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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弟

2017-11-28 12:17張峻
長城 2017年6期

張峻

1

都說兄弟如手足。

對于胞弟張杰,我還沒有像熟悉自己手腳那樣熟悉他。原因,我十六歲離家,也就離開了他;他一直固守家鄉(xiāng)熱土,哥倆再也沒有像兒時那樣朝夕相處。

兒時的記憶很有趣。我五歲多的朦朧印象:烈日炎炎的夏日,全身只穿著小褲頭的我,曬得脊背發(fā)癢。我手握一根棍子,看著院子里的豬雞們,不讓它們胡亂搶食吃。喜歡在地上亂爬的杰弟,一絲不掛地仰著小圓腦袋,胖胖的,橫在豬們與雞群中間,兩只小胖手拍打著地,使勁地喊嚷、發(fā)威,似在嚇唬豬雞們。我真怕豬咬他、雞啄他;又怕我轟趕豬雞時,一不小心傷著他。

他再大一點兒,能搖搖晃晃地走路了,夏天依然一絲不掛。他臉兒溜圓,頭大,眼窩深,兩顆小黑眼珠咕嚕嚕地轉(zhuǎn),就像兩粒水靈靈的黑葡萄;嘴偏小,唇厚,閉著時恰似一個圓圓的紅櫻桃;小胳膊小腿胖似棒槌,猛一看,活像個時尚的瓷娃娃。若真是瓷的倒也好了,可他天生好動,整天寸步不離地黏著我??嵯?,我去河灘草地里放豬,他跟屁蟲似的,一絲不掛,在河灘里采野花、逮螞蚱。時而追進草窩深處,我真怕花脖子野蛇咬他,一心想跟緊他,又怕豬們亂跑、鉆進地里糟害莊稼。

好不容易盼他長高些,跟我更黏糊了,白天一起干活,夜里睡一個被窩,直睡到我離開家。

上學(xué)念書非他強項。他只念過兩年“洋書”(偽滿小學(xué)),隨著偽滿洲國倒臺,他就不再念書了。這期間,我發(fā)現(xiàn)他比同齡的孩子力氣都大,摔跤,沒有誰能摔過他,盡量躲著他。他特愛干活。我十一歲休學(xué)務(wù)農(nóng),他雖說小我四歲,我干什么他都搶著干。冷冬,天蒙蒙亮起來喂牛、清圈、擔(dān)糞,手凍得疼似貓咬,他那小臉兒凍得紫紅,從不嚷冷;夏秋澆園、耪地、割地、打場,樣樣都不比我少干。爹喜歡孩子愛干活,經(jīng)??渌傻酶鼇韯帕?,有意無意地總想超過我。記得,我們父子三人一起耪地,我打頭,他打二,他總嫌我耪得慢,不時用鋤頭觸我的腳后跟。耪在他身后的老爹,瞧見他手頭快是快,時常淺鋤、丟草,就輕聲笑罵:“貓蓋屎!”隨手替他深補一鋤,并隨手除掉他丟下的荒草。

2

杰弟不光能受累,還能吃得大苦。

1947年前后,家鄉(xiāng)兵匪為患。國民黨兵和他們豢養(yǎng)的“自衛(wèi)隊”(土匪),吃喝并翻搶各家的糧食,造成罕見的饑荒??啻簳r節(jié),鄉(xiāng)親們大多靠吃樹葉、野菜活命。每天,我和杰弟喝一肚子苦菜湯,就扛著鋤去亮子溝耪地。耪一會兒,撒兩泡尿,身子一點勁兒都沒有了,杰弟就去山坡尋野菜吃,吃得嘴角滿是綠漿。緩過點勁兒,再接著耪地。一次,他轉(zhuǎn)山尋野菜,好久不回,我心神不安地去尋他。拐過山彎,嚇我一大跳。只見他頭朝下躺在山坡上。我驚恐地“啊”了一聲,扔下鋤,急去他近前看個究竟。還好,先是瞅見他的光腦袋仿佛在動。近前細(xì)瞧,那瘦得眍■眼窩里的黑眼珠子,在咕嚕嚕地轉(zhuǎn)動。就松心地大聲喊叫:“杰!你這是做啥嘛?”

他咧嘴苦笑,慢悠悠地說:“哥,這么倒空躺著,好像肚子里滿滿的,不那么餓。真的,舒服多了!”

我愣然不解。

他招手:“不信,你也來試試。”

我猶豫片刻,還是相挨著他,選了塊坡度較緩的空地,悄然地頭朝下仰面躺倒。眼里立馬現(xiàn)出連接遠(yuǎn)山的藍(lán)天和朵朵白云,那棉絮般的碎云片似在蠕動。輕風(fēng)撫摸著我疲憊的身體,倒空著腹部,似乎真的有一種“飽”的感覺,比肚里咕咕叫舒坦多了。我正受用著這份暫時的“舒坦”,杰弟卻突然“嗷”叫一聲,挺身坐起,一只手像從后腰處抓到個什么物件。他一松手,一只三寸來長的四腳蛇(學(xué)名蜥蜴),扭動著花條身子,飛快地鉆進碎石堆里,沒了蹤影。

“嘿!”杰弟十分痛惜地,“要知是‘小山魚(四腳蛇的又一俗名),真該一口吞掉它!”

瞅著杰弟的一臉痛惜,我卻一臉苦笑。

杰弟重又躺下,不一會兒,說他倒空得真的“有勁”了,摸起鋤,又轉(zhuǎn)過山彎去坡下耪地。

我們哥倆就這樣餓著肚子,將六畝坡地耪了兩遍。

也是那個苦夏,我們哥倆靠吃菜團,不惜苦累和汗水,天天去小獾子溝割青葉子柴火。待曬干后,再捆好背回家??釤狳S天,日復(fù)一日,我倆背回的柴,堆起的柴垛比院墻還高。就因為這,老爹被土匪隊抓去審問:“快把你家的存糧交出來!”老爹驚愕:“我家真的沒糧!”匪首猛地拍桌子恐嚇:“胡說!沒糧你家能割那一大垛青葉子柴?”訓(xùn)斥得老爹哭笑不得。他怎能說得清,倆兒子餓著肚子割青柴,竟招來禍端。后經(jīng)叔父拜托保長出面說情,才放回老爹。

