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葫蘆怪”
“葫蘆怪”是八十出頭辭世的,距今已經好些年了。
他的大名叫胡秉山,是古城郊外的一個菜農,一身都是蔬筍氣。村里人之所以稱他為“葫蘆怪”,確實他有他的怪異處。
這地方是不作興種葫蘆的,葫蘆沒有什么可觀的經濟收益。它的作用第一是好看,金黃金黃的,掛在藤葉間有如金鐘,但不響;第二成熟了的葫蘆采下來,可做瓜瓢,可做酒器,可做盛蟋蟀的罐子,但這能換幾個錢?它還占地,還得去侍弄它,又不可隨便,誰去種?一般的菜農難道為它好看和些微的實用價值去種這勞什子?
但“葫蘆怪”卻年年要種幾畦——他的祖上也是如此。種就種吧,還格外精心。底肥是采自山里一種香茅草,放在尿水里漚爛,再深埋到土里,他說這樣長出的葫蘆才帶著一股香氣。澆的水呢,是用大缸私存了幾個月才用的雨水。到掛果的時候,就更奇了,得用他自制自雕的梨木模子套在上面,模子的形狀各異,里面雕了“福、祿、壽、禧”等字樣和圖案(這些年他不屑于雕這些了)。一直讓葫蘆長到數九寒天,皮長老了,字和花紋都清晰地“長”在上面了,摘下葫蘆,鋸掉頭上部分,安上蓋子,可做酒壺,可盛蟋蟀,或白白送人,或隨人給幾個小錢。
雕模的手藝自然是祖?zhèn)鞯?,雕字,雕些簡單通俗的花草、人物。`在他人眼里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盡管雕得好,費那個心思做什么?不就是盛酒盛小蟲嗎,費工費時,得不償失。怪。
更奇怪的是他也不成個家,就一個人逍逍遙遙過日子,一個人飽了,全家人不餓,可以盡心盡意玩他的葫蘆。
到1972年,左鄰右舍勸說了一番,他才同意了和外村的一個老寡婦見見面,那時他已經五十有二了??烧Q壑g,他又辭掉了這門親事。因為生產隊突然押來了一個畫畫的老頭,是省城的,叫聞人千,被安置在他家。之所以安排到他這里,一是他出身好,年紀大,不會被腐蝕,二是房子寬敞,一樓一底,別人家誰不是孩子成堆?這又怪了,來個人并不影響他成家呀,一輩子打光棍,還有比和一個女人親近更重要的事么?
聞人千就住下了。
聞人千年滿花甲,瘦黃的一條,病歪歪的,但一身上下干凈素潔,背著很簡單的行李卷。
“葫蘆怪”一看就喜歡上了這個老頭。
他把聞人千安排在樓上住,開軒可以面對園圃,酷似一幅好畫。他為他鋪床,安置各種用具,然后說:“老聞,我去殺雞,打酒。”
“不。秉山兄弟,我是來改造的?!?/p>
“我曉得。但總而言之你是遠客,洗塵酒是要喝的。以后叫我‘葫蘆怪吧,順耳。”
聞人千眼里滾出了熱淚。
秋夜,月亮很大,一地的銀水。
“葫蘆怪”家是單家獨戶,與別家不相挨。他特意關了大門,與聞人千在樓上喝酒、吃菜。
“老聞,來,先喝三杯?!?/p>
“謝謝?!?/p>
“老聞,以后日子就從容地過,大家不會難為你的。上工活不累,回到這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睡在樓下,有什么事只管喊?!?/p>
因為“葫蘆怪”人緣好,聞人千年老且態(tài)度謙和,大家都很關照他。種蔬菜不是什么累活,說說笑笑,一天也就過去了。有時下雨,“葫蘆怪”和聞人千呆在家里,聊些陳年舊事、瓜果菜蔬,很是相契。
葫蘆架上掛果了,“葫蘆怪”便去裝模,模是新雕的,“福、祿、壽、禧”不能雕了,就雕些梅、菊、竹、鳳仙花、雞冠花之類。
聞人千要過模子,仔細看,然后說:“不錯。只是在構圖上要變一變?!?/p>
“葫蘆怪”說:“你只管講,難道不相信我?”
聞人千說:“哪里哪里?!?/p>
于是,聞人千拈根木棍在地上邊畫邊講章法,什么上出、下出、橫曳、倒垂,如何配字配印,講得神采飛揚。
“葫蘆怪”突然站起來,深鞠一躬,說:“我拜師了!”
有時,“葫蘆怪”領著聞人千到葫蘆架下去掛模。嫩嫩的葫蘆輕輕晃動著,青里透著黃,上面的茸毛閃出一層光澤,煞是好看?!昂J怪”告訴聞人千如何上模如何固模,到何時才可采摘,采摘下來后又如何解模。
聞人千說:“這是學問,你是我的老師了?!?/p>
冬天來了,北風吼得驚天動地。生產隊忽然接到通知,明天押解聞人千到公社去接受批斗。
那晚,“葫蘆怪”燒好了炭盆火,炒了幾個好菜,搬出一壇谷酒。
“老聞,明天的事明天去想,今晚好好喝酒?!?/p>
老聞點頭,然后從鋪板下尋出一疊用很粗糙的土紙畫的畫稿?!斑@是我晚上無聊時畫的一套《紅樓夢》人物畫,白描,適合你將來雕在木模上的。送給你吧?!?/p>
“葫蘆怪”接過來,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留著,有機會再雕出來,印到葫蘆上?!?/p>
酒一直喝到半夜過后。
“葫蘆怪”從樓下取來一件奇怪的背心,說:“老聞,這東西你沒見過,叫軟藤皮背心,是用葫蘆藤剖成細細藤條織的,再用一種叫‘打不死的草藥水煮泡后晾干,要九煮九晾,連刀子都插不進的,你穿在里面,可以護護身。是祖上傳下來的,你莫嫌棄。現在就穿好,怕明早來不及?!?/p>
一直等聞人千把背心穿好,“葫蘆怪”才下樓去安歇。
第二天一早,兩個民兵來押著聞人千上路?!昂J怪”一直送到村口,才說:“老聞,晚上我在這里接你,你要挺住。”又對兩個民兵說:“都是一個村的,你們要關照老聞。”
這一天“葫蘆怪”心里慌慌的,什么也不想做,他擔心老聞,怕他挨打,怕他想不開。他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一會兒到菜園里去,一會兒進了廚房。天一黑,把飯菜焐在灶上,他便蹲到村口去等,手里舉著一盞三角風燈。
快半夜了,聞人千才由兩個民兵攙著走攏來,一臉的血,外面的衣服也撕爛了。
“葫蘆怪”大喊一聲:“老聞!”
聞人千笑了笑說:“不要緊的。你送的東西很管用?!?/p>
“快!回去吃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