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一
剛來公司的第一天,正好就碰上了每周一次的例會。外聯(lián)部、營銷部、財務(wù)室等各個部門,二十來號人,都在會議室里坐好了。李總還沒來,大家坐在那里低著頭,或是看自己的筆記本,或是刷手機,但沒有一個人說話,靜默的空氣像是要凝固了一般壓在每一個人的頭上。
時間過去了十幾分鐘,李總還是沒有來,大家依舊沒有說一句話。我因為是個新人,所以選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等到這個時候,我不免有點兒坐立不安,抬頭看窗外,對面富力大廈的玻璃墻上反射著早晨鮮亮的陽光,一只胖胖的喜鵲立在欒樹的樹梢上,偏偏頭像是想起了什么,撲楞著翅膀飛走了……辦公室的沉默感覺更深了一層,大家的頭埋得更低,腳步聲由遠及近急急地逼迫著人的耳膜,門來不及吱嘎,一個人已經(jīng)大步走來,也不坐,把手上的文件往橢圓的會議桌上一扔,“不好意思,我遲到了。開會?!?/p>
李總看樣子三十多歲,一米八的個子,站在那里,大家都矮了一截似的。他把西裝外套脫了,立馬有人起身想要接住,他利索地揮揮手,“不用。”說著把衣服搭在椅背上,里面的白色襯衣緊繃,顯露出經(jīng)常在健身房鍛煉的那種身材。他往會議室環(huán)顧了一番,“嗯”的一聲坐下,“外聯(lián)部先開始?!蓖饴?lián)部的王泉經(jīng)理開始匯報這一周來的工作進展,李總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翻看手頭的文件,拿手機回復(fù)別人的信息,有時候又拿筆在本子上記上幾筆,忽然間他抬起頭看向王泉,“李爽這個人為什么沒有拿下來?”王經(jīng)理的聲音小了下來,“她想考慮一下?!崩羁偰樕皇呛芎每?,“下周搞定她?!蓖跞D了一下,“她說……”李總抬手止住,“理由我不要聽,你下周給我成果。營銷部說吧?!?/p>
前面幾個部門匯報完畢后,輪到了采購部,站起來的是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小伙子,看樣子不到二十歲。褐黃色夾克衫,套在他瘦高的身子上顯得過于大了,還顯得老氣。他說起話聲音小小,李總一邊埋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一邊厲聲說:“大點兒聲音,聽不見!”小伙子臉越發(fā)白了,他清清嗓子,聲音大了一點兒,“那批貨下周三到我們倉庫……”李總立馬問:“下周三幾點鐘?在哪個倉庫?是哪幾個人來?”小伙子答不上來,拿起自己的本子翻看。李總抬起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嚇了一跳,“你怎么搞的?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情況,你怎么還搞不清楚?你都來了三個月了,怎么還是沒長進?”小伙子沒有說話。李總瞪了他片刻,又低頭在本子上寫,“你接著說?!毙』镒佑旨毬暭殮獾卣f,“打印紙方面,我們進了一批,三號會到公司……”李總擺擺手,“你不用說話了,待會兒到我辦公室里來。財務(wù)室的說一下?!?/p>
開完會,正好到了吃飯時間。我所在的外聯(lián)部同事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出去吃個飯。我們出了大樓,去到馬路對面的小飯店,點好菜后,便開始了吐槽?!澳悴恢滥莻€李爽有多難搞!李總總是讓我們拿下,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根本就沒用好不好?!”王泉一坐下就開始吐苦水,“下周怎么交成果?!我一點法子也沒有。”另外幾位同事也紛紛開始說起各自手頭上的客戶有多難弄,新開拓的客戶又不知道拿什么來維護。其中一個同事正在說時,王泉突然打斷,“這個菜上得太慢了吧!不催不行了!”被打斷的同事懵了一下,被另外一個同事碰了一下胳膊,他回頭看了一下,忙說,“李經(jīng)理好?。 蔽译S之看過來,那個小伙子正好走了過來,他跟我們點點頭,“你們也在這里吃?。俊贝蠹叶肌鞍““ 钡貞?yīng)和著,王泉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這個被大家稱為李經(jīng)理的人搖搖手,“不用了,你們慢吃?!贝蠹乙矝]有挽留,胡亂說好。他一個人坐在角落,叫服務(wù)員過來點餐。
剛才大家還說得熱熱鬧鬧的,此時都小聲說話,也不談工作,就扯一些八卦新聞之類的。我抬眼看李經(jīng)理,他要的菜已經(jīng)端了上來,是青椒肉絲。他端著一碗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不由地感慨了一聲,“他被批得好狠??!”王泉問:“你說誰?”我頭往那邊抬了抬,他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又立馬回轉(zhuǎn)過來,小聲地說,“嗨,你說他呀!他不一樣。”我問:“是因為太年輕?他看樣子都不到二十歲?!蓖跞曇魤旱酶?,“他是李總的弟弟?!蔽摇芭丁绷艘宦暎硗庖粋€同事又補充道,“他高中畢業(yè),沒考上什么好的大學(xué),他哥,也就是李總,就讓他到自己公司來做事。現(xiàn)在采購部歸他管?!蓖跞獓K嘖嘴,“采購部當(dāng)然要給自己家人,這一塊油水多大啊,給了外人多吃虧?!蔽矣謫枺骸八昙o(jì)這么小,采購的事情他搞得定嗎?”王泉想了想,“你還別說,他做得還不錯。你別看李總在會上罵他罵得最狠,實際上是在鍛煉他。他干的這段時間,沒出什么紕漏?!?/p>