說到割柴,杰弟是小伙伴中出名的快手。不光手快,還背得多,不惜力氣。那時候,家鄉(xiāng)禿山光嶺,茅柴少而矬,手一抓,都沒有下鐮刀之處,怕砍手,只能用鐮刀頭砸柴根。柴短,自然難捆,可杰弟能打三節(jié)、捆成二尺多長、圓滾滾的一大捆。他手頭也比我快,通常,我割六捆時,他能割八捆。我怕他背不動,常是每人背七捆。有一年寒冬,我倆背著柴下山時,突然狂風(fēng)大作,頃刻間,將杰弟的柴背刮倒。我回頭瞧望,見他正在吃力地拱身。我因柴背在身,暫不能去幫他,急喊:“杰!你扔掉兩捆就好背了!”他哪里舍得扔,硬是一邊喊叫一邊拖著柴背,將七捆柴整背地拖下山。凜冽寒風(fēng)中,我見他滿頭的熱汗,像水洗一般。

3

苦和累,并沒影響杰弟的體格發(fā)育,他十二三歲時,就幾乎趕上當(dāng)?shù)爻赡耆说膫€頭,而且什么農(nóng)活他都敢摸索,包括扶犁、搖鞭趕大車等,使喚牲畜特油。爹非常喜歡干活俏實的人,常在親鄰們面前夸說杰弟:“多大的小人?。∮餐ζ鸫罄蠣攤兊幕钣?。”

親鄰們聽了,就笑臉連聲贊許:“就是!就是!半條街也找不出第二個……”

聽親鄰們的夸贊,爹高興。杰弟很知趣,他就越發(fā)地悶頭干活。心思都悟在農(nóng)活上,也就越發(fā)地心靈手巧,性格卻越發(fā)地內(nèi)向。見人不多言多語,更不會講客套話,著急時還口吃。衣著穿戴上也越發(fā)不講究,夏季里忙農(nóng)活,全身只一條大褲衩,光著脊梁、裸著腳耪地。皮膚曬得油黑,臉上多有汗跡,像永遠(yuǎn)洗不凈似的。家人勸說他,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滿不在乎地訕笑:“一個莊稼人,還要啥樣兒?”endprint

可是,誰也沒想到,一個硬實的好莊稼人,杰弟的婚娶卻讓老爹犯難、著急。

杰弟到了該談對象時,正趕上1953年國家建設(shè)用人的高潮,成批的農(nóng)村青年應(yīng)招進城,參干或進工廠做工。當(dāng)時,鄉(xiāng)下姑娘找對象流行的口頭禪是:“寧找穿吊兜的,不嫁扛鋤鉤的?!钡醵?,是指當(dāng)時國家工作人員的服飾。嫁給當(dāng)干部的或工人,不受戶口限制,就能隨夫進城,當(dāng)安閑享樂的家屬;扛鋤鉤,自然是指耪地受苦累的莊稼漢了。因為我已在外工作,老爹就一百個不愿意再放杰弟出去??伤先思矣制J(rèn)死理,在家里跺著腳發(fā)狠:“我就不信邪!像張杰這樣的正牌莊稼人,會娶不上媳婦?打一輩子光棍?”

杰弟到底沒有打光棍,但他娶媳婦卻頗費周折。開頭兩年,常有來家提親的,老爹以為自己兒子莊稼活出眾,就過分地挑剔女方,沒能說成。后來他發(fā)現(xiàn),是油炸麻花滿擰個兒,都是人家姑娘嫌棄自己兒子是莊稼耙子。他老人家也責(zé)怪杰弟笨嘴拙腮,不會討姑娘喜歡。

老爹又一次給杰弟說親,姑娘是二十里遠(yuǎn)的煤窯洼村人,老爹怕杰弟嘴頭子笨,特意請本族杰弟的堂哥張富相陪。張富剛從部隊復(fù)員,穿了一身半新的黃軍裝。雙方見面的第二天,姑娘就傳過信說同意并讓杰弟去交換禮物。杰弟再次去會面,還沒容掏出禮物,姑娘就拉下臉兒問:“你來干啥?”原來,姑娘相中的是張富。杰弟羞臊得一副關(guān)公臉兒,垂著頭,喪氣地走出姑娘家門……

老爹狠挨了一悶棍,轉(zhuǎn)而放低了娶兒媳的條件。我每次回家,他都唉聲嘆氣地說:“唉!沒想到張杰尋媳婦這么難,我算是想通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長相咱不挑,不缺鼻子少眼就行!”

老爹的傷感,讓我心頭一震。從杰弟找媳婦難,聯(lián)想和剖析我當(dāng)時接觸到的農(nóng)村青年婚姻狀況,幾經(jīng)構(gòu)思,終以《弟弟的婚事》為題,寫了一篇不算短的小說,在1955年5月的《熱河青年報》上連載。

一年后,杰弟終于娶了弟妹陳桂蘭,除了個頭矮了點,人能干,干凈,也能吃苦,可算是“天作之合”。桂蘭是為了及早擺脫給她氣受的繼母,才愿意早些出嫁離家。但她當(dāng)時沒有問清楚,婆家也是后婆婆。當(dāng)她后來與我繼母相處得不愉快時,常背地說:“算我瞎眼,沒想到從屎窩又挪到了尿窩!”

4

桂蘭對杰弟很好,但也嫌他只顧悶頭干活,不修飾自己。可杰弟習(xí)慣成自然,新?lián)Q的衣服很快弄得不干不凈,為此,兩口子不免常犯口角。還好,倆人的感情沒出大礙。

此時的家鄉(xiāng),已進入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杰弟是不打折扣的進步青年,為帶頭入社不惜同老爹鬧翻,他從心眼里盼著農(nóng)業(yè)社好。為此,他不惜力氣地帶頭吃大苦,累活、臟活都搶著干。譬如:掏各家茅廁的大糞、去磚瓦窯脫坯燒磚、去油坊掄大錘等,不光為自己名聲好,心里還藏個“小九九”——多掙工分。工分是命根,為一家人的口糧充足,也為安撫不愿入社的老爹。

杰弟勤苦耐勞為農(nóng)業(yè)社,為人正派,時常無代價地幫助老弱病殘,自然贏得人心。鄉(xiāng)親們幾次提名選他當(dāng)隊長,首先是老爹擋道:“杰,你記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活氣,你就甭想當(dāng)干部!”老爹不是怕兒子苦累,怕的是杰弟當(dāng)干部得罪人。他曾多次袒露心扉:“都是老親近鄰的,老一輩子一輩子和美相處不容易。你當(dāng)干部主事再公道,也難免傷著想占便宜的人,遭人咒罵,我對不起祖宗。”

1964年春,老爹突然病故。老人家臨咽氣前,不知出于什么因由,總算給杰弟松了綁:“大伙再選你當(dāng)干部,你就當(dāng)!”那年秋后,正巧趕上“四清”,運動后期建政,駐隊干部反復(fù)強調(diào):“當(dāng)干部犯錯誤,多因懶、貪、占;這回一定要選個勤勞的、不貪不占、辦事公道的好隊長……”話音未落,人們就齊聲高喊:“張杰行!就選張杰!”

