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李貴平
寧夏藏兵洞,神秘的明代地下兵城
文·圖 李貴平
“兵者,詭道也。”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地道戰(zhàn)》,講的是華北平原的游擊隊員利用神秘地道,把日本鬼子打得抱頭亂躥,傷亡慘重。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那些對付侵華日軍的地道哪怕再詭譎,比起寧夏的明代藏兵洞,還是小巫見大巫。
位于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靈武市水洞溝的藏兵洞,是國內(nèi)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御體系。作為明長城和紅山堡的輔助軍事堡壘,這些功能完備、設(shè)施詭秘的地下兵城,曾在防御韃靼、瓦剌人(明朝時分屬蒙古東西部族)的襲擾中,起到中流砥柱的威懾作用。
不過,猶如茫茫戈壁深處一彎隱現(xiàn)的綠洲,藏兵洞又是一處見證漢蒙邊民商貿(mào)往來、化干戈為玉帛的驛站,凸顯歷史的清新之美。
前不久,我獨自來到寧夏靈武市水洞溝采風(fēng)。這里谷深峽陡,群峰對峙,雖經(jīng)風(fēng)雨持續(xù)不斷的洗禮,但那些能傲然矗立、壁立高聳、經(jīng)年不倒的土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土林之上,隱約可見一段明長城的遺跡。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睍缫凹帕龋┎輷u曳,站在長城遺址上,思緒越過歲月的風(fēng)塵,那金戈鐵馬的殺伐聲仍歷歷在耳。眼前,長年的雨水把明長城沖出一條條溝壑,溝壑倒塌后形成了一道道缺口,它們以令人窒息的蒼涼闡述一種殘缺之美。
藏兵洞和水洞溝之間,有一段4公里長的峽谷。峽谷盡頭,就是曾令敵軍聞風(fēng)喪膽的軍事城堡紅山堡。靈武紅山堡,因位于紅山地區(qū)而得名。史書記載,古時在夕陽的照射下,這里的連綿山巒一片鮮紅,故名“紅山”。紅山堡始建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由總制陜西軍務(wù)戶部尚書秦纮秦筑,距今已有500多年。
紅山堡與十多處藏兵洞連在一起,形成綿延十多里長的地下兵城。《明史土司傳》記載:韃靼、瓦剌數(shù)次拆墻南下,都不敢從紅山堡入攻,主要因這一帶的藏兵洞像一顆顆釘子死死“釘”住了他們。而各處藏兵洞最多時可以儲藏2萬多名明軍。
那天下午,我來到藏兵洞地帶。在一號洞口,我看到一位六十來歲的回族大叔在清理一駕馬車。大叔自稱姓馬,是這里照看考古設(shè)備的工作人員。他聽說我是從成都輾轉(zhuǎn)找到這里的,笑著說自己挺喜歡成都,幾年前曾和弟弟在五塊石打工。
此時,已是下午五六點光景,暮色四合,鷹隼盤旋,高高低低的土林漸漸籠罩在一片曖昧中。眼看時間不早了,這位熱心的大叔拿起一把電筒讓我跟他進洞去?!坝涀∨?,一定要跟在我后面,千萬莫亂走。里頭危險。”他一再提醒。
