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1
半夜,別克悄悄起床,摸到了狗屋旁。
托科村寂靜無聲,柵欄在夜色中無聲佇立,院子里更是悄無聲息。小狗熟悉別克,只是“嗚嗚”低叫一聲,便用頭蹭他的腿。他想,狗在這漫漫長夜也挺難熬的,便用手摸摸它的頭,它溫順地臥下去。他伸手在狗屋中亂摸,什么也沒有,反而摸到了狗屎,他惡心得想吐,但他把頭扭到一邊,又伸手向狗屋頂部摸去。
別克要偷父親的狼髀石。
一個柔軟的東西碰到別克手上,他摸到了夾在狗屋頂部的小布袋,用力扯了出來。
小布袋里是狼髀石,有二十多個!
別克想伸手進去再摸,不料碰到臥在狗屋中的另一只狗的鼻子,狗大叫,安靜的夜晚突然被打破。他提起小布袋竄出柵欄門,出了托科村,沿那條通向列思河縣城的路奔跑,直至托科村在他身后變得模糊,才鉆進樹林。
他怕母親發(fā)現(xiàn)他。母親平時睡覺時如果聽見院子里有動靜,一定會起床到院子里看看,直至確定沒有異常后才會回去。好在他順利跑出了村莊,身后沒有任何動靜。他斷定母親忽略了狗叫,沒有起床到院子里看看。
別克要把這些狼髀石拿到列思河縣城,找商人丁一民賣掉。
夜很黑,樹林里更是一片漆黑。別克進入樹林,坐在石頭上喘粗氣。此時的樹林,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他忍不住把手伸進小布袋撫摸狼髀石。狼髀石光滑溫潤,讓他十分欣慰,似乎此時摸在手中的已經(jīng)是錢。他有些遺憾,如果該死的狗不叫,他一定把狗屋中的所有狼髀石都拿走。
樹林里一片模糊,別克想看清哪些是樹干,哪些是枝條,但是黑暗吞沒了所有樹木,他無法分辨出來。他內(nèi)心涌出復雜的情緒,偷了父親的狼髀石,就斷了回家的路。但他又想,只要自己掙了大錢,以后會得到父親的承認。不敢抓狐貍的人沒有智慧,不敢馴馬的人沒有膽量。走,走出這封閉的大山,走向自己的夢想。
天快亮了,別克覺得他待的地方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便又向高處爬去。母親一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行徑,但不可能一天都發(fā)現(xiàn)不了。他必須在樹林里待一天,才可以避免被母親抓住。
他爬進一片松林,認為萬無一失,才靠著一棵松樹坐下來。阿爾泰山有一個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山坡的陽面不見一丁點綠意,而陰面卻長著郁郁蔥蔥的松樹。按說,陽面陽光充足,應該長樹才對,但奇怪的是松樹都長到了陰面,從坡底一直到坡頂黑乎乎的一片,把背陰的山坡覆蓋得嚴嚴實實。別克一夜未睡,加之又快速奔跑,困意便襲上身來。他靠著那棵松樹,天色越來越亮,但他的雙眼卻不知不覺閉上,沉入了黑色的甜蜜世界。
別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突然,他感到肩頭被拍了一下,便醒了過來。有一團黑影從他身邊一閃,在松樹后消失。
有狼!
別克抽出腰間的刀子,緊盯著那團黑影消失的地方。它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他并未看清它是什么,便不見了影子。他斷定那團黑影是狼,在他睡著后,它悄悄摸過來,用爪子拍了一下他的肩,以作試探。狼很謹慎,即使在咫尺之間唾手可得,它們也會觀察清楚后才出擊。好在他突然醒來,狼受到驚嚇快速離去。
太危險了!
別克再也沒有了睡意。他覺得母親并沒有發(fā)現(xiàn)狼髀石已被他偷走,加之昨天下午他告訴母親,今天他想回一趟齊里克牧場,所以這會兒母親也許在喝奶茶吃馕,并沒有起疑心。既然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那就趕緊走吧,待在樹林里太危險,一不小心會死在狼嘴里。
在樹林里行走并不易,別克沒有走出多遠,便累得氣喘吁吁。他坐下來休息,不遠處的一棵樹后面,有一團黑影一閃,很快又不見了。
他一陣緊張,狼在等待襲擊他的機會。別克向四周仔細觀察一番,卻再也找不到那團黑影。他更加不安,狼一定躲在某個角落等待機會,自己稍有不慎,它就會瘋狂地撲過來撕咬自己。
不行,不能再在樹林里走了,到路上去。
別克準備出樹林,這時候他感到尿憋。他一路上沒顧得上撒尿,已憋得難受。他把小布袋放在地上,然后解開褲子撒尿。撒完尿提褲子時,突然感到有一股冷風吹到了脖子上。
他一驚,狼露面了!
