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然
火焰山下的葡萄天堂
●畢然
從烈日融金的火焰山經(jīng)過,直奔涼爽宜人的吐峪溝大峽谷。從312國道旁的蘇貝希村到大峽谷的麻扎村,全長8公里,由北向南將火焰山縱向切開。那驀然斷裂開的峽谷呈現(xiàn)出驚心動魄的氣勢和視覺沖擊力,那些擠壓、擰轉(zhuǎn)在一起的山體,形成各種不同色澤的皺褶,仿佛被利斧砍劈過,顯出大自然鬼斧神工之神韻。粉綠、土金、赭石、熟褐……這些顏色從色板上一層層剝落,散落在峽谷中的山巖上。
這條峽谷平均寬度約1公里,火焰山的最高峰就在其間,雖然只有海拔831.7米,卻在盆地中顯得異常險峻。站在峽谷的邊緣鳥瞰,這條裂縫與地面大約有50多米的落差,峽谷顯得清幽安靜,赤土之下水流潺潺,綠蔭滿目,如同一座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與火熱干極的溝外形成鮮明的對照。進入吐峪溝麻扎村,先要經(jīng)過一個人來人往的巴扎,這巴扎主要以蔬菜農(nóng)產(chǎn)品為主,在路邊隨意形成的菜市,到處都是水靈靈的新鮮蔬菜,有的剛被農(nóng)夫從地里采摘就拿到這里出售了。
前面的清真寺旁有兩條路,司機有些猶豫,不知向哪個方向走,這時在清真寺旁丁字路口有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他用手勢示意我們朝右拐,顯然很多來吐峪溝旅游的車經(jīng)常會在這里走錯方向。
一進溝口,綠翠鋪疊,涼爽撲面而來。茂密的葡萄田漫山遍谷,綠色拱頂?shù)钠呤ト四沟睾颓逭嫠卤骋r土紅色的山巒,在綠蔭村莊中顯得神圣莊嚴。那隆起的山脊如同充滿血氣的肌肉和骨骼,溪流、渠水、泉滴,使溝谷充滿了靈動氣息。杏樹桃樹的粉色花朵是新疆最早綻開的春意,這里的春天是新疆來得最早的地方。百年桑樹在春天吐出紫色的桑葚,穆斯林認為桑樹是天堂中果樹,是安拉賜予的圣樹。榆樹枝繁葉茂,一串串鮮嫩的榆錢是孩子們的最愛。一幢幢赭金色土墻的農(nóng)舍掩映在濃郁的林蔭之中,一座座晾制葡萄干的晾房排列在山坡下、農(nóng)家庭院上。葡萄藤蔓交織在土坯房的木頭架子上,串串晶瑩的葡萄,舉手可及。走進土坯巷道,曲徑通幽,每一座民居都有至少三百年以上的歷史。
吐峪溝在維語中是“走不通”的意思,民間流傳了很多關(guān)于吐峪溝動人的故事。吐峪溝蘇貝希村有個歌聲甜美的美少女,居住在山南的英俊少年迷上了美少女清麗的嗓音。為了盡早見到心上人,少年勇敢地劈山鑿壁,挑燈夜戰(zhàn),歷經(jīng)艱險,終于將不通的吐峪溝鑿?fù)?,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
另一個傳說:吐峪溝峽谷中住著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小伙子心地善良,高大魁梧。吐峪溝由于交通不便、水源不暢,人民貧窮。善良的小伙子決心開山鑿渠,又不愿媽媽為他擔心。他準備好工具對媽媽說自己要去做一件大事,并讓媽媽每天給他送飯的時候,在駱駝脖子上掛一個鈴鐺,聽到鈴聲我就會來到你面前。還請媽媽發(fā)誓不要爬到高崗上看我,務(wù)必信守誓言。小伙子上山后即開始鑿渠,水從地下源源不斷地順渠流淌。媽媽每天都給兒子送飯,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見到孩子了,心里很牽掛,最終忘了自己的誓言,她爬上山岡看到了正在拼命干活、赤身裸體的兒子。此時,媽媽感到異常后悔,恰巧兒子回頭看到了媽媽,嘆息道:媽媽,你怎么不守誓言呢?一不留神,渠水突然高漲,將毫無防備的小伙子吞沒了。小伙子開鑿的水渠半途而廢,吐峪溝依然不通。
