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嬋娟

圖/summer

誰令騎馬客京華

文/月下嬋娟

圖/summer

父皇是大月朝的第五代君王，他的文治武功皆不遜于祖宗先輩，勤政愛民的德行更是得到天下百姓交口稱贊。

父皇膝下有三位皇子、七位公主，但他至今沒有選定太子。我想，皇后娘娘所生的大皇子嘉川應(yīng)該是最合適的人選。大皇子嘉川年方十八，大我月余，他母后出身高貴，外祖家人才輩出，是父皇最寵愛的皇子。三皇子嘉成年方六歲，還是個頑劣小子，但他舅父是軍功赫赫的鎮(zhèn)國將軍，因而亦被父皇寵在掌心里。唯有我，不得父皇喜愛。其實，我從未妄想過爭奪什么，因為要在這宮里小心存活下去，已然耗費(fèi)了我所有精力。

一日，皇后娘娘遣人來請我。珠簾后，頭戴鳳冠的女子雍容華貴，正與父皇手談。嘉川立在一側(cè)，溫柔侍奉，言笑晏晏。我跪下請安時，見到的便是這父慈子孝、共享天倫的一幕。

父皇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在皇后溫柔的語聲里反應(yīng)過來，拈棋不語，面色并不歡喜。我住在最遠(yuǎn)的瑤光殿，平日盡量不在人前出現(xiàn)，努力將自己放低，卻因此成了父皇眼里的廢物。

“今日是桃花節(jié)，民間有去外祖家吃桃花酥的習(xí)俗。陵兒的母妃亡故多年，不如叫陵兒和川兒同去臣妾的母家吧?！被屎竽锬镔t良淑德，這樣柔聲細(xì)語地說出來，父皇自然不會反對。我從地上爬起來，跟在嘉川身后出了宮門。

大皇子尚未大婚，與儲位一步之隔的嘉川是眾多世家公卿結(jié)交的對象，深謀遠(yuǎn)慮如皇后，當(dāng)然想讓大明宮里再多一個娘家人。沈相精心準(zhǔn)備了這么久的桃花宴會，豈止為了招待天之驕子吃一塊桃花酥？

我知道，那一整晚的笙簫歌舞都是為那個女子的出場做鋪墊。相府千金沈蘭兒在廳中柳腰款擺、水袖輕揚(yáng)時，我仿佛看見了長安四月的牡丹綻放。宮中不乏麗色，而如此國色天香，讓人深信世間美人無能出其右者。我明白皇后的苦心，側(cè)眼看去，嘉川已經(jīng)癡迷在這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

莫名覺得酒味寡淡了許多，我悄然離席，任那桃花色的衣衫舞成一片云霞。

相府中亭臺連樓閣，曲徑通幽，在闔府使出十二分力氣討好嘉川時，已沒人在意我的行蹤。我慢步走著，步入那片光影明滅的花園，找一處無人的回廊，席地坐下，在遠(yuǎn)離喧囂的地方平復(fù)我的心情。

相府的桃花釀讓人微醺，縹緲的琴聲使人惆悵。我想，若母妃還在，若父皇像幼時那樣寵愛我，美人在側(cè)、江山在握的美好將來并不是不可能。太傅不止一次夸我天資聰穎，可堪大任。我洋洋灑灑的文章也讓他拍案叫絕，但當(dāng)他又一次向父皇進(jìn)言時，父皇勃然大怒，并換了新的老師。這時我才明白父皇的心思：他并不樂見我的優(yōu)秀，他中意的是兄長，無論我做得多好，他也漠然視之。

多年的惆悵在晚風(fēng)里演變成憂傷，讓我心酸到眼角微有濕意。

忽然，走廊那頭響起輕盈的腳步聲，我屏住呼吸，看那人鬼祟的身影。從八歲那年母妃離世后我就噩運(yùn)不斷，落水、被刺、中毒……起先父皇驚慌失措，慢慢地竟厭棄了我。我只能小心翼翼，才得以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磨難里存活。

當(dāng)那人影靠近時我伸腿一掃，隨著花瓣紛亂而下的還有一聲女子的驚呼。我以為會有一把冰涼的匕首抵著我的脖頸，誰知一個女子陡然俯倒在我懷中，將我撲得四腳朝天。