正說著菜已經(jīng)上來了,大家一邊開吃一邊閑聊。李經(jīng)理走了過來,“你們慢吃?!闭f著勉力地笑了笑,我們又一次胡亂地回應(yīng)他。我感覺到他一時間不知道是走好還是不走好,終于下了決心,他揮了一下手,又一次笑笑,“你們慢吃。”說完匆匆走開了。
吃完飯,王泉給我安排好了工位,靠近公司的大門口,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最危險的位置。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出出進進,我的一舉一動,他們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不過李總向來不會抬頭,他經(jīng)常是急急忙忙地拿著文件從門口一陣風(fēng)似的呼嘯而來,又一陣風(fēng)似的呼嘯而去。反倒是他弟弟李經(jīng)理,我經(jīng)常能看到他。電梯門一開,李經(jīng)理拿出兩堆雜志擋住電梯門,防止它關(guān)上,接著他開始從電梯里把余下的雜志搬出來,看樣子有幾十摞。天氣熱了,他換上了白色短袖衫,黑色西裝褲,一雙球鞋。他默默地搬運,沒有叫其他同事來幫忙。大家都各自忙得熱火朝天,也沒有人往外面看一眼。雜志都從電梯里搬出來后,他又開始把它們往我們辦公區(qū)的儲物間搬運。因為剛來,我手頭沒有多少需要做的工作,便起身過去幫他。他從儲物間出來時,在門口正好碰到搬了幾包雜志的我,連忙搖手,“呀呀呀,你不用幫忙的。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快去忙吧。”我說:“沒事兒的。我正好這個時候也是閑著的?!彼麤]有再說什么。我們陸陸續(xù)續(xù)地把雜志都搬到儲物間,我見汗水已經(jīng)濡濕了他的短袖衫,額頭上也都是汗。搬完后,他謝過我,又出去忙著采購。
二
下班后,我又一次去了馬路對面那家飯館。等菜時,正無聊刷手機,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你也在這里???”一抬頭是李經(jīng)理,我忙笑著說:“是啊。你也來吃飯啊?”他“嗯”了一聲,“你一個人嗎?”我說是的,他便坐到我的對面,“你菜點好了嗎?”我說點了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他說:“晚飯也要吃好嘛?!彼衼矸?wù)員,點了毛血旺、酸菜燉魚、東坡豆腐,我說:“你點這么多,吃得完嗎?”他看了我一眼,“我們一起吃?!蔽颐φf:“不用不用,我一個菜夠了。”他說:“不用客氣。都是同事?!蔽疫€要說什么,他忙搶著說,“主要是想感謝你中午的幫忙?!蔽艺f:“這個有什么,舉手之勞嘛?!彼χ鴵u搖頭,“就讓我請你一次吧?!蔽冶悴缓迷偻妻o了。菜上好后,又要了幾罐冰鎮(zhèn)的啤酒,對喝了起來。溽熱的暑氣被阻擋在空調(diào)的冷氣之外,馬路上大堵車,喇叭聲此起彼伏。
幾杯啤酒下肚,原本無話可說的氣氛松軟了下來,我們的話也逐漸多了。我叫他李經(jīng)理,他忙讓我別這么叫,叫他李東陽的本名就好。我問他多大年紀(jì),他說自己二十一歲。我感慨了一下,“二十一歲我還在讀大二?!闭f完我忽然想起王泉說李東陽沒有讀過大學(xué)的事情,感覺自己說話太冒失,但他并不介意,“我也就讀完了高中。實在是讀不進去,課業(yè)太難了。我哥——”他說到這里,遲疑了一下,“可能你們也聽說了李總就是我哥的事情,是吧?”見我點頭說是,他“嗯”了一聲接著說,“我哥給我轉(zhuǎn)了幾個重點高中,我都沒有讀進去。這一點,我挺對不起他的?!彼D(zhuǎn)頭看窗外,嘴里“吧嗒”了一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爸媽離婚得早,我哥哥誰都不跟,靠自己打工,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讀大三的時候就開始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你們也看到了——”他把手?jǐn)傞_,“公司被他做得越來越大。我呢——”他拍拍自己胸口,“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抵不上?!?/p>