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當?shù)卣藿艘粭l翻越火焰山的簡易公路,把蘇巴什村和麻扎村連在一起,這條公路也叫連心路,也就是我們進入吐峪溝麻扎村的路,這條路的開通,讓藏在深谷中的麻扎村與外界有了一定的聯(lián)系。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古村已有1700年的歷史,是西部最具神秘色彩的地方,多種宗教的遺存在這里都能尋到痕跡。它是中國第一個伊斯蘭教圣地,號稱中國的麥加,還是佛教傳入中國的重要驛站,溝內(nèi)巖壁上的吐峪溝千佛洞是新疆著名的三大佛教石窟之一;村莊里保存完好的生土建筑群,被譽為“中國第一土莊”。由于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村子還基本保留著古老而純粹的傳統(tǒng),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恬淡安靜,200年來幾乎沒有什么大改變。
走進麻扎村,觸目所及的兩種色彩對比鮮明又協(xié)調(diào)。土黃與翠綠,是這個村子的主色調(diào)。桑樹茂盛,葡萄藤爬滿了木架,布谷鳥歡聲鳴叫,白鴿子咕咕飛過。家家戶戶的土坯院落由彎彎曲曲的土巷相連,每家每戶的屋頂也是相通的,即使從屋頂上走也可以互相串門。斑駁的土墻、深邃的巷道、錯落的晾房,參天的古樹,鱗次櫛比,刻著時間的痕跡,顯得肅穆又神秘。古巷旁一條小溪淙淙細流,由峽谷深處而來。
走進白克力·達吾力的老房子,這個106歲的老人是村里最年長的長壽老人,他白須長髯,笑容可掬地迎我進入他的客廳。一只貓正在院子的板炕上打盹,這間窯洞式的拱形平頂房子,在他有記憶的時候就住在這里。廚房在院子里的一角,羊圈在里間的斜坡上,幾只羊正在安靜地吃草。走進客房,光線有點昏暗,頂部開有一個小天窗,光從這里流瀉。我們坐在板炕上拉起了家常,有著一雙灰褐色眼睛的阿里木是我們的翻譯,他也是村里的居民,曾經(jīng)當過兵,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后現(xiàn)在是吐峪溝大峽谷景點的導(dǎo)游。
白克力老人旁邊的孩子是他的孫子買買提伊利,他好奇地看著我們,一會兒又騎著小自行車嘻嘻哈哈地在巷道里來回穿梭。看著孫子稚氣的樣子,老人回想自己的小時候,那時候村子里的老人很多,水渠中的水很大,村子里的風(fēng)景好看。小時候非常聽父母的話,那時候覺得每天都很快樂,村民淳樸熱情,去清真寺做禮拜的人很多,很多知識、道理都是在清真寺里學(xué)到的。