皎潔月光于此時穿透云層，我對上那張面孔。一雙杏目里蕩漾著秋水，那青翠的眉，是大明宮里煙雨欲來時渲染出的秀色。我的手還勒在她的腰上，剛要放開，她卻忽地笑了。

這一笑令我的心忽然放空，要綁了她去見沈相國的想法不翼而飛。

我知道她的名字時有幾分詫異，“沈蓮兒?！彼呎f邊坐起身來，撫著胸口像要把那只蹦跳的兔子按回去?！靶姨澆皇欠蛉说娜耍蝗弧彼峦律囝^，如小貓般活潑可愛，而后打開死死護(hù)住的手帕，掏出一塊桃花酥，填進(jìn)我嘴里，“有福同享啦。”

后來我始終不能理解，自己為何要在那個蟲聲唧唧的夜晚，和初次相逢的相府千金蹲坐在地上分食一塊桃花酥。更讓我感慨萬千的是，庶出的沈蓮兒竟與我一般不得父親喜愛，常常被沈家主母鎖于小偏廳。她餓極了才偷偷翻墻溜出來，跑到廚房拿了一盤糕點。

我無意窺探沈府的秘辛，這輕盈如小貓的姑娘卻蹲在我身邊，忍著淚道：“要不是為了娘親……”

據(jù)我所知，沈相在外從未提起過這個庶女，而她仿佛也不知曉自己可憐的處境。她抱著膝蓋坐在我身邊，雪白的小臉上有花影流動。她問我的名字，聽到“嘉陵”二字時面上浮起紅暈，容色輕柔恰如那夜風(fēng)中紛飛的桃花。

如果不是早就知曉沈相的桃花宴志在嘉川，我一定會以為沈蓮兒的出現(xiàn)是個陷阱。這女孩傻里傻氣的，心卻像水晶般清澈透亮。她看穿我的憂傷，將桃花酥一股腦兒塞給我，小手輕撫我的眉心，“你總是哭喪著臉，再好吃的東西也吃不出味道。記住啦，沒什么大不了的，眉間放一字寬?！?/p>

相府的宴廳里還在狂歡，沒有人來打攪我們。坐在我身邊吃糕點、看月亮的姑娘在桃花香里睡去，頭像小雞啄米，最后靠到我的肩膀上來。起風(fēng)時，我留下一襲外袍，有三兩片桃花落于她純凈的額頭上，我偷偷為她拂去。

桃花節(jié)后，皇后娘娘在大明宮舉行了盛大的茶會，名門閨秀無不盛裝出席，鶯鶯燕燕，溫香軟玉，嘉川的目光從始至終追隨著沈蘭兒。這京都第一美女在款款春風(fēng)中走到我身邊，明麗的臉上是拿捏得恰到好處的笑容。她對我行禮，徐徐起身的動作恰如凌波照影。我客氣地同她周旋，心下感嘆，這樣的美人誰能不喜歡。

沈蓮兒在人群那頭微露身形時我有些詫異，沈相竟愿意讓她參加這樣的宴會。她遠(yuǎn)不如她姐姐那樣雍容華貴、風(fēng)姿傾城，但一直吸引著我的目光。我以為自己隱藏得夠好，沈蘭兒掩唇輕笑，“嘉陵殿下喜歡舍妹？”

新茶滾燙，我微微咳嗽，“沈小姐說笑了。”

下午是一場騎馬游冶的宴會，當(dāng)王孫公子和仕女們在馬背上施展騎術(shù)時，沈蓮兒被人送上了一匹棗紅馬。

這些馬已馴養(yǎng)得很溫順，只是沈蓮兒騎的那匹棗紅馬不知為何突然發(fā)狂，四蹄騰飛，刨起的泥沙迷亂人眼。她翠色的身影在馬背上幾欲墜下，小小的身子抱著馬頸，在一陣陣驚呼聲里找尋援手。沈相的權(quán)勢炙手可熱，可誰會為了一個沒有名分的庶女不顧性命。就連旁邊的侍衛(wèi)也只是裝模作樣地來回奔跑，并未伸手救助。