他已經(jīng)喝完四罐啤酒了,又叫服務(wù)員加了幾瓶。他喝酒上臉,從耳朵到眼睛再到脖子都泛了紅。我讓他別多喝,他搖搖頭,“我哥說,酒量呢,一定要練出來。以后生意場上不會喝酒,就不用做什么生意了。這點酒,不算什么!”他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你隨意?!彪m然他這么說,我還是陪他喝了下去?!鞍謰岆x婚時,我才讀小學(xué)。先是跟我媽,后來又跟我爸,他們呢,都各自結(jié)婚生了孩子,所以我在他們兩個人的家,都顯得好多余?!彼蝗话涯槣惲诉^來,“你懂那種感覺么?就是你到哪里都是個外人,跟那個油跟水一樣。我就是那個油,跟水怎么也融不到一塊兒去。我讀得好不好,他們也都不管,錢倒是從來不缺的,”他“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就拿錢去玩啊,各種玩,玩得昏天黑地的。我哥——”他有些醉意了,手拍著自己的臉,“有一回我在游戲廳里玩得正high,我哥突然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劈頭就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都懵了。那一巴掌,”他撇撇嘴,“非常疼。你不知道有多疼!我從小對我哥,怎么說呢?又害怕他,又依賴他。他要是對我失望了,我會特別害怕的?!?/p>
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臉,久久沒有說話。我也不敢說話。上來的菜都有些涼了,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壓在頭上,像是捂著一個冰蓋子。我終于鼓足勇氣說,“別喝了,吃菜吧?!彼啻炅藥紫履?,放下手,“的確是喝得有點兒多,跟你說了這么多廢話?!蔽颐φf沒有。他捏著酒杯,拿起來,又放下,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一次吃飯,我知道你們在說我?!蔽覇柲囊淮危f上次我們聚餐的那回,“我一進來,你們就不怎么說話了?!蔽矣X得有些尷尬,待要辯解幾句,他搖搖手,“不用解釋的。我能理解。我以前在別的公司上班,也跟同事們說老板這個那個的不是,太正常了。”我問:“你還在其他地方上過班???”他哈哈兩聲,“是啊,我哥哥這家公司是我第三份工作。我做過服務(wù)員,還在工廠打過工。你可能會問我為什么不直接來我哥哥的公司。”見我點頭,他接著說,“我不想跟我哥待在一起。他對自己要求特別高,對別人要求也高,這個——”他沖我一笑,我也心領(lǐng)神會地一笑,“你們也親身體會到了。你們還好,我是被罵得最慘的。你做什么都是錯的,做什么都不能達到他的要求。像他這么聰明的人,恐怕很難理解我這樣的笨弟弟吧?!彼f完,又喝完了一瓶啤酒。
我還是沒忍住問他,“那你為什么還是來了呢?”他手指刮著自己的下巴,“是啊,我為什么就來了呢?”他沉思了半晌,“過年的時候,我不知道到誰家過年。哪一家的熱鬧,都不會有你的。我哥也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他那里。我也不愿意。畢竟他也結(jié)婚了,有自己的家。我本來就想自己一個人在廣東過自己的就算了。臘月二十八那天我在屋里睡覺,我哥把我從床上拉了起來,不帶商量地塞到他的車子里,讓我跟他走?!彼炖铩皢鑶琛绷藥茁?,“他把我飛機票都給買好了,直接帶我去了他家。他就是這樣的人,從來不跟你商量,不管你怎么想的,一定要按照他的來,”他眼神放空地看著前面的一個點,“他要我來他的公司,給他做幫手。他一個人扛起來太累太累。”他模仿李總的說話口吻,“你在那工廠打工能有什么出息?!你非得跟我犟!你是我弟,你要成為我未來的左膀右臂才是?!彼詭С爸S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就來了。嗯,我太笨了,幫不上他什么忙,只會讓他失望?!彼D了一下,“嗯,失望?!?/p>
三
第二天上班,我們在過道上打了個照面。他略顯尷尬地向我點點頭,又急忙往門口走去。我想他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跟我說了太多自己的私事,覺得不自在。這樣一想,我也覺得自己像是貿(mào)貿(mào)然闖進了人家臥室的路人,雖然不是故意,卻也不免知道太多了。不管怎么說,李東陽也是李總的弟弟,是我的上級領(lǐng)導(dǎo)。我心里開始有些忐忑,坐在工位上也沒有心思工作。
中午吃飯時,我們部門的同事又開始了吐槽模式,李總這個奇葩做的那些事情多離譜,又跟公司那個劉秘書眉來眼去,總之在我聽來匪夷所思難辨真假,這時同事劉韜突然說了一句,“李經(jīng)理人小膽子卻不小嘛?!蔽衣犕晷睦锾艘幌?,大家都紛紛問劉韜怎么回事,劉韜說:“他啊,跟劉秘書也不干凈!”大家“哇”的一聲,“真的假的啊?劉秘書不是李總的菜么?這么說,兄弟要相爭,看來好戲要上場了!”我忽然覺得這些同事面目可憎,忍不住質(zhì)問了一句,“你有什么證據(jù)呢?”劉韜奇怪地瞟了我一眼,“證據(jù)嘛,誰也沒法親眼見到。我是聽吳倩說的?!蔽矣直茊栆痪洌皡琴挥衷趺粗赖哪??”劉韜被我噎住了。場面一時間尷尬了起來,王泉忙說:“大家吃菜!吃菜!”