他一輩子以種葡萄、晾葡萄干為生,家里有3畝葡萄地,現(xiàn)在自己老了,干不動了,葡萄地就交給兒子兒媳管理,惦記葡萄的時候,就到地里去澆澆水、拔拔草,和葡萄說說話。老伴已經(jīng)去世了,目前和自己的大兒子阿不力克木住在一起,阿不力克木以賣葡萄干為主。一家人靠葡萄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老人很健談,說自己愛看電視新聞,喜歡了解國家、疆內(nèi)大事,新疆電視臺的維吾爾語頻道是他每天必看的。從新聞中看到了很多信息,并鼓勵自己的孩子好好上學(xué),將來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遺憾自己沒有學(xué)好漢語,如果掌握了漢語他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可以和漢族朋友說說自己的心里話。
問他長壽的秘訣,他笑著說:自己對飲食的要求很簡單,早上以馕為主,加一點葡萄干和核桃等干果。中午一般以拌面和抓飯為主,晚上會吃些涼拌菜、馕,有時會吃些加點青杏子的湯飯。節(jié)日期間會宰羊慶祝,他現(xiàn)在牙齒大多數(shù)脫落了,吃肉有些費勁,但羊肉湯還是很滋補的美味。
沿著溪流繼續(xù)向前走,另一位老人和善地主動向我打招呼,他的漢語說得很流利,頭戴維吾爾族傳統(tǒng)花帽,穿戴干凈而講究。院子很寬敞,葡萄架下有一張木床,鋪著花氈,桌子上摞著白高粱烤制的厚馕。用桑葚釀制的紫紅色醬汁酸甜可口,一瓶賣10元,自晾的干桑葚5元一袋。他說一些好奇的游客想買些當?shù)赝撂禺a(chǎn),他就每年準備一些,把自己親自晾曬的桑葚干、葡萄干賣給遠方的游客做個紀念。他告訴我這間民宅有大約700年的時間了,兩層的平頂房屋,底層是窯洞式的結(jié)構(gòu),上層平房的屋頂留著方形天窗,涼棚、晾房也在頂層,夏天的時候房頂是最涼快的地方。他的院子種著各色艷麗的花朵,波斯菊、大麗花開得正艷。外間住人,羊圈在里面,雞在土里刨食,鴿子優(yōu)雅地在桑樹下覓食。他自豪地說自己的三個兒子從小就愛學(xué)習(xí),現(xiàn)在都是國家干部,古爾邦節(jié)快到了,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羊和油炸馓子等好吃的,等著孩子們回來團聚。
阿里木介紹說:村子里的這種黃黏土筑造的民居,是當?shù)厝藥装倌陙硪姥膫鹘y(tǒng)習(xí)慣,根據(jù)吐峪溝的自然環(huán)境,就地取材,采用砌、壘、挖、掏、拱、糊、搭(棚)等多種形式,逐步完善,形成了獨特的“黃黏土文化”。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冬暖夏涼,相當愜意。
對于年幼的孩子而言,麻扎村成為中國歷史文化民村之后,每年大批的游客涌入,他們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好奇游客鏡頭中的模特。一些孩子已經(jīng)學(xué)會說“照相十塊”的漢語,他們的衣著裝束除了頭上的小花帽,已經(jīng)完全漢化。中年人一邊慨嘆古老的傳統(tǒng)漸漸消失殆盡,一邊享受著交通、現(xiàn)代科技帶來的便利。村民幾乎每人都有手機。電話、電視和家用電器給古老的村莊帶來諸多的變化,一些年輕人通過媒體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他們的眼界不再只是朝麥加方向觀望,他們渴望走得更遠更精彩。一些有投資意識的村民將自己的庭院改造,準備建造家庭旅館和餐廳,村口一間正在修建的建筑正在叮叮當當?shù)氖┕ぶI買提告訴我下個月他的家庭旅館就可以開張了。
