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慶彬
一
秋葉黃了,秋草蔫了,晨風(fēng)瑟瑟襲來,寒意陣陣。
莊向陽打了個冷顫,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迷茫地望著坍塌的西山墻,直直發(fā)呆,禁不住長嘆了一聲:“唉!”
睡在身旁的婆娘被嘆聲驚醒,側(cè)過臉兒嗆白:“發(fā)的啥惆悵哩?村里不管,咱找鎮(zhèn)上!鎮(zhèn)上不給解決,咱找縣上!縣上解決不好,咱就去京城!俺不信共產(chǎn)黨的天下,就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
莊向陽悶著頭,低沉地說:“村里也不是不給說理。村長承認(rèn),咱是有理的。村長說,殺人償命,造禍理賠,天經(jīng)地義。可肇事的那‘貨已經(jīng)‘犧牲了,有理也沒人給賠呀!權(quán)當(dāng)是天災(zāi)吧,就自認(rèn)倒霉吧!”
“狗屁!”婆娘猛地坐起身來,拍打著被子,怒道,“狗嘴里就吐不出個象牙來!啥叫天災(zāi)?刮大風(fēng)、下大雨、發(fā)大水、劈響雷、降天火、滑山坡什么的,那才算是天災(zāi)!咱家山墻是讓人給撞的呀,是讓人給禍害的啊,分明是人禍嘛!咋會是天災(zāi)哩?”她沉了沉氣兒,倔強(qiáng)地說,“是人禍,就得有人賠!咋能自認(rèn)倒霉?讓他村長家也倒次這樣的霉試試?”
“俺跟村長也這樣紛爭。俺讓他調(diào)個位尋思尋思,問他:‘如果恁家房子被人給撞塌了,恁該咋辦呀?”
“村長咋說哩?”
“村長翹著個腿兒,咧呼個嘴兒,搖晃著腦袋說:‘你撞??!俺在家里候著呢。他又俏皮俺,‘量你也沒那個膽兒!還說,‘不論是你,還是你挑唆村里膽兒肥的人,撞俺家的山墻,那都屬于惡意報(bào)復(fù),是故意犯罪,不僅要給予經(jīng)濟(jì)賠償,還要被逮進(jìn)監(jiān)獄里被法辦的,不信,你就試試!”
婆娘氣恨地怒道:“他這種處事方法,那才叫惡意報(bào)復(fù),是故意報(bào)復(fù)咱哩!”頓了頓,唉嘆一聲,自責(zé)道,“當(dāng)初村委選舉的時候,咱家沒投他的票,投的是莊前君。如今人家當(dāng)選村長了,能不報(bào)復(fù)?”沉默一會兒,干咳一聲,提提氣兒,接著說,“‘闖禍的人死了,可管車管人的人還都活著哩,他們是負(fù)有管理責(zé)任的,咱得找他們給理賠!”
一席話,如同醍醐灌頂、甘露潤心,莊向陽的腦海里立馬閃現(xiàn)出個亮頭。心的話:這是個思路呀!禁不住暗暗佩服自家婆娘的精明,板緊的面孔自然放松下來,說:“上午俺就去趟交警隊(duì),再跑一下農(nóng)機(jī)監(jiān)理站,向管車管人的部門討個說法去。”又說,“你趕緊去廂房做飯去吧!俺拿手機(jī)拍拍咱家的‘損失場面。”
二
秋風(fēng)沙沙作響,蝕變?nèi)ヂ穬膳詷淙~的綠;秋霜化作寒氣,絲絲縷縷拂面而過。莊向陽無暇顧及這一切,只管駕駛著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狂奔著向金都縣城而去。
駛進(jìn)縣城,剛過一個紅綠燈,就被一位擎著警示牌的交警給攔截住。
莫名其妙,咋的啦?
莊向陽雙腿支撐著摩托車,理直氣壯地發(fā)問:“攔俺干啥?俺又沒闖紅燈!”
年輕的交警很正規(guī)地敬了個禮,板著面孔說:“同志,請出示你的駕駛證和行駛證!”
原來是查證件的呀!一顆忐忑的心瞬間平靜了幾許。他滿臉堆笑,迎合道:“查證呀?俺有,俺有!出門騎摩托,咋能不帶證呢?”邊說邊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兩本證件。
交警一把奪過證件,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蓋著大紅印章的四四方方的罰款單遞給莊向陽,嚴(yán)肅地說:“你駕駛的摩托車,在限速50公里的路段已超速30%。依照交通法規(guī),你被罰款100元。請你自覺接受處罰!”
蒙圈啦!咋會這樣哩?
懵懂了一會兒,莊向陽耿直地說:“哪個超速?一路上,俺騎得很斯文呀!”
“有雷達(dá)測速,誰也賴不過去的!”交警說得很肯定。
莊向陽麻省著眼兒,磕磕巴巴地說:“俺這是要去你們交警隊(duì)辦件急事兒,這不,就騎快了嘛!”又嬉皮笑臉地央求,“俺是去你們交警隊(duì)辦事,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就別罰款了?下不為例。今后,俺決不再超速,你看行不?”
“少啰嗦,請你把摩托車停到那塊空地兒,到前面農(nóng)行營業(yè)所交罰款去?!苯痪桓北珗?zhí)法的樣子。
看來,這位年輕的交警是軟硬不吃呀!無奈,莊向陽只好服從人民警察的嚴(yán)格執(zhí)法了,自嘆:“人,他媽的要是背了運(yùn),喝口涼水都塞牙!”一副倒霉的樣子,扭扭歪歪走向交警指定的農(nóng)行營業(yè)所。
三
郁悶地趕到交警隊(duì),一番詢問,才找到二樓的事故科。登記后,莊向陽被安排在事故六室等候處理。
坐在走廊的連椅上靜候,瞧見樓道里人頭攢動,人們亂紛紛地出入在各事故處理室,莊向陽立生感觸:怪不得交警管得那么嚴(yán),原來交通事故這么多呀!
