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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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芳
一
歸厚臨已經(jīng)不再期望什么。
這次,他在澳洲的奧克蘭滋別墅前種下一棵小樹苗。
這是銀樺樹,開出的花會十分漂亮。歸厚臨希望他的外孫女琳達和銀樺樹一樣永遠綻放美麗。琳達才出生五個月,是特地去美國醫(yī)院生的。琳達剛降臨到人世時,歸厚臨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喜歡上這小東西,這世上,他吃足了女人的苦頭,對女人的憎惡感已達到了極致??墒?,琳達肉嘟嘟的小手、甜蜜蜜的微笑一天一天在融化他的心。一到歸厚臨厚實的掌心,她就不哭了,咯吱咯吱劃著小手笑。笑得歸厚臨推翻了自己的毒誓,好吧,這小東西,就是上蒼賜給他的尤物,不喜歡已經(jīng)不行了。
他對女兒瓊說,琳達應(yīng)該在澳洲成長,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千萬不要在國內(nèi)讀,讀出來的英語不中不西,到了國外半天憋不出地道的英語,以后怎么和美國社會接軌?就放在澳洲養(yǎng),他準備用1000萬澳元來撫養(yǎng)她成長。
瓊求之不得,產(chǎn)后一個月她又恢復(fù)成了身材窈窕的小富婆,走到哪里都有顏值高的男人盯著。歸厚臨說,去吧,去多軋幾個姘頭,人生要的就是這樣,把錢好好攥在自己手里,自己的男人也要提防。
歸厚臨五十歲一過,就讓自己退休了,所有企業(yè)丟給女兒,幾千萬接近一個億的資產(chǎn),他不想去折騰了。女兒不懂經(jīng)營,第一個月就虧了八十萬,無所謂,就算買個經(jīng)驗教訓,總會成長起來的。他定居澳洲,要看蔚藍的一望無際的大海,要躺在草地上曬太陽,要呼吸新鮮的空氣,要吃沒有污染的食物。
歸厚臨經(jīng)過汽車市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路邊多了一個女模特,定睛細瞧,是石膏模特,但和真人幾乎無差異。
火爆的身材著一件吊帶衫,乳頭微微凸起,細長的腿上裙擺飛揚。她就亭亭玉立在馬路邊上,淺淺的微笑攝人心魄。歸厚臨自從留意過后,每次回家經(jīng)過汽車市場,就忍不住多看幾眼,仿佛她是有情感的,對歸厚臨的微笑自然多了幾分曖昧的內(nèi)容。他一直看到扭頭作別,竟有了依依不舍的情分。
有一天,他忽然有了奇怪的想法,他想把石膏女模特偷回家!趁著天黑,可以把她迅速肢解成幾段,塞到后備箱。對,就這么干!干這活的時候,他血脈賁張,怕路邊有攝像頭,幸好只是瞎擔心,根本沒有。澳洲地廣人稀,人影都沒有一個,只有汽車大賣場的旗幟在風中啪啦啪啦響得厲害。
他想把她放在院子里的松樹下,就當迎賓小姐吧,讓她成天對著他微笑。
整個院子太安靜了,除了每天早上鳥雀叫得人想睡覺都睡不成。那就起床,在松樹下的躺椅繼續(xù)微瞇著眼。幾十只鳥兒跳來跳去,有時鳥屎會正巧掉到他的身上。他太寂寞了,偌大的一幢別墅就他一個人,鳥屎掉下來他也不氣惱了。
至少,它們在陪伴他。
他才五十八歲,可已經(jīng)把自己規(guī)劃進老人的隊伍。一個孤獨的中國老男人,他自嘲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隔壁別墅住的是澳大利亞人。這家子有兩個金發(fā)小女孩,下午三四點鐘就會在院子大樹下蕩秋千,嘰嘰嘎嘎地笑。那家還有三條狗,狗有時在陽臺上眺望,有時趴在臺階上搖尾巴。一到夜晚,小女孩清脆的尖音“Dad”“Mum”穿過籬笆一直繞到歸厚臨家里。多么濃郁的家庭氛圍,歸厚臨打心眼里羨慕。他知道這隔壁一家鬼佬瞧不起他,碰面時基本不搭話,哼,憑什么瞧不起他。有一次歸厚臨在家門口停了三輛名牌車,鬼佬夫婦見了就曉得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中國老男人。是的,他有錢!比他們一家有錢得多!