彎腰進去,入洞口是青磚臺階,洞門是圓圈的小門,小得僅能走過一個人。馬大叔打開洞里的燈。燈光幽暗,讓人覺得像是走進一座奇異的迷宮。地洞蜿蜒曲折,左彎右轉(zhuǎn),枝蔓相通,長洞連著短洞,大間接著小間,上層通著下層。
馬大叔邊走邊說,水洞溝一帶的藏兵洞分布很廣,目前挖出來的僅五六處,還有許多仍在尋找開掘。此時我看到,這藏兵洞一般分上下兩層,兩層之間有地洞相連。除了坑道,還有居室、伙房、大廳、炮臺、陷阱、觀察口、儲藏室、兵器庫等,作戰(zhàn)、生活設(shè)施相當完備。洞內(nèi)散發(fā)著濕漉漉的泥土味,一股森寒之氣撲面而來,讓人想到托爾金筆下神秘的“架空世界”。
洞的通道,高近兩米,寬約一米,足可以供人直立行走。通道每隔一段設(shè)一個供人休息的居室。洞內(nèi)圓形大廳,空間寬闊,足可以開個幾十人參加的軍事會議。
在一處兵器庫的地上,我看到許多刀槍劍戟、箭頭、箭袋、頭盔、盾牌、鐵蒺藜等散亂地擺放著。
走過一個上鋪玻璃的陷阱坑兒,借著燈光,我看見下面插滿了鐵蒺,心頭發(fā)怵,步子慢慢捱過,生怕不小心踩破玻璃整個人掉下去。一方陷阱內(nèi),居然還有四五具白骨,大叔說那就是當年入侵者留下的遺骸。有幾處陷阱,表面上看只是鋪了些木板或布網(wǎng),但這些木板布網(wǎng)是可以移動的,來多少敵人就會掉下去多少,“胃口”大得很。
洞內(nèi)還有一個將軍室,外有侍衛(wèi)休憩處,內(nèi)鑿?fù)燎督ㄒ荒竟?。大叔打開木柜,木柜里竟現(xiàn)出一個逃生暗道。真是狡兔三窟呀。
馬蹄嗒嗒,車聲轔轔,旌旗獵獵。在對中原王朝長達上百年的南下襲擾中,瓦剌人、韃靼人跟明軍死磕無數(shù)次,但凡野戰(zhàn)陣仗都大占便宜。
我們知道,古代游牧騎兵攻打中原步兵,其實理念十分先進,類似多年前美軍對伊拉克的“非接觸作戰(zhàn)”。比如,善于爬坡沖鋒的韃靼騎兵多是重騎兵,他們身披鋼絲密織而成的鎖子甲,往往一隊人馬嗷嗷叫著沖到最佳射程內(nèi),就開始繞著敵方軍陣不停轉(zhuǎn)圈兒。韃靼人的復(fù)合弓讓明軍大吃苦頭,這種弓尺寸不大,配以倒鉤箭鏃靈活使用,威力出奇,一般可達四百磅。明軍兵士一般沒法靠近他們,只能窩在圓心中間被動挨打,想追人家又追不上,想跑也跑不了。奇葩的是,當時的許多明軍還過早進行了盔甲退化,改裝成布甲綿甲,根本經(jīng)不起游牧人的砍瓜切菜。
兵諺曰:大戰(zhàn)則正,小戰(zhàn)則奇。在寧夏靈武一帶,兇悍的游牧兵士也有倒霉的時候,面對土林深處的藏兵洞,韃靼、瓦剌人如旱地里的蛤蟆——干鼓肚,反過來又讓中原軍隊占了便宜。
那天下午,陪同我采風(fēng)的馬大叔說,關(guān)于藏兵洞“坑人”的檔案史實,素來很少,他還在很小的時候通過祖?zhèn)骷易V,聽老輩子講過一些關(guān)于藏兵洞的軼聞。這里,我們也結(jié)合寧夏博物館的相關(guān)史料,試著還原一下戰(zhàn)事情景。
明成化九年(1473年)前后,瓦剌阿羅書部大舉入侵寧夏,但在靈武藏兵洞面前,他們第一次吃了啞巴虧。