漫長的等候,難耐的煎熬。莊向陽一會兒站起身來,在走廊里來回踱步;一會兒又坐到連椅上,悶頭沉思,不時走到事故六室的門口探視一番。直到十一點(diǎn)多鐘,才被招呼進(jìn)事故處理室。
落座后,交警冷漠地問:“啥事故呀?”
莊向陽故弄玄虛,答:“大事故??!”
交警斜視一眼,問:“啥大事故?”
“俺家西山墻被車給撞了唄!墻倒了,房子也塌了一半。”見交警面無表情,就接著說,“若是有人站到大街上,一眼就能瞅到俺家東間炕上,弄得俺跟俺婆娘晚上都不敢光身子睡覺。別的事兒就更不敢做了。嘿嘿!”為緩和嚴(yán)肅的氣氛,莊向陽故意玩幽默。
交警禁不住抿嘴一笑,問:“你家房子蓋在哪兒?”
“俺村?。 被卮鸬煤芨纱?。
“廢話!你家房子不蓋在你村還能蓋在縣城里?”交警斥責(zé)后,又緩和下語氣,一字一板地說,“我是問你,你家的房屋是否建在公路旁?也就是說,你家的房屋被撞,是否公路上行駛的車輛肇事?”
“哪能是公路上行駛的車輛呢?俺家離公路遠(yuǎn)著哩!是一輛半夜里偷著拉沙的農(nóng)用車,不敢走公路,繞道經(jīng)過俺村,跑到俺家胡同口兒時拐彎拐急了,給撞的唄。撞得可慘了!俺這兒有手機(jī)拍照,不信你看看!”邊說邊打開手機(jī),調(diào)出圖片,擎著給交警看。接著說,“前天晚上,俺跟俺婆娘都已經(jīng)睡死了。三點(diǎn)多鐘,轟的一聲,感覺山搖地動,把俺跟俺婆娘嚇醒,急忙打開電燈,眼前塵土飛揚(yáng),啥也看不清楚。俺以為是發(fā)生地震了呢,趕緊穿上褲衩、拿起衣裳、拉著俺婆娘的手就往院子里跑。”故意換作靦腆的樣子,低聲下氣地說,“俺跟俺婆娘睡覺前辦過那事兒,都沒有穿褲衩。”嘿嘿一笑,又提高聲音,“到了院子,借著月光一看,不對勁呀!四周鄰居家的房子都好好的,只有俺家的房子坍塌了。俺跟俺婆娘急忙穿好衣裳,跑到院墻外胡同里,一看,壞了!一輛農(nóng)用車撞在俺家山墻上,沙子攤了一大堆,不遠(yuǎn)處還躺著個人……”他噴著唾沫星子,述說個不停。
聽得有點(diǎn)兒不耐煩,交警皺起眉頭,打斷他的絮叨:“別啰嗦啦!這種事故不屬于我們的管轄范圍。交警部門只負(fù)責(zé)處理城市馬路和鄉(xiāng)鎮(zhèn)公路的交通事故。對不起,請你到其他職能部門投訴吧!”
頓時,莊向陽急紅了臉:“咋能不是你們的管轄范圍呢?你們是不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為人民,人民出了事兒,警察咋能不管呀?連小孩丫子都知道,有困難找公安!難道說,交警就不算公安?就不是警察?難道說俺家遭的災(zāi)禍,就不算困難?辦證件、辦牌照的時候你們管,還收了不少的錢;車子騎快了、壓黃線闖紅燈什么的你們也管,還罰不少的錢。出車禍了,你們咋就不管了哩?這理兒能說得通嗎?”一連串的話像質(zhì)問。
交警繃緊了臉呵斥道:“請你出去,別在這里胡攪蠻纏,妨礙公務(wù)!”
莊向陽被鎮(zhèn)住了,猴吃芥末——干瞪眼兒。遲疑一番,自找臺階下,說:“你們不管,俺找農(nóng)機(jī)監(jiān)理去!共產(chǎn)黨的天下,終有說理的地方!”
四
傍黑兒,莊向陽才推著摩托車,一瘸一拐、無精打采地趕回家。
候在門口的婆娘趕緊迎上前,問:“咋這般時辰才回來?”
“快別說了!也不知哪來的這么多晦氣,俺趕到縣城的時候,摩托車騎快了,被交警罰了100元;返回家的時候,躲避橫穿公路的老頭,又摔了一跤?!?/p>
婆娘忙幫他支撐好摩托車,關(guān)切地問:“傷得重不?脖拉蓋、骨頭都沒啥事兒吧?”
“人倒是沒啥事兒,車可是跑不動啦。這不,俺是推著摩托車回來的?!?/p>
婆娘舒了口氣,然后急切地問:“事兒辦得咋樣哩?”
“還能咋樣?都是些吃人飯不辦人事兒的狗東西。都他媽的推脫責(zé)任,滿口噴糞?!蓖萄柿丝谕倌?,接著說,“上午俺去了一趟交警隊(duì),處理事故的警察推托說,他們只管縣城馬路和公路交通的事故處理,村里發(fā)生的車禍不歸他們管。下午俺又去了一趟農(nóng)機(jī)監(jiān)理站,一位戴眼鏡的女同志接待了俺。她問俺肇事車輛的車牌號碼。俺說,車前沒有掛牌,車后沒有噴號,不清楚。你猜那個眼鏡蛇怎么說哩?”
“俺哪能猜得出?”婆娘白了他一眼,埋怨道,“跟俺還賣啥關(guān)子哩?”
莊向陽歉意地一笑,馬上又板緊了臉,憤道:“那個眼鏡蛇也是推托責(zé)任,說肇事車輛無證無牌,肯定是沒有登記備案。沒有登記備案,就屬于黑車。黑車他們是管不著的。他媽的,也是打一百個滾不沾半點(diǎn)土腥的主兒?!?/p>
婆娘怒道:“管事的人竟然不管事兒!就不怕老百姓告他們的狀,告他們不作為?”
“天下烏鴉一般黑??!都他媽的官官相護(hù),恐怕告狀也沒用!”莊向陽憤慨地將頭盔扔到苞米堆上。
婆娘勸道:“你放心,咱肯定能找到一個說理的地方。電視里的‘法制天地欄目整天在宣講:要建設(shè)和諧穩(wěn)定的法制社會。你說,法制社會能讓受害的人吃虧?”
