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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靈魂

2017-11-29 20:19謝思球
野草 2017年6期

謝思球

修高速公路了,王家莊像揭開了鍋,路基像一把刀子,切豆腐一般,將整個村莊從東到西切除了三分之一。死人要遷墳,活人要搬家,死人和活人都不得安寧。

老安和麻五尤其忙,他倆是村里的地匠,又同是拆遷戶。所謂地匠,就是從事風(fēng)水和收殮葬墳的人。這年頭,誰還愿意干這個,誰還有膽子敢干這個呢,都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墒牵謇锢狭巳?,總要有人給他們換身新衣服,埋到土里去,壘個墳,死者的這一生才算最后完結(jié)。麻五是老地匠,幾年前,他的一個搭擋病故了,老安被他叫去搭把手,結(jié)果這一搭手就放不下,他也成了一名地匠。這樣說來,老安也可以說是麻五的徒弟,麻五還有個徒弟叫黑鐵,他做上地匠這行事和老安的情形也差不多。村里幾千號人,就這三個地匠,麻五是自然而然的老大。過去,地匠在村里替人看風(fēng)水和收葬墳都是免費的,按老年人的說法,這是功德之事,頂多吃頓飯喝幾兩小酒,再客氣的給包香煙?,F(xiàn)在不行了,鄰里之間幫工都要按天計酬了,地匠要收紅包,金額多少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匠在村里地位很高,就是村長見了他們也要客氣三分,用麻五的話說,誰要是和我們橫,待他死后自己爬到土里去。

高速路基經(jīng)過村西的墳子窠邊緣。墳子窠是一片長滿雜木的丘陵,幾百年來,這里就是村里的傳統(tǒng)墳場??v使高速公路掠境而過,據(jù)粗略統(tǒng)計,要遷移的墳冢也有一百多座。遷墳是大事,有很多講究和禁忌,馬虎不得。那些在五湖四海打工的王家莊人,還有已經(jīng)落戶在城里的墳主們,接到通知后紛紛回鄉(xiāng),王家莊熱鬧了起來。而遷墳的地匠只有三個人,一時間,麻五、老安和黑鐵成了村民爭搶的香餑餑。

現(xiàn)在,遷墳工作尚在動員階段。一天晚上,麻五在他家召集老安和黑鐵開會。麻五家是三層小樓,歐式風(fēng)格,有廊柱,裝修也還算講究,客廳地面鋪著大理石,樓梯扶手都是紅木的。麻五爽快地給了老安和黑鐵一人一包五星皖,他平時一根香煙都舍不得敬人,都是別人遞煙給他吃,還要給他點火。小氣的人突然大方必有陰謀,老安接了煙放在桌子上,不敢揣口袋里,靜待著下文。麻五大口地吸著煙,吸進去后,半天也不吐出來,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一雙小眼睛比煙火還要亮。他說,這些年,王家莊是人是鬼都出門打工掙錢,劁豬的打鐵的,王跛子李瞎子,一個個從江浙回來人模狗樣,兜里都揣著蘋果七,我們幾個只能窩在家里喝稀飯,等他們有一天挺尸了,咱幾個還要給他們抬上山,做個地匠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現(xiàn)在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就看你們能不能把握得住。

黑鐵說,我做夢都想發(fā)財,可我們平時都是和死人打交道,這也發(fā)不了財啊。

麻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這個黑頭鬼,就憑你那榆木疙瘩腦袋,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都發(fā)不了財,只有靠師傅我來提攜你,才有機會混一飯吃。黑鐵說,那是那是,全仰仗著師傅呢。麻五又將視線轉(zhuǎn)向老安,說,老安,這次你和黑鐵都要聽我的,每棺墳少了兩千不能動土,我還指望著這次賺點養(yǎng)老費,別你一個價,他一個價,壞了我的好事。

聽到這個數(shù)字時老安嚇了一大跳,真是迎風(fēng)漲價,平時遷座墳只要六到八百元。遷墳這檔子事,又沒有政府定價,完全是民間行為,你就是收高點,誰也管不著。這次遷墳政策補助老安也聽說了,每棺補助五百元,這個標(biāo)準(zhǔn)并不低,余下的全由墳主承擔(dān)。

黑鐵搓著雙手,眼里閃著興奮的光,好像從土里挖出了個金元寶,說,乖乖,兩千,老子這次要發(fā)了。

老安擔(dān)憂地說,一下子漲這么多,不怕有人怨咱們嗎?

瞧瞧,老安,事情還沒做,就你這種態(tài)度怎么行,怨咱們,他們自己去干啊,有那個膽子嗎?活肯定還是由咱三個人做,沒人來爭,只要我們仨一條心,一把尺子,這次穩(wěn)賺一筆。麻五的臉陰了下來,他咬著板牙,滿臉的麻子在急速地抖動著,這是他生氣的典型動作,他用手指點著老安和黑鐵的腦袋,警告說,這次你們倆要是哪個壞了我的好事,我要將他趕出王家莊!最后,麻五站了起來,總結(jié)說,意思就是這個意思,不再多說了,一句話,這次我們要發(fā)點財。

麻五的話就是板上釘釘,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老安和黑鐵當(dāng)然只有乖乖服從??墒?,沒想到,老安剛回家,就遇到了樁棘手的事。王四的娘帶著十歲的孫子小虎來到他家,進門后,王四娘叫小虎給老安磕了個頭,這也是民間的禮節(jié)。王四娘說要給兒子王四遷墳。王四生前開長途貨車,日夜運輸,疲勞駕駛,五年前出車禍死了,腦子撞壞了,一條腿也碾得稀爛,當(dāng)時也是老安和麻五給他收殮安葬的。

老安說遷墳可以,我可以給你優(yōu)先安排,只是價錢漲了,要兩千。

王四娘揩著淚說,以前不是八百就行嗎,這次怎么這么貴?

老安說,沒辦法,麻五定的價,遷墳的都一樣,不是針對你一家。

王四娘說,安爹爹,你看我一個老太婆,帶著一個傻媳婦,一個孤孫子,哪里有錢,你能不能網(wǎng)開一面,收個一千行不行。

按理說一千也差不多了,比以前的最高價還多了兩百,可這次麻五定了規(guī)距,規(guī)距就是紅線,就是看不見的毒蛇,老安不敢逾越。瞧著淚水漣漣的奶孫倆,老安說,這樣吧,我到麻五家去問問,看能不能給你破個例。

老安硬著頭皮來麻五家,麻五正在逗孫子玩,麻五的兒媳接連生了四個丫頭,最后才養(yǎng)了這么一個小孫子。老安剛說王四娘的事,麻五就破口大罵:那個老不死的,就曉得哭窮,王四死了補償幾十萬,兒子死后她捧著車禍照片到城里跪大街,哪年收入不是好幾萬,她的錢只有進,沒有的出,她是俺王家莊的富太呢。老安,我日你娘的×,你心疼那個老不死的,是打算認(rèn)她做老娘還是怎的,你要是少收一分錢壞了老子的規(guī)距我敲斷你的狗腿!麻五語速很快,他在罵人的時候,臉上的老皮在急速地抖動著,一臉的麻子被驚得差點掉下來。

老安被罵了個狗血噴頭,不敢爭辯半句,回到家里,王四娘和小強還沒有走。王四娘見老安的臉色就知道事情毫無轉(zhuǎn)機,說,安爹爹,麻五的心很黑,比鍋底還要黑,死人的錢也賺,哎,兩千就兩千吧,不能帶你為難。說著,牽著小強,老淚縱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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