吃完飯,大家慢慢往公司的大樓走去。同事們一邊溜達一邊閑扯,唯獨沒有人跟我說話,這讓我非常后悔和緊張。我那一番質(zhì)問,恐怕是得罪了他們。而我還在試用期,這份工作得來不易,要是他們都討厭我,我接下來該怎么辦?這一連串的想法,讓我特別懊惱:大家吐槽本來就是放松一下,我何苦為了李東陽這個其實跟我無關(guān)的人得罪他們呢?我真是傻到家了?,F(xiàn)在李東陽肯定對我有了顧忌,而同事們也會來孤立我,兩邊我都不討好。我沮喪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連打了幾個客戶電話,對方?jīng)]等我說完就掛了,還有一個罵我“傻逼”,我真想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門口電梯又一次開了,李東陽又開始擋住電梯門,往走廊上搬運東西。這一次我低下頭,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例會又要來了,王泉明顯緊張了起來。我們把本周拓展的客戶匯總報給王泉看,他在我們的工作群里說了一句:“完蛋了?!贝蠹叶紱]敢回復(fù)。我每天打一百多個電話,手頭上一個開拓成功的客戶都沒有。哪怕是劉韜這樣的老手,也是在吃過去的老本,新拓展的也是零蛋。至于李總一再要求我們爭取的李爽,干脆都不接我們電話了。例會上,李總自然痛批了我們一頓,我們大氣都不敢出。輪到李東陽匯報,他這次換了一身西裝,做了發(fā)型,看起來年輕帥氣,才過了短短一周,他就大變樣了。這次匯報他的聲音響亮而有力,有數(shù)據(jù),有結(jié)論,有分析,還有下周的計劃,聽起來非常專業(yè)。李總這次沒有在筆記本上寫東西,而是略感驚訝地問:“這些……都是自己弄的?”見李東陽“嗯”了一聲,他難得露出了笑意,“這次的確還可以。其他部門的負責(zé)人,要向他學(xué)習(xí)一下。尤其是你,王泉——”他手指了一下,“你聽到?jīng)]有?!”王泉忙回答,“聽到了?!?/p>
例會結(jié)束后,部門同事照例聚餐。王泉一落座就氣哼哼地說:“學(xué)個雞巴毛!氣死我了!”大家都附和他的話,“是啊是啊,咱們外聯(lián)的工作太難太難了!李總就知道要結(jié)果,結(jié)果哪里這么容易有哦?讓他一天打幾百個電話試試看?”王泉又說:“李東陽那小毛孩,有什么好學(xué)的?!要不是仗著他哥哥,他算個屁啊!”這番話聽起來特別刺耳,但我忍住沒有說,大家一起說李東陽的種種不是,我也沒有參與。我覺得跟他們越隔越開,他們漸漸也不怎么搭理我。我抬眼看窗外,馬路對面一排香樟樹下,李東陽正往西邊去。在這個暑天,他一身西裝,看起來分外刺眼。他手插在口袋里,走路漸漸像他哥那樣,矯健有力。走到一個停車處,他進了他自己的那輛三菱車,沿著春華路開走了。
四
一個月后,王泉辭職,緊接著劉韜辭職,那幾天連帶著其他幾位同事也辭了,部門走得只剩下我和吳會龍兩個人。我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其他合適的工作,手上也沒有積蓄;吳會龍比我后來,跟我一樣的情況,暫時沒有更好的出路。李總在例會上說起王泉和這些辭職的人,“沒本事,自己走人,也挺好。成天渾渾噩噩能有什么業(yè)績?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他們吶,到其他公司,也會一樣失敗的。你們等著看?!彼弥雷?,“不要讓工作遷就人,而是要讓工作成就人。連這個道理都不懂,枉費我一手栽培他們。”我作為部門僅存的兩個人之一,聽得特別不是滋味。余光中能看到坐在我對面的李東陽,像是陷入了沉思中。他側(cè)著頭,手在本子上勾勾畫畫。李總又說其他的,我沒有心思聽。而李東陽,好像也沒有在聽,他在本子上畫人臉,被我看到了。那是個側(cè)臉,尖下巴,鼻梁略高,嘴巴微噘,劉海蓬松,看起來很是眼熟,但一時間又想不起是誰。
例會結(jié)束后,回到工位上,離職的同事移交給我的那一摞厚厚的通訊錄,讓我壓力倍增。李總又一次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到門口,劉秘書一路跑過來叫住他,讓他給幾份文件簽字。我腦子里忽然“啪”的一下打通了:站在我不遠處的劉秘書那側(cè)面,不就是李東陽畫的那個側(cè)臉嗎?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發(fā)現(xiàn),我一時間興奮了起來,想找個人說一下,一看王泉、劉韜他們空蕩蕩的座位,我又一次覺得失落起來。原來劉韜說的是真的:李東陽的確跟劉秘書有牽連。李總簽完字后,又對劉秘書說了一些話,劉秘書連連點頭。交代完畢后,李總轉(zhuǎn)身快速離開,劉秘書也去到了自己的工位上。我再看過去,李東陽的工位就在劉秘書的斜對面。
例會開完的第二天,李總宣布外聯(lián)部的新任負責(zé)人是李東陽,采購部的事情也還是歸他管。他搬到了王泉的工位上,就在我的對面。他把他的辦公用品搬了過來,我抬頭,正好碰到了他的目光。他沖我微微一笑,我也胡亂笑了一下,低下頭繼續(xù)打我的電話。想想一個小我六歲的人當(dāng)我領(lǐng)導(dǎo),而且我還知道他那么多事情,這簡直是要了我的命。中午吃飯,我跟吳會龍去了小飯店,各自點了一個菜。我們都很沮喪,也沒有多說話。想想過去王泉劉韜他們在時,大家中午一起吃飯吐槽,是多熱鬧和解氣的事情啊。可惜那時候我不懂,只嫌棄他們太過負能量?,F(xiàn)在對著比我還晚來、年齡還大我三歲的吳會龍,我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沉默了半晌,吳會龍說:“我在考慮找下一家。我覺得我們未來的日子不會太好過的。你看這個李東陽,分明就要成為一個小李總嘛?!蔽覜]有多說話。