“就選他!”駐隊干部也極贊同,立馬報給四清工作隊大隊部??墒?,等了好多天,大隊部也不批準(zhǔn),社員們像被裝進悶葫蘆里。都說:“真怪!張杰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苗子?。∩线呎筒慌鷾?zhǔn)呢?”

社員們正著急時,上邊傳下來驚人的消息:張杰要當(dāng)大隊黨支書啦!

謠傳!全是謠傳!有人猜斷。杰弟本人更不信:“我還是‘白丁哩!哪有非黨員當(dāng)書記的?”說歸說,傳歸傳,工作隊的大隊長劉品三找張杰談話了:“八達(dá)營大隊地處公社所在地,但一向是‘燈下黑,歷屆主要干部多因懶、貪、占,受處分下臺;工作也自然打不開局面,生產(chǎn)落后,社員受窮,歸根結(jié)底是沒有選好‘一把手,好的領(lǐng)頭人。工作隊和公社黨委幾經(jīng)研究,要你挑起大隊黨支部書記這個重?fù)?dān)……”

沒容劉品三隊長把話說完,杰弟就搖著頭笑道:“劉隊長,您、您、您別耍我了,我、我可是‘白丁呀!”

“說啥 ‘白???”劉品三依然一本正經(jīng),“其實,你的思想、行為早就夠黨員條件了!這之前,工作隊和公社黨委都反復(fù)討論過,針對八達(dá)營大隊急需挑選一個好的領(lǐng)頭人的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一致認(rèn)為只有你才能擔(dān)好這個重?fù)?dān),并已上報縣委。昨天縣委已經(jīng)特別批準(zhǔn)……”

杰弟一聽不是開玩笑,真的急眼了:“不,不行!真的不、不、不行!”他一緊張就口吃,結(jié)結(jié)巴巴地。

劉品三根本不想聽杰弟解釋,還借著開社員大會,把生米做成熟飯,當(dāng)眾宣布了新支書的任命,并且當(dāng)場拉杰弟上臺,讓他講話,表態(tài)。杰弟晃晃悠悠地立在臺上,心慌、臉紅,眼前似是一片白墻。他似乎大張著嘴,卻又發(fā)不出音。磕磕巴巴好半會兒,嘟囔幾句,自己也不知說些什么,像是過鬼門關(guān)似的,捂著大紅臉兒,跳下臺。

出丑!真格是出丑了!他心里長時間地五味雜陳,惴惴不安。弟媳桂蘭也說他“欠燈兒”,譏諷他“屁股溝夾一綹麻,假裝大尾巴狼!啥支書?不砸鍋才怪哩!”讓他想起來就臉紅的是,有個頑皮的孩子,當(dāng)著他的面兒,學(xué)他磕磕巴巴講話的樣子,然后,做個鬼臉,一路嬉笑著遠(yuǎn)去?!斑@不是當(dāng)面臊我的臉嘛!”他欲哭無淚。

杰弟立馬下狠心練嘴。老話說:“馬快出在腿上,人能也在嘴上”,他反復(fù)悶想、焦慮,結(jié)巴嘴是他表達(dá)真情實意的一大障礙。這毛病能不能治?心里真沒底兒。他抹下臉,偷偷去找地段醫(yī)院的王大夫求教。王大夫微笑著說:“治結(jié)巴?真的沒有特效藥。我想,許是與心理障礙有關(guān)吧。心里一緊張,舌根就發(fā)硬,說話就會卡殼。你試著有閑空兒就左右、上下活動舌頭,用力擺動。活動久了,或許會管用。再就是常練聲,一有閑空兒,你就找個清靜處,試著‘啊——啊——地練聲?!彼X得大夫的話很實在,也很受啟發(fā)。他謝過了王大夫,就試著有空兒就多活動舌頭。也時常找個僻靜的地方抓緊練聲。有一回,是春暖花開的仲春時節(jié),他在僻靜無人的南石砬下的水塘邊,大張著嘴“啊——啊——啊——”,不知怎么,他隱約地感覺到似有回聲,是石砬子的回音?停下來靜聽,不像。原來是趴在塘邊的幾只蛤蟆也在“咯啊——咯啊——咯啊——”地叫,是引發(fā)?還是巧合?他輕搖了下頭,暗自笑了。就繼續(xù)與青蛙叫聲混合,高調(diào)兒練發(fā)聲。endprint

還別說,舌頭這么活動久了,加上偷偷練聲,講話時又盡量沉下心,不急不火,專心致志,還真有些效果。他心里清楚,只要克服緊張,舌頭就靈活,就能夠慢條斯理地講下去,嘴就極少卡殼,好使多了。逐漸地他聽到了好的反饋:“沒想到,張杰還真有兩下子,講話慢條斯理的,真能說出些好道道來!”

5

愁歸愁,搭上套就得拉硬弓。杰弟說,活人難得眾人捧,以心換心,咱得以行動回報眾鄉(xiāng)親。凡事講忠誠,正心態(tài),吃得苦,一絲一毫不能應(yīng)景。

杰弟深知,盡管本人做夢都沒想到當(dāng)支書,也甭管心眼里愿不愿意,全營子四百多戶、千余口人的吃喝穿住行,好壞都連著自己的忠誠、能耐;他更知道,前幾任支書為啥下的臺;也知道各生產(chǎn)隊的勞動工分為啥不值錢;社員們?yōu)樯陡F;農(nóng)林牧副各業(yè)又為啥上不去……

村里首任黨支書劉某,響當(dāng)當(dāng)?shù)墓娃r(nóng),“土改”時的硬漢子。開始搞合作化時,他在縣里開完會,知道農(nóng)民土地將來要逐步歸集體,走合作化道路?;卮搴螅皇紫葌鬟_(dá)發(fā)展互助合作的精神,急慌慌地將自家的二十畝好地賣個凈光,把錢存入銀行吃利息。那時候,銀行的利息高,只想個人發(fā)家,頂風(fēng)損害集體,因此被開除黨籍;第二任支書榮某,當(dāng)上“大拿”就不再勞動。社員評說他“溜溜達(dá)達(dá),兩千七八(指全年補貼工分)”。厭惡勞動,喜歡吃請,貪占集體財務(wù),男女關(guān)系等丑事都找上門……杰弟本不想翻前任們的老賬,觸動下臺干部的傷疤。他梳理這些,刨根問底,是為弄清楚:自己為誰當(dāng)干部?又該怎樣當(dāng)個好干部?