莊向陽沒有言語。
婆娘說:“好了,咱先吃飯吧!俺早就做好了,等著你呢?!?/p>
滿腹怒氣的莊向陽哪能吃得下飯?簡單扒拉了幾口米飯,便放下了碗筷,耷拉著腦袋,溜達(dá)到坍塌的廢墟上,惆悵地仰望著蒼穹。天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浮云繚繞,月光隱晦。
一陣旋風(fēng)吹過,幾片落葉當(dāng)空盤旋,讓人頓生出蕭瑟的意象。目睹一片狼藉的廢墟,莊向陽坐到磚堆上,點(diǎn)一支香煙深深吸吮,眼前煙霧彌漫,微瞇眼睛靜思,雜亂的思緒便蔓延開來——
嶄新的房屋??!那可是苦心勞力、省吃儉用、一分一毛地積攢下來的錢,耗費(fèi)了兩年多的時間才蓋的。你說倒霉不倒霉,晦氣不晦氣?竟然被一輛農(nóng)用車給禍害了!那可是半輩子的心血呀,怎能不心痛?
最心痛上火的恐怕還是婆娘秋香呀!秋香是一家之主,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她來拿主意?,F(xiàn)在家里出了這么大的災(zāi)難,她能消停得了?不上心火才怪哩!
娶秋香進(jìn)門,算起來已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二十多年來,她伺候老的、拉扯小的、操持家務(wù)、耕種莊稼,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受了好多的累。好不容易為老人送終,翻新了老屋,蓋了新房,培養(yǎng)孩子考上大學(xué),剛要過幾天舒心清閑的日子了,卻遇上這么個惱人的禍災(zāi)!
多虧兒子念書去了。若是兒子沒上大學(xué),肯定睡在家里的西間炕上。那樣可就慘了。
也許是老天爺有意庇護(hù)吧!老莊家的人都是莊子的后裔,流淌著“厚德”的血脈,為人處世講求仁義禮智信,背良心的事兒從不去做。善意、良知能不感動上蒼?他自慰道:人沒有受到啥傷害,那就是萬幸!
可話又說回來,過日子終究不能只講求人品厚德而不講求生活所需吧?過日子得花錢呀!修繕房子,得用錢;兒子上學(xué),得用錢;平日里,吃喝拉撒得用錢。僅靠莊稼地里的那點(diǎn)收入,年吃年用都不夠,哪能修得起房子?被撞塌的房子,得毀了重蓋,少說也得個五六萬;供給兒子上大學(xué),生活費(fèi)、學(xué)雜費(fèi)什么的,加在一起,沒個萬兒八千的恐怕不行;家里的日常消費(fèi)、人情來往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農(nóng)閑時外出打工,倒是能掙上個三兩萬的,那也解決不了大問題呀!眼看要入冬了,房子必須得趕緊修繕好,終不能敞著豁口過冬吧?可工料錢哪兒來呀?問人借?銀行貸?怎能拉下那個面子??!又不能去偷去搶!唉——沒有錢,愁死個人哩!
院子里的燈突然閃亮,莊向陽回眸,見秋香走出東廂房,靜靜地坐到苞米堆前,刺刺地扒著玉米皮子,一聲兒不吭。秋香倒是個好婆娘,膚色雖說有點(diǎn)黑,模樣卻也周正;脾氣盡管有點(diǎn)暴,但明事理兒,有俠義,心術(shù)正。當(dāng)初跟她談戀愛的時候,兩家老人都不同意。秋香爹娘嫌棄俺老實(shí)無用,沒個能耐。俺爹俺娘說秋香性格潑辣,脾氣倔強(qiáng),不是個省油的燈,怕日后不賢惠。俺倆就同心對抗著,貼得緊著哩!那時候,還沒有分田到戶,屬于集體勞作。干農(nóng)活時,俺倆鋤草施肥在一起,收割曬糧在一起,噴藥澆地也在一起。農(nóng)閑時,一起去趕集,一起去逛商店,一起去看電影??梢哉f,白天形影不離,晚上互相夢思。為了對付兩家老人,俺倆就先斬后奏:偷偷去公社領(lǐng)了證書,偷偷辦了那件事兒。生米做成熟飯,兩家老人也就無可奈何了,這才默認(rèn)了這門親事。
跟秋香成婚后,雖說日子過得緊巴點(diǎn)兒,卻也能夠婦唱夫隨、勤勞持家、相互體諒、同甘共苦。雖然時常發(fā)生點(diǎn)勺子碰鍋沿的小摩擦,那都是睡一覺就會和好的小問題。兩口子和諧著呢,村里的人都在羨慕。
歲月不饒人啊,一晃半輩子光景過去了,鬢角白了,身子骨兒也不再挺脫,放個屁也噴不太響。本想不再掙勁兒了,要跟秋香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幾天閑淡日子。哪會想到攤上這么件鬧心的事兒!
現(xiàn)在,肇事的人死了,管事的人又不作為,還能走上訪的路子?
上訪戶多是些被人指后脊梁骨埋汰的主兒,莊子的后裔怎能去干這個呢?如果跑去上訪,豈不是辱沒了祖宗的聲譽(yù)?那可使不得!
可是,不走上訪的路子,哪兒再有路子可走呀?難道說,只有自認(rèn)倒霉?
樹鳥“嘎嘎”地鳴叫起來,更加擾亂了糾結(jié)的心。莊向陽隨手撿起一小塊磚頭,站起身來,朝著那棵歪脖老榆樹扔去。樹鳥撲棱撲棱地飛走。
秋香也站起身來,拍打著褲腿兒上粘的玉米須子,發(fā)話:“跟只破鳥兒置的哪門子氣呀?”走到莊向陽的身邊,拍著他的肩膀,淡定地說,“咱攤上的是人禍。是人禍,就得找人。闖禍的人沒了,管事兒的人又不作為,咱就找管‘管事的人去討個說法?!?/p>
看來婆娘已拿定主意,是要走上訪的路子?。∏f向陽不禁心頭一顫,緊著問:“到政府上訪去?”
