拿起了裝著泡著金桔、百合和冰糖的旅行水杯,推門向西山出發(fā)了。她的費爾南多跟在身后。
你看這城西的小山丘,多么像女人的一對乳峰。當(dāng)?shù)厝朔Q作奶子山。只有她和大師兄倆人把它稱作雙鎖山。身旁黃楊、紫椴拼命生長著,樹和石還是當(dāng)年倆人日夜練功的樹與石,可是人呢?舉目四望,空無一人,笛聲何在。她倍感傷感。蓮步慢移不斷地抖動著雙肩,她心中又升起那段音樂,像江鷗舞動著翅膀?!白咭簧?,又一山,山山不斷,過一嶺,又一嶺,嶺嶺千層。君寶揚鞭往前走,有座高山把路橫……”她提氣收腹正肩搭臂袖,云手,整冠,理髯,上馬,一氣呵成。費爾南多討好地搖搖尾巴,趴在了地上,打了個哈欠,不解地看著她。她繼續(xù)繞樹林走著,心中響著各種鑼鼓。她嗓子喑啞,但不失音準(zhǔn)。她走到一洼水前,梳梳頭發(fā),想起當(dāng)年他也是在這樣的水洼前為她梳妝,眼淚又流了下來。
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在旌旗招展的舞臺上翻轉(zhuǎn)騰挪,她又看到了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影子。也看到了那人站在她身后。那是師哥氣宇軒昂地唱著:“有山必有寇,君寶我催馬進山口……”
二
你看這城西的小山丘,多么像女人的一對乳峰。它被駝子爹叫雙鎖山。他就坐在這山丘下的一塊石頭上,落日就在西天邊上,引來幾條鳳凰樣的云彩在跳舞。一只兔子從落葉中跳了出來,用鼻子嗅了嗅身旁的一只大膠鞋,他動了一下,它飛快地跳入樹林中。他把笛子揚起來,輕輕地把笛子移到唇邊,雙目低垂,唇輕啟,一首《貴妃醉酒》悠揚地在笛孔間飛出。連樹上的喜鵲也陶醉了,嘰嘰喳喳叫著。他依然十指翻飛,沉醉在自己的笛樂世界里。
他從來沒有名子,因為老爹是市場上這一片的狗爹,養(yǎng)狗賣狗活著。誰也不知他從哪里來,生身父母是誰。他是個流浪兒,在市場上被一幫小混混當(dāng)馬騎時已經(jīng)十多歲了,但沒有正常六七歲的孩子個兒高。養(yǎng)狗的老駝子看他太可憐,就把他領(lǐng)回了家。如今大概三十六七歲,還討不上媳婦,一米五左右的個子。用他爹的話說,野種玩藝,天生就不是大狗秧子,找不到好老娘們奶子。狗爹管他叫狗兒,因為他后背有個大包,市場上的人都叫他小駝子。
他覺得自己就是只小蜜蜂,天天背著精編的小竹筐給優(yōu)百福面食店到處送餐。他的脊背微微隆起,背著個大竹箱,奔忙在大街小巷和樓宇間。他臉上總是綻開著笑容,像極了一朵紙花,僵硬蒼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百變雜生的大市場的人們,嘴是臭的,管他叫狗駝子、兒子。他從沒有生過氣,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子。有人遞給他一把瓜子,讓他學(xué)一聲狗叫,他就汪汪兩聲,再讓他叫,他惡狗撲人的樣子,往那個人身上撲去了,大家樂哈哈前仰后合的覺得很有意思。你們樂你們的,他匆匆地走他的。有人遞給他一個梨,讓他學(xué)驢叫,他吃完梨叫起了沒完沒了,那個人只好給了他一捧梨,讓他快走吧。他特別喜歡送餐的跑腿小兵這份工作,每月一千多元,全進了他狗爹的酒瓶子里了。但他滿知足的是只要駝爹有酒喝,就不會打他,就不會呲著滿嘴黃牙罵大街。這也是很知足的。
他食量大,送完餐幫后廚洗碗洗菜,桌上剩菜他管夠吃。他真像一條狗,廚師老陳說,他見什么吃什么,臭肉臭魚別人吃了跑肚子拉稀,他吃完了打嗝放屁學(xué)狗咬驢叫更響亮。他的肚子好像永遠填不飽,什么餃子包子,面條子,燒餅子紅燒肉,統(tǒng)統(tǒng)往里倒,像無底的黑洞,要把這個世界吞下去。直到在人們在目瞪口呆中終于吃不動,他會停頓片刻,把剩下的用那個鋁飯盒子,給他的狗爹拿回去下酒。他永遠不知道什么是憂愁,他的臉像紙花一樣在笑。一絲不變地迎著你臉的笑成了他的招牌,成了他的象征。誰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心,如果有心,他的內(nèi)心是裝著什么亂七糟的東西。