下午,李東陽通知我和吳會龍開個小會。我們走到會議室,關(guān)上門,平日每回開會,都是全公司的人,現(xiàn)在只有我們?nèi)齻€,空間顯得大得過分。大家各自拉開椅子時,椅腳劃拉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坐下后,李東陽說:“你們是我的前輩,我有很多不懂的,都需要向你們請教。”我們喏喏地說哪里哪里,他語氣一轉(zhuǎn),“我看了一下之前的客戶清單,離李總要求的還很遠。所以我們的任務(wù)也非常重,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蔽覀冋f好。說完,就沒有多余的話了。一時間,沉默像是癌細胞一樣,在這個空大的會議室里蔓延。李東陽用筆敲打著本子,說:“你們有什么需要我協(xié)助的,盡管跟我說。”我們說現(xiàn)在沒有。又一次沉默了。李東陽突然起身,“那,就,散會吧?!?/p>
李東陽開始給我們分配任務(wù):我負責(zé)在網(wǎng)絡(luò)上的各大媒體平臺搜刮信息,并整理出一個清單來,并且還需要建公司的主頁和公眾號;吳會龍負責(zé)盤點老客戶,目前還有多少是活躍的,還有多少是半年以上沒有聯(lián)絡(luò)的,有多少是選擇離開的,為何要離開……以前我們的工作就是拿著現(xiàn)存的清單打打電話,拓展、聯(lián)絡(luò)、維護、跟進就可以了,現(xiàn)在我們還要去分析我們過去和現(xiàn)在的數(shù)據(jù),每天都要開小會,每個人匯報各自的進展,而李東陽會非常認(rèn)真地盤問每一個細節(jié)。我們從未如此忙碌過,過去從未加班,現(xiàn)在加班卻是家常便飯。連飯都忙得沒有時間出去吃,都是點的外賣。而李東陽自己,也并沒有比我們少干活,他經(jīng)常跑出去直接找客戶,李爽第一周他就搞定了,緊接著他又拉了好幾單大客戶,這著實讓我們刮目相看。
例會上,他做了一個PPT,這在公司還是頭一回。平日大家都是在念,現(xiàn)在他通過投影儀,展示他做出來的各種分析圖,亮點在哪里,盲點在哪里,如何找到賣點……李總又一次驚訝地問:“這是你自己弄的?”李東陽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啊?!崩羁偂班拧绷艘宦?,接著又環(huán)顧了會議室一周,像是告訴我們他沒有看錯一個人。我再一次看李東陽,跟第一次簡直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還是娃娃臉,可是脫去了稚氣,顯出了沉穩(wěn)的氣度來。他總穿著貼身西服,每天上班都是如此,帶動了整個公司的同事都紛紛穿起職業(yè)西裝來。他的言語舉止,還真如吳會龍所說,越來越像他哥。他會每天問我們今天進度如何,完成多少,沒有完成的原因何在。我們匯報時,他年輕的臉孔上面無表情,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生氣??墒且坏┪覀兡睦镎f得不到位,他一下子就能揪出來指給我們看。所以,我們絲毫不敢怠慢。
開完會后,他被李總叫到辦公室里去。我跟吳會龍回到各自的工位上,相互苦笑了一下。他回來后,我們從他冷峻的臉上就能看出我們又有新的任務(wù)了。果不其然,他在工作群里跟我們說起這一周要新攻克幾個難啃的客戶。這幾個客戶,過去兩個月,都讓我們頭疼不已?,F(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全面地挖掘這幾個客戶的需求,電話不行的話,就上門拜訪,請客吃飯,甚至用上不了臺面的招數(shù)都可以,只要能把他們拿下,我們今年的獎金就會翻倍。雖然有這個獎勵機制,我們依舊提不起興致。因為如果拿不下,我們的獎金將會扣半,而這個的可能性更大。李東陽沒有提及這后一點,但我作為部門的老人,清楚地看到我們疲于奔命的悲慘結(jié)局。群里跳出一行問話“大家有沒有信心?”我跟吳會龍非常有默契地沒有回復(fù)一個字。李東陽也沒有再問。
李東陽沒坐多久,便出門去拜訪我們要攻克的一個客戶去了。其他幾個,我和吳會龍要想辦法。有什么辦法可想呢?我們都是不會跟人打交道的,打打電話忽悠人家還可以,真正在現(xiàn)實中見到客戶,一說話就會露餡兒。但李東陽跟我們完全不同。我們陪李東陽出去過幾次。飯局之上,他跟這個總裁那個董事長的,談笑風(fēng)生,白酒干完了紅酒上場,喝到最后依舊沒有醉倒,還能拍著對方的肩膀稱兄道弟。有時候,也去KTV唱歌,也會去桑拿房,只要客戶想要的,他都痛痛快快地陪同。吳會龍私下跟我說:“他畢竟是很早出來混社會的,還是比我們放得開。他才二十一歲,看起來就是個三四十歲的老江湖了。”
既然領(lǐng)導(dǎo)都出去了,我們也沒必要吃外賣了。出了大門,又一次去那家飯店,點了幾個菜,要了幾瓶啤酒。這一段時間,我跟吳會龍漸漸有一種難兄難弟的感覺。巨大的壓力之下,我們也只能向?qū)Ψ酵峦虏哿恕_@次我們負責(zé)的客戶要怎么去拿下,還沒有什么頭緒可言。吃了幾口菜,喝了幾口酒,我們相對無言。門外大街上人來人往,每一個都是一座大山,憑我們怎么搬,也無法搬到我們的客戶清單里去。人行道上一個人慢慢走近,是個女人,撐著檸檬黃的太陽傘,穿著黑白波點裙,從飯店的門前走過。我推推吳會龍,“喏,劉秘書?!彼沉艘谎?,“她好神秘,我?guī)缀鯖]跟她說過話?!蔽倚π?,“她不是我們能說得上話的人嘛。”我一時興起,跟他提及她跟李總的關(guān)系,又提及李東陽在一次例會上畫她的側(cè)臉。吳會龍聽完撇撇嘴,“好亂噢,搞不懂他們!”我說:“這些都是八卦而已,未必能當(dāng)真的。當(dāng)然李東陽畫人家,這個是我親眼所見?!眳菚堻c點頭,“那說明就是有咯,要不然他干嘛不畫王珊,不畫君瀾?”