一個大雪滿弓刀的清晨,阿羅書親選40名瓦剌死士,踩著山塬上的積雪,干掉幾名明軍哨兵,鉆進一處藏兵洞。他們一進去,就遇到機關(guān)和陷阱的伺候,10多名瓦剌兵很快踩上一塊接通了機關(guān)的踏板兒,馬上,懸掛于他們頭頂?shù)蔫F蒺藜就噼噼啪啪砸落下來,這10多人當場斃命。其他人沒走幾步,又踩上另一處陷阱,全部掉落到坑內(nèi)的木釘上,這些木釘是固定在可以相向轉(zhuǎn)動的兩個轱轆上的,人一掉下去,很快被轱轆上轉(zhuǎn)動的釘子活活絞死了。剩下的瓦剌兵甚至還來不及慘叫,也被從洞內(nèi)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窟窿里伸出的槍刀戈戟收拾了。
兩年后,30多名韃靼兵趁著月夜摸進藏兵洞。黑暗中,洞內(nèi)的一處“生死門”悄悄打開了。生死門的設(shè)置是這樣的:一個可以轉(zhuǎn)動的木門,后面連接著兩個隱藏的洞口,木門向左一轉(zhuǎn),人就進了右邊洞口,木門向右一轉(zhuǎn),人就進了左邊洞口,這一左一右,就可以在一瞬間決定人的生死。就連洞內(nèi)明軍自己不小心走錯了方向,也兇多吉少。結(jié)果,這30余名韃靼兵全部喪命于生死門內(nèi)。外面的韃靼人在紛飛大雪中久等未見動靜,扯起喉嚨喊了半天,回應(yīng)他們的,是洞內(nèi)明軍喊出的嘲諷和山頂飄出的炊煙——那是明軍在“吃”掉敵人后生火做飯。冰天雪地,韃靼人攻城略地的雄心愈加凄寒。
韃靼、瓦剌人心有不甘,多次嘗試用水攻襲藏兵洞,但沒用。藏兵洞選址十分講究,大多高出溝底10-15米,根本不怕水淹。更絕的是,即使暴發(fā)山洪,藏兵洞都不曾為水淹過。
設(shè)防和進攻,閃耀著智慧的光輝;飲食和起居,彰顯出聰明的理念。那天,我在藏兵洞看到,洞內(nèi)有幾口水井,有的至今仍未干涸。當年兵士在里面埋鍋造飯,不用擔(dān)心煙熏火燎,炊煙可以通過專用通道自如地排出洞外。一個個隱蔽的通氣孔,可以保持洞內(nèi)的空氣新鮮。洞頂還懸掛著一些就地取材的空心草,這些空心草可以有效地消除回音,讓洞內(nèi)保持寧靜。
藏兵洞內(nèi),有一處高出洞口約七八米的瞭望臺,這瞭望臺嵌在洞內(nèi)一米深的地方。站在那里,放眼望去,峽谷內(nèi)的一切都可盡收眼底。而在峽谷外面的人,幾乎無法看清楚這瞭望臺在什么位置,對藏兵洞的秘密更是無從知曉。有些瞭望臺,既可以瞭望軍情又可以通風(fēng)透光,還可以采取射箭、投石、滾木,炮擊、水燙等軍事行動。
水洞溝藏兵洞具體修建于何時?明軍當年為什么會想到用這樣“陰損”的手段來對付外敵?
《明嘉靖寧夏新志》記載:明朝中期,鑒于韃靼、瓦剌貴族經(jīng)常率兵南下,到中原地區(qū)掠奪人口、財物、牲畜,騷擾百姓,殺傷邊民。尤其是,這些蒙古族兵士經(jīng)常在草盛馬肥、糧熟秋收之際入侵,中原王朝不得不在這個時候調(diào)集軍隊,對抗其騷擾。這一軍事行動,被稱為“防秋”。
源于防秋戰(zhàn)略,修建了勾連錯落、詭異無比的藏兵洞。這種大規(guī)模的地下兵城,始建于明代弘治十六年(1503年),前后修建時間歷經(jīng)50多年。
寧夏藏兵洞是目前國內(nèi)保存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御體系。無論功能、體積和歷史上發(fā)揮的作用,它比著名的位于太行山沁河大峽谷黃牛嶺的司馬懿藏兵洞,都要大得多。