晚飯時候,沒有客人,天剛擦黑,店里的人坐在屋門搖扇子打蚊子空中飄浮的盡是暈話。他坐得遠遠的,從腰后抽出那把長笛吹起。那笛聲,來自他敞開的心扉,悠揚飄蕩,綿延回響,縈繞著無限的遐思與牽念,緩緩地飛升。惟有這時他眼神迷離透過飄散在夜空中的煙霧,隱約看到自己的媽媽走過來。煙霧太濃,夜色太重,他始終看不清媽媽的面容,他在星空中給她畫過好多畫像。endprint
有一次老駝爹喝多了,從古銅色木柜中翻出一本舊畫冊,好像是《華夏戲曲畫報》,是京劇《雙鎖山》,里面有一個頭戴花冠著紅裝手舞大刀的漂亮女人叫劉金定,和一個穿綠裝的手使銀槍的高君寶在比武。駝爹捧著畫冊邊看邊喝邊流淚。駝爹睡了,他偷偷拿過畫報,看了好久,心中就復(fù)印了無數(shù)張在心間。認定了這就是媽媽的樣子。之前,他在市場流浪的時候,管什么都叫媽媽。管蘋果樹叫媽媽,果樹花落了他一臉,他笑了;管草地上的羊群叫媽媽,羊群咩咩叫著,拉了一地糞蛋蛋;他管街上走過的女人叫媽媽,有的說誰家的孩子真臟,有的說,誰家的娃娃,太可憐??墒菦]有人親他,沒有人抱他。他抱著畫冊在夜色想著媽媽的樣子。
小駝子吹著吹著入戲了,他隱約聽到那似媽媽的女人手持銀槍一路廝殺出來,那女人的唱腔彎彎曲曲,柔柔婉婉。不知為什么她前面追著的卻是老駝子爸爸。他恍惚間也穿上戲袍手持銀槍,搖身一變變成高君寶,一馬當(dāng)先攔住她追殺駝爹的去路,和劉金定大戰(zhàn)起來。
他常常一坐到這山丘的樹林中吹笛子的時候就做白日夢,夢見自己變成高君寶,和大白臉的劉金定在不同的場合廝殺著。有時想啊想啊想啊,他會突然想不起她的樣子,他就看著飯店破爛的墻紙,想她的眉毛、眼睛和嘴角的形狀。
他趁老駝子不在家,就偷偷地把畫冊拿出來反復(fù)地看,把劉媽媽的形象記在腦海里。后來,他有些煩了,竟把那最好看的一頁撕下來,揣在懷里。
有一次他無意中在祥云茶館黃半仙爺那老相冊里看到了幾張黑白照片,一群人合影中有張臉特別像他劉媽媽的臉。他偷偷地問黃爺,他牛哄哄慢吞吞地說,那個人可是本地名角,當(dāng)時她去省城演出回來慶功時我還參加了,她叫馬洛琪??上?,紅顏福淺。黃爺長嘆一聲,老眼竟擠出兩滴濁淚。他被馬洛琪臉上的神韻折服,夜里經(jīng)常夢見她背著自己,在大街小巷游蕩。一乎兒,她又走在無人的荒漠,她遠遠地在前面走著,他被遠遠地拋棄在后邊。他聲嘶力竭地呼著,直到把自己喊醒,月亮凄惶地照在床頭上,他眼淚還在臉頰上。一翻身就又睡了。她又來了,只不過是劉金定的扮相,而他又忽地從孩兒變成了高君寶,不知為什么和她在草地上廝殺。他醒來實在為這個夢而納悶。
三
回來這么長時間了,她的心空空如也,不知道為誰而活。她像一只漂蕩在外多年的小舟日夜都思念著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的劇場,想念那板鼓、大鑼、鐃鈸、小鑼堂鼓、大堂鼓、大鐃、小镲鍋、木魚、梆子、碰鐘、小湯鑼聲,想念那京胡和月琴的音調(diào),她更想的是那繞梁三日的笛聲。他鄉(xiāng)的京劇場子的鼓聲、鑼聲再熱烈,二胡聲再悠揚,也是覺得陌生,而且刺耳。他鄉(xiāng)的日日夜夜,那師兄的笛聲無時無刻不充溢在她的耳邊。她累了,她老了,她疲憊了,心碎得不能再縫縫補補了,她回鄉(xiāng)要找到最終的歸宿。她要找到那久沒聽聞的笛聲。
可是老劇團那院子早建成王府酒店。她找到寄居人民公園里的老干部局的劇團,是一幫正在打鬧的年輕人在跳拉丁風(fēng)情,她問了,他們搖搖頭好像未來世界的人,又忙著賊頭賊腦地跳上了。她問過已年邁的二胡王師傅,他邊吃邊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搖頭說,當(dāng)年你走后他就天天喝大酒,開會鬧會,唱戲鬧場子,后來醉酒打了團長,就再也沒沒看見。說完他老淚流下來,補了一句,瞎了這哥們了。
她跑了幾座小山丘,都讓她失望而歸。她蜷縮在家里,死了心。她怕光,每天蜷縮在閣樓里。有時她會想到自己死去后會是這房間的紅木桌椅,會是院子中風(fēng)搖萬物中的一分子,會是那夕陽下開得紅如心血的野百合,風(fēng)中飄搖的波斯菊,翩翩起舞的銀杏樹,或者是永不知憂愁的嘩嘩舞動著的楊樹葉子。笛聲像魔繩一樣,在她身邊日夜纏繞,它像一張網(wǎng)牢牢地包著她,讓她不能墜入那黑黑的深淵之中。她夢見自己赤身裸體躺在那座駝形山上,周圍長滿了黃楊、五角楓樹木。那高君寶銀盔銀甲,手持長笛,站在皎潔的月光下吹著。夜風(fēng)帶著悠悠的笛聲,把她輕輕托起,月色中飄向幽藍的夜空。