隔壁人家修草坪的時候,會隔三差五來借剪子啊、梯子啊,借了也不及時還,久而久之,好像變成他們家似的。歸厚臨不去和他們多啰嗦。
二
我是在一個云氣氤氳的午后到達悉尼的。
我接到歸厚臨的微信,說,他在機場A區(qū)域等我。電子簽證帶給我不少便捷,很快我站在A區(qū)域張望。一個戴著鴨舌帽穿花式T恤不修邊幅走路搖擺的男人來到我眼前,我啞然失笑。這是第二次見歸厚臨,以前我們是南極極友。歸厚臨留給我的印象——是個大方樸實的土豪,他熱情地邀請我到澳洲旅游,說他會安排好一切行程。
上了路虎車,直接拐到悉尼市區(qū),悉尼歌劇院在陰云密布下顯得氣場壓人,悉尼大橋高高飄揚著澳大利亞旗幟,我在雨絲飄拂下張開雙臂留了幾張影。我是個愛行走的女人,邊走邊碼字。我的理想很純粹,窮游走遍全世界,人生也無憾了。當歸厚臨在烏斯懷亞請我們幾個吃蜘蛛蟹時,我雙眸晶晶亮,下一站,去澳洲,有歸厚臨這個沒多少文化但義氣的土豪大哥在,怕啥?
歸厚臨的腿一瘸一拐——痛風,老毛病了,前一陣子都無礙,偏偏這幾天痛得厲害,走不了一公里就得坐下來歇息。我擺擺手,說,沒事,你歇著吧!我上悉尼大學校園轉(zhuǎn)一圈。乖乖!校園里典型哥特式建筑群一下子把我震懾住了,寧謐、莊嚴,仿佛唐頓莊園。
當路虎車穿過喧鬧的市區(qū),靜靜劃入郊區(qū)時,大片的綠色十分柔情地印入眼簾。歸厚臨告訴我,他居住在悉尼郊區(qū)最小的一個鎮(zhèn)——奧克蘭滋,但漂亮極了,安靜、舒適,幾乎沒有人打攪,當他在全世界看房做著比較時,發(fā)現(xiàn)這里幾乎就是人間天堂:空氣清新、溫度適宜、所有食品是健康的營養(yǎng)的,人的心態(tài)自由而閑適!
車子在一間天藍色尖頂別墅前停留。這房子是一個英國老頭賣給歸厚臨的,老頭精心設(shè)計了別墅,住了60多年,未料幾個兒子因分家產(chǎn)不均大打出手,老頭只能忍痛割愛把別墅賣了把錢分給兒子。歸厚臨看中的是別墅房型,不算高,但別致,有英格蘭格調(diào),尤其是前院有一個游泳池。
歸厚臨告訴我:“我命里缺水,水能招財運,所以我買房子一定要有水,這不,上海我的房子就買在江邊,推開窗戶就能看見黃浦江?!?/p>
房間挺多,但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字:亂!
餐桌上隔夜的紅酒杯里面仍有渾濁液體,各季節(jié)的衣服亂七八糟地搭在沙發(fā)上或桌子上,柜子零零落落開著……我眉頭一緊,他家里沒有其他人嗎?
歸厚臨說,“你就住樓上那個房間吧,陽光最好,一個月前我女兒和外孫女剛剛住過?!?/p>
我終于弄明白了,歸厚臨是一個人住別墅。家人在上海。至于他的老婆,我沒敢多問。我上樓洗澡,心里有些發(fā)毛,洗浴間的門不能反鎖,等于失了一道屏障,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能不提防,可怎么提防呢?只能默念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了。
等洗好澡下樓,我才覺得自己的多慮屬于荒唐。歸厚臨已經(jīng)在廚房做了美味的澳洲星斑魚和老虎蝦,都是做給我這個客人吃的。他自己痛風病,忌口,尤其不能吃海鮮,只能吃些青菜和雞蛋。
夜風吹拂,游泳池邊上椰子樹沙沙直響,紅酒對飲,賓主兼歡,歸厚臨打開視頻,和上海的外甥女對話,孩子五個月大,還不會說話,但咯咯咯的笑聲讓歸厚臨忘記了痛風病的折磨,他哼音樂唱歌,逗得娃笑得更歡了。
因為旅途疲憊,我很快在隔壁老外孩子們的嬉鬧聲中進入了夢鄉(xiāng)。臥室所有的門都沒有插銷保險,我猶豫了片刻后接著釋然:信任——信任是最重要的。如果一旦有意外情況,那就只能兵來將擋了!