他迅速閃到一棵樹后,便看見一只狼站在離他不遠的一塊石頭上,嘴里露出四顆獠牙,死死地盯著他。他想起父親曾說過,人見了狼不能跑,人跑看不見后面,剛好給了狼撲上來攻擊你的機會。這樣一想,他便一動不動,開始與狼對峙。
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頭一低轉(zhuǎn)身離去。它的速度很快,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別克不敢停留,從地上抓起小布袋就跑。
出了樹林,一片光刺得別克的眼睛一陣生疼。他揉揉眼睛,明亮的陽光照徹山野,河谷中氤氳著的薄霧很快便散盡。
到了路上,別克吃了一個馕,又走到小河邊喝了一口水,然后便繼續(xù)趕路。他緊緊握著小布袋,內(nèi)心涌起所作所為已經(jīng)敗露的恐懼。別克知道他做了“在太陽底下躲著別人眼睛的事情”。狼髀石雖然是他們家的東西,但是他確實是偷的,偷自己家的東西,同樣是賊。別克無法再邁動下山的腳步,想轉(zhuǎn)身回家去向母親坦白,但一想到出走計劃已有數(shù)月,還有他的夢想,他最終打消了回去的念頭,咬咬牙便又上路。
路上沒有人,別克的影子被陽光拉長,顯得頗為孤獨。
走了三四個小時后,別克的雙腿已疼痛難忍,每向前邁出一步都一陣灼痛。路旁有一片小樹林,他轉(zhuǎn)身進去壓倒幾棵小樹躺在上面。
身下的樹枝和葉片軟綿綿的,他一躺下,疲憊便變成一張黑色大網(wǎng)向他襲來,他被漸漸裹了進去。
別克睡了一個多小時,被一陣風吹醒。不知那陣風是從哪里刮來的,刮到這兒后,便凝成一團刮向他的臉,把呼呼大睡的他刮醒了。他準備上路,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布袋不見了。他在四周慌亂地尋找,卻連小布袋的影子也沒有找到。
完了,折騰了這么久,到頭來卻丟了狼髀石。
別克呆呆地站著,落葉一片片落下,尚未落地,便被風刮下山坡。丟了狼髀石,他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候,他看見地上有一串狼的爪印,從他身邊向樹林外延伸而去。他明白了,是狼在他睡著之后,悄悄叼走了裝狼髀石的小布袋。endprint
他又喜又驚,喜的是狼并沒有傷害他,驚的是狼太可怕了,居然一聲不響地跟蹤這么長時間,最終把狼髀石叼走了。
他想起以前和父親聊天時,父親說狼聞到狼髀石的味道后,會跟蹤而來把狼髀石弄走。他還想起村里的一個人說過,他們平時在家佩戴狼髀石,出去打獵或放牧時則把狼髀石摘下,為的就是防止把狼招來。別克有些后怕,怪不得這一路總有黑影忽隱忽現(xiàn),原來那是狼盯著自己的狼髀石。
狼髀石丟了,別克的夢想變得像山谷中飄忽不定的霧,被風一吹便了無蹤跡。更要命的是,他因為在小樹林中睡覺受了涼,不停地打噴嚏,而且還發(fā)起高燒,渾身燙得像是有火苗在躥動。
他吃了一個馕,以為會好一些,但很快卻燒得更厲害,渾身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間或還手腳發(fā)抖。他知道自己病了,但他的意識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這一切遭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理不清思路,做不出理智的決定。
他覺出自己的弱小和無力。
天黑后,別克已經(jīng)燒得神志不清,只想在樹林里倒頭睡去,但他知道不能在這兒睡過去,否則會在晚上被狼吃掉。前幾天在礎木村就發(fā)生過狼吃人的事,有一個小孩去村莊一側(cè)的大平臺找他父親,走在半路上覺得身后有異樣的動靜,一回頭便看見一只狼跟著他。他沒來得及反應,狼一口咬住他的喉嚨,把他硬生生咬死。這件事傳開后,人們一說起狼便臉色大變,嘴里會蹦出一連串詛咒。也許恐懼可以讓人滋生出力量,別克掙扎著站起,看見不遠處有一座氈房,便搖搖晃晃走過去。
別克推開氈房門后,一頭栽倒在地。
2
別克雖然把狼髀石丟了,但仍受到丁一民的歡迎,他把別克請進列思河縣城的一家餐館,讓別克好好吃了一頓。
他們吃飯時,外面的街上有人游行,口號聲像石頭一樣砸進餐館,別克的筷子差一點從手中掉落。這一年“文革”開始了,就連遙遠的列思河縣也掀起了運動高潮。
丁一民笑了一下說:“沒事,聽多了就不怕了,也就習慣了?!?/p>
“那得聽多長時間才行?”