對于從未走出過村子的老人而言,這里的生活安逸恬靜,是在干熱的盆地中開辟的一個翡翠天堂。葡萄、杏子、桑葚、西瓜、甜瓜,一年四季水果不斷,他們在這里出生,也將和他們的祖先一同葬在這里,在葡萄架旁的墓地安息,等待著天堂的召喚。
依山傍水,河谷幽靜,世外桃源,避世修行。如同所有佛教壁窟一般,開鑿于兩晉十六國時期的吐峪溝千佛洞同樣如此講究選址塑像。佛教東進,先在西域落地生根。無論是中原、印度,還是波斯或君士旦丁堡,當一種文化或信仰受到排擠打壓不得不流放異地、遠走他鄉(xiāng)的時候,處于東西交接樞紐的吐魯番,以極大的包容性將這些從河西走廊或帕米爾高原尋找方向的文化流納入了自己的盆地,智慧的光芒在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不同的心靈皈依和信仰的追求在這里同步并存,多種宗教的寺院經(jīng)堂安然并立,佛教徒和摩尼教徒沐浴在吐峪溝金屬般的陽光下,在同一寺院修行,心存各自的彼岸,彼此尊重。
佛教于公元前1世紀傳入吐魯番,是最早傳入當?shù)氐淖诮?,在此之前這里的民眾信仰著古老的薩滿教。《魏書·高昌傳》和《北史·西域傳》都有記載,稱這里“俗世天神,兼信佛法”。
位于吐峪溝大峽谷中段的千佛洞,古稱“丁谷寺”,是吐魯番建窟較早、保存早期壁畫較多的石窟。公元444年,沮渠安周在吐魯番稱王,祖系匈奴的沮渠氏既是一位能征善戰(zhàn)的武士,也是虔心念佛的宗教信徒。他用血刃、鐵蹄登上了“河西王”的寶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河西走廊大興佛寺、開鑿洞窟,利用宗教鞏固他的統(tǒng)治政權(quán)。他在西域經(jīng)過了血雨腥風(fēng)的征戰(zhàn)廝殺,最終選擇在吐魯番高昌站穩(wěn)腳跟,建立了北涼政權(quán)。沮渠安周隨即開始在高昌國周邊尋找合適的地方開山鑿洞,吐峪溝大峽谷依傍火焰山,下臨清溪流水,林木繁茂,堪為仙境,作為恭身禮佛、修行禪坐的寺院洞窟非常適宜。于是,吐峪溝大峽谷成為了佛教修行祈福之地。他親自找人抄寫了“佛說菩薩經(jīng)”,署名“大涼王大沮渠安周所供養(yǎng)”。公元443~450年,這17年是史料中記載的吐峪溝佛教最繁榮的時期。
據(jù)敦煌莫高窟出土的唐代文獻《西州圖經(jīng)》記載,當年的吐峪溝乃人間仙境?!段髦輬D經(jīng)》有如下描述:“在吐峪溝中有隨山勢展布的重重寺院,它們背依危峰,下臨清溪,四周綠樹掩映,佛寺、禪院密集,佛樂飄飄、煙火不斷、游僧云集,人行溝谷深處,難見日月?!?/p>
順著潺潺水流溯源而上,兩旁是民居和葡萄綠地,遙遙可見在巖壁上大大小小的洞穴。從一截土路順勢而上,地勢愈來愈高,愈來愈陡峭,峽谷也顯得愈加狹窄,路坑坑洼洼,前方一片荒蕪之景。原本古代僧侶和善男信女曾經(jīng)往來拜佛的路徑,已經(jīng)荒棄了,掩埋在雜草碎礫之中不辨影跡。氣喘吁吁的我,揣想著唐人在《西州圖經(jīng)》中描述的“仙居圣地”,聳入云霄的吐峪溝佛寺高塔,梵音裊裊,香火不斷,橫跨溝谷的橋梁,如彩虹在天。那些懷揣著佛心的人們往返溝谷東西如履平地,也許有著強大的精神信仰能夠超越一切困苦,即使攀巖陡峭的山路也絕無跋涉之苦。
那些日夜在峽谷巖壁上叮當開鑿的人們,是如何攀附在陡峭的巖壁上,揮舞著臂膀,把自己對佛的虔誠一點一點地鑿刻在堅硬的巖石上?那些畫師將自己謙卑忠實的心一筆一畫地描摹在陰冷的墻壁上,使泥墻生出信仰之靈。而我眼前的這些斑斑斧跡、處處切痕的殘塌洞窟全然沒有《西州圖經(jīng)》中記錄的盛景,它們殘破凋零的模樣讓人不禁心生隱痛。