當我醒來時,明亮的陽光灑滿了乳白色床罩。窗外,松樹上的鳥兒唧唧喳喳啁啾!真好,我伸了個懶腰!我悄悄摸下樓梯時,發(fā)現(xiàn)歸厚臨正在廚房唱他那個時代的紅歌,香噴噴的早飯一一擺在餐桌上。
三
歸厚臨記得他剛來澳洲打工時,什么忍辱負重的活都得干。
文革開始他恰好是三年級,從此書包拋到空中,成天打架嬉鬧,他的英語水平幾乎就是零。三十歲時不會講一句英文的他赤手空拳到澳洲,只能去教堂當清潔工,去火葬場背尸體,沒有背上兩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被告知火葬場的生意十分冷清他不用再去上班。他并沒有沮喪,因為,那電話中女人的聲音真他媽性感!
當初為什么離開妻女只身到澳洲?90年代初,改革開放經(jīng)濟大潮,他作為一個國企采購主管拿了不知多少回扣,晚上睡覺還有人從窗戶口扔錢進來——他做夢都是警察上門,然后他鋃鐺入獄,哎!還是趁早溜之大吉吧!
到了澳洲,誰料不僅被國內(nèi)同胞騙去了所有積蓄,還倒欠一屁股債務(wù)。躺在澳洲綠油油草坪上他流淚不止,真他媽想要嚎叫和撕咬!
幸虧去了農(nóng)場,摘葡萄、摘蘋果、擠牛奶、放羊,他是一個勤快的小伙子,效率高,不偷懶,半年下來,一筆豐厚的薪酬讓他喜出望外,不僅還清了所有債務(wù),而且還綽綽有余,一萬多澳元,什么概念?回國,去挖第一桶金!他回到上海,搖身一變,做房產(chǎn),官商結(jié)合,第一年就賺了一百多萬人民幣!
可往事不能多回首,真的!
歸厚臨落寞得每晚在紅酒的醉意中沉沉睡去。按理說,痛風病不能多喝酒,但是沒有酒他幾乎夜夜失眠,他管不了那么多,要死就死吧!他已經(jīng)把人生中該喝的酒都買上了,一夜一瓶,如果他還有三十年的壽命,那就差不多需要儲藏9000多瓶澳洲紅酒。上海的家里,澳洲的家里,他的儲藏室滿滿當當。他最害怕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找不到酒,然后整宿睜著眼睛,往事像惡魔一樣推開一扇又一扇塵封已久的大門,他不愿去想,不想去回頭看,可是它就這樣赤裸裸來了,那時他恨不得打爆自己的頭。
院子里的草長得太茂盛了,他回了趟上海,澳洲別墅立刻雜草叢生,這兒雨水豐沛,陽光充分,這些植物瘋也似的長,攀藤的、灌木的、草本的,一株株一棵棵好像吃了興奮劑互相競爭一樣,搞得他的院子也像個胡子拉碴的大瘋子!他整整花了一個星期來修剪整理,有的索性連根拔掉。太可怕了,植物的力量太可怕了!他索性在游泳池前面澆了一條水泥路,杜絕植物生長!