“對,咱上訪去!沒人給咱解決,咱就鎮(zhèn)上、縣上、市里、省里、京城,逐級訪!”
莊向陽搖晃著腦袋,問:“逐級訪?那、那、那丟死個人哩,能被人笑話死呀!”
秋香毅然決然地說:“怕啥笑話?咱又不是無理取鬧。咱是受害理賠,不丟人!”
“要訪,你去訪,俺可拉不下那個臉面來?!鼻f向陽怯懦地說。
五
秋天的落葉深深淺淺,斑斑駁駁,如同人的思緒。秋香一大早就趕往鎮(zhèn)上,邊走邊琢磨:告狀,得有被告的人呀!肇事的車主死了,當(dāng)不成被告;交警隊(duì)、農(nóng)機(jī)監(jiān)理部門不歸鎮(zhèn)上管,告不著他們;告村干部吧,那只是一個不負(fù)責(zé)的角色,解決不了理賠的問題。找不到被告,咋告狀哩?……不告人,只說事兒,讓政府人員看著辦唄!……可,事兒咋去說哩?先說房屋毀壞的程度,引起政府高度重視?還是先說肇事經(jīng)過,讓政府知道車禍的慘烈程度?用不用拿出哭鬧的手段,給政府施加點(diǎn)壓力?村長的不作為,是否也跟政府說道說道?是不是應(yīng)該找個明白事理的人給參謀參謀?……滿腹心事,悶頭走著,一不小心,被石坷垃磕絆了一下,差點(diǎn)兒摔倒。秋香轉(zhuǎn)過身來,氣恨地將石塊踢開。
一滴秋露,隱遁落寞;一葉木落,飄搖蕭瑟;一縷秋風(fēng),紊亂心事。秋香心緒繁雜,步履蹣跚,半晌才走到鎮(zhèn)政府駐地。
剛要邁進(jìn)鎮(zhèn)政府大門,就被一個身著保安服的年輕小伙給攔截住。他問清秋香所要辦理的事情后,叮囑秋香原地稍等,然后轉(zhuǎn)進(jìn)傳達(dá)室打電話去了。
很快,從政府大樓里走出一位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將秋香邀進(jìn)一樓的民事調(diào)解辦公室里。
政府人員很有素質(zhì),讓座,沏茶,打開電腦,做好錄入準(zhǔn)備后,和藹地發(fā)問:“啥事情呀?請你慢慢說來?!?/p>
溫馨的氛圍,怎能激起憤怒的情緒?秋香說出上訪的因由和遭受的損失。
政府人員敲打著鍵盤認(rèn)真錄入,時不時問上幾句。最后,顯出無比同情的樣子表態(tài):“請你放心,我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拿出一個合理的意見,處理好這件事。”
秋香激動得熱淚盈眶,麻利地站起身來,握緊政府人員的手,連聲說:“拜托政府啦,拜托政府啦!”
婆娘到鎮(zhèn)上上訪的時候,莊向陽也沒有閑著。他去了莊前君開辦的幸福吹塑廠。
莊前君是莊向陽最敬佩的人。莊前君當(dāng)過兵,做過官,出過國,見過大世面。用莊戶人的話兒來講:那是扛著犁具,到西天耕過大地的主兒?,F(xiàn)在他干的是吹塑的生意,買賣紅火著呢!要不,村委選舉的時候莊向陽怎能投他的票?
莊向陽請教莊前君如何處理家里遭禍的事兒,并告訴莊前君,秋香已經(jīng)開始走上訪的路子了。
莊前君沉思一番,說:“你家的事兒,根本用不著去上訪。上訪,大都是些無理取鬧的事兒。上訪人得有胡攪蠻纏的本事。你跟秋香,一個儒道,一個倔道,估計(jì)干不成那種事兒。依我看,你們還是走司法程序?yàn)楹??!?/p>
“司法程序?司法程序咋走哩?”
“從目前情況看來,肇事的車主已不在世了,第一責(zé)任人已經(jīng)無法追究。那么,你們必須得搞清楚連帶責(zé)任人是誰。也就是說,必需弄清楚肇事的車主是在給誰供給沙子。給誰供給沙子,誰就要擔(dān)負(fù)連帶責(zé)任。再者,要摸清車主直系親屬的底細(xì),明確肇事車主的法定繼承人有幾位、財(cái)產(chǎn)有多少。法定繼承人也是要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的。然后,就直接到法院起訴所有負(fù)有連帶責(zé)任的人。還有,你們也要弄清楚,肇事車輛是否購買過意外傷害保險(xiǎn)?!瘪R上又否定了后面的建議,“我認(rèn)為,黑車是不可能購買保險(xiǎn)的!別浪費(fèi)精力了,集中落實(shí)連帶責(zé)任人為好?!?/p>
一席話,說得莊向陽口服心也服:真他媽的有遠(yuǎn)見卓識,不愧為走南闖北的人!抱拳施禮,言道:“多謝兄弟指點(diǎn)!等打贏官司,俺請你大客!”
秋香喜盈盈地趕回家。莊向陽站在院門口咧著嘴兒笑面相迎。秋香問:“你高興啥哩?”莊向陽反問:“你不也美滋滋的嗎?”秋香興奮道:“有盼頭啦!政府說,馬上給咱解決。”莊向陽瞬間興奮起來,問:“馬上就能解決?”秋香笑著回應(yīng):“接訪的政府人員應(yīng)承,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給咱處理好哩!”莊向陽現(xiàn)出一副遺憾的模樣,說:“看來,俺咨詢來的方法,咱用不上了!”秋香問:“你咨詢個啥?”莊向陽詭秘地說:“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秋香故意陰沉下臉兒,說:“你告訴俺,俺也不稀聽。你就憋在肚子里漚糞吧!”兩人含笑對視著。莊向陽猛地沖上前,雙手抱起婆娘,疾步行到避諱人的過間,隨手扯一條麻袋片子鋪在地,將婆娘放躺,動手解她的腰帶。秋香扭捏著身子,小聲嘀咕:“大白天的,就不怕街坊鄰居瞧見?”莊向陽不言語,只管褪去婆娘的褲子。秋香喃喃地責(zé)怪:“真不要臉!”