她赤裸裸地躺在浴池里,微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帶進來梧桐樹葉的嘩嘩聲。這是個小二樓別墅,有二三百米大,是她租住堂哥家的。這個浴池原來是建在外面了。她就叫人修了墻,圍了起來,單做浴室。浴室靠西,前面和西面的墻都是玻璃幕,是那種在外面看是鏡子,里面可看清外面人一舉一動的茶玻璃。
她如鼴鼠般蜷縮這浴缸里,她多想讓自己永遠沉睡在這水中。院子里的費爾南多又歡快地叫了幾聲,一陣平靜后,有風(fēng)吹過院子中植物的葉子,嘩嘩作響。又是一陣笛聲傳來,她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著,是《雙鎖山》,高君寶過了一山又一山……她從浴缸猛地站了起來,邁出了浴缸,赤身裸體地跑向門口,讓耳朵追著那笛聲跑,可是那笛聲卻細若游絲,漸漸消失了。她失望地上了樓,擦干了身子。笛聲又似有似無地從遠方傳來,絲絲縷縷,亂人心腸。
笛聲帶著她在自己的舊時空里鉆成無數(shù)個蟲洞。笛聲又突然大了,像箭一般射向她的心。墻壁紙上,高君寶、劉金定、穆桂英,舞著花槍銀棒在東拼西殺。還有更寬闊的場面,那是一片片綠幽幽浩蕩的江水,一眼望不到邊,她舞動花槍緩緩向江心走去……
那是個平靜的午后,她沒想到,這一件事,卻左右了她一生。京劇團張團長以師兄擅自違反勞動紀(jì)律,在上級領(lǐng)導(dǎo)檢查時酒后胡言亂語的罪名,開會做出通報,不允許他和自已上省城參加“蘭花獎”大賽演出。她去了省里演出,并獲得了京劇“蘭花獎”一等獎。她確實太高興了,忘記了臨走時師兄對她說了什么。她原以為沒有師兄這個高君寶,獲獎會成空中夢影。但獲獎是真實的,掌聲雷動是真實的,青花瓷的獎盤就在背包里。慶功宴時,一起來演出的師弟師妹們心花怒放,他們分散在大廳各張桌子上,同行們多年不見,喝得早就忘形了。有誰還記她呢?她被團長牽著來到8號門,一進門,省藝術(shù)團高團長的大手就緊握著她的小手不放。酒杯剛搭上嘴唇,門就被推開,來敬酒的都是各縣市的劇團團長。首長喝,她就喝;各位老團長,為她祝賀,他們喝,她也喝。漸漸地,她越喝覺得酒越甜。有位縣劇團長說,我們再陪高團長找個更大的酒店去喝。她背著背包,緊隨其后,在一片長腔短調(diào)京劇唱腔中,她騰云駕霧中地走著。如何出去回來,自己至今想不起來。endprint
她陪著省劇團領(lǐng)導(dǎo)喝完酒后,又喝了張團長的一杯飲料,就昏沉沉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自己一個人在賓館,床上一攤血。下體銘心地痛,粘粘地惡心發(fā)臭,內(nèi)衣內(nèi)褲被扔了一地,屋中有股薄荷煙味。她的頭嗡嗡作響針刺一樣痛。她什么也不記得了。月光幽幽地照在床上照在她慘白的臉上,黑乎乎的寫字臺上,放著獲獎的一只刻著金字的大海螺,在閃著白光。她伏在枕上嗚嗚哭了一陣子,一陣心痛,又暈過去了,醒來她支撐著到衛(wèi)生間浴池一遍遍地洗著身子,直到把自己洗虛脫。是站起來,還是躺下,她選擇了站起來。在收拾床時她發(fā)現(xiàn)枕下有個信封,里面裝著兩千元錢,還有一塊梅花表。那錢相當(dāng)于她一年的工資。她喝酒時看見了是高局長戴的那塊表。她把這些通通裝在包里。早晨起來飯也沒有吃,和劇團的其他人招呼也沒有打,一個人乘著大巴回家了。
四
他對這個世界的造物主把他生下來,感到遺憾?;钤谑郎希娌恢雷约赫f什么好。自己更像是一條狗,在別人的飯桌下和褲襠下鉆來鉆去。老駝子把他從菜市場領(lǐng)回的時候,他正在翻垃圾箱找爛水果,剩面包什么的能果腹的。老駝養(yǎng)狗賣狗自己天天醉醺醺的,沒工夫給他弄吃的,就買了一支老奶羊,讓他自己擼羊奶喝。后來老駝子也喜歡喝這口羊奶,就不斷地換羊,這只老了再賣掉,再買一只。老駝子出門家里只剩下他和羊了,他就一遍遍地給羊唱歌。他記事時奶他的那只母羊吃塑料布脹死了,老駝子也沒舍得吃它,就把它埋在城外的大柳樹下了。小駝子哭了一夜,他的羊媽媽沒有了。
他的所有生活常識和一些文化知識,全部來自于那個滿嘴臟話走路一瘸一拐的駝爹的嘴里。這個臟兮兮的老家伙誰也不知道他身世。他懂事時,就看到老駝子與狗為伴,養(yǎng)狗賣狗,常年累月蹬著一輛快散了架子的三輪車,沿著大街小巷的飯店收泔水。閑時吹著一把紅油油的笛子。他永遠穿著一件藏藍色大褂,在風(fēng)雨飄搖中前行。他蹲在門前吹笛子,引得好多人圍觀。他在家中喝多了的午夜,會從紅木大柜中翻出行頭,黃戲衣、綠盔頭、黑戲鞋,上了裝,悄悄的一人,自醉自唱著。他行云流水的碎步,一招一式,都被沒有睡覺的駝兒子一一記在心中。