更可怕的是院里的蟻群!它們成千上萬,把磚層下面的黃沙偷偷搬走,歸厚臨真害怕有一天他院子的地面坍塌下去,那是怎樣的一種后果!于是,他只能每天不厭其煩把黃沙掃到磚縫里,以填補被螞蟻不斷搬走的黃沙。
他要在棕櫚樹下挖一個沙坑,然后置一個圓形秋千架,任她的外孫女琳達在上面翻滾歡笑,就像隔壁兩個洋娃娃一樣。當然,琳達比隔壁小孩更漂亮更可愛,而他,坐在躺椅上,看著她一點點長大,這是他目前最憧憬的幸福事了。
四
歸厚臨是一個極有音樂天賦的人,他清晰記得,小學二年級被保送至上海徐家匯少年宮時,橫笛在他嘴邊悠然跳躍出歡快的旋律,不僅如此,簫、口琴、薩克斯無論哪種樂器,到他嘴邊,都得了神性。那場景,仿佛叢林里樹木、花鳥欣欣然剛剛蘇醒過來在竊竊私語。周圍孩子只能是羨慕嫉妒恨的表情。但很快文革來臨,少年宮成了紅衛(wèi)兵活動的據(jù)點。
他喜歡唱歌。
他渾厚的帶著俏皮抒情的歌聲就是天生的鬧鈴,把他的妻女從酣睡中叫醒。女兒瓊蓬亂著頭發(fā),嘟著嘴,刷牙漱口,吃父親做好的豐盛早餐,然后獨自開車去高中讀書。澳洲十六周歲就可以學駕照,他給女兒自由和快樂,女兒瘦削的臉蛋很快被他養(yǎng)得紅潤起來。他的前妻珍娜懶懶地斜靠在床墊上捶打著床板,吼叫:別唱了!
珍娜的肩胛骨偏窄,時常陷入暴怒。他知道在她年輕性欲旺盛的時候離開她只身到澳洲淘金是他不對,但他不能原諒的是,她當著女兒的面和別人私通鬼混。五歲的女兒說,媽媽在床上翻滾,有腳丫子在上下抖動……歸厚臨捂住女兒的眼睛,好像他還能阻擋這惡心的一幕呈現(xiàn)。當他審問前妻時,前妻睫毛上了一層膏,她晃了晃屁股,冷笑了一下,揶揄著:“怪誰!”她自視甚高地將腳抬起,踢了他的小腿肚——
他被噎住了,他想他必須保持尊嚴。好,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從此求我也不會再碰你骯臟的身體!但婚姻還是要保持,你帶好女兒,我還得在澳洲闖天下。
玩男人就玩男人嘍,歸厚臨默認了珍娜的生活節(jié)奏,他也開始軋姘頭,有時三個月?lián)Q個女人,有時一個星期,有時半年,女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對她太好了她就反過來把你當傻瓜,索性不理不睬,她會像牛屎一樣粘著。
過年時一家人會湊在一起,也到澳洲度假,乘著游艇,蔚藍的海面上灑著夕陽余暉點點,可要命的是前妻染上了賭,賭錢,豪賭,一擲千金,揮霍無度。一夜之間的輸贏從幾十萬擴大到幾百萬。
“她已經(jīng)動了我的根基,我哪怕賺再多的千萬資產(chǎn)也會被她揮霍輸?shù)?!這太可怕了!”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性,提出離婚,她不應(yīng),他規(guī)定她晚上必須幾點回到家,她也做不到,他在房門后藏了一把鐵錘,在她一夜豪賭回到家時他想敲碎她的膝蓋骨,狠狠敲!從此讓她再也走不了路,去不了賭場,余生都坐在輪椅上!
她又耍了花招,推門時,撕心裂肺的哭泣把女兒旋入痛苦的抉擇,女兒已經(jīng)初二。女兒囁嚅著,恍惚的眼神飄滿了恐懼和憂傷——女兒轉(zhuǎn)而也暴怒,像一只蜘蛛蟹,全身泛紅,手腳發(fā)抖。他覺得他在世上唯一虧欠的就是女兒,女兒神經(jīng)質(zhì)地打開窗戶,下面是濤濤黃埔江水,女兒尖利的嗓音劃破夜空,“你們吵啊——再吵——我就往下跳!”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他不想看到這樣的結(jié)局。他耐下性子,和女兒解釋,告訴她一些事理。要懸崖勒馬停止她母親嗜賭的狀態(tài),只能進行經(jīng)濟制裁了,經(jīng)濟制裁的唯一方法就是離婚。他給她兩套上海市口最好的別墅,給她每個月兩萬的生活費,當然她還可以和女兒生活在一起,女兒是他將來所有財產(chǎn)的唯一繼承人,珍娜仍可以來澳洲分享他的生活,前提是,她不再是他的妻子。
Wife,不再是了,他叨念了一下,如釋重負。
30年前,珍娜穿著棉布旗袍,清秀的臉,干凈的手指,端端正正的上海閨閣小姐儀態(tài)。30年后,她抽煙,浮腫的臉,黑眼圈,脖子里歪歪斜斜掛著幾串玉佩。
昨晚瓊和歸厚臨視頻通話時,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能壓抑住深沉的嘆息聲。
怎么了?歸厚臨的心一緊。
“哎!”瓊說,“她索性死掉也就算了,老是給我丟下擦屁股的事。又被抓到派出所了,聚眾豪賭,我懶得去處理了,讓她吃吃苦頭,該坐牢就坐牢!”