他最先想到的,要讓社員們一年的勞動得到實惠,年終核算增加收入,就得先解決好勞動管理。譬如:有的社員出工不出力,干活“大呼隆”,瞎混的工分不值錢。這也是干活誠實的社員最忌恨的。不光他自己對此深惡痛絕,老爹在世時,也常為此事叫罵不迭。

他是從小干農(nóng)活的好把式,哪樣活計用多少工,他憑眼瞪也能判斷出八九不離十。但他為公正、準(zhǔn)確,還是在自家所在的二生產(chǎn)隊,撲下身子,一鋤一鎬地親手示范,定出多項農(nóng)活的工分定額,然后請誠實的老農(nóng)和社員代表評議,再交社員們充分討論,直至大家心服口服。凡能“定額管理”的農(nóng)活,他都親身試做后,實行“小包工”,不光勞動效率提高,還鼓勵了社員勤懇、誠實地勞動,也懲罰了個別偷懶、耍奸、巧占便宜的社員。隨后,他把二隊的經(jīng)驗推廣到全大隊,當(dāng)年的農(nóng)田管理、莊稼的長勢,普遍好于往年。各隊工分值也比上一年提高二至三成。勞動好的社員收入普遍增加,同時也懲戒、教育了偷懶耍奸的人。這樣,杰弟在群眾中的威望也普遍看好。都說:還是莊稼把式當(dāng)頭兒清正、公道,勞動好的社員能得實惠。

弟媳桂蘭說:“張杰從當(dāng)上干部,睡覺少多了。從大隊開會回來本來就很晚,躺下也睡不著,來回‘翻煎餅,有時睡著了也夢話連篇,還‘嘎吱吱地咬牙?!碑?dāng)?shù)乩显捳f“男人睡夢里咬牙是恨家不起”。如今,他管著全村的事,睡覺前想的、夢里恨的“家不起”,也肯定是隊上的“大家”……

“無林無木,山村不富”,這句話不知啥時鉆進他的腦子里。他從小爬坡踅嶺砍茅柴,深知幾輩子村人吃夠了禿山光嶺的苦。為做飯,我們哥倆從小就爬山崖,割茅柴,也刨過柴根、木疙瘩,刨得禿山無遮攔,下雨滿坡流。山洪大泛濫,每年都沖毀一些平地和房屋。老人們傳說:清朝光緒十六年那場大水,從東山根到西山根,巨浪黑滔滔一片,房屋倒塌,人畜淹死過半。兒時,我們哥倆就牢記著酸苦的順口溜:不怕神,不怕鬼,就怕西溝發(fā)大水。西溝,是一條匯集七溝八梁十五華里的長溝,每逢暴雨,山洪匯成巨浪,牛吼般地沖出溝,涌向營子,村南半條街被沖得房倒屋塌,慘不忍睹。

封山育林,養(yǎng)坡植果,減緩洪害。杰弟認(rèn)定,這是八達(dá)營村致富拔窮根的必走之路。

黨支部做決議,各生產(chǎn)隊分溝分坡包干,植樹護林、養(yǎng)果致富。樹苗從哪兒來?沒錢不行。他去縣里找扶他上臺的劉品三,一見面就叫苦:“劉局長,你扶我上臺,萬不能像耍猴那樣,你‘哐哐地敲鑼,哄我爬高,隨后大撒手,讓我從高處摔下來,看我的笑話??!”劉品三笑:“別扯沒用的,說正事!”他說:“正事是幫我找林業(yè)局,給點樹苗或買樹苗錢。我們村出力,保栽保活,等樹木長大,山青水綠,林業(yè)局還能向上級報成績?!眲⑵啡中Γ骸罢漳阏f,是你張杰在為林業(yè)局謀好處?人家還得謝你呀!”玩笑歸玩笑,有品三局長出面擔(dān)保,買樹苗錢還真有了著落。當(dāng)年雨季,全村人奮戰(zhàn),一多半荒山禿嶺,都栽上了黑松與洋槐。第二年雨季,繼續(xù)奮戰(zhàn),遍山栽上樹苗,離村較近的土坡建果園。同時出臺《護林公約》,成立專業(yè)護林隊,由愛較真的老黨員陳廣信當(dāng)隊長,賞罰嚴(yán)明。

《公約》里明文規(guī)定:自封山之日起,任何人不得進山放牧;更不能割、刨山上的一草一木,違者必罰……立此《公約》前,杰弟就想到,以往也曾栽過樹,封過山,可為啥封不住呢?歸根結(jié)底是沒有解決好社員的做飯燒柴問題。有的社員為做飯,照樣偷偷進山割蒿草、砍茅柴,還隨手把剛栽上的樹苗拔回家當(dāng)柴做飯。據(jù)此,杰弟把解決燒柴問題,放在封山育林的優(yōu)先位置。農(nóng)田里的秸稈,除留做牲畜飼草外,余者全部按戶按人分給各家。對人口多、燒柴量大的個別戶,大隊想辦法給他們拉煤(后又燒煤氣);杰弟還帶頭試驗、推廣沼氣。加之負(fù)責(zé)任的護林員嚴(yán)管,山林逐漸長了起來,禿嶺逐漸綠袍加身。后來,對一些不能成材的荒蒿,也定期組織間割,燒柴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人們也體嘗到封山育林的好處。隨著大山轉(zhuǎn)綠,社員的收益也逐年增多,深山里的野獸也逐漸現(xiàn)身?;膸X變寶,村人樂了……