當(dāng)她驚恐的目光望到我時，眼里跳動著喜悅，在她含淚喚出我的名字后，我再難忍耐，飛身躍上馬背，任憑那瘋狂的烈馬拽動韁繩勒得我滿手鮮血。而她顫抖著抱緊我，如在滄海里抱緊一段僅有的浮木，哽咽著喚我：“嘉陵，嘉陵……”我稍一分神便被馬摔了下來，待回過神時，只見那馬高抬前蹄向我撲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羽箭急速而過，那馬應(yīng)聲倒地。

是父皇！他在危急時刻救了我，并宣了太醫(yī)查看我和沈蓮兒的傷勢。

父皇很快查出有人在那匹馬上做了手腳，但在馬腹處用了毒蒺藜的侍衛(wèi)服毒自盡，懸案戛然而止。沈相顫抖著跪在大殿上，以頭點地，“皇上日理萬機(jī)，不必為這等小事費(fèi)心?！逼饺绽锞粗厣蛳嗟母富剩袢諈s大發(fā)雷霆，立即調(diào)了貼身侍衛(wèi)查辦此事。

一天，我聽宮人說父皇責(zé)罰了大皇子。隨即，父皇身邊的張公公來找我，我隨他去了父皇的寢殿。我惶然地跪在門外，看他將鎮(zhèn)紙和茶杯掀翻，一道折子扔了出來，砸在我臉上。我就那樣跪著，果然啊，嘉川出了岔子父皇也要拿我來撒氣……

我從午后一直跪到夜里，更漏無盡，父皇寢宮里的燈花剪了又剪，我的膝蓋已經(jīng)麻木了。

午夜時，父皇讓我進(jìn)去，燈影后的帝王是一個老邁的男人，他面前的案上擱著一幅丹青，眉橫遠(yuǎn)山，目含秋水，那是我的母妃。

父皇無力地訴說著塵封十八年的愛戀。帝王可以寵幸一個女子，卻不可以愛上她，不然就會害死她?！傲陜?，我知道你很努力，也知道你的才能，但我忘不了你母妃的心愿。她希望你遠(yuǎn)離宮廷爭斗，做個閑散王爺……我那么愛你母妃，也愛著你，但為了保全你的性命，只能疏遠(yuǎn)你……”

十年心酸，那些求而不得的愛，在此刻呈現(xiàn)于我面前。那些“落水、刺殺、中毒”的陰謀嚇退了他，他只有放棄愛我，以此來保護(hù)我?！氨鞠氲饶愠闪思揖徒o你封地，以便你離開京都。但他們還是不愿放過你，不然也不會讓那個女子去迷惑你……陵兒，此后父皇不在身邊，你要小心……”

朝陽升起時，上朝的官員們魚貫而入。父皇立下皇儲，六歲的三皇子嘉成成為太子，而我被封為云安王，即日離京，駐地在遙遠(yuǎn)的南疆，那是母妃的故鄉(xiāng)。

我出宮時，看到沈相國正急急忙忙地進(jìn)宮去，想必是急著與皇后娘娘商議對策。沈相國剛過去，鎮(zhèn)國將軍打馬而過，也進(jìn)宮去了。我知道，父皇是想讓他們互相制衡，以免一方獨大，也借此時機(jī)送我平安離去。

馬車跑得很快，出了京都后，我下令放慢速度，想看看大月朝的萬里河山，回頭時看到紅衣紅裙的姑娘甩響鞭花，策馬而來，是沈蓮兒！

她看到我后紅了眼圈，“我，我不該害你……”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會騎馬，那明明是她的家族共同設(shè)下的計謀。單單等我飛身上馬，然后由她抱著我跌下馬背，成為瘋馬蹄下的一攤?cè)饽?。但她不忍心殺我，只是撲在我懷里，嘉陵嘉陵，一聲聲喚我?/p>

我轉(zhuǎn)過身去，“我很趕時間……”

她呆住了，血色從臉上褪去。片刻后，她淚眼迷蒙地望著遠(yuǎn)方，“嘉陵，我娘親前幾日去世了，我要離開相府……”

看著這姑娘絕望的樣子，我揉了揉額頭，對她伸出手，“我很趕時間，快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