“多久的事?”
“一周?!?/p>
歸厚臨站起身,院子里游泳池藍汪汪的水倒映著棕櫚樹。他縱身跳到水里,讓自己在水下憋了幾分鐘,然后一瘸一拐拿了瓶紅酒到陽臺上開喝。奧克蘭滋太安靜了,偶爾能聽見蛐蛐和青蛙的鳴叫聲,雖是夜晚,天上的白云清晰動人,荒蕪感包圍住了他,腦子有些暈暈沉沉,他考慮了半天,取出iPad,他對瓊說,“不能不管,她是你媽——我來找上海的朋友圈,這點小事能搞定,但苦頭要讓她吃——除非她躺在棺材板上了。”
五
我們前往藍山。
一路上,他又開始唱歌了,頭、肩膀、臀部都隨著車載音樂節(jié)奏晃動,看得出,他心情大好。“哎,你別說,在卡拉OK 廳我也是男神級別的麥霸,不知多少女人圍著我轉(zhuǎn)呢!”我能想象啊,他衣著得體,花錢大方,容貌年輕時也應(yīng)該屬于帥男類型,他唱《上海灘》主題曲“浪奔浪流……”時深情款款,眼角眉梢都傳達出了陶醉感,我當然有理由相信他身邊美女如云。
“哼,女人!”在我恭維他時他鼻子里噴出一口氣?!拔以僖膊灰嘈排?,盯住的全是我皮夾子里的鈔票。”
我不說話了。我有些生氣。
“你是我朋友。”他補了一句,“和剛才我說的話沒有關(guān)系?!?/p>
我心想,還算拎得清。于是,我也隨著車載音樂哼了些歌,齊秦的、王杰的、蘇芮的、張學友的、張國榮的……我們越唱越起勁,仿佛把過往的歲月?lián)炱饋硐聪此⑺⒙劼劽硎芰艘槐椤?/p>
很快就到了藍山。因為腿的緣故,他在山腳等我。我開始穿越原始森林,靴子踩在樹葉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古老的樹木有上千年的歷史,它有靈性能感知喜樂。不知名的鳥兒好看極了,從我頭頂掠過。那條小路只有我留下的痕跡,我一眼不眨,啊——最微小的光斑閃耀著夢幻色彩。來到三姐妹峰眺望,莽莽蒼蒼的山更讓人覺得宇宙遼闊,我深深呼吸,淺藍色的霧散發(fā)著桉樹的清香。
當我到達回聲點的時候,我徹底沉醉了。
光是厚的、金色的,就好像它已經(jīng)穿過一只蝴蝶的翅膀,
白色的霧氣如幽靈般的聲音飄蕩著。
巨大的海灣通過樹木讓人們驚奇發(fā)現(xiàn),
這種場景對于我來說是世外仙境。
有時,我會看到這個世界被一滴露珠所照亮,
就像懸掛著的美麗的水晶球。
這是一首留在石碑上的英文詩歌,我沉吟良久。
人的感覺是相通的,面對大自然宏闊瑰麗的景象時,我們或者屏息領(lǐng)略,或者高聲歡呼,由衷感慨心靈震撼。歸厚臨帶了一茬又一茬的來自國內(nèi)的朋友在澳洲閑逛時,充滿了自豪感,仿佛他就是澳洲土著人。
“漂亮吧!空氣新鮮吧!這里的米好吃吧!雞蛋香吧!”
“開玩笑了!國內(nèi)的沒法和澳洲比!那兒是垃圾食品,有毒食品,這兒呢,純天然,高營養(yǎng)!”