駝爹年輕時曾邊喝酒邊教他識字教他吹笛,讓他苦練演奏笛子的氣、指、舌、唇四大基本功。駝爹大著舌頭說,氣的功夫最難掌握。老駝子讓他就從小蹲馬步,氣沉丹田。駝爹說指的功夫要求手指動作干凈、利落、速度平均、靈活、有彈性,他就天天給他捋手指,讓他甩腕,在空中舞動十指。駝爹說舌的功夫要求力度平均、富顆粒感、節(jié)奏平均、能持久,他就口對口地教他,把自己靈動的舌對伸出來給他看。小孩天天練這單調(diào)的動作,心生厭煩,有時他犯混,偷偷地跑出去,藏在草叢里,樹林里。被他抓回來用竹板子打屁股,罰吹笛子。
小駝子六七歲時吹笛子唱戲在這一片就出了名。每當(dāng)他路過十字街的祥云茶館時,屋內(nèi)的人總要喊他過去吹上幾曲。那些老戲迷會呲著黃牙喊,駝兒子,給老子吹一段《貴妃醉酒》,吹一段《雙鎖山》,爹給你點心吃。他什么也不懂,只要有人們給點心吃他就唱,給塊糖球他就用笛子吹一段《蘇三起解》。他學(xué)著他們的話說,小子們,聽老子給你吹個劉金定,聽好了。大家被他罵著心里也高興,哈哈大笑地聽著。
現(xiàn)在那些茶館中的老戲迷都死得差不多了,只有茶館老黃半仙還活著,八十多歲的人,看見小駝子背著送餐的竹箱過去,就會顫抖地喊著,駝兒,抽空來爺這吹一曲。小駝子打聲招呼,說有空就來。他來時,黃半仙會把大煙袋裝滿點上讓他抽上兩口,為他沏好上好的龍井茶。他也會為黃爺吹上一段,沒等吹完,黃老頭已經(jīng)流著口水歪脖睡著了。如果人多時,會助長他的演奏威風(fēng),他會吹《呼延慶打擂》《武松殺嫂》,整個變了個人似的,又是喊又是吹又是打,一個人的舞臺再現(xiàn)了千軍萬馬的戰(zhàn)場。圍觀者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別人喝彩讓他再吹時,他人已經(jīng)吃完點心喝完茶溜了。
有那么一陣子黃爺常在眾人面前展示他收藏的老唱片。小駝子對那些老掉牙依依呀呀的黑乎乎膠盤不感興趣。但是有一天他從門口路過時看見黃爺閉著眼睛聽段子喝茶正不打算打擾他時,卻被屋內(nèi)傳出的一種聲音捉住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蹦锹曇羧嵬穸w細,像針刺著他的心,像常青藤緊緊揪住他的心不放,他不由自主被吸入到屋內(nèi)。那是馬洛琪在唱《桃花扇》。他坐在黃爺身邊反復(fù)一張張地聽著。他多了往黃爺茶館跑腿的習(xí)慣。黃爺喜歡小孩子給他撓癢癢,捶背,捏腿。他使出渾身力氣侍候老爺子。老爺子舒服了,茶水點心任他吃,老唱片任他不厭其煩地聽,但他就是聽馬洛琪的那張。
有一天,他把懷中的那張畫頁用膠水沾回柜子里的畫冊。他不再去為黃爺捏腿捶背了。他在飯店跑完腿就跑到附近的梧桐樹林里,發(fā)呆。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記在心里。劉金定在他心中舞著銀槍,馬洛琪的曲子在腦中久久盤旋不去。他呆若木雞。
茶館他不去了,人們想著他,老遠地有人在茶館向他擺手,來呀,兒子,給老子吹一曲《貴妃醉酒》。他假裝聽不見,那邊罵起來,他聽見了,喊道,老子在送餐,老子沒時間。大家笑笑,說他媽的龜兒子,學(xué)滑了。他不給任何人吹,也不給老駝子吹。他站在梧桐樹下吹,他跑到郊外的草地里吹,他給柳樹上的黃鶯吹。他給街道上的野狗吹。他半夜出去撒尿給月亮吹,給星唱唱。在夢中給他唱給自己吹。那些草地上的鈴蘭花百合花,和蜜蜂、蝴蝶,為他起舞。他在雨中低吟淺唱,在雷雨閃電聲中大聲地吹。他常常在大腦中有這樣的幻覺,萬人觀看的臺上,他和劉金定手執(zhí)銀槍,邊唱邊舞動。臺下掌聲如雷。這時他的臉上會不由自主地泛起紅光,像朝霞一般。
五
推開窗戶,夜深人靜,這個久違了的小城,對她又是喜愛,又是陌生。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舊時光的任何影子,哪怕一絲絲痕跡。一個男人蹬著人力車子猥猥瑣瑣匆匆過去,像一個人的身影,但很快又被她否定了。在她疑惑間,忽傳來一陣優(yōu)美笛聲,仿佛置身于美麗的夢境,讓人陶醉。仿佛霎時間鮮花開遍她整個心田,讓人興奮。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聆聽,讓人沉迷。那音節(jié)就如潺潺流水般綿綿不絕,如汩汩溪水般清脆歡快,她深深地陶醉在這美妙的笛聲之中,久久難以釋懷。那笛聲,如魔爪般瞬間又撕開她的傷疤。endprint