《本體與常無:經(jīng)濟學(xué)方法的對話》中林毅夫教授對于理論與經(jīng)驗的看法是:“現(xiàn)有的理論是過去的歷史經(jīng)驗總結(jié)出來的,需要通過歷史經(jīng)驗檢查才能知道那些理論是可以暫時接受的,那些理論是可以暫時舍棄的,所以我們必須給予歷史經(jīng)驗足夠的重視?!彼目捶ㄅc老師在課上給我們總結(jié)的關(guān)于經(jīng)驗與理論的看法是相似的。老師和我們在課上探討的關(guān)于理論與經(jīng)驗的看法得出的結(jié)論是:契合性與錯位性。并且在處理二者的關(guān)系問題上得出的結(jié)論是:既要尊崇契合性,又要尊崇錯位性。
百分之九十以上吐峪溝壁畫已經(jīng)毀圮無存,如今只有8個洞窟還殘留少量有回鶻文題記的壁畫。當我在斑駁的墻壁上借著幽暗的光線仔細辨認,與那些精美壁畫相接之時,眼睛不由得冒出驚詫地一簇簇火花。我睜大眼睛看著頂上飄逸的飛天,左手托盤,右手散花,飄飛的袍袖即是羽翼,那獵獵生風(fēng)的羽翅回旋顯得滿壁風(fēng)動,與敦煌飛天又不盡相同。步入天國的蓮花用暈染法表現(xiàn)圣潔如初的神貌,卷草忍冬紋、葡萄藤蔓依然纏繞在斑駁邊飾上。壁畫中繪制的佛座像,面部全部被鑿毀,墻壁上留有揭取鋸切的痕跡,據(jù)說這是德國探險家馮·勒柯克瘋狂盜取壁畫留下的傷痕。
原本形象莊嚴肅穆的彩塑佛像,幾乎都是殘腿斷臂,缺鼻少眼,難尋一尊完整的塑像。坐在胡床上修行的坐禪僧,此畫留有漢文題記“僧知空”,這種中原與西域融合的坐禪壁畫全國僅見一例?;佞X供養(yǎng)人出資請畫師把自己的形象留在壁畫上,眉目中的神韻在如今的吐魯番人中似乎仍可以找到相似之處。壁畫的內(nèi)容多為西域高僧鳩摩羅什的譯經(jīng)繪制,以佛本生、因緣故事及菩薩說法圖為主。其中38窟的壁畫顯得耐人尋味,坐佛居中央,前面一個兒童趴在地上,背上站著一個兒童,這兒童的肩上扛著另一個孩子,佛的左側(cè)和兒童身后有天人和弟子圍繞。這個洞窟的壁畫與龜茲壁畫風(fēng)格接近。
吐峪溝石窟雖然建在西域,其壁畫的畫法卻與當時西域流行的龜茲風(fēng)格不同,有采用墨線勾勒輪廓的漢人畫法,人物輪廓用較粗的線條,線內(nèi)用筆略加烘染,人物造型分明,立體感強,質(zhì)感豐潤,帶有中印繪畫藝術(shù)相結(jié)合的特點。畫工的技法與時代潮流有著相關(guān)的聯(lián)系,采用“凹凸法”暈染人物面部的畫法,應(yīng)是在高昌國盛世時期。壁畫采用赭紅色起稿,呈現(xiàn)出暖色調(diào),年久色變,壁畫顏料脫落后,人物即出現(xiàn)了“小字臉”,即白鼻梁、白眼睛的奇異效果。這種壁畫與敦煌莫高窟中的北涼時期的壁畫十分相近。
據(jù)學(xué)者研究,吐魯番也曾是摩尼教世界的中心。從壁畫上判斷,吐峪溝千佛洞里有十一個洞窟與摩尼教有關(guān)。壁畫中出現(xiàn)了一些頭戴冠、繒巾后揚、配瓔珞花繩穿著白衣的人,一律留著八字須,這種迥然相異的服飾是摩尼教徒的裝扮。摩尼教在中原是依附于佛教而發(fā)展,在西域也大抵如此。摩尼教在發(fā)展過程中也吸收了很多佛教的內(nèi)容,兩者沒有對立的沖突。“行者”是當?shù)啬δ峤绦磐降念^目,作為宗教領(lǐng)袖,一般由這些人發(fā)起建造寺院,組織活動。而行者在佛教中是指欲求出家,未得衣缽,欲依寺中住者。在吐峪溝佛教洞窟里出現(xiàn)了摩尼教的影跡,而摩尼教生于民間又消失于民間,據(jù)推測也許最終消融在強大的佛家精神中。