他已經(jīng)在慫恿我移民了,我笑笑說,“打?。∥覜]錢,我也沒這個想法?!?/p>
路虎車精神抖擻地爬坡,我們停歇在藍山附近的小鎮(zhèn),Katoomba town(卡通巴小鎮(zhèn))。他倒是很會遂我的愿,曉得我喜愛的風格。
他說:“嘿,來澳洲的人各有各的目的?!?/p>
“譬如呢——”
“我大哥去年來住了半年,就是想在悉尼買一棟別墅養(yǎng)老,這兒環(huán)境好,適合養(yǎng)生洗肺。有的朋友來這兒是搞房地產(chǎn),你看澳洲大片土地,又有一部分被中國人蠶食了,國人是走到哪就禍害到哪,到處是叮叮當當?shù)纳w房子聲音。有的是來買古董,有的是來玩女人、有的是賭錢,我根據(jù)他們需要安排內(nèi)容。像你這樣,獨自出來欣賞山水人文的,很少!”
我咯咯笑了,不同人生,他會投取所好,招待好各類朋友。果真,他帶我來的小鎮(zhèn)文藝格調(diào)濃郁,一條街上有六七個教堂。跳蚤市場、英文舊書店、時尚店、咖啡廳,每走十米就有一間。不一會兒天晴了,又是耀眼的迷醉人的藍色,各類花恣意綻放。民居的前庭后院,有的高聳著百年老樹,有的簇擁著由藤蔓花草織成的圍欄花墻,陽光通透明媚,沒有一絲塵埃,空氣是甜津津的。我只恨時光匆匆,一個人溜達在街上,沒來得及細細品啜,很快和他約定的上車時間就到了。
傍晚我們?nèi)チ讼つ崾兄行牡倪_令港,當?shù)厝朔Q情人港。這里火樹銀花,滿街是帥哥靚女,恰巧是周四周薪發(fā)放日子,集體狂歡,似乎都是過了今天不要明天的打算。人生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還是享受當下的美好,悉尼人明白這些事理,所以吃光用光,一到周一又勒緊褲腰帶借錢過日子。
我們開了一瓶紅酒,三天相處下來,歸厚臨已然把緊巴巴的自己釋放開來,他聳肩、打響指,說,“哎呀,沒想到陪你幾天,雖然腳疼,很累,我卻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快樂?!彼粋€勁地讓我拍達令港夜景,然后微信轉(zhuǎn)發(fā)給他,他說:“我要發(fā)到朋友圈,讓他們嫉妒,我壓根不是他們想象的萎靡不振,我還快活、逍遙著呢!”
說完,他得意地朝我擠眼睛,禿頂上僅有的一縷黑發(fā)被達令港海風徹底吹亂了。
臨走時,他給了服務(wù)員一疊不菲的小費,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處留小費,他說:“千萬不能給中國人坍臺。”
六
銀樺樹有一米多高,種植在別墅門口,出來進去都看得見。歸厚臨每次經(jīng)過都要伸出手,充滿柔情去摸樹葉,仿佛它就是琳達,在一天天茁壯成長。
他在棕櫚樹躺椅上吹口琴,多年以來,他都將它隨手揣在口袋,寂寞的時候,吹上一曲,幽幽淡淡,也消散不少愁緒。那天走了太多路,痛風病發(fā)作,實在受不了,先喘息片刻。
模模糊糊間,他仿佛漂洋過海,又回到中國,他的前妻,拘留在上海的派出所。他的現(xiàn)任妻子安迪,他正和她分居準備離婚。女人,這輩子他算是看透了!——自從前妻出軌后,他和安迪從軋姘頭發(fā)展到正式婚姻,他對她算是好了,大量錢財供應(yīng),伺候她,日常三餐頓頓美味,生日時候包個大游艇出海,她反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了。那天,他發(fā)高燒,40度,她死活不管,照樣出去逍遙。他痛風病發(fā)作,她又在外頭快活,他疼痛得直立不起來索性在地板上爬著前行取他的手機——
這樣的女人,要她干什么?他總算想明白了,他把墨爾本兩套房子給安迪協(xié)議離婚,當然瞞報了另外兩套房子。
又是兩套房子解決了一個女人,結(jié)束了十幾年的感情。
這樣的年紀,他要一個人過,一個人拾掇小院,一個人唱歌看VCD,影碟他塞了足足有一間屋,一個人游泳,他也喜歡朋友造訪,朋友圈曉得他有錢,三三兩兩來蹭吃蹭喝是常有的事,他高高興興大顯廚藝,盡情喝酒,大醉一場。第二天醒來覺得萬物皆空,只有那個石膏女模特在對他微笑。
他恍惚起來,一句長一句短地說著——他把手搭在她的窈窕身材上,她嫣然巧笑,他進一步移動他的手,放在她乳房上,她還是笑意盈盈,于是他本能將她掀翻在地,她笑得更加玲瓏剔透,他兩只痛風腿在她腿上蹭啊磨啊,直至精疲力盡,她還在笑,全程接納,又笑得好假。他的腿也蹭破了,血流出來,他被激怒了,他將她迅速肢解,扔進垃圾箱,他不想再看到她,女人,全他媽是鬼樣!