辦完事兒,兩口子草草吃了午飯,相伴躺倒在炕上,蒙頭睡起大覺,睡得那個滋潤、那個酣暢呀!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四點(diǎn)多。秋香坐起身來,商議:“晚飯?jiān)郯溩映园??”莊向陽贊同:“好!預(yù)祝一下,圓滿消災(zāi)!”又說,“那咱就趕緊起床!你和面,俺拌餡兒。”
煮好餃子,端上飯桌,日頭還沒有落山。落座后,挾起餃子剛要往嘴里填,忽聽到院門的“吱扭”聲。秋香問:“這時辰,誰來竄門子呀?”莊向陽推開廂房門往外瞧,見村長一步闖進(jìn)院子里,趕忙打招呼:“哪陣風(fēng)兒把村干部給刮來了呢?”
村長順聲兒轉(zhuǎn)向,陰沉著臉兒玩笑說:“你家招啊!不是招風(fēng),就是招禍!”踏進(jìn)廂房門檻,看到飯桌上擺放著餃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呵呵,小日子過得挺舒暢呀!家里攤上大禍?zhǔn)聝豪玻€有閑情改善生活,心路挺寬呀!”
秋香板著臉兒,說:“過日子,誰家沒有遇到過難愁的事兒呀?難道說遇見難愁事兒就不吃不喝,只灌西北風(fēng)?吃頓好飯,是為了積攢能量,有勁頭兒去狀告那些不為民做主的貪官污吏!”
村長干張著嘴兒,沒發(fā)出音兒來。遲鈍片刻,才說:“我不跟你們碎語了,咱說正事。”將手里拿著的一張紙遞給莊向陽,說,“這是鎮(zhèn)長打電話,讓我到鎮(zhèn)里替你家拿回的申請表,你們填一下吧!”
莊向陽接過來,瞅了一眼,是一張“貧困救助申請表”,就順手遞給婆娘。
申請表中設(shè)有:家庭基本情況、困難事由、申請救助數(shù)額、穩(wěn)定維護(hù)承諾等欄目。秋香仔細(xì)瞧視了一番,欣然綻開了笑容,感慨道:“政府人員辦事效率還真快哩!想不到,上午剛登記上,下午就有了回信兒!”將申請表回遞給莊向陽,說,“找支筆,趕緊填寫?!?/p>
很快,莊向陽把“家庭基本情況和困難事由”填寫完畢,抬頭問:“申請救助數(shù)額填多少?”
秋香思考著說:“咱不給政府多添為難,就填八萬吧?!?/p>
村長一旁插話:“貧困救助額最高為五千元,填多了也是白填。”
“什么,五千元?打發(fā)要飯吃的呀!俺家房屋得重建,少說也要花費(fèi)六七萬呀!損壞的電器、家具,最少也值個萬兒八千的。損失這么大,施舍幾個小錢就想應(yīng)付過去?俺又不是三歲小孩,給塊糖就能哄過去!鎮(zhèn)里要是這么個處理辦法,俺就到縣里上訪去!縣里不解決,俺就到市里訪!俺就不信,天底下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秋香越說火氣越大。
村長放下傲慢的架勢,嘿嘿一笑,勸道:“訪啥訪呀!不論你去哪兒訪,到后來都是一個處理辦法。你想想,天底下每天發(fā)生的天災(zāi)人禍老鼻子去了。你看,哪個政府部門給直接賠償過?若是政府部門給予直接賠償,哪得多少錢呀?難道說基礎(chǔ)建設(shè)、國防建設(shè)就不搞了嗎?”啞默了一會兒,村長又開口說,“你倆晚上睡覺的時候,好生琢磨琢磨,申請政府救助也好,去縣里上訪也罷,明早我聽你們的信兒。我就不打擾啦,你們快吃餃子吧!”走出廂房,回頭看了一眼,埋怨說,“真他媽的小氣,連句邀吃的客氣話兒都不說!”
六
雞叫了,狗吠了,天亮了。
一夜未眠的莊向陽睡眼惺忪地站在院子里發(fā)憷。秋香梳理著蓬亂的頭發(fā)跟來,站到他的背后,表態(tài):“咱不去縣里上訪啦!咱照莊前君給你出的那個主意去辦!”莊向陽轉(zhuǎn)過身來,眸子里閃出希冀的光。
秋香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熱了昨晚沒能吃完的餃子,端上飯桌,招呼:“趕緊吃吧!吃飽飯,咱倆就分頭行動。你去嚴(yán)家莊打探車主的親屬和他家的情況;俺去金礦訪聽,看看車主是不是給礦上建大樓的建筑公司拉沙子?!彼麛喽?,“半夜穿咱村的車輛,往西北方向運(yùn)沙子,肯定是供給礦上搞建筑用的!”
蜿蜒逶迤的淘金河,流水潺潺,碧波粼粼,浮載著秋葉、秋草、秋塵,淙淙向北逝去,阻隔了河兩岸村民們來往的通路。
過去,從莊家莊到嚴(yán)家莊,有一座獨(dú)木橋橫在河間,方便過河。后來公路部門修建了一座可以行駛車輛的大橋,獨(dú)木橋也就被廢棄了。
騎行在淘金河大橋上,莊向陽隨意地瞟了一眼河流里那座殘存的獨(dú)木橋骨架,忽感驚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年少的莊向陽,雨天過那座獨(dú)木橋時曾掉進(jìn)河里,差點(diǎn)丟了小命兒。睹物思情,能不心悸?