她從省里回來,用那兩千元在牛將軍火鍋店請了劇團的人吃飯。搬幾壇女兒紅酒,最后三桌只剩下一桌了,她喝著酒高聲唱著戲文,從《盜御馬》“喬裝改扮下山崗,山洼一帶扎營房。躡足潛蹤朝前闖,施展本領(lǐng)入營房。我進得御營中四下望……”唱起,又唱到“別離淚漣,怎忍舍漢宮的輦。無端反賊弄朝權(quán),漢劉王,特煞柔軟”的《昭君出塞》,唱得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最后竟昏倒在地。喜慶的事,誰沒想到她這么反常。最后由師兄駝桂山把她攙了回去。
當(dāng)大家摸不著頭腦,為她扼腕嘆息時,她卻把工作調(diào)轉(zhuǎn)到二三百里之遙的常陽劇團。她多次回家打聽師兄,只聽說他和劇團一位搞行政的女子結(jié)婚,她迷戀舞場,另找新歡了,他們離了后,就再也沒有人見他了。她回去后不久,和省里來劇團采風(fēng)的比她小八歲的編劇高行結(jié)婚。那年,劇作家創(chuàng)作靈感奇發(fā),特意為她編寫了京劇《蘭花神》,由她主演,并且一炮在全省打響。就在她隨著這部劇在全省巡回演出時,她的小丈夫酒后返回時車在雨夜中狂奔,出了車禍身亡。料理完后事后,她堅持著走完了十多個縣城,把戲演完,然后吐了兩口鮮血,倒頭睡了三天三夜。
她終于從舞臺上退了下來,頭發(fā)白了一半。每天面對鏡子看著自己她都想不起來這是誰。她從舞臺退下來,從事了教學(xué)工作。然而就在她給丈夫燒十周年時,卻碰到了前來墓地的當(dāng)年省劇團的高團長。原來高行是高團長與前妻的兒子。她再一次被擊倒。
六
城北清源寺給佛像開光那天,縣里新建的光明大劇院舉行建成掛牌典禮。張燈結(jié)彩,又是舞獅子又是扭秧歌,劇院門前老早搭好了戲臺子。省里市里請了好多領(lǐng)導(dǎo)。人山人海的,大大小小領(lǐng)導(dǎo)剪彩揭牌,一陣鞭炮齊鳴后,領(lǐng)導(dǎo)們陸續(xù)講完話,好戲上演了,領(lǐng)導(dǎo)嘉賓坐在了前排,一陣鑼鼓喧天,大幕拉開,吹打中,四軍士、趙云、劉備走上來,船夫迎上來。劉備喊,上得船來,好一派江景也!開唱,漢劉備坐舟中心神不定,分明是那東吳又把計生。轉(zhuǎn)面來再對四弟論……
戲一場一場地演。當(dāng)《擊鼓罵曹》剛唱到“人言曹操多奸巧,果然亞似秦趙高。欺君誤國非正道,全憑勢力壓當(dāng)朝”時,忽地從人群中跳出個穿件臟兮兮藍大褂的老頭,頭發(fā)梳得油亮亮的,手執(zhí)打狗鞭子,幾步躥到觀眾的前排,伸手揪起一個穿白絲綢休閑裝的白發(fā)老頭高聲唱道:“平生志氣與天高,不愿金銀結(jié)富豪。我本是堂堂青史表,豈與奸賊共同朝?!迸赃叺墓ぷ魅藛T急忙上前去拉扯他時,他反手用打狗鞭子抽了那白發(fā)老頭兩下,高聲唱道:“什么劇團張團長,你狼心狗肺把誰坑,我本是堂堂青史表,豈與奸賊共同朝?!彼奈鍌€工作人員上來把他壓倒在地。圍護現(xiàn)場的警察也上來了,把這個老頭用手銬銬上了。那兩鞭子抽得太重,白發(fā)老者嘴流著血絲。他喊住警察,快步要走過來看看是誰打了他。警察抓住打人老頭的頭發(fā)讓他仰起臉,誰知他卻猛地揚起頭對準(zhǔn)白發(fā)老頭就吐了一口痰,罵道:“睜開狗眼,我是你爺爺,小名高君寶,大名駝桂山。”那白發(fā)老者張嘴“啊”了一聲,垂下眼瞼,低下頭,什么也沒說,匆匆離開戲場。老駝子被帶上了警車,臺上戲唱得依舊那么歡,臺下亂了一陣的人們安靜了,高抬著頭依舊沒事般看著臺上的戲。警車尖叫著離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老駝子被行政拘留了三天放了出來。他蓬亂著頭發(fā),兩眼充滿血絲,他沒什么朋友,也沒有人看他勸他安慰他。只有小駝子給他買來了一個紅燒肘子,一只叫化子雞,一壺女兒紅。他不吃,只是抱著酒瓶子干喝。小駝子上班了扔下他自己一個人在家。外面下起了雨,風(fēng)大雨大雷聲大,老駝子穿上柜子里那套戲裝,開門而去。