有中心柱窟的是禮拜窟,塔柱將洞窟一分為二,甬道是僧侶信徒回旋禮拜的通道,一般右旋而行,繞塔瞻佛,聆聽法師的教誨。洞窟一般分為前后室,與當?shù)孛窬咏Y(jié)構(gòu)相似。后室是一處狹小的洞,是僧徒坐禪的洞天,稱為禪窟??臻g狹小的僧房里只有一處低矮的土臺,土臺的墻壁上有幾處小龕洞。清苦至極的僧侶在這里完成他們對佛、信仰的追求,誦經(jīng)、打坐、苦修,祈求超脫現(xiàn)實的苦難,抵達沒有煩惱的理想境地,也許終極一生,卻無怨無悔,在佛慈悲的注視下度過了一段精妙時光。
吐峪溝千佛洞自開鑿以來的1700多年中,先后歷經(jīng)了人為破壞和自然塌損的毀滅性劫難。伊斯蘭教自十五世紀進入吐魯番,他們采用大規(guī)模的征戰(zhàn),用架在脖子上的屠刀致使民眾臣服伊斯蘭教,嚴禁偶像崇拜,對視為異端的佛教進行了毀滅性的打擊和破壞。
佛教的煙火消失在吐峪溝上空,洞窟逐漸荒棄,但佛教勝跡并沒有完全消失。19世紀初,德國探險家格倫維德爾與勒柯克來到吐魯番考察,勒柯克說,還見到一座大型佛教廟宇,像燕巢似的依附在吐峪溝峽谷的巖壁上。直到1916年吐峪溝發(fā)生了一次強烈地震,使整個廟宇墮入了峽谷,冷落孤立的廟宇再也不見蹤影。
搜掠敦煌寶藏的英籍考古學(xué)家斯坦因也沒放過吐峪溝,先后兩次在吐峪溝淘寶,“找到了不少好看的壁畫和塑像殘片”。經(jīng)過種種劫難,曾經(jīng)盛行一時的吐峪溝石窟已經(jīng)面目全非,已經(jīng)沒有人在這里禮佛跪拜、燒香祈福,作為吐峪溝一部歷史動畫,它依然用自己殘破的容顏留守在峽谷中,等待著時間的流轉(zhuǎn)。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阿娜爾罕的心兒醉了……”這首唱遍大江南北的歌兒,把吐魯番唱到了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地步,而說起吐魯番,總是和葡萄連在一起,因為葡萄的甜蜜,來到吐魯番的旅途也因此也變成了甜蜜之旅。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好似一聲詔令,葡萄在八月紛紛將自己豐美的果實展示給陽光濃烈的大地,它們此起彼伏地釋放著自己的能量,一串接著一串,一片連著一片。一時間,整個吐魯番彌漫著一種甜香氤氳的迷人氣息,這種氣息伴隨著葡萄的冬眠期,直到來年的葡萄開墩上架,空氣中才漸漸被另一種葡萄蘇醒的氣息侵占,那是一種愈漸愈濃的蜜的味道,是在看不見葡萄實形下的一種期待,也許這種等待使得甜的滋味更加濃烈而黏稠。而世代侍弄葡萄為生的人卻胸有成竹,葡萄占據(jù)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熟悉葡萄就像自己一樣,以葡萄為生,侍弄著這嬌嫩而又充滿韌性的植物,心甘情愿,哪怕死后的麻扎也依然要傍依著葡萄架。