飯還沒吃完,便接到李東陽的電話,問我們在哪里。我說我們在外面吃飯,他的口氣聽起來是生氣的,“你們趕緊回來?!蔽腋鷧菚埩ⅠR結(jié)完賬趕了回去。李東陽滿臉通紅,顯然是喝了酒的,估計是攢了個飯局。我們一到,他就拿本子拍著桌子,“你們怎么不急?!怎么不急?!”他的聲音大得整個辦公室里的人都聽得見,“這周的任務(wù)有多重,你們不是不知道!你們怎么還這么悠閑?我在外面跑來跑去,你們就坐在這里吹空調(diào)喝茶水,業(yè)績怎么來?!怎么來?!你們說——”他抬眼瞪著我們。吳會龍咕噥了一句,“我們也在做,剛才只是出去吃個飯而已?!崩顤|陽站起來說,“你們做了什么?拿給我看!”他手指著我們,“拿啊!你們做什么了?”我們沒有拿,冷冷地站在那里,心里的火氣也被惹了上來。李東陽又一次坐下,“你們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做。”一邊說一邊搖頭,不一會兒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們坐在各自的工位上,吳會龍跟我發(fā)消息,“老子要辭職!氣死我了!”我回他,“我也是!”我們一個電話也沒打,也不翻看清單,坐在那里相互在對話框里輪番抱怨。李東陽那頭傳來呼嚕聲,還有零星的胡話,“我……我……哥……哥……嗚嗚……”忽然聽到他的嗚咽聲,讓我們很吃驚。辦公室其他部門的人想必也聽到了——他們都往我們這邊看。雖然對李東陽有不少抱怨,但這個時候我還是起身走到他工位上。他頭趴在桌子上,雙肩抖動,嗚咽聲像是一個孩子發(fā)出來的。我拍拍他,“你沒事吧?”他抬頭看我,眼神懵懂,眼淚從臉頰處滾落,從眼神里看出他已經(jīng)很醉了。這個場合,還是把他帶到其他地方去比較好。
我把他攙扶到會客廳,讓他在沙發(fā)上睡下,又給他泡了一杯濃茶。他躺在那里,手捂著眼睛,任憑眼淚流出,之后又縮起身子睡著了。見他沒什么事情,我就回工位上工作去了。半個小時后,我再去會客廳,他身上不知道是誰給蓋了一條毯子。他呼吸聲細細的,西服已經(jīng)被揉得不成樣子,領(lǐng)帶也是半解開的。我正準(zhǔn)備離開,劉秘書推門進來了。見我在,她略顯尷尬,簡單地打過招呼后,她把手上的茶葉盒子放在桌子上,“這個比較解酒?!闭f完,她轉(zhuǎn)身要離開之時,李東陽忽然叫了一聲,“劉姐,別走!”他眼睛沒有睜開,手卻向門口這邊招動。劉秘書走了過來,“你好好休息,別說話了?!闭f著給他掖了一下毯子。李東陽忽然抓住她的手,“你別走!別走!”劉秘書想把手抽出來,怎奈何李東陽的手勁兒太大,怎么也抽不出來。我不敢多逗留,很想立馬往門口走,但這樣一來感覺會暴露出我知道他們關(guān)系似的,可是不走又更尷尬——誰知道李東陽還會說出什么話來。劉秘書沖我干笑了一下,“他喝醉了……””我說:“是啊?!币贿呎f一邊往門口那邊慢慢走。李東陽忽然喊道:“我……我……沒醉!劉姐……劉姐……”劉秘書使了很大的勁,抽出了手,站起身,“他喝太多了!”說完,臉色鎮(zhèn)定地出了門。
五
晚上加完班,已經(jīng)夜里十一點了。出門一看街上空空蕩蕩,我沒有趕上最后一班102路車,只能打的。風(fēng)一絲也沒有,剛從有空調(diào)的辦公室出來,暑氣嗡的一下把人裹在溽熱之中。站在馬路沿兒上,半天也沒見一輛的士過來。我只好往前一邊走一邊看,燒烤攤沿路一個個冒出來,也許是太熱了,攤位上都沒有什么顧客。老板無精打采地抽煙。我也想抽煙,可手上并沒有,只好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了華城路,一輛車子忽然在我邊上停住,車窗搖下,原來是李東陽。他沖我招招手,“我說怎么這么眼熟,還真是你!你怎么還沒回家?”我說正準(zhǔn)備打的,他說:“別打的了,我送你回去吧。”我忙搖手,“不用不用,我家在西北邊,你家在東南邊,不順路,又隔得太遠。”他說:“沒事兒!我本來就是出來透透氣的,正好順路就把你送回去了?!?
