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義和
那年夏天,正值學(xué)校放麥假,我騎車載貨獨自一人去唐山銷售妻子做的紙花。
這是我第一次騎車出遠(yuǎn)門。出發(fā)前,我到書店買了一張省交通示意圖,把去唐山必經(jīng)之路上的一些主要村鎮(zhèn)熟記在心。為了節(jié)省路途花費,我讓妻子給我烙了兩張面餅,又把一個行軍壺灌滿白開水,以備路上饑餐渴飲之需。妻子打開衣柜,拿出我一身只有走親戚才穿的衣服,說到城里做買賣,穿著不要寒酸,那樣會被人瞧不起。人家拿你當(dāng)鄉(xiāng)巴佬了,你還怎么做成買賣呢?我默默點點頭,似乎突然間明白了許多道理。
望著妻子略顯消瘦的面龐,我很感動,也有些酸楚。為了這趟買賣,妻子何曾睡過一個囫圇覺!白天她帶女兒下田侍弄莊稼,晚上就坐在燈下用一雙巧手嫻熟地粘圍紙花,幾乎連軸轉(zhuǎn)!勞作時,嘴里哼唱著一支柔柔的無詞小曲,搖哄我們的女兒進(jìn)入甜蜜的夢鄉(xiāng)。她那柔美的歌聲飛出老屋,在鄉(xiāng)村靜謐的夜空里永不停歇地飄蕩。
我兩歲的女兒已經(jīng)很懂事了,在我臨行前,把她自己珍藏的兩顆糖果硬塞到我手里,說:“爸爸去賣花!爸爸路上吃!”我滿眼含淚,不忍讓女兒看見,把糖果又偷偷塞進(jìn)了女兒的衣兜。
皓月懸空,光瀉如水,未等雞叫,我就推著沉重的車子,踩著皎潔的月光,悄無聲息地上路了?;仡^望去,妻子站在村口,正默默地目送我遠(yuǎn)去。
我家到唐山,有五百里的路程,我根據(jù)圖上的比例尺反復(fù)計算過。按計劃,我要先向東走七公里的土路到老堤上柏油路,沿柏油路奔北到霸州,改走津保國道,再由津保國道往東穿過天津北倉,到達(dá)蘆臺后住一宿,次日晌午就能趕到唐山了。
附近村子雞叫的時候,我登上了通往霸州的柏油路。夜色漸漸褪去,東方露出魚肚白,繼而又變成一抹緋紅,路兩邊的麥田里,涌動著金黃的麥浪,空氣中彌漫著麥子的清香。太陽出來了,開始時猴屁股般的紅潤,隨著太陽越升越高,陽光也漸漸毒了起來。很快,我就冒汗了,汗水浸濕了身上衣衫。我心里急呵,只想早一點到達(dá)唐山。
來到天津北倉時,天已經(jīng)后半晌了,我還沒有一點食欲,只顧蹬車趕路。熱辣辣的陽光似乎更毒了,炭火一樣炙烤著大地,街面也蔫蔫的沒了生氣。誰家兩只覓食的柴犬吐著粉紅的舌頭在街頭竄來竄去,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在我前面兇猛地相互撕咬起來。我一驚,忙向一旁躲閃,把樹蔭里一位賣杏老漢的獨輪車掛倒了,車上的杏子嘩啦啦滾落一地。我嚇壞了,慌忙下了車子,連聲向老漢道歉。賣杏老人擺擺手,說:“走吧,走吧,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在窘迫慌亂中,驚出了一身冷汗。
黃昏時分,我到達(dá)了蘆臺。此時,我已經(jīng)馬不停蹄地騎行了四百里,我艱難地下了車子,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我把沉重的自行車靠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上,從后車架拽下苫蓋紙箱的帆布雨衣,鋪在路邊,躺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感到又饑又渴,我從挎包內(nèi)拿出妻子烙的半張面餅,就著行軍壺里的白開水,香甜地吃了起來,等體力恢復(fù)后,便投宿在一家廉價的浴池旅館,次日晌午準(zhǔn)時到達(dá)了唐山。
我推著沉重的車子,穿行在唐山的鬧市區(qū)中,望著來來去去穿著時髦的紅男綠女,不知是羨慕還是自卑,說不出,心里酸澀而茫然。我無暇顧及這些,眼睛在林立的商鋪間忙著搜尋那些掛著幌子的花圈鋪,我?guī)淼募埢ㄒ其N給他們。終于,在一個繁華路段,我見到了一個花圈鋪,就像被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得一顆心怦怦直跳。我把車子靠在店鋪外,忐忑不安地走了進(jìn)去,向店主推銷我的紙花。店主正忙著整理待售的花圈,我上前打招呼:“師傅,買紙花嗎?”那人連頭也沒抬,只用眼角的余光斜了我一下:“不買!”硬邦邦的回答,差點嗆我一個跟頭。我有些沮喪,只得退出店鋪,把希望寄予下一個目標(biāo)。
我一口氣走訪了三家花圈鋪,卻沒有賣掉一朵紙花。我的心涼了半截,初始的那股興奮勁蕩然無存。我思忖再三,決定改變一下推銷方式。我花五角錢買了一盒“大前門”牌香煙,又來到下一家花圈鋪。這回我沒有急于求成,而是畢恭畢敬地遞給對方一根香煙,并為他點燃,憑借妻子傳授的紙花知識,和店主攀談起來。我對他店內(nèi)的花圈成品先品頭論足一番,接著指出他那些紙花存在的瑕疵,最后把我?guī)淼募埢悠纺媒o他看,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他沒有猶豫,也沒有討價還價,把我?guī)淼娜笙浼埢ㄈ渴召徚?。呵,我成功了!好家伙,我一共賣了三百元錢,除去紙花成本,凈賺二百元,能抵得上我五個月的工資呢!