他們年復(fù)一年續(xù)寫著葡萄的生命、產(chǎn)量、品種和質(zhì)感的種植月令:一月到二月是葡萄的冬眠期,這個時期是阿里木一家最悠閑的時候,他的爺爺說,葡萄和人一樣忙了一年了也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啊。三月的春風(fēng)溢滿盆地,村民們就開始忙著開墩、上架、施肥,那等待在葡萄田里的架子如同一桿桿指向蒼穹的炮筒,最初的纏繞是怎樣的熾烈而驚心動魄?那是怎樣的一種力量促使一株柔弱的小苗拼力爬上木架?沒有粗大樹干的葡萄借用其他的軀體,把自己無限信服地交給對方,緊緊地攀附著高處的陽光,它以一種本能的智慧知道只有走向高處才有生存的可能。
五月的種植月令里只有三個簡單的詞匯:澆水、大掐、掐須。而這三個擲地有聲的詞卻抒寫了果農(nóng)最忙碌的時間,這三個動詞是農(nóng)人勞作的濃縮,也是葡萄最關(guān)鍵的時間。六月顯得更為豐富,是因為葡萄膨大了,即使這樣的驚喜之后,還有更為繁瑣的工作:掐須、打條、大大地澆一次水,施農(nóng)家肥。七月是葡萄轉(zhuǎn)色的時間,女大十八變,葡萄在這時從青澀的模樣開始梳妝改變顏色,白色葡萄晶瑩如玉,紫色葡萄色如紫晶,紅色葡萄如同鴿血紅寶石,黑色葡萄猶如油石。八月,成熟的果園里飄來歡樂的歌聲,那是人們豐收喜悅的心情,也是葡萄下架的仙樂。
九月,人們一邊品嘗葡萄的美味,一邊做著除梗、破碎、發(fā)酵的工作,即使這些瑣屑枯燥的程序,也掩飾不了葡萄帶給人的歡樂。十月的盆地溫度漸漸轉(zhuǎn)涼,人們盡享葡萄帶來的甜美和豐碩,哼唱著小曲清理著葡萄溝,為入冬做著修剪的準備。十一月,要把枯萎疲憊的葡萄藤下架,人們像埋葬親人一般慎重地將之埋在地下,用沙土一鏟鏟覆蓋在用勁氣力的葡萄藤上。這好像是個莊嚴的儀式,沒有凄絕沒有悲傷,只有希望和感恩。十二月當葡萄進入休眠期,以葡萄為生的農(nóng)人才可以舒口氣,修整自己疲憊的身形。
無論是圣經(jīng)還是佛教的壁畫中都纏繞著一種通靈的植物藤蔓——葡萄,伊斯蘭教將葡萄視為天堂之果。這種美味的果實普及到人世間,讓它們給苦海中掙扎的蕓蕓眾生帶來一絲天堂的氣息。希臘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是西方的酒神,他在山林中發(fā)現(xiàn)了葡萄這種美味多汁的漿果,并用采集的蜂蜜與葡萄釀酒汁調(diào)飲,這種美味令人飄飄欲仙、快樂無比。
在葡萄采摘節(jié)上,深目俊秀的維吾爾族姑娘伴著歡快的節(jié)奏,美麗的裙幅旋成一朵綻開的花朵,真是美人蓮步紅紗裙。葡萄架下的筐子里堆滿了各色的葡萄:晶瑩剔透的無核白,沉甸甸的馬奶子,紅彤彤的紅提,珠圓玉潤的紫葡萄,還有五彩葡萄……鄯善成為葡萄的天堂,品種之多讓人目不暇接。尤其是那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密密匝匝地掛在葡萄架下,猶如一串串優(yōu)雅的編鐘,彼此應(yīng)和敲擊著奏響了一曲芬芳,它們那么驕傲地吐露著自己的豐饒和沉香。閉上眼睛,深呼吸,心脾間充滿了葡萄微醺悠長的氣息。
干熱和甜蜜,是吐魯番鮮明的個性,它們相生相伴,相互襯托。當吐魯番人的祖先用生土搭建了一座留著空隙的房子,這里就成了葡萄干的誕生地。農(nóng)舍藏在葡萄園的深處,隨處可見狀如碉樓、蜂房狀的葡萄干晾房,赭金色的土坯房面對著寬敞的高坡錯落有致,連民居的屋頂上都架有這蜂房一般的建筑。晾房的房門面朝東邊或北邊,以防止陽光的直射。走進晾房,那一層層木椽上帶刺的“掛架”,用樹枝和麻繩固定著晶瑩的葡萄,掛架離地面要有半米的距離,主要是便于通風(fēng)和清掃掉落的葡萄。
