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這一年我五歲。不覺中,歲月已經(jīng)過去五十個年頭;今年我都五十五了?;叵肫甬敃r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在印象中,汪二媽提到新娘子時,我爸我媽神色十分詭異,倆人悶著頭,都不敢看她。汪二媽自討沒趣,尷尬地干笑兩聲,“嘿嘿,當我沒說,當我沒說?!彼龘蹞燮ü勺吡?。
從此,我媽恨不得把我拴在她的褲腰上。
有天我在田里玩,摔了一跤,被堅硬的田埂磕出鼻血來,我媽就驚恐萬狀地朝田野四周張望,找什么東西?!斑@可怎么辦呀?這可怎么辦呀?”那個可怕的東西就在我們身邊,時時刻刻算計著我,而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不了它,這才是最可怕的。一陣春風掠過田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媽不由地打了個冷顫,大叫我爸。
這天夜里,我媽嘀咕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去請新娘子。
這一年,爺爺五十三歲;新娘子六十二歲。那時候的人遠沒有現(xiàn)在長壽,爬上五十的已經(jīng)算是長壽了;而像新娘子這樣超過六十的,在半山村也就兩個人,一個是新娘子,另一個是五奶奶。這兩個老女人都守了一輩子寡,吃了一輩子素;大家都說是菩薩保佑,才有這般高壽的。
說起來,爺爺和新娘子還有過一段孽緣。
新娘子是沿山村人,姓唐,兄弟姐妹有十一個,她是老七;她從小就與爺爺?shù)奶眯侄喠送尥抻H,但她命硬,克夫,董冰在他十三歲那年夏天,意外地淹死在上塘河里。董家要求退親,唐家不答應。就因為董家是村里大戶人家,家境殷實,光田地就有十余畝;唐家不肯退還當年的聘禮。爺爺?shù)牟付渲兄獣_理,說聘禮就算了,千萬別耽誤了姑娘。但唐家置之不理。這事就擱下了。到了新娘子十六歲那年春天,唐家竟向董家索要財禮,并于這年秋天硬將她嫁到董家。
這事要放在現(xiàn)在,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在近一個世紀以前的農(nóng)村,卻是千真萬確的,而且就發(fā)生在爺爺他們這輩人身上。過世已有五年之久的董冰要娶妻了,這說什么也是樁新鮮事,半山村人都涌去董家看鬧猛。
這天天氣晴好,和董冰淹死之日一樣陽光燦爛。
中午,爺爺在他伯父家吃過肉飯,因為小翠,他和小伙伴們在路上打人陣,摔得一身泥巴,冷不丁被他爸一聲斷喝,像老鷹捉小雞一般拎回家去;嚇得他邊哭邊討?zhàn)垺5搅思依?,他爸只是讓他媽給他洗臉洗手、換衣裳和鞋子;他媽嘴里一直嘰嘰咕咕的,臉色也相當難看;但他媽煩歸煩,還是不情不愿地給爺爺從頭到腳換上一身新。爺爺高興壞了。這時候才秋天,他卻穿上了過年的新衣裳。他爸牽住他的手,一起去他伯父家。
一路上,他爸吩咐他去了伯父家,不許貪玩,不許搞臟,要聽話。
爺爺聽話地點點頭。
下午四點光景,迎親隊伍進村了。隊伍稀稀拉拉的,沒幾擔東西;打頭的是輛羊頭車,推著新娘子;隨后的嫁妝,除了馬桶、腳盆、臉盆和棉被等日用品外,便是新娘子在過去三年里,為自己做的一些女紅。迎親的人,只是新娘子的幾個兄弟和鄰居。大家都罵唐家吝嗇,騙了財禮,大概都用在新娘子的兄弟身上了。羊頭車到了董家門口,有人拿了兩只扎有棕繩的大麻袋,鋪在羊頭車前;罩著紅頭蓋的新娘子下車,站在一只大麻袋上。抱著董冰牌位的爺爺,被他爸推到新娘子身邊。他爸叫他抓住新娘子手上的紅手帕,他聽話地抓住后,又慌張地扭過頭來看他爸。
爺爺孤立無助,一臉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神情,可把看鬧猛的村里人樂壞了,他們沖著小不點兒的他和一身紅裝的新娘子呵呵地瞎叫:“哈哈,新郎倌要哭哉?”“喂口奶給他吃吃吧……”人群中發(fā)出稀哩嘩啦的笑聲。
有人將兩只大麻袋交替往董家客堂傳,爺爺牽著紅手帕那頭的新娘子,倆人腳踩著大麻袋,一步一頓地往董家屋里走去;快到門口時,家里突然傳來凄厲的哭叫聲,場面頓時一片慌亂。是伯母。她突然癱坐在客堂的地上,敗天敗地地哭將起來。
想想也是。原本這該是多少高興的時刻,傳宗接代的兒媳婦要進門了,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抱上大胖孫子了;然而這一刻,她觸景生情,想起早已夭折的兒子,心里不知有多少痛呀!你說她能不悲從中來嗎?董冰的兩個姐姐,連忙將失控的母親扶進臥室。
所以,這天拜堂,高堂上只有伯父,沒有伯母。
七歲的爺爺懵里懵懂地牽著紅手帕那頭的新娘子,懷抱著董冰的牌位,代替堂兄與新娘子拜過堂之后,就又牽著她被眾人送進新房。新娘子悄然無聲地坐在婚床沿上。董冰的大姐董小梅,從爺爺懷里要過牌位,小心地擺在床上;她抓了把糖,塞進爺爺?shù)囊麓?,然后一拍他的屁股,說行了,小鬼頭,出去玩吧。爺爺捂住口袋,飛快地跑出新房去找小翠了。
酒席快要開張了,外面熱鬧沸天,而新房里冷冷清清。
爺爺聽到他媽的叫聲,聽到她罵小死尸又不知死到哪兒去了;但他對此充耳不聞,他膽怯地推開一條門縫,走進去三五步,在新房中央立定了。一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新娘子,流露出這個年紀的好奇和困惑。新娘子緊握董冰牌位的雙手,在不停地顫抖。紅頭蓋里的腦袋有節(jié)奏地一抽,又一抽;有雨滴從紅頭蓋里落下來,一滴一滴,打濕了她手中的牌位。爺爺好奇地走到她的跟前,仰起小腦袋,朝紅頭蓋里張張。
新娘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握著牌位的手一把將爺爺攬進懷里,另一只捏紅手帕的手,慌忙地用紅手帕堵住自己的嘴??蘼曣┤欢埂敔攪槈牧?。他不知道新娘子為何要哭?他掙扎著要從新娘子香噴噴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但他被她巨大的悲傷嚇傻了。新娘子被悲傷泡軟了的瘦小的身體,就像一坨爛泥掛在他身上,爺爺僵硬地站在那兒,使出吃奶的力氣,努力撐住感覺像一個勁兒往下掉的新娘子。新娘子緊緊地抱住他,擱在他小肩上的腦袋,依舊一抽一抽的。
她哽咽道:“弟弟啊弟弟,弟弟啊弟弟……”
爺爺縮在床上,縮在黑暗中,耳邊依舊回響著新娘子的哽咽聲。
“弟弟啊弟弟,弟弟啊弟弟……”
爺爺盡管只有七歲,但他聽得出新娘子的喊聲,不只是叫他一聲那么簡單,里面好像還有很多東西,但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東西;總之,有很多很多的東西,讓他那么揪心,那么難以釋懷。他躺在黑暗中翻來覆去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連早飯都沒吃,就拔腿往伯父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