他一路走著一路高歌:“昔日里韓信受胯下,英雄落魄走天涯。到后來登臺把帥掛,扶保漢室錦邦家。明日里進賬把賊罵,拼著一死染黃沙??v然將我的頭割下,落一個罵賊的名兒揚天涯。”
“休道我白日夢顛倒,時來就要上青霄。身上破衣俱脫掉,赤身露體逞英豪。怒氣不息,往上跑(哇)?!彼刂y(tǒng)大街,一路唱著,一路云手,整冠,理髯,上馬,一路小跑向西奔去。
他到了城西的山丘,唱呀喝酒,任憑大雨淋漓,全身濕透。風(fēng)知道他此時的心情,猛烈搖動著他身邊的樹;雨知道他此時的心情,傾盆泄下。一道雷電隆隆劃過,照在他這個魔鬼附體的身上。
小駝子天黑回來了,發(fā)現(xiàn)駝子爹沒在家,以為他又出去喝酒去了,這在過去是經(jīng)常的事。勞累了一天的他倒在床上就睡了??墒堑诙煸缟纤饋戆l(fā)現(xiàn)駝子爹還沒有回來,就急忙洗了把臉,急匆匆出去找他。找了一上午,才在西山丘的一棵樹上找到了駝子爹,他穿著紅戲服掛在一樹杈上伸著舌頭,已死去多時了。
飯店的老板娘和伙計們幫忙把老駝用車拉到火化廠,他們就把他的骨灰葬在了雙鎖山丘上。立了塊石碑,刻著“駝桂山之墓”五個紅字。別人走了,就剩下小駝一個人。他想吹一曲《雙鎖山》,但是他不敢,因為老駝子活著時一聽到這曲子就痛哭不止,于是他手握長笛吹上一曲《貴妃醉酒》,因為他駝爹喝多了就喜歡唱這一口。
自從老駝子死后,他幾乎是天天都喜歡在空閑的時候,跑到城西這無人的小山丘的林子里吹上幾曲。盡管沒有人聽,只有幾只灰兔子黃兔子,幾只山雀,還有周圍的那樹,但是他相信他駝子爹能聽到。那曲子清新優(yōu)雅,旋律舒緩優(yōu)美,宛如溪水叮鈴,令人心曠神怡,好不醉人……笛聲悠揚而起,清脆與柔和相應(yīng),委婉與清亮并存。宛如天籟,怡人心脾!他吹到入情處不能自已,竟好像與這天地、山林融為一體。他看見駝子老爹在那邊手捧著酒壺抿著嘴笑呢。他向老駝子點頭,老駝子也向他點頭。他淚流滿面,不知不覺從黃昏吹到滿天星光。累了他要歇一歇,忽然起一陣風(fēng),樹葉嘩嘩地響,他頭皮發(fā)緊,看到遠處好像有個黑影走過來,是人是鬼?他嚇得藏在樹后。
七
那天下雨天她倚著窗戶,輕輕哼著小調(diào),梳理著頭發(fā)。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擺弄它了,看著自己一頭秀發(fā),想起年輕的時光,不覺又淚下。外面的雨憂傷下著,她突然看到一道紅色的閃電在街上穿行。她推開窗戶仔細看,只見那個人穿著戲裝,手舞足蹈地向前奔跑著。風(fēng)雨中隱約傳來歌聲,她聽出來這個人在唱京劇《擊鼓罵曹》。這人身影有些熟悉,她要仔細看時,已消失在眼前。她想要下去尋找這個人,無奈外面雨大風(fēng)大雷聲大,她害怕了,只是坐在窗臺上發(fā)呆。endprint
雨停了,她悄悄下了樓,在長街上徘徊到深夜,再也沒有碰到那個穿戲裝的人。那個人在她眼前不斷地穿行著,她睜開眼睛,他就在楊樹下穿行;她回到屋中,他就在窗外穿行。他一步步向她走近,怒瞪著雙眼。那雙眼睛是她死去前夫的眼睛,眼里充滿紅血絲。她斷定這個人就是她多年要找的那個人。
天氣好了,天藍藍,樹綠得郁郁蔥蔥。好久沒有這么隨意走走了,盡管眼睛發(fā)花,腿發(fā)軟,還有些辨不清東西南北,但她還是走了兩三條街。她去市場買了些竹筍、西紅柿、架豆等蔬菜回來,中午她要調(diào)調(diào)自己的味口。下午她走得更遠一些。她認準(zhǔn)了個地方,她發(fā)現(xiàn)那笛聲是隱隱從雙鎖山傳來。
她去了,費了很大力氣爬上了那小山坡,她走入那片密林,她愣住了,幾乎暈倒,她看到黃昏的樹林里,光線變昏暗了,那塊石碑陰著臉,寫著她師兄的名字。她摟著墳后龍柏樹長哭著。她覺得自己孤獨地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義??拗钸吨吹綆熜?,逢頭垢面地從樹上跳下來……
一陣笛聲把她從睡夢中叫醒,她睜開睜睛從樹縫隙中看見大金月亮升在天空中,笛聲就在身邊,一個黑色身影背對著她坐在那里正在吹奏著。她聞到了清芳的林子里空氣中搖蕩著酒精的味道。她看到那團黑影,吹累了就拿起身邊的瓶子喝上兩口。笛聲就在耳邊,酒瓶就在眼前,那團黑影只顧著自個吹,不知道還有別人在身邊。是一曲《貴妃醉酒》。那笛聲清靈悠遠,婉轉(zhuǎn)動聽,如同一泓清泉,清新透明,又如一抹彩虹,飄渺隱秘。太像師兄吹奏的笛聲。悠揚清脆,柔和委婉清亮,宛如天籟,怡人心脾!