不過,也總有個別不樂的人,就是那些貫占便宜,時常偷著進山放牧,并且不服從護林隊嚴(yán)管的人。一旦碰到這樣的“刺頭”,杰弟就親臨現(xiàn)場處理。一次,二隊榮國賢的愣小子,偷偷溜進東山后溝放牲口。護林隊長陳廣信親去勸阻,愣小子毫不理睬。廣信無奈,就把杰弟喊到現(xiàn)場。萬沒想到這愣小子抗拒更烈,竟敢揮舞鐮刀追砍杰弟。幸虧派出所刑警及時趕到,才制止了這場禍端。當(dāng)刑警給二愣戴上手銬,要帶他走時,杰弟喊住刑警,悄聲勸阻:“算了吧!他從小就愣頭巴腦,不明事理。我和他爸同院住過,一塊兒玩泥長大,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F(xiàn)在他爸有病,我不想讓他爸著急。教育他認(rèn)錯就行了……”endprint

這是封山育林中的一段插曲。但從此,屬于八達(dá)營村的溝溝岔岔、坡坡嶺嶺,少有損壞林木現(xiàn)象發(fā)生。樹漸高、山變綠,收益陡增……

6

我從1964年4月回村安葬老爹,這之后,整整20年未回老家,期間經(jīng)歷十年“文革”。有關(guān)杰弟經(jīng)縣委特批,入黨的同時就任黨支書的事,最先是當(dāng)“傳言”聽的,似信非信。后來,在家鄉(xiāng)當(dāng)科級干部的小學(xué)同學(xué)李萬源來石家莊辦事,親口對我學(xué)說,我才當(dāng)真。隨即憂心地問:“他干的咋樣?”

“好著哪!”萬源以夸贊的口吻敘說張杰,連說幾個“沒想到”——沒想到他的磕巴嘴練得那么能說;沒想到他想事、辦事那么有謀略、有遠(yuǎn)見、有套路;沒想到村里變得這么快:山有樹了,社員富了,新房多了;他還是全縣有名的模范黨支書、不脫產(chǎn)的公社黨委委員……簡直把杰弟夸成了一朵花。

李萬源所說的謀略、遠(yuǎn)見,是指杰弟破天荒地帶領(lǐng)眾鄉(xiāng)親修了五華里長的改河大壩。不但護住了多年受害的村莊,還改出600余畝河灘地種植水稻,讓全村人吃上大米。大伙都嚷著要給他立碑呢!

“立碑大可不必?!蔽艺f,“不過,修壩改河確實是村人千百年渴望的大好事?!?/p>

我立馬想起兒時那句民謠:“不信神,不怕鬼,就怕西溝發(fā)大水?!?/p>

西溝,是村子西邊10多公里長的一條深溝。主溝南北兩坡,又分延出七八條陡峭的深溝。一場暴雨猛降,七溝八梁的山洪,匯流至主溝,聚成洪峰,巨浪吼叫著,沖出西溝口,直逼村西南北流向的伊瑪圖河,逼得大河猛向東拐,沖向村落,致使村南的一條小街(俗名:南胡同),逐年塌陷,臨河的沈姓、侯姓、張姓等幾十家的房院逐年隨洪水而去。

我與杰弟,從小就一次次目睹那洪水淹莊的悲慘場面。每到洪水泛濫季節(jié),我們都惴惴不安地去南河沿瞧望大水。親眼看那滔滔大浪撞擊村岸,頃刻間岸邊就沖坍一大塊,房倒屋塌,灰蒼蒼的土坯墻與房梁、檁、椽等木料,披裹著青瓦灰草,隨浪而下。逃跑不及的豬羊雞等,慘叫著在浪濤中掙扎、漂蕩。夜里,臨河的人家嚇得不敢睡覺,生怕睡夢中墻倒房塌,隨“龍王”而去。

一次,我與杰弟在南胡同姥爺家的小院里,扒著矮墻看大水,遠(yuǎn)遠(yuǎn)望見河上游對岸有個微黑的人影蠕動,看樣子他是想過河但又懼怕河水兇猛。只見他晃悠好長時間,似乎終于下了決心,才脫掉衣服,單手高舉,走入河中。當(dāng)他快趟到大河主流,突然被一個猛浪沖倒,身影便時隱時現(xiàn)地隨惡浪漂流而下。大伙都為他揪心、哀嘆:“這人完了!沒救了!”當(dāng)他被沖到姥爺家的房舍對面,突然地從水浪里竄出上半身,狂喊了一聲:“媽呀!”我姥爺是愛接話茬的人,他當(dāng)即惋惜地隨口應(yīng)聲:“你喊爹也不行啦!”沒料及,那人被沖到下游一里多地時,幸好被會泳“狗刨”的我老叔奮力給撈上岸來。老叔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我姥爺?shù)乃膬鹤?、我的親四舅。他在梁西扛長工,探家心切,才冒險過河。四舅被救活后抬回家,我姥爺一想起我四舅危機中呼喊時,他隨口說的那句噱頭話,就臊得臉紅。此事也在村里長時間傳為笑柄。

還有一回,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本村的王玉清被洪水沖到河下游,巧被不會水的杰弟發(fā)現(xiàn),他不顧一切地跳入河中,把人拼死救上岸。玉清媳婦感動得幾次登門送禮道謝,說:“張杰本不會游泳,可他不惜搭上性命,冒死救人,我們?nèi)腋屑げ槐M,必須酬謝報恩!”杰弟連連擺手,決不收禮,只說:“救人是應(yīng)該的!誰遇上險情都會這么做,哪有見死不救的?”

回述這些,我只想說:擋壩改河,是村人血淚凝聚的千年夙愿。當(dāng)然,也是杰弟的心頭祈盼。當(dāng)杰弟偶然地被推上村頭兒的崗位后,他就開始思謀:我們這代人,一定要制服西溝的水患!要根治,必須下大力修大壩改河,讓多年為害的伊瑪圖河,遠(yuǎn)離村落;也讓西溝雨后爆發(fā)的大洪水,一出溝口就乖乖地順著河壩東去,再也不能禍害村街。他心生這一想法后,曾幾次偷閑沿河岸勘察,從下游一直走到離村五華里遠(yuǎn)的白云山下的大廟灣。他還約請一位懂水利的技術(shù)員,與他共同目測,認(rèn)定:能擋住西溝洪水的改河大壩,必須從上游大廟灣修起,一直修到東山阿牛溝門的對面。壩長起碼需兩千五百米,壩底寬十米,壩高五米,全壩水泥灌漿,修成“萬年牢”。這是一件亙古未有的大工程,如果修成了,不光護住了村莊,還使600畝河灘地改種稻田,讓村人吃上大米。

他拿定改河修壩的主意后,就召集黨支委和大隊干部開會,亮明了他的初步想法,會場一下子炸了窩:“你是說笑話吧?咱一個村可沒這大能力!”多數(shù)到會的人都沒信心。他就打開“紅寶書”,領(lǐng)著大伙學(xué)《愚公移山》,并鼓勵黨員、干部們:“咱這代人要立大志,發(fā)揚愚公精神,根絕千年水害,一年修不成兩年,兩年修不成三年,只要決心大,不怕苦,終能干成這樁大業(yè)!”