車?yán)锏睦錃忾_得很足,一坐進去,感覺呼吸都順暢了。車子沿著華城路往西奔,上了環(huán)城高速。路燈一串串地從我們眼前掠過,沿路居民樓的燈光隔著杉木林透出一點微弱的光芒。一時間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李東陽打開收音機,正好是“點歌臺”,一個女人的歌聲沉沉地流淌了出來。這是首老歌,我媽媽一直以來都很喜歡,我連帶也會哼唱,“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貞浲禄腥鐗?,重尋夢境何處求……”李東陽瞥了我一眼,笑問道:“挺好聽的,是什么歌?”我說:“《明月千里寄相思》。”他透過車窗往外看了一眼,“今天沒有月亮,看來相思也是沒辦法寄了?!蔽覀兌夹α似饋?。
從環(huán)城高速下來,到了阜新路,等紅綠燈時,他忽然說了一聲,“謝謝你啊。”我疑惑了一下,“謝我?”他看我一眼,“對啊。今天醉得不成樣子,肯定對你們也說了不少過分的話。”我說:“沒有沒有。”他笑了笑,“你總是很寬容,要是我們的客戶跟你這樣就好了?!彼种高抵较虮P,“你總是幫我?!蔽艺f:“哪里有什么幫,都是舉手之勞?!彼f:“這對你是舉手之勞,對我來說都會記在心里。小時候我去親戚家做客,我爸我媽都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我一個人無聊,倒在沙發(fā)上休息。我記得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有人把我抱了起來送到床上去睡。我很后悔那時候沒有睜開眼看一下是誰抱的我。但這個事情我記到現(xiàn)在,每回想起來都很感動,當(dāng)然,”他頓了一下,“也有些難過。那時候沒人管我,別人對我的一點好,我都記得?!?/p>
快到我家時,“有一個事情,也要請你幫一下忙?!彼嵵氐卣f,見我在聽,繼續(xù)道:“今天劉姐那件事情,你別跟我哥說,也別跟別人說,可以嗎?”我頓時尷尬起來,“啊……這個……好好好……”他繼續(xù)往前開,“我大概知道你們的傳言,其實并不是這樣的。我跟劉姐,其實更像姐弟。她就是我大姐,我工作上弄不明白的,都是她教我的。比如之前在會上那些,都是她一手教的?!蔽亦培艓茁暎悬c坐立不安,感覺自己又不小心知道了一些我不該知道的事情?!八腋缡裁搓P(guān)系,我不知道。但我跟她之間,我問心無愧。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樣對我好。怎么說呢,我媽,我嫂子,對我當(dāng)然都很好,但那都是不貼心的那種好。你懂那個感受嗎?”他一只手拍拍心口,“劉姐不一樣,她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而我哥,只會讓我按照他的意志辦事?!?/p>
車子到了我家小區(qū)門口,我下車后謝了他。他揮揮手,從小區(qū)的夾道上開走了。開始有一點點風(fēng)在攪動周遭的熱氣,白蠟樹的葉子遲疑地動彈了幾下。等我回到家洗漱完畢,一場暴雨忽然而至。雨水沿著玻璃窗蜿蜒而下,劃出一道道雨痕。關(guān)燈躺在床上,閃電時不時照亮房間,很快雷聲轟隆隆炸響。李東陽的話,不斷在心里翻攪。工作時的他,雷厲風(fēng)行,精明能干;不工作時的他,卻又脆弱敏感,情感豐富。這叫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對他。尤其是想到明天還要再見到他,還要聽他分派各種任務(wù),要做到公私分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我有一種預(yù)感:有些事情正在發(fā)生改變。表面上看,這一天跟之前的任何一天都沒有什么兩樣,我同樣是整理清單、維護公號、發(fā)布軟文;吳會龍依舊還是給那個叫劉浩申的客戶打電話,這個客戶是我們這周必須要拿下的;而李東陽遲到了兩個小時后,坐在工位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我給他整理的資料……但空氣中有隱隱的躁動,我有點兒口干舌燥,抬眼看李東陽,他像是立馬感知到了,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過了一刻鐘,李東陽叫我們兩人去會議室開個小會。我跟吳會龍的任務(wù)分配有所改變:我不再負責(zé)開拓客戶這一塊,手上正在做的轉(zhuǎn)交給吳會龍,以后公司在各個網(wǎng)絡(luò)平臺的宣傳歸我來負責(zé);吳會龍專門負責(zé)開拓新客戶。