三天以后,他又把她從垃圾箱里撿出,抖掉塵土,拼裝好,她并不怪他,用原有的清澈微笑回應(yīng)他,他喉嚨咕嚕了幾句,忽然高興地哼起了張國榮的粵語歌“為你鐘情……”沒有人曉得這個秘密,上次女兒帶著外孫女在澳洲住兩個月,他早把她移位到儲藏室,他的秘密情人對他忠貞不二,他不想被女兒發(fā)現(xiàn)識破。
女兒走后,他迫不及待從儲藏室請出女模特,他給她取了個名字,心怡。十分傳統(tǒng)的中國名字,雖然她金發(fā)碧眼。是的,她心怡他,他也心怡她。他買了純金的項鏈掛在她脖子上,她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折射出令人眩暈的光芒。
月夜下,他剛水淋淋地從游泳池中鉆出來,就想騎在她身上,他把她360°旋轉(zhuǎn),她一直是魅惑人的纏綿情樣,從不拒絕。
琳達在咿咿呀呀唱歌,視頻中的她,一天一個模樣,這小囡完全遺傳了他外公的基因,唱得有模有樣,他笑得淚花都有了。也真奇怪,有時視頻過去,小囡在發(fā)脾氣,只要他外公唱起《北京有個金太陽》,她就手舞足蹈好開心。他已經(jīng)和女兒瓊商量好了,等琳達滿一周歲,直接送到澳洲,他會請一個保姆,兩個家庭教師,一個負責音樂方面開發(fā),一個負責情商培養(yǎng)。至于女兒瓊,盡管去全世界找男人逍遙,去過她的瀟灑人生吧!
心怡在笑,默默支持他。他想半年以后,他的別墅就熱鬧了,孩子的嬉笑奔跑聲,保姆在廚房發(fā)出的鍋瓦瓢盆聲,家庭教師彈奏出美妙的鋼琴聲。對,他還要搞派對,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能容納80多人,他要讓隔壁老外瞠目結(jié)舌,這中國老頭,實在不簡單??!
這幾天,他又把心怡抱進了儲藏室。來了個國內(nèi)朋友,女的,人家是寫作的,不好造次。他在心怡臉頰上狠狠親吻了下,深表歉意。
七
早晨我在陽光下讀孤獨星球出版的書籍。
廚房里飄來煎炸的氣味,歸厚臨包了餛飩,他廚房里的器具一應(yīng)俱全,打蛋機、平底炒鍋、炒菜鍋、水壺……他哼著歌,忙碌著,似乎忘記了昨夜所有的煩惱。
我告訴他,我要去墨爾本,明天出發(fā)。
他抓了抓頭發(fā),建議我一定要去菲利普島,看看企鵝怎樣搖搖擺擺從海水中冒出然后歸巢,一定要去大洋路,感受海水沖擊礁石的壯闊場景。他問我,在悉尼還想去什么地方,作為主人的他要竭力招待好我。我指指他的腿,意思是讓他陪著這樣奔波實在不好意思,他笑了:“反正坐路虎車,怕啥?”