經(jīng)過多次學(xué)習(xí),反復(fù)討論,黨支委和隊委們逐漸增強了信心,絕大多數(shù)黨員、干部都表明了決心,并搞出來《改河初步規(guī)劃》,經(jīng)全體黨員、干部們討論通過后,張杰即刻去找在縣委、縣政府工作的發(fā)小白云琪、李萬德、李萬源等,請他們幫忙獻計、出力,最后終由分管水利工作的副縣長李廣澤領(lǐng)隊、帶著水利局長張守仁等科技人員來村,勘察并落實了修壩改河的規(guī)劃,解決了部分鋼筋、水泥等物資,八達(dá)營亙古未有的改河工程,就這么紅紅火火地干起來了。

7

1974年深秋10月,霜葉染山。修壩改河工程,經(jīng)過在村民中充分動員,物資上的準(zhǔn)備,正式開工了。

做事一向低調(diào)、務(wù)實的杰弟,開工那天,興奮異常地鬧出了大動靜。在村里的古戲樓前,召開了少有的動員大會。當(dāng)時正處于“文革”中的所謂“斗批改”階段,杰弟巧妙地接過“斗、批、改”的口號。他說:“斗,不光是斗人,還要斗天、斗地,把狠勁用在修壩上;批,也要批障礙修壩的種種思想,鉚足勁兒,劈山挖大石頭;改,當(dāng)然包括改河??蛇@改河,革命意義深遠(yuǎn)大無邊!簡單說,咱是替老輩人還債,為晚生下輩造福!”話沒落音,臺下掌聲一片。

這里順便提一句:“文革”開始,村里的“造反派”和群眾,異口同聲地說:“張杰是革命的好干部,從上任至今,帶頭吃苦,帶頭搞勞動定額,帶頭植樹造林,社員收入年年提高,成效顯著。他是不折不扣的革命干部,應(yīng)該繼續(xù)擔(dān)任黨支部領(lǐng)導(dǎo)和‘革委主任,運動、生產(chǎn)一起抓。”這次動員會上,他又響亮地提出:運動、生產(chǎn)兩不誤,農(nóng)忙務(wù)田,農(nóng)閑修壩,“大批判”貫穿始終,力爭兩個冬春大壩完工。endprint

大會還宣布了修壩改河的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以及下設(shè)的勞動組織。分設(shè)為:起石頭隊、大車運輸隊、壘壩隊和安全檢查等組織,并規(guī)定了勞動紀(jì)律,除老弱和真正有病的,男女勞力一個不能缺勤。日常行動聽從司號員榮國先吹號。第一遍號起床、做飯,第二遍號集合、出工,一切行動聽號聲。起石與筑壩工地,設(shè)有移動工棚,日夜煤火爐升騰,聲震原野,人歡馬叫,紅旗招展。用杰弟的話:“干就干出個氣勢,心有千年盼,死活一身汗!”

身先士卒。無論起石、壘壩,杰弟都是能手,他日夜不離工地,吃睡在工棚。

那天清早,炮火連天的起石組,突然爆出一樁大事故。凜冽的寒風(fēng)中,東山大洼的黑石砬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弾r聲均已停止,負(fù)責(zé)放炮的社員開始投炮眼、裝炸藥、雷管,準(zhǔn)備放炮,人們都躲到石砬西側(cè)的安全地帶。當(dāng)爆破聲響過十九響,大家都說還差一響,就靜心地等待。唯有地主分子白玉珍等不及,他說:“這半兒會子不響,肯定是啞炮了?!闭f罷,就起身奔向爆破點,大伙齊聲喊叫他:“你稍等一會兒!”他像是沒聽見。當(dāng)他剛爬到距爆破點十來米處,那“啞炮”突然爆響,碎石騰飛,擊中了他的頭蓋骨,皮帽子飛出老遠(yuǎn),頃刻,鮮血滿臉流,當(dāng)即倒在亂石窩?!俺龃笫铝?!”正在現(xiàn)場的杰弟,第一個搶到白玉珍的近前,見他滿臉是血,頭皮被掀起一大塊,急忙伸手按住傷者被炸傷的頭皮,抱起他離開采石場,來到公路旁,攔截一輛過路卡車,急送縣醫(yī)院。當(dāng)時就有“好心人”說杰弟:“一個地主分子,還值得你這么關(guān)心?”杰弟立馬反駁他:“地主咋啦?地主也是人!能見死不救嗎?”

8

杰弟曾經(jīng)感嘆地對我說:“唉!當(dāng)村頭兒,苦辣酸甜都得往下咽。鬧‘文革那陣子,開頭,上邊總批我‘右,斗敵不恨;斗起來又說我‘軟,很少‘刺刀見紅;到運動后期,才夸說我‘穩(wěn)——講究政策,實里求實,沒留下任何后遺癥,是全公社村頭兒們的‘樣板?!苯艿苷f罷這些,嘿嘿一笑,談起了他與地主陳玉珍一家的故事。

“解放前,咱家租種過他家在東洼的五畝地。一年夏天,爹聽說陳玉珍要從縣城回來,即刻讓咱倆去東洼地耪地頭和地邊,怕他去察看,萬一嫌地里荒草多,下年不租給咱家,咱就吃不飽飯。