那年,莊向陽正在讀初中。趕去上學(xué)的時候,淘金河里發(fā)大水,水漫獨(dú)木橋。膽大的同學(xué)踏著橋面涉水而過,膽小的莊向陽努力克服心理恐懼,小心翼翼地走到橋中間,抬頭盼顧:濁流澎湃,洪水激蕩!頓感天旋地轉(zhuǎn),腿腳發(fā)軟,身子晃搖,一頭栽進(jìn)河里,后被漩渦盤住,團(tuán)團(tuán)繞轉(zhuǎn)。危難之時,一位好心的路人奮不顧身,跳入急流,猛推一把,將他推出漩渦。莊向陽得救了,可那位施救的好心人卻因用力過猛,晃入漩渦。
往事如煙呀!每每回想起這件事兒,莊向陽總感愧疚。當(dāng)初年紀(jì)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只害怕被老師和家長知道后挨訓(xùn)挨揍,就串通一道的同學(xué)守口如瓶。一道的同學(xué)也是害怕被老師訓(xùn)誡冒險(xiǎn)過河,便啞默著悄悄掩蓋了這一事件。成年后,忙于戀愛、結(jié)婚、生子、育孩、扶老、養(yǎng)家,恍惚了對報(bào)恩的思考。現(xiàn)如今,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年了,仍不清楚救命恩人的姓名、哪村哪莊、親屬后代。真是愧為莊子后裔了!知恩不報(bào),哪配得上姓莊呀?自責(zé)道:還起了個莊向陽的名字,其實(shí)一點(diǎn)兒都不向陽!
不覺間,摩托車已駛進(jìn)嚴(yán)家莊村口。莊向陽停下車,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條,仔細(xì)端詳,記住了上面書寫的名字:嚴(yán)祥寬。
嚴(yán)祥寬就是那個肇事車主。是遭禍時的那天晚上,有熟識嚴(yán)祥寬的村民辨認(rèn)尸體后說出名字,莊向陽當(dāng)場記下來的。
推車前行不遠(yuǎn),遇見一個中年婦女。莊向陽疾行幾步湊近,熱情地打招呼:“這位大嫂,你這是要去哪兒?”
中年婦女瞥了他一眼,冷漠地回答:“俺去哪兒,還得告訴你呀?”
莊向陽馬上意識到這是把她給叫老了?,F(xiàn)在的女人,都自覺年輕。大街上,若是喊一聲美女,十個婦女肯定有八位回頭看的。于是趕緊獻(xiàn)媚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看俺這張破嘴,俺這雙破眼,咋能稱你大嫂呀!得稱你美女,是不?”
中年婦女被逗笑了,說:“你這個人倒是挺幽默。招呼俺,有啥事哩?”
“想跟你打聽個人家!”
“誰家?”
“嚴(yán)祥寬家!就是前些日子在莊家莊出車禍的那家。”
“你是?”
莊向陽不想暴露身份,緊著說:“俺是他家親戚呀!”
“啥親戚?”
“姑舅弟兄唄!”
“寬子哪有姑姑、舅舅呀?俺從來就沒聽說過?!?/p>
“是遠(yuǎn)親!”莊向陽解釋。
她突然醒悟過來,說:“騙誰呀?是親戚,能不知道他家在哪兒?。磕憧隙ㄊ乔f家莊被撞毀房子的那家人。是來索賠的吧?”
莊向陽嘿嘿一笑,默認(rèn)了。
“唉!你找到他家里,也沒得用哩。如今,他家里只剩下一位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啦。老太太雙目失明,下地干活都不成,哪兒有錢賠你呀?”停頓一會,她又補(bǔ)充說,“寬子他爹那年下河救人被淹死了,娘早就改了嫁,是爺爺、奶奶把他拉扯大的。長大后,好不容易從外地花錢買來個媳婦。媳婦長得倒是不丑,就是不太貞潔,跟寬子還沒懷上孩子,就搭伙上一位私開金礦的老板,一起私奔到南方了。寬子爺爺前幾年患病過世,花去不少的錢,拉下一屁股饑荒。這幾年,寬子拼死拼活想辦法掙錢還債,誰能料到,竟然被一場車禍要了命!唉!這一家人呀,命苦著哩!”她拭去噙在眼里的淚水,又說,“要是不相信,你就去他家看看吧?!笔忠恢?,“前面胡同口向右拐,第二個門兒就是?!?/p>
貼著燒紙的院門兒虛掩著。走到門口,莊向陽遲疑片刻,壯了壯膽兒,輕輕拍打搖栓。
“誰呀?快進(jìn)來吧,門開著哩?!蔽堇飩鞒鰷睾偷穆曇簟?/p>
莊向陽穿過院子,徑直走進(jìn)屋里。見一位銀發(fā)斑白、神情木訥、面容滄桑的老太太端坐在炕上,便躑躅在那里,不知道如何言語。
老太太問:“誰呀,咋不吱聲哩?”
莊向陽干咳了一聲。
老太太說:“聽咳嗽聲兒,不是俺村的人呀!”
“俺是莊家莊的!”莊向陽說。
“哦,俺知道啦。你是被俺家寬子給禍害的那家人吧?”緊挪身兒,出溜下炕,“真是對不起?。】窗涯慵医o禍害的,房子毀了,物件也廢了,傷天理呀!”老太太邊說邊摸索著尋找水杯水壺,“你快坐,快坐!那兒有把椅子。俺給你倒杯水喝?!?/p>
“你眼神兒不好,就別忙活啦!俺不渴?!鼻f向陽一副難為情的樣子。
老太太倒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水,端放到距離莊向陽近點(diǎn)的柜桌上,虔誠地說:“喝口水吧!你若是不嫌棄俺這瞎老婆子臟,就喝一口。水,不撐人的?!?/p>
盛情難卻,莊向陽只好端起水杯,吸溜了幾口。
老太太坐到炕沿上,手指柜桌上的手絹包說:“那是給你家的賠償金。知道你家遲早會來尋賠的,俺早就準(zhǔn)備好了!”
莊向陽瞅了一眼手絹包,足有半塊磚頭大小??磥恚瑴?zhǔn)備的不少呀!
“錢不多,你先拿著。俺家今年的秋莊稼還沒有收獲,等俺找人收了秋,賣了糧再賠些。不夠,俺就積攢著錢,慢慢賠。請你相信,只要俺活著,還有一口氣兒,就一定賠夠你家的損失。實(shí)在不行,俺就賣掉俺家的這棟房子賠你。”老太太說得十分誠懇,“你打開包兒數(shù)一數(shù),是不是一萬一千零八元?