好吧,我選擇了新南威爾士藝術(shù)博物館。他把我送到附近的圣瑪麗大教堂,并約好中午12:30在原地接我。
一進博物館,我就被里面的作品完全迷住了。皮耶·勃納爾、喬治·布拉克、畢加索、基希納、賈科梅蒂和喬治·莫蘭迪等名家作品的氣息如此真實地逼近我,我一下子游走在二十世紀的夢境中:光被征服了!它好像是物的靈魂,在大海揚起悠長的波浪涌向岸邊,又從岸邊泛著銀光返回自身。一切都源于大愛,一切都在摧枯拉朽。
其中有幅畫里,三個人幽靈一樣,在形容枯槁和老去。我盯著它出神——時間,時間,對活著的你我來說,太有限了。
我突然想到了歸厚臨,想到了我和他約定的時間,趕緊發(fā)了一條微信說:“我要遲到五分鐘了,請稍等?!?/p>
當我氣喘吁吁奔走到圣瑪麗大教堂時,他幾乎是咆哮著沖我破口大罵。靜靜的街道上,他沖著一個中國女人大罵,草坪上的鴿子也被驚愣著倏忽飛上了枝頭。
“你怎么做人的?你有沒有時間觀?”
我委屈地說:“我發(fā)微信給你了!”
“別跟我辯解……你知道嗎?我瘸著腿一拐一拐在這里轉(zhuǎn)了多少圈?這里不好停車,警車隨時會過來……”
他嘰里咕嚕揮動著手臂十分氣憤地朝我噴唾沫,我受辱了。有幾個老外莫名地觀看著,似乎我是一個背叛他的女人。我不說話了。一言不發(fā)。我想回到他的別墅收拾行李立馬就走。
車駛出悉尼市,他也漸漸平息下來,只是我的憤怒在增加。他覺察到了,于是,小心翼翼想道歉,他說:“你知道嗎我以為你迷路了走丟了……對不起啊,剛才我的樣子,我實在是被女人騙得亂了陣腳。”
沒出幾公里,我釋然了,我是他的朋友,我能理解他情緒的波動——我沒必要和他較真,他沒錯,我是遲到了。
他問我:“有哪些畫?”
我說:“畢加索等人的作品?!?/p>
他問我:“一幅畫多少錢?有一千萬嗎?”
我一時又語塞了。
回到奧克蘭滋,他去游泳池邊除草,我上樓收拾衣服,把被單床罩清洗干凈。隔壁兩個洋娃娃奔走在花園里,嬉笑尖叫聲回旋于上空。我在陽臺眺望,隔壁三條狗悠閑參差地趴在樓梯上,懶懶地搖著尾巴。小松鼠在院內(nèi)樹干上一溜煙跑著,喜鵲飛下樹來在專為它們放置的小木碗內(nèi)啄食。這地方,確實宜居,我曾在澳洲海邊見著一位老婦人,60多歲的模樣,銀色卷發(fā),坐在白色車駕駛位置上,面臨碧藍大海,聽著音樂,寫一首首詩……希望我到60歲時也擁有老婦人的生活狀態(tài)。
晚飯我們沒有喝太多的酒。
酒這東西,固然好,但要有所節(jié)制,況且明天一早我就要啟程。他的中國菜廚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不曉得用什么語言贊嘆了。
他又說了一些他的故事,他不吐已經(jīng)不快了,最后,他談到了心怡,那個身材窈窕的石膏模特。
我說:“我已經(jīng)看到了,在你家的儲藏室,那天你去取除草工具,門一直開著?!?/p>
“哦?!彼汇?,隨即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接應(yīng)了聲。
“干杯。”我提高音調(diào)說。
第二天早晨,我們在機場揮手道別,他依舊是花式T恤跛著腿,神情黯然,看得出他有些傷感了,我拍他的肩說:“歸大哥,上海見——去接你的小琳達!”
“嗯。”清早離開家門的時候他撫摸了銀樺樹,清香的氣息一直沾染在他指尖,他又高興了。
飛機降落到上海浦東機場時,我收到了一個多年好朋友的電子郵件:“很想你,一想還是心慌意亂。你是屬于遠方的,屬于一個我不知道的未知世界,這幾年我終于想明白了這點?!?/p>
對了,關(guān)于銀樺樹,我必須做一個補充說明,銀樺,學名Grevillea,山龍眼科,銀樺屬,原產(chǎn)澳大利亞昆士蘭。常綠開花植物,360多種。遍布澳大利亞、新幾內(nèi)亞、印度尼西亞等地?;ù蟆⑺?,葉形從像針一樣到羽毛一樣應(yīng)有盡有。要說它的歷史,那得追溯到九千萬年以前……澳洲植物隨便一種都是“化石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