那天離開紅山堡,天色盡晚,一陣大風(fēng)從曠野里飛馳而來,沙礫和塵土彌漫在我的周圍。走在山塬上,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當時的感覺只是空曠,無邊的空曠……
寧夏藏兵洞,既是戰(zhàn)爭的殘酷堡壘,也是和平的溫暖載體?;蛘哒f,戰(zhàn)爭可能是短暫的,和平則是長久的。
這是茫茫戈壁灘上一彎清幽的綠洲,拔擢于沃土碧草的生命力,它在鐵桶般冷兵器時代的殺氣戰(zhàn)云中,吹來一絲清新甘甜的風(fēng),喚醒了冷卻已久的人性光輝。
2006年夏,寧夏考古部門對位于峽谷南面峭壁中的藏兵洞進行清理發(fā)掘。2012年9月,寧夏方面投資對藏兵洞北側(cè)進行了第二次清理發(fā)掘。這次發(fā)掘,共動土方7萬多立方米,清理洞道2600米長,規(guī)模之大,均超過藏兵洞的第一次清理。
與第一次清理發(fā)掘出土的多為兵器不同,這次出土的文物竟然以生活用品為主。出土物品有馬鐙、秤、油燈、斗、升、格、皮囊、弩等十多種。其中,銅桿、木桿秤有170多件,鐵制馬鐙有180件,鐵質(zhì)油燈有10盞;木制斗、升、格等量器有36件,皮囊有7件。
這些桿秤,有雙鉤的,有單鉤的,有大秤砣,也有小秤砣,均以十六兩一市斤為計量單位,盡管有些秤桿已開裂甚至折斷,但上面的銅星依然牢牢固定在秤桿上,基本沒有銹蝕。
如此之多的秤、斗、升等計量工具的出土,印證了明代這一區(qū)域邊貿(mào)繁榮的景象,也說明靈武紅山堡不僅是屯兵的城堡,而且是互市的場所,曾有大量漢蒙商販聚集交匯。
當時,雖然多有韃靼、瓦剌貴族統(tǒng)兵從這里進犯中原,掠奪人畜財物,甚至騷擾百姓、殺傷邊民,但那多是統(tǒng)治者所為。長城南北的老百姓卻一直和平交往,并通過貿(mào)易互通有無。這種商貿(mào)交往,許多時候甚至得到交戰(zhàn)雙方的默許甚至參與。這情形,頗似戰(zhàn)國中期趙國名將李牧,一邊在云中郡率鐵騎和匈奴人干仗,一邊私下安排部署做“軍火生意”,既戍邊又養(yǎng)軍,兩手抓,兩手硬。
硝煙暫散的紅山堡,也沙畫般變幻出一道暖心風(fēng)景:陽光一瀉千里,黃塵古道上牛車嗒嗒,騾鈴叮當。各類商號擺滿了馬匹、茶葉、牛奶、布匹、鹽、煙葉、清油、銅、錫、器皿……貨物實在堆得放不下,就借存在大大小小的藏兵洞里。單子一開,頭戴紅笠軍帽、身穿鎖字甲、足套鐵網(wǎng)靴的明軍士兵,扛著儲物大步出洞,嗨的一聲堆放在牛車駱駝上,再朝城堞上的兵士招招手,示意放行。數(shù)百米遠的敵陣那邊,穿著緊身窄袖袍服的游牧兵士相視一笑,伸出拇指。雙方皆有“西線無戰(zhàn)事”的默契。混沌的歷史夜空,隱現(xiàn)出一道清新的月明之色。
《明史土司傳》還記載:旺盛的需求,也使得民間走私勢不可擋。明朝官府急需戰(zhàn)馬,補充軍力,對能搞到戰(zhàn)馬的商人進行的私相授受,一律暗中支持。邊貿(mào),使世代仇敵化身商業(yè)伙伴,劍拔弩張變地稱兄道弟。
歷史在漫漫飛沙的吹拂下翻過一頁頁,當時間洗滌去高濺的鮮血,當肉體的殺戮隨硝煙化為寧靜,留存下來的只剩下那一段段殘敗的遺跡。這些遺跡,在風(fēng)沙的撕扯下漸漸化為塵土,凝聚成記憶的永恒……(責(zé)任編輯/呂文錦 設(shè)計/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