莊向陽愣了一下子,疑惑:那么大的包裹,咋才一萬多塊錢呀?
“你可別嫌錢零碎呀,十元二十元的都有。那是寬子死后,村里的街坊鄰居送來撫慰俺的錢。不怕你笑話,俺家日子過得窮,沒啥積蓄,只能先把這些錢賠給你家,你就拿去吧!”
咋會這樣哩?一顆剛剛興起的心,瞬間冰冷了。
老太太虔誠地說:“論起來,咱們莊嚴(yán)兩姓可是一家人呀,老祖宗都是楚莊王!就是前些日播放的那電視劇,里面的那個女主角,名字叫羋月的那個。姓莊的姓嚴(yán)的老祖宗,就是她的兒子。”
莊向陽曾經(jīng)百度過手機(jī):莊姓原本是以楚莊王的謚號為姓的。楚莊王正是羋月的兒子。漢明帝劉莊稱帝時,因避諱姓氏中有與帝王名字相同的字,莊姓便改為了嚴(yán)姓。劉莊去世后,有的嚴(yán)姓復(fù)原本姓,有的嚴(yán)姓仍延續(xù)著,于是就有了莊嚴(yán)一家人的說法。他應(yīng)和道:“誰說不是哩?可,一家人咋能禍害一家人哩?”
老太太搖搖頭,悔恨道:“都怪俺家寬子財(cái)迷心竅,為多掙幾個錢,就黑燈瞎火地給人家拉沙子。本來,淘金河里的沙子是不讓隨便采挖的,俺跟寬子說過好幾回,私挖亂拉是會惹禍的,別再去干那些違法的事兒,可他就是聽不進(jìn)去,只顧拼命地掙錢。也怪俺沒有狠勁阻攔他,要不,咋會闖下這么大的禍呢?”
心旌搖曳,一臉的苦澀,莊向陽無語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說:“錢,俺就先不拿了。等俺回家跟俺婆娘商量商量再說吧?!?/p>
七
剛剛還是晴天旭日,瞬間變得陰云密布,電閃雷鳴,緊接著雨點(diǎn)噼里啪啦從空中墜落,隨后瓢潑大雨傾注下來。莊向陽眼睛迷離,駕駛著摩托車,時快時慢,時停時行,艱難返程。
秋香和莊向陽幾乎是同時返回家的,都被雨水澆得如同落湯雞似的。秋雨涼身,氣寒傷人,身子瑟瑟發(fā)抖。
秋香疑惑著問:“你咋這么快就回來哩?是不是沒有打聽到呀?”
莊向陽反駁:“瞎猜測,你才沒有打聽到呢!”
秋香矯情道:“真是讓你一個響屁給崩對了,俺的確是沒有打聽到。”她將更換下的衣裳收進(jìn)洗衣盆里,不緊不慢地說,“俺趕到西山金礦去求證,幾位戴大蓋帽的死活不讓俺進(jìn)大門。俺跟他們糾纏了好久,也沒個結(jié)果。后來,他們把俺架進(jìn)一輛面包車?yán)?,押送俺回到咱村村口,從車上把俺推下來,就開著車一溜煙逃走啦。”她有些憤懣,“簡直是些土匪!俺決不會輕饒他們,最起碼咱得找個媒體給報(bào)道報(bào)道,讓輿論臭臭他們!”
莊向陽遺憾地說:“俺倒是找到禍主家了,也摸清了底細(xì),可沒有用啊!”他一五一十地講述了到嚴(yán)家莊探尋的過程。最后竟然抽搐著鼻涕,心酸得掉下幾滴眼淚。
秋香眨巴著眼兒,揣摩著莊向陽講述的每個細(xì)節(jié)。
莊向陽抹去眼淚,說:“禍主家就是這個情況。你看,咱是先接受一萬多塊錢的賠款,等著老太太慢慢賠呢?還是讓老太太趕緊賣掉房子,立馬賠?你來定奪吧!”把難題一下推給了婆娘。
秋香一時也犯了難:先收下這一萬多塊錢吧,也解決不了大問題,被撞塌的房子需要扒了重蓋,工料錢少說也得五六萬。等著那位瞎老太婆攢夠這筆錢,恐怕要等到猴年馬月。讓老太太賣房子,逼她趕緊賠錢?那也太沒人情味了!傳出去,還不讓人們噴出的唾沫星子給淹死?會不會是那位老太太故意耍詭計(jì),欺騙人呢?分析細(xì)節(jié),那是不可能的!她家遭遇的坎坷那么多,怎會有積蓄呢?即便有,也不會太多。
天像是被人給捅了個窟窿,一直在不停地嚎哭流淚。大雨滂沱,傾流如注。
殘存的正屋又有坍塌的跡象。莊向陽說:“看來正屋是保不住了,咱搬到西平房住吧!”
秋香抬頭看看,立刻緊張起來,趕緊吩咐:“你拿雨布遮蓋好電視機(jī),先搬到西平房里去,再把座椅板凳歸置到東廂房;俺拿塑料袋子包裹被子、褥子、衣裳,別讓雨給淋濕了;最后咱再一起搬家具?!?/p>
忙活了好半天,傍晌才搬利落。衣裳早已濕淋淋的了,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身體也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心神恍惚,無精打采,再次更換上一身干爽衣裳,都說不想吃午飯。
肇事車主家境如此貧寒,看來一時半會兒也賠不了多少錢;西山金礦不讓進(jìn)大門,求證不出車主是在給哪家建筑公司拉沙子,尋不到連帶責(zé)任人,那就無法起訴理賠;政府部門只能象征性地給點(diǎn)兒救助金,數(shù)額有限;家里的存款也沒有幾個了,還得留著給兒子交學(xué)費(fèi);走動多的親戚都是些窮人家,咋好意思開口跟他們籌借?湊不夠工料錢,咋修繕房子呀?……真難死個人哩!秋香閉著眼,捂著臉兒,一籌莫展。
莊向陽直呆呆地瞅著房頂,愁緒紛亂。腦子里一會兒映出在交警隊(duì)里同交警論理的場景;一會兒是被村長耍笑的畫面;一會又是莊前君分析情況出主意的鏡頭;一會兒是老太太拉近乎,說跟莊嚴(yán)是一個老祖宗的情景;“美女”、“眼鏡蛇”、肇事車主的尸首也都在腦海里浮現(xiàn)過。影影綽綽,閃閃回回,絲絲屢屢,斷斷續(xù)續(xù),不知不覺中困睡過去。不久便有夢襲來:一種叫“命運(yùn)環(huán)”的東西,在母胎混沌圓里熠熠閃光,像緊箍咒似的,牢牢套在嬰兒的頭上,隨胎兒的生長而生長。孩兒出生時,它就閉合了,永遠(yuǎn)箍在腦袋上,讓人一生擺脫不得。猛然間,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浮現(xiàn)出來,隨即一個人影從湍急的水流中躥出。他雙手掰著頭上的箍環(huán),騰躍到岸邊,撲騰跪倒在地,虔誠地叩首,念叨:別再難為俺娘了!俺娘日子過得不容易。俺要是活著,俺娘哪能遭受這么多的磨難?俺是好心救人才沒命的!看在俺行好積德的份上,你們就饒了俺娘吧!嚴(yán)家莊的那個“美女”款款走來,指認(rèn)跪拜的人說,他就是為救上學(xué)的小孩被漩渦卷走的那個人!