“那就看你怎么看這場運動,你如果怕它,它就天天在你耳邊響;你如果不怕它,不把它當成和自己有關,它就會跑到那些怕它的人的耳邊去,就和你沒有了關系?!?/p>
別克聽得似懂非懂,但他確實對這場運動不感興趣,所以他覺得他不會被卷入運動中去。
丁一民說:“你應該明白,現(xiàn)在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場運動牽制,誰會想到會有人在做狼生意?所以對我們來說,這場運動反而是難得的機會?!?/p>
丁一民的話激勵了別克,他有了信心,壓在心上的丟失狼髀石的不快,便消失了。他問丁一民:“那么,我現(xiàn)在能干什么呢?”
“你都已經(jīng)下山了,就一定有事干?!?/p>
“您盡管吩咐?!?/p>
“跟著我干吧,我教你,你會學到很多東西,以后會掙大錢的?!?/p>
“太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眲e克很興奮,他的期待終于快變成現(xiàn)實。
外面的口號聲小了。其實外面仍在喧嘩,口號聲仍是那么大,但別克因為興奮,心變得像開闊的牧場,便覺得那口號聲小了下去。
丁一民滿意地笑了。別克來自牧區(qū),而且對托科村的獵人們都很熟悉,這是丁一民最需要的,他要別克把托科村的狼髀石販賣到闊克加爾碼頭,從中獲取利潤。
別克說:“我可以給你提供托科有狼髀石的獵人名單,但我不能回去,因為我是偷跑出來的。而且我還有一個要求,你去了托科后不能說是我介紹你去的,不然我父親和母親會被氣死?!?/p>
丁一民知道別克的難處,便保證到托科后按他說的做,絕不提他的名字。
丁一民領別克去看他收購來的東西。別克沒想到丁一民居然收購了這么多的狼皮、狼牙和狼爪,還有剔除了皮肉的狼骨架和風干的狼肉,他一進倉庫便被怪異的味道嗆得鼻子發(fā)酸。他很驚訝,打死一只狼非常不易,得打死多少只狼才能取這么多東西。丁一民看見他疑惑,笑著說:“北疆(新疆北部)有多少人在打獵,你可能不知道吧?可以告訴你,北疆幾乎所有打死的狼都在我這兒。你們托科是小地方,打死一只狼是大事情,但放在整個北疆就不算什么事了?!?/p>
別克唏噓不已,看來自己下山是對的,山下的世界確實很大,發(fā)生的事情是托科人想都不敢想的。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在列思河縣城站住腳,好好干一番事業(yè)。
過了幾天,闊克加爾的一位狼皮商販托人帶話,他需要五十張狼皮、三十架風干狼肉、二十顆狼牙,讓丁一民盡快送到闊克加爾碼頭,這幾天行情好,可以賺一大筆。
丁一民打算帶別克一起去闊克加爾碼頭送貨。
經(jīng)過這幾天觀察,丁一民發(fā)現(xiàn)別克性格活潑、反應靈敏,能成為好幫手。丁一民準備把東西裝到馬車上,在晚上悄悄拉到闊克加爾去。雖然各縣都成立了打狼隊,而且每個打狼員都要完成相應的打狼指標,但卻不容許私人打狼和倒賣狼身上的東西。所以,丁一民干的買賣,必須遮人耳目。趕馬車從列思河到闊克加爾大概需要兩個晚上,而這中間的白天不能走動,要躲在樹林里休息。
他們在天黑后開始裝馬車,等把東西裝畢,給馬蹄包上布,縣城的人已經(jīng)入睡,整個縣城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燈光。這時候可以放心上路,丁一民這些年就是這樣干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意外。
縣城里整條街道上都空蕩蕩的,只有紙片被風吹著飄來蕩去。白天的喧鬧,在此時都隱而不見,似乎整個縣城都已熟睡。
丁一民緊張地向四周張望,好像黑暗中隱藏著什么,會隨時撲出來。別克發(fā)現(xiàn)丁一民緊張,便也緊張起來。他雖然不清楚縣城的運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那股從運動中涌動出的熱流很厲害,像臨空砸下來的石頭,砸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會將人砸成模糊一團。
丁一民和別克趕著馬車悄悄穿過街道,向縣城外走去。出了縣城,丁一民把包在馬蹄上的布取下,這樣,馬的速度就可以加快。
天很黑,路上只有微弱的月光,丁一民和別克趕著馬車,離列思河縣城越來越遠。列思河實際上處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到達闊克加爾,實際上也只是走到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緣,周圍仍是沙漠和戈壁,一片蒼?;氖?。平時,人們從列思河騎馬或乘坐汽車去闊克加爾,兩眼長時間所見皆為茫茫沙漠,讓人疑惑走了很久仍在原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