“哥你還記得吧?1946年7月,八路軍第一次北退,逃到縣城避禍的陳玉珍,大搖大擺地回村,跳著腳罵大街:‘窮小子們聽著!誰分了爺爺家的地、糧食、東西,一個不少地快給爺爺送回來!不然的話,爺爺不會輕饒你們……咱家大伯分了他家二畝青苗地,是大伯趁著他放牛方便,偷著用咱家的牛,犁了陳玉珍家的地。陳玉珍知道咱大伯窮,榨不出什么油水,就找上門威脅咱爹:‘張老二,聽說你大哥是用你家的牛犁了我家的地!我今兒就說給你,從今往后,我那塊地三年內(nèi)莊稼長不好,打糧食少,都得你家包賠!咱爹是火性子,一聽就火冒三丈,質(zhì)問他道:‘姓陳的!你別抓個蛤蟆就想擠出尿!財大也得講理!我哥是放牛的,他借著方便,偷著使用了我家的牛,你難道還讓被偷的人替偷人的還債?世上有這個道理嗎?問得陳玉珍直眨巴眼,好半會兒不吭聲,一甩袖子走了。

“他真是蠻不講理。聽說他還唆使國民黨諜報隊,拷打了村武委會主任的老父親。這些都激起了民憤。‘文革中,開他的批斗會時,受害的貧下中農(nóng)們,紛紛控訴、批判他。大伙越說越激憤,老貧農(nóng)張順惱怒地找來一根三寸多粗的大棍子,湊近他,將棍子高高地舉過頭頂,要狠打他。我一看,不得了,這一猛棍敲到他頭上,不死也得半癱。我立即大聲制止張順:‘你放下!毛主席說,要文斗不要武斗!

“這一聲斷喝,止住了張順舉過頭頂?shù)拇蠊髯?,救了陳玉珍。此事,不光陳玉珍自己感恩,也讓陳家人牢記終生。直至新時期,每到年節(jié),在縣委當(dāng)副書記的陳玉珍孫女,都來家看望我,并且一再說感激話。

“還有街南頭的姚國孝,你知道,偽滿洲國時他在圍場縣當(dāng)過偽警長,毆打老百姓特狠,人送外號‘姚大馬棒?!母镏?,揪斗‘壞人時,圍場縣半截塔鎮(zhèn)的一伙‘造反派,持當(dāng)?shù)亍镂瘯慕榻B信,來揪姚國孝去圍場批斗。我當(dāng)時想,姚在圍場縣民憤大,揪到當(dāng)?shù)貎炊嗉佟N揖涂蜌獾貙λ麄冋f:‘你們批斗壞人的革命熱情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但我們縣‘革委也有規(guī)定,不允許有歷史問題的人離開本地。他有什么罪行,你們可以將揭發(fā)材料轉(zhuǎn)來,我們一定批判、處理他,然后向你們匯報。來人爭辯了好一會兒,我就反復(fù)講政策。末了,他們很不情愿地走了。事后,黨支部依照圍場縣的揭發(fā)材料,認(rèn)真地對姚國孝進行了大批判。既教育了他本人,也提高了群眾的革命覺悟?!?/p>

杰弟說罷這些,不出聲地微笑:“這就是‘文革中的先批我‘右,后又說我軟,末了說我‘穩(wěn),沒留下一丁點后遺癥。也許是因為這些,大小會都表揚我有水平、講政策,選我當(dāng)公社黨委委員,全縣的模范黨支書。”

我倆閑聊中,杰弟還時不時說到,從長遠(yuǎn)計,他很注重對本村有文化青年的培養(yǎng)與重用。高中生胡萬清,思想進步,工作踏實,為鍛煉他,吸收他入黨,提拔他擔(dān)任黨支部副書記。沒多久,被上級黨委看中,選調(diào)他任公社副社長,后又擔(dān)任公社書記、縣農(nóng)機局長。文化青年李景良,愛看書,學(xué)習(xí)寫作,杰弟讓他當(dāng)大隊文書,為他提供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后被選拔到財貿(mào)部門,現(xiàn)在承德某銀行工作。杰弟在任期間,通過招工選干,被他送走的青年人多達(dá)十幾位……

那天,我們哥倆聊得正濃,我的大侄子、杰弟的長子張立軍笑滋滋地走進屋來:“爸,剛才您說的,我在外屋全聽見了。你當(dāng)模范了,可我們小哥幾個呢?都得陪著你一輩子擼鋤杠!”

擼鋤杠有啥不好?杰弟似笑非笑地說:“你二大伯若不是被區(qū)干部騙走,不也得擼一輩子鋤杠?”

“我不是說擼鋤杠絕對不好。”張立軍解釋,“我是說您當(dāng)支書這些年,送走了多少和我們同樣條件的文化青年,后來,人家的老婆孩子都隨著進了城,到退休時有養(yǎng)老金。我們陪您擼鋤杠,到老有什么?您說說,擼鋤杠的能跟干部、職工比嗎?單說我,中心校長多次讓我去做代課教師,黨支委們都說我最合適,都同意我去,您說我兒子不能去教書,愣是調(diào)換給別人?,F(xiàn)在人家早已轉(zhuǎn)成正式教師了,退休有養(yǎng)老金,可我……”endprint

杰弟嘿嘿一笑:“我還是那句話,誰讓我是黨支書呢!”遂又神情莊重地轉(zhuǎn)向我:“當(dāng)著親哥我不說半句假話,我從當(dāng)黨支書那天起,就暗自發(fā)過誓。當(dāng)干部先要立公心,為眾人解困,最忌諱為自己、為家人謀私利!群眾都瞪大眼睛盯著你,能耐大小尚可原諒,為己謀私最招人恨!總想著為個人撈好處,干脆就別當(dāng)干部!”

9

杰弟連任20多年黨支書,至1983年,他真的不想當(dāng)了。理由:人老了,常犯糊涂,腿腳慢,攆不上形勢了,該讓年輕干部接班了。這是他真心情愿。并推薦了比他小十幾歲的民兵連長接班。鄉(xiāng)黨委再三挽留,他就再三懇求,最后他答應(yīng)將新支書扶上馬,送一程,才準(zhǔn)許他離職。

那幾天,鄉(xiāng)黨委和村委會,都分別為他開了歡送會,大家掏心窩子擺了他許多業(yè)績和贊語,他感慨萬千。會畢,夜半星明,他出門仰望滿天星斗,欣然長嘆:“值了!以往的村頭下臺,哪個不背一籮筐錯誤,挨批判。如今咱離崗,倒賺下一籮筐好話,幾十年辛苦沒白搭,值了!”