走出花圈鋪,估摸已是下午五點鐘的光景了,我早已饑腸轆轆,就找了個僻靜之處,從挎包內(nèi)掏出半張已經(jīng)略帶餿味的面餅,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得津津有味。我拿出水壺咕嘟咕嘟灌了幾口白開水,馬上爽透骨髓。片刻休息后,剛想騎車朝歸途進(jìn)發(fā),忽然,我的身后響起幾位女子怪異的笑聲。我不經(jīng)意地回頭一瞥,噢,原來她們是在笑我!我下意識地摸摸后背,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那幾位著裝時髦的姑娘笑得更歡了,笑得我心里直發(fā)毛,真是莫名其妙!我沒再理睬她們,飛身跨上自行車,朝歸途猛蹬。輕車熟路,很快便駛離了唐山這座繁華城市。
剛出唐山市區(qū)那會,天空還是晴朗朗的,此刻猛一抬頭,只見從西邊天空飄來一朵濃重的陰云,在我頭頂上空吹氣似的膨脹開來,眨眼之間便罩滿了蒼穹。云層越來越厚,隨著一陣帶有土腥味的風(fēng)吹過,雨水就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盡管我穿著雨衣,但身上還是被肆虐的雨水浸濕。我摸摸內(nèi)衣兜,還好,花款被塑料袋包裹著,是不會被雨水浸濕的,我冒雨繼續(xù)騎行,可要命的是雨水還夾裹著雷電,烏天黑地里忽然一條火蛇竄過,緊接著,轟隆隆的雷聲就把整個大地震得地動山搖。我只好推著車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前行。不一會雨過天晴,太陽一下子又毒了起來,金子一樣的光亮直晃人的眼睛,很快,我濕透的衣衫又被陽光蒸曬干了。歸心似箭呵,我恨不得肋生雙翅,一下子飛回故鄉(xiāng),和我的妻子一起揮舞銀鐮收割我家那五畝小麥呢!
暮色上來了,我還沒有趕到蘆臺那個投宿的地方。暮色漸濃,天空仿佛是不斷加入墨汁的水,漸漸濃稠成夜色,而我的歸途,還在夜的墨黑里無限地延伸著。我實在是累極了,就下了車子坐在路邊休息,這才看清挨著路邊有個微微隆起的土丘。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在土丘上過夜,還能省下住店錢,何樂而不為呢?我走上土丘,只見周圍長滿了苦蓬和雜草,流螢在草叢中劃著發(fā)亮的弧光,閃來閃去。土丘中央有棵懷抱的大柳樹,茂密的樹蔭籠罩著一座漢白玉石碑,我這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座墳塋。我有些猶豫,管他呢,先躺一會再說。我把自行車靠在石碑上,鋪開雨衣,躺了下來。月亮還沒有升上來,悶熱潮濕的空氣里,沒有一絲風(fēng)。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際,藏匿在柳樹上的一只貓頭鷹冷不丁地啼叫了起來,像嬰兒的啼哭聲,那聲音在漆黑的夜幕里令人不寒而栗,我潛意識中與生俱來的恐懼因子一下子被激活了,仿佛墳塋里潛伏著面目猙獰的鬼魅,綠瑩瑩的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窺伺著自己。我一骨碌爬了起來,睡意頃刻間全消。就在我一愣神的時候,突然感覺有個什么東西纏繞在我的左腳脖上,冰涼冰涼的,似乎還在東扭西歪地蠕動。我本能地彎腰一拽,媽呀,是條野蛇!我的魂都要被嚇飛了,順手把它一丟,扯起雨衣,跨上自行車,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路狂奔。也不知騎行了多久,當(dāng)我騎上一個高坡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燈光,像漂浮在浩瀚無際的海洋上。呵,是蘆臺!我到蘆臺啦!我的心里倏然敞亮起來!
天又蒙蒙地亮了,我離開了蘆臺,繼續(xù)我的行程。
直到暮色再一次降臨,村舍升起晚炊的縷縷煙柱時,我終于回到了家。
見我平安歸來,妻子笑了,笑得有些酸楚,眼睛里竟閃出對我感激的淚光。我親了親女兒,從挎包內(nèi)掏出一包糖果給她,女兒開心極了,快樂得在屋里蹦來跳去。忽然,女兒指著我的屁股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褲子挨近屁股的地方,竟然被車座磨破兩個大洞。猛然間,想起唐山那幾位女子對我的哄笑,我恍然大悟,旋即釋然地笑了。
為了這條磨損的褲子,我一連心疼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