兩千年前,張騫從西域帶回了葡萄種子,這從西亞進入西域的葡萄在沙土中枝繁葉茂。鮮美的葡萄作為貢品,一直是吐魯番郡王向歷代皇帝獻呈的當?shù)靥禺a(chǎn)。去京城的路途遙遠,如何在長途運送中保鮮,是關(guān)鍵問題。據(jù)說,當時的吐魯番人將鮮葡萄浸入戈壁淤水洼地的紅泥漿中裹上泥漿后,取出晾干,反復(fù)幾次,鮮葡萄就有了一層“保鮮膜”,如此運送后,洗凈的葡萄復(fù)又鮮美,甘甜、飽滿如昔,贏得了皇城帝王的贊譽。
為了尋找更為方便可行的葡萄保鮮法,人們依據(jù)現(xiàn)實從蜂房洞孔結(jié)構(gòu)原理中,得到了啟示,將蜜蜂的蜂房放大移到了沙地上,用黃土和樹枝為葡萄搭建了最初的宮殿——晾房。利用盆地中干熱的風(fēng)進行葡萄干的晾制,真可謂是絕頂聰明。
阿里木說掛葡萄的操作是有講究的,要先低后高,先里后外,一步一步向后退,最后退至門口時,這整間晾房里的葡萄也就掛滿了。晾房的地面有的用紅磚鋪地,也有用蘆席鋪在地面上的,是為了接住下落的葡萄干。此時我聽到一顆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的葡萄干歡快墜落的聲音,當我從蘆席上撿起這枚色澤新綠、柔軟如嬰的葡萄干時,忍不住放在嘴里。
與葡萄為生的白克力老人的背微微彎曲,這謙卑的弧度只有經(jīng)過時間和勞作的雙重經(jīng)歷,那對萬事萬物的尊崇才能由內(nèi)及外的呈現(xiàn)。在葡萄架下,在葡萄晾房里,不斷地仰起身子,再俯下,周而復(fù)始,年復(fù)一年,這些簡單的動作耗去了一個人強壯而鮮美的一生。這種感恩的姿態(tài),是歲月給予一個老人的全部資本。
那些飽滿多汁的果實在晾房里等待著時間烈火的淬煉,從方形花孔涌進來的干熱氣流,一股股穿透葡萄的身體,水分被干熱烘干,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短短的時間里就變成了一枚皺巴巴的葡萄干,而甜蜜卻沉淀在這滿含皺褶的葡萄干里,難怪空氣中會隱隱浮動著甜蜜的氣息。夏季,鮮葡萄經(jīng)過30—40天晾制,即可風(fēng)干為葡萄干。
干熱的吐峪溝素有“天然火墻”之稱,火焰山山巖呈赭紅色,峽谷中的土壤也是黃紅色。黃紅色土壤最適宜種植無核白葡萄,吐峪溝自然而然地就成為無核白葡萄的故鄉(xiāng)。無核白葡萄的種植歷史悠久,公元3世紀就有記載:魏文帝曹丕的詔書及西晉郭義恭所著《廣志》中都有這種被古人稱之“奇石蜜食”“綠葡萄”或“兔睛蒲桃”的果實,皮薄、肉嫩、多汁、味美,食之不忘的無核白葡萄。古波斯人稱之為“蘇丹”,中亞各國稱之為“白色基什米什”。
如同串串綠珍珠的無核白葡萄,是世界上甜度最高的葡萄。能長出這么甜的葡萄,完全是得益于天山雪水的澆灌,與當?shù)亍霸绱┢ひ\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晝夜溫差有關(guān)。
圍繞著葡萄,吐峪溝編織了一場葡萄盛宴。葡萄長廊、葡萄花紋、葡萄晾房、采葡萄的姑娘,還有葡萄酒。那些與生存、財富、知足有關(guān)的葡萄,那些忙碌的身影和靈巧的雙手,將福祉那么深地沉潛在吐峪溝的泥土中,等待從浮土如金中打撈甜蜜。那些晶瑩剔透的葡萄,葡萄藤、葡萄葉片,還有葡萄架,以及葡萄架下的歡歌勁舞,都彌散著一種甜蜜而濃郁的香氣,直到葡萄園的歌聲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