赫然驚醒,莊向陽被驚出一身冷汗,坐起身來,滿目空洞,回想夢境,自我排疑:不會吧,哪能這么巧?寬子他爹為救俺而喪命,寬子開車撞塌俺家山墻而喪命,咋會都與俺有牽連呢?
秋香并沒有理會莊向陽,只管一門心思思索處理禍?zhǔn)聝旱霓k法。搜腸刮肚,苦思冥想,反復(fù)琢磨,終于想定一個辦法,趕緊爬起身,對莊向陽提議:“雨停后,你載俺去趟嚴(yán)家莊,俺會會那位老太太去?!鼻f向陽猜不透婆娘為啥要著急去嚴(yán)家莊,問:“你是懷疑俺打聽得不夠詳細(xì),還是懷疑俺被老太太給欺騙了呢?”秋香說:“都不是,俺是想跟老太太求證一下,她孫子是在給哪家建筑公司拉沙子。你不是說老太太阻攔過她孫子非法拉沙嗎?那她肯定知道她孫子是在給哪個單位拉沙。”莊向陽說:“俺也正想再去一趟嚴(yán)家莊呢。”便將剛剛做的那個噩夢說道出來。
八
嚴(yán)家莊一行很有收獲,訪聽實(shí)了肇事車輛是在給哪家建筑公司拉沙子。那是寬子奶奶親口說的。她說:寬子是在給西山金礦一家建筑公司拉沙子的!白天,淘金河岸有人看管河沙,不敢拉。半夜里趁人不防,就偷偷摸摸拉幾車。
收獲了希望,就有了一些欣慰。秋香熨帖地坐在摩托車后座上,心想:有了證人,清楚了雇主,就可以去法院狀告連帶責(zé)任人啦!她俏皮道:“先前有部很火的電影,名叫《秋菊打官司》,這回俺就來上一出‘秋香打官司,怎么樣?”
駕駛摩托車的莊向陽并沒有回應(yīng)婆娘的話,他沒有絲毫的欣慰感,倒是有點(diǎn)心亂如麻,魂不守舍。
從寬子他爹被淹死的事因、地點(diǎn)、年月等方面綜合來分析,莊向陽感覺與當(dāng)年上學(xué)落水被救的那件事兒很吻合。
做人,必須懂得知恩圖報(bào)呀!知恩不報(bào),枉為人生!古人說過,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bào),何況,這是救命之恩呀!
路遇岔道,莊向陽拐彎駛?cè)ァ?/p>
秋香發(fā)現(xiàn)方向不對,忙問:“你腦子進(jìn)水了吧?回家咋能朝西南方向走呀?”
“俺不回家!俺想去趟向陽坡!”
“向陽坡?去那兒干啥?”
“老太太講過,她家秋莊稼還沒有收,都在向陽坡那兒站著哩。俺想去那兒看看?!鼻f向陽解釋說。
秋香忍不住笑了,說:“就她家那幾畝地,能收幾個大錢?還值得咱專門跑去看?”又說,“趕緊掉頭回家吧!回去找莊前君給寫個狀子,明天一早咱就到法院立案。老太太那兒,咱就不追究她的連帶責(zé)任了;那一萬多塊錢和秋莊稼收成的錢咱也不要了;她家的房子也用不著賣??茨抢咸?,真是可憐人呀!”
莊向陽并沒有掉頭,說:“俺想去認(rèn)認(rèn)她家的田。等天晴了,田里能下得去腳兒,俺就湊空幫她家收了秋?!?/p>
秋香責(zé)怪:“你腦瓜子有病吧?咱家毀壞的房子得抓緊蓋,還得跑法院打官司,你哪有閑工夫替她家收秋?是不是噩夢把你腦瓜子嚇壞啦?世上哪有那么湊巧的事兒?爺倆的死咋能都與咱家相關(guān)哩?肯定不會的!你就別再瞎尋思啦!”
莊向陽心里五味雜陳,聽不進(jìn)婆娘的說道,只管加快了行車速度,義無反顧地駛向向陽坡。
秋陽慢慢西沉,一片嫣紅映耀在天際。
莊向陽站在田頭,望著一片即將枯萎的玉米秸,看到好多玉米棒子倒掛著,便痛心地說:“再不收獲,就會爛到田里。”回頭對婆娘說,“官司,還是你去打吧!俺幫她家收秋。不管寬子他爹是不是俺的救命恩人,俺都要盡點(diǎn)心!”
秋香望著莊向陽,突然感覺他一下子偉岸起來,不再是缺少主見的儒道之人,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她上前挽住莊向陽的胳膊,挺直腰板,昂首吐氣,迎著拂面而過的秋風(fēng),遙望著遠(yuǎn)處的一片楓林,心情驟然變得舒暢起來。
秋葉泛紅,秋容妖嬈,秋光是多么的愜意!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