走在街上,村人依然笑稱他三爺,他輩大,同時也道些留戀不舍的掏心話。

新支書上任后,遇有大事、難事,照樣登門找他商量,他只出主意不做決斷,有些必管的事,也責(zé)無旁貸。單提一事:解放前,東廟有位住持僧,法名覺樂。解放了,他也隨潮流自我解放,還俗,結(jié)婚,生兒育女,還當(dāng)了供銷社的職工,至年老退休??墒牵攴饨?xí)俗抬頭,村人遇有發(fā)葬、安魂、念經(jīng)、畫符、算卦等,都去請他,他推脫不過,就重操舊業(yè)。尤其是看風(fēng)水(如遷墳、蓋房、套大院、改門等)求吉祥,在村里引起諸多民事糾紛,甚至毆斗。弄得干部忙于勸架,愁苦不迭。杰弟聽在耳里,看在眼里,心有所愁。一天,他傳信讓覺樂來家,“僧人”還以為老支書也要瞧風(fēng)水,欣然而至。杰弟按鄉(xiāng)俗笑稱他大哥:“您實說,您的風(fēng)水經(jīng)到底有沒有準(zhǔn)譜?”覺樂見老支書神色嚴(yán)峻,忙低眉垂目作答:“書上倒有記載,誰知道準(zhǔn)不準(zhǔn)?我瞎揣摸著說唄!”杰弟說:“那好,您既然是瞎揣摸,從今往后,有人再請您看風(fēng)水,您就怎么沒糾紛怎么說,盡量少給干部們找麻煩,行嗎?”覺樂連連點頭:“行!行!就依兄弟您說的!”從此,村民因瞧風(fēng)水引起的糾紛逐漸絕跡。

杰弟卸職后,靠自幼練得的好身板,仍然不失勞苦人的本色。他嫌分包的地不夠他侍弄,又租了三畝河灘地種蔬菜。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是指繁雜細(xì)作的勞動量一畝相當(dāng)于十畝田。杰弟不懼苦累,然后又起早貪黑地平整菜畦,育苗栽秧,各種菜蔬都侍弄得極佳,起早貪黑地?fù)?dān)到集鎮(zhèn)去賣,年收獲甚豐。生活富裕,村人羨慕。好心人勸他:“什么年歲啦,別再苦受了!”他說:“我苦干,是讓村人看到一個不當(dāng)干部也能帶頭勤勞致富的張杰?!?/p>

10

2016年盛夏,我興然回到家鄉(xiāng)。到家第二天,就急于想去田野和山里看看。我時年83周歲,杰弟也年近80,兩個戴著草帽的老頭,一前一后地穿過沒人高的玉米地,鉆進了兒時我們倆常去割柴的阿牛溝。一進溝口,兩坡滿眼翠綠。陰坡是黑松、落葉松,陽坡是楓、槐、杏等雜樹,早年裸露的沙石全被蔥綠的樹棵覆蓋。溝底的河灘上,盛長的蓬蒿高過頭頂?!斑@可是難得的燒柴??!”我遙想當(dāng)年,興奮地贊嘆著,同時聯(lián)想到小哥倆一起割茅柴的艱難,忍不住問杰弟:“這么好的燒柴,能隨便割嗎?”杰弟說:“沒人燒它了!各家都有燒不完的秸稈,還有燒煤的爐灶、煤氣?!?/p>

我們倆在兒時背柴歇息的小獾子溝口坐下,開心地觀賞著山梁的綠帳,紫褐岫巖上翻飛著野鴿群,眼邊時有山雞“撲棱棱”地起落,耳旁總有音樂般的百蟲爭唱。只要山上有樹,不愁山美民富。我這么想著,側(cè)目瞧望杰弟,他正半仰著臉,瞇縫著眼,瞧望著山笑。我問:“笑啥?”他說:“忽然想起開我的歡送會時,大伙說了那么多‘拜年話;其實這多年我沒干成啥,不就是滿山樹、一條河壩嗎?還都是大伙干的!鄉(xiāng)親們太高抬我了……”

日頭偏午,我們倆才走出阿牛溝。杰弟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他就引領(lǐng)我穿過柏油路,沿西邊小路而下,遂又步步登高,來到橋頭上。這兒地勢高,少遮擋,四處光景一覽無余。

遙望西山峰巒,滿目黑松綠槐,濃郁蔥蘢。橋下,是悠長的、綠帶子般的伊瑪圖河,時隱時現(xiàn)地川流于綠柳叢中,柳叢掩映著青蒿覆蓋的石壩,活像一條巨蟒,昂首搖尾,朝北蜿蜒而去。杰弟欣喜地指著綠蟒般的柳叢和樹下的石壩說:“那就是1975年冬完工的防洪護村大壩,寬底圓頂,堅似鐵鑄。從這兒起一直修到白云山下,總長5華里,不光擋住西溝那股洶涌的洪水,保住了村落,還把600多畝河灘地改種稻田。村西老河道的泉水低洼處,修成了30多畝地的養(yǎng)魚池,每年打撈鯉魚上萬斤,分給各家一部分,還外賣2000余斤。加上河兩岸望不盡的、成材的綠柳,棵棵價值數(shù)百元,真是一舉多興??!”

荒野染綠,綠在人們心中!被綠樹、蟒壩保住的村街,也隨著山青水綠而變美。它比解放前的破房舊街,不知要美麗多少倍!從上世紀(jì)60年代起,村人就一次次地改善人居環(huán)境,并習(xí)慣地在房前屋后栽楊插柳或養(yǎng)果樹。當(dāng)我們返回村時,抬眼便是綠樹掩映的紅瓦白墻,秀美如畫。近瞧,各家院內(nèi)的新房前,多建有一米高的花墻月臺,臺上擺著多盆鮮花,從春到秋,院內(nèi)總有花香四溢。有的人家還建了兩層樓房,房墻多用花瓷磚鑲砌,光潔漂亮。鐵大門多涂黑、紅兩色油漆,肅然奪目。村街、房院給人以整體自然美。街心建有比綠樹更高的穿云鐵塔,那是專為大山區(qū)轉(zhuǎn)播通訊信號的,能讓各家電視清晰、手機聲音洪亮。有生命的綠色,真的能讓山美、村美、人心更美!

我興奮中瞄一眼杰弟,他正瞇著笑眼,像是瞧不夠似的,瞅他親身規(guī)劃、建設(shè)的村落,一臉豪氣。我暗笑:“他還是解放前的饑餓荒年里,頭朝下躺在亮子溝的山坡上,倒空著扁胃,假以肚飽,連四腳蛇都想吞吃,與我共同抗餓的弟弟么?”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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