她悄然拿起酒瓶,就著那笛聲,一口口地喝著。那曲子竟如小橋流水,潺潺而流。她喝空了那酒瓶,看見月亮在滑行歌唱,星星如大片的羽毛紛紛落下。她大喊了一聲,高君寶,劉金定來了。說完,婆娑起舞沉醉其中不能自拔。那音樂如明月裊裊升起,她想象自己在雨中穿行,在田野草叢中穿行,在大地的月光中穿行,并且迷戀自己。她發(fā)現(xiàn)今天這個夜晚是那么地美好,給她帶來的那種寧靜,是無比愉悅的。她熟知這黑夜的每個角落。那里發(fā)聲唱歌的各種蟲子,有的蜇伏在磚下或許睜了眼睛在鳴唱,有的舞動著羽翼,在夜空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跳著空中芭蕾。
這曲了給予她力量,給予她永動的源泉。她暫時休息一會兒,躺在羽絨般的草地上。她覺得渾身有著無窮的力量,自己和整個宇宙聯(lián)系在一起。一群小蟲子在熱烈而秩序地發(fā)言。它們談到了她的過去舞臺,談到了她的劉金定和她的高君寶。那是赤裸裸剝開自己的面紗。她聽到此,一點反駁的能力也沒有。她撅起臀部,長跪不起地睡去??墒撬恢?,她聽到小蟲在輕聊著關(guān)于她的話題。她聽到好多好多的小蟲們聚在一起。她終于在笛聲中沉沉睡去。
八
月西斜,他把她送回家,沒想到,就是他常常送飯神龍不見首尾的那個二樓。
其實,在黑夜的林子里,那一聲喊著實讓他嚇得七魂出竅,他回手拿酒瓶子時,酒瓶子沒了,他回頭一看,那是個女人站起來在舞動,身法竟與駝子爹相似,他大著膽子吹笛子伴奏。
一回到家,她的酒勁沒醒,滿身酒氣,眼睛半睜半閉地坐在紅木椅子上。他用手碰了她一下,她睜開眼睛長出一口氣,神情迷離地看著他,喊了聲“大師兄”就傻笑不止。他看到她白晳的膚色,被酒燒紅了臉,異常光艷,濃眉下大黑眼仁像黑色的深潭,深得讓人不寒而栗。他躲開她的目光,眼睛在屋內(nèi)隨便掃著,桌上放著一只刻著金字的大海螺。忽然,他的目光停在身后的墻上。一把大竹扇子掛在墻上,扇子面上貼著一張大照片。正是駝子爹戀戀不舍看的畫報上的那張照片,劉金定手持銀槍的劇照。扇面的下方,還有一些小照片,是演劉金定的馬洛琪的生活照。他的心猛地又提到嗓子眼上。有一張發(fā)福了的馬洛琪照片,那么像一個人。他回頭盯著老女人看,老女人也盯著他看。他看看那張照片,又看看她,心狂跳不止,老女人就是劉金定,老女人就是馬洛琪,他還是心潮起伏。
老女人輕聲呼喚他:“師兄,你過來讓我看一眼?!彼胝f那是我爹,我是駝兒子,可是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喊聲媽媽,可是那聲音,卻在內(nèi)心中,燃燒了。她笑了,不是劉金定的笑,甜而淡定,不是夢里媽媽的笑,慈祥透著敦厚。她是女人的笑,這個女人的笑,眉眼彎彎,碧水中漂著桃花的花瓣。他覺著她是塊磁石,吸引著他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著。她貼到他的臉時,他臉燃燒起來。被她一把緊緊地抱住,他內(nèi)心燃燒熊熊火焰。她卻淚雨桃花,呢喃著,師兄,你別再跑了。
他覺得飄浮在大風(fēng)暴的中心,在不停地翻轉(zhuǎn),飛騰,熾熱,白光,飛騰。一切就什么也感知不到了……
他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躺在浴室的床上。他的身子好像被酒精掏空了一樣疲憊,也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他回憶自己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被白色的云朵包裹著飛到一片大海邊,他在沙灘上撿到一只白色的大海螺,拿起來放在耳邊,聽到她在海里,向他訴說著什么。
起來時他還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她在浴池里洗澡,他們之間隔著一條白花簾子。她從水池中出來了,他看到荷花的簾子透過來的剪影,牛乳一樣肥大的奶子悠閑地蕩著,圓潤的線條勾勒出豐滿的臀部。早已洗完了,她把頭發(fā)綰了個結(jié)盤在頭上,穿著紅蓮花白底的浴袍在布簾后面出來了。她讓他也去洗一洗。沒等她走出浴室,他已經(jīng)脫光了,酸臭的身子已經(jīng)跳進了浴缸。他還沒有在這么好看的浴池泡過呢。水面漂著熱氣,散發(fā)著玫瑰的花香,幾片白花瓣幾片粉花瓣飄在水上。他認認真真地嗅著,在水汽中尋找著什么。他被溫?zé)岬乃葜?,全身毛孔張開,思想張開翅膀,心情也張開翅膀。他覺著在乳色的水汽中飄來那只大海螺,有雙眼睛在里面,一眼不眨地看著他。他討厭起自己來,為自己剛才的幻覺而疑惑。但是他的意識還是不明白那只海螺為什么總是出現(xiàn)。他盡量去想一些諸如老駝子活著時的情景,讓自己空空的心塞滿。一陣困意上來了。他竟坐在浴缸里睡了。他做了好多奇怪的夢。他自己變成了一條紅鯉魚,向綠色的大湖深處游去。身后那只海螺在窮追不舍,他聽到海螺里傳出海浪的聲音。
吃完早飯,是她買的小米粥和包子。她問,你是誰?姓什么?他搖頭說,我不知道。她說,你不是駝桂山,你不是他的兒子?但笛子是他的,笛音是他的,我卻不認識你。他怎么和她說呢,他就是不喜歡說是老駝子的兒子,因為也真不是。因為老駝子已死了,小駝子也已經(jīng)死了。他說,我認識你,你是劉金定。她笑了,凄然地笑了,說,劉金定早就死了。誰也救不了她的。既然你誰也不是,那你走吧!他說,既然笛子笛音是你師兄的,那就都留給你吧。他從身后掏出那把紅色長笛,遞給她。她眼睛浸出了淚水,沒有接。他說,把那個大海螺送給我吧。她沉默了片刻,接過笛子起身走去,捧過海螺送給他。他接過來,頭也沒回走了。endprint
九
一只麻雀嘰嘰喳喳低空飛過,兩只小黑狗在地上瘋跑著追逐那只鳥。一塊白云悠閑地飄在空中。他走在路上,眼淚如線,心里亂如麻,覺得劉金定真可憐,一切來得太突然,想不到當(dāng)年轟動一時的名角,常入夢里的她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他努力想象著劉金定在臺上唱戲的樣子,輕聲哼著她的唱曲,眼淚又止不住地流?!皠⒔鸲ㄋ懒?,誰也救不了她。”也許在他走出門口的一瞬間,也許會是今天晚上子夜時分,看著滿月呼出生命,她就會從二樓跳下。也許是在明天清早,她找一條布帶子,偷偷地跑到樹林上吊,就像天空這抹淡云飄散了。
他來到飯店,沒到飯時,摘菜的摘菜,玩紙牌的玩紙牌。他這副樣子,有的哄笑道,是不是你那老駝子爹在地下又喝多了來打你了?他對喧鬧之聲更覺得心煩,臉沉著坐在窗前向外看著,誰也不理。整整一天他都在惶惶不安中度過,他躺在角落里的羊皮褥子上蜷縮成一條狗。老駝了死了,馬洛琪也要死吧?自己生如螞蟻,也要死了。
“劉金定死了,誰也救不了她?!币苍S她身體正在一點發(fā)臭,屋中的老鼠會偷偷地跑過來,撕咬著她。也許她躺在院子里,費爾南多趴在身旁哀嗚著。她睜著眼睛,正散淡無奈地望著黑漆漆的星空。她年輕時的一幕幕正從她的腦中飄向遙遠的宇宙。屋中的那把扇面尋閃著寒光的寶劍,那些桌桌椅椅正默默看著這個沒有了生命的當(dāng)年一代名角。他覺得自己也像她一樣,正流淌分解,靈魂正在墜入黑黑的谷底。
他想到自己更是可憐,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發(fā)覺身體飄散了,飄向屋頂,飄向夜空。那只海螺在空中吸著他,他欣喜地飛翔著,他看到海螺里,馬洛淇和劉金定在揮舞著大刀打在一起。他醒了,看著窗外淡淡的月光銀水一樣。他的心狂跳不止。老駝子死了,劉金定也要死了。那高君寶是誰?自己又是誰?自己究竟是誰?他覺得自己陷入了情節(jié)。他就暫且給自己一個代號叫“雙鎖山的笛子”吧。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他想起了那個夢,對了,劉金定大斗馬洛琪。那劉金定死了,又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頓悟了。
他夢見了她。她喜歡到西郊的葦塘邊,對著魚兒唱戲。她喜歡在草野里,對著風(fēng)兒唱,對著草地唱,對著鮮花唱。她不停地唱,從早晨唱到日落為止。他想不到她為什么有如此大的能量。她唱夠了,看到鮮花遍地,甚至做出瘋狂的舉動,脫光衣服,在草地里瘋跑??窈爸乙x開了,雙鎖山。他看到她碩大的屁股在熾熱的陽光下,一閃一閃地晃動直至變成一個點。小駝子覺得她是一朵云,白云,要在天空中飄走;她是一朵紅百合,要消失在這原野。他又覺得她肥大的身體,像湖中的水,要浸潤在這草地里。過不了多久她又瘋狂地奔回,頭發(fā)如旗飛揚著,兩只大乳房像兩只肥白的鴿子在胸前展翅欲飛。她喊道,我要離開了雙鎖山,駝桂山。她猛然站住,像泄了氣的氣球,仰面癱倒在草地上。他俯視著她的身體,驀然發(fā)現(xiàn)她白乎乎的肉體,在不斷抽動,變化,像一張張京劇臉譜。劉金定,曹操,關(guān)公,穆桂英,高君寶……他席地而坐,他細欣賞著這幅京劇百花園,似乎這些人在她的身體里發(fā)聲,各自唱著什么段子。
十
他天天給她送飯。
風(fēng)和日麗,院子里的花,風(fēng)中搖曳爭相盛開。她早晚起來練功了。她的體態(tài)和聲音已不能和以前相比了。后院的梨樹經(jīng)常飛來幾只黃鸝鳥,每當(dāng)聽到樹下那個老女人唱著“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那些鳥兒就扇動著翅膀,和她對唱著,微風(fēng)吹來她蓮花碎步,揮劍運風(fēng)。雖然稍有些氣喘,但心勁還夠用。她一練就是兩三個小時,直練得筋軟骨酥,渾身香汗流淌,方才歇手。有時下大雨時,她就在室內(nèi)練功。她在早晨時練起長跑來了。他碰到了她,他說,我知道我是誰了,我是雙鎖山上的笛子。
她眼睛如星光明亮。
然而有一天,他給她送飯時,卻發(fā)現(xiàn)人走樓空。他想到劉金定是不是真的死了。他飛快地跑到西面山腰上。他驚呆了,真的發(fā)現(xiàn)在駝爹旁立著一處新墳,前面石碑上刻著“劉金定之墓”。他懵了,難到她真的隨他而去?正當(dāng)他抹眼淚時,他看到石碑下一塊石頭壓著他的笛子。他彎腰抽出來,卻吹不響,他擺弄在手里仔細看,卻發(fā)現(xiàn)孔里塞著一張條子。他抽出來看了,笑了。
人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老女人和小駝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