小會開完,吳會龍沒有好氣色,也不像平時那樣等我一起,便徑直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李東陽這樣安排,我也頗感意外,畢竟之前他沒有跟我溝通過。表面上看,還是我們平日做的工作,只是側(cè)重點有了改動,宣傳方面我本來就在做,現(xiàn)在不用開拓客戶了,我暗暗松了一口氣,正好這個月還沒有什么新客戶,現(xiàn)在也不用管它了。倒是吳會龍身上的擔(dān)子一下子沉了很多,這些難啃的客戶再也沒有人跟他平攤風(fēng)險了。不過,李東陽沒有談薪資這一塊有無變化。倘若是工資加提成,開拓客戶還是掙得多,而單做宣傳工作只是死工資而已。到了下午,劉秘書單獨在網(wǎng)上找我談話,她告知我從下個月開始,我的工資將在現(xiàn)在的基礎(chǔ)上漲百分之二十。真是件又意外又興奮的事情!劉秘書下線前,囑咐了我一句,“關(guān)于提薪的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蔽彝笛劭戳艘幌聟菚垼诟粋€客戶通電話,沒注意到我這邊。我回復(fù)道:“沒問題。”
興奮過后,我不禁冒出一個想法:為什么突然之間會這樣?近期的工作,我并無什么特別突出的業(yè)績,何以青睞于我?我想不通。我總感覺這件好事背后還有其他的緣由。正胡亂想著,李東陽站起來,遞給我一份文件,“這個你整理出一篇適合發(fā)公號的文章來吧。”我接過文件后,他又坐了下來。我忽然明白:這一切應(yīng)該是他促成的!給我調(diào)到清閑的崗位,又給我加薪水,背后都是他的主意。他圖什么呢?我又想起昨晚他說的話,逐漸理出一個邏輯線來:他是不是怕他跟劉秘書的事情,被我泄露給他哥哥,所以才如此做?想到此,我內(nèi)心深感不安:整件事情就像是一筆交易似的。而我就是那個攥著秘密的人,雖然并非我本意。一開始的興奮也漸漸被不安感所代替,可是這種感覺只能隱藏在自己心底——畢竟沒有人挑破這層意思。
整件事情只有吳會龍還蒙在鼓里。中午吃飯時,剛在飯館里坐下,見邊上沒有人,他便開始氣哼哼地說李東陽的各種不是,“他什么意思?讓我一個人扛這么多活,是誠心讓我走?”我說:“他不是說了么,多開拓一個客戶,獎金就會多嗎?”他不屑地搖搖頭,“那也就是畫個餅!誰不知道現(xiàn)在客戶有多難找?!哎——”他忽然湊近我,“他怎么不讓你開拓客戶了?”我莫名地心虛起來,只是含糊地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可能覺得我開拓能力不行吧。”他點點頭,“我看他可能也是這個意思吧。當(dāng)然我沒有說你不行的意思,”他迅速補了一句,“他把你安排到這個清閑的崗位,估計也是把你先晾起來,收入沒有提成的話,也很慘啊?!蔽艺f:“是啊,也不問問我!”吳會龍一副“你我懂的”的熟悉神情,“人家就是小李總,說一不二。呵呵?!?
漲薪水的事情我沒跟吳會龍說一個字,我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愧疚心,感覺自己也在欺騙他。我們曾經(jīng)“患難與共”,現(xiàn)在我拋棄了他,成了他眼中李東陽的人。李東陽每一次在小會中問吳會龍的工作進度,我都替吳會龍捏一把汗。他埋著頭,筆緊緊地攥在手中,像是隨時要發(fā)射出去,可是又極力地忍住。每回會后,吳會龍跟我吐槽李東陽,我也隨時附和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吳會龍一直有打算離開的計劃,也偷偷出去面試了一輪,并沒有找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工作機會,再加上還有房貸和孩子,更不敢輕易提辭職。有時候我們一起喝點酒,他喝著喝著,摸著日益稀少的頭發(fā)感嘆:“真是窩火!被一個小屁孩天天拿著鞭子攆著,真你媽的難受?!蔽覄t端起酒杯,“喝酒喝酒。”喝完酒回到公司,他會又一次拿起座機,聲音輕柔地說:“王總,您好。不知道您考慮得怎樣了?需要我去拜訪一下您嗎?”
馬上要到年終盤點了,李東陽越發(fā)地忙碌起來,經(jīng)常不見他在工位上,有時候來也是醉醺醺的。李總在例會上一再強調(diào)各個部門必須加大力度,完成年度任務(wù)。我們部門的任務(wù)量完成了百分之七十五,年底一個月必須要加把勁才能達標(biāo)。吳會龍也難得在工位上,他一天會跑四五個客戶,有時候回來后連口水都來不及喝,拿起資料又一次出門。我們的小會上,李東陽看了一下客戶清單,問吳會龍,“城東的劉經(jīng)理,我前幾天去聯(lián)系了一次,他那時候說得好好的,今天怎么變卦了?”吳會龍拿起手機,“我打了幾次電話給他,他都掛了?!崩顤|陽說:“那去他公司呢?”吳會龍搖搖頭,“他們保安都不讓我進去?!崩顤|陽看著他,“你是有多年工作經(jīng)驗的人,怎么就這么笨?保安說不讓你進你為什么不去……”話還沒說完,吳會龍猛拍桌子站起來,“你說誰笨?!”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李東陽還未來得及說話,吳會龍已經(jīng)氣得臉色通紅、渾身發(fā)抖,“你一個小屁孩,輪得到你來教訓(xùn)我?你算哪根蔥?。磕銢]有你哥,你算什么?你屁都不是!”李東陽愣了片刻,語氣平淡地說,“剛才是我說話的方式不對,向你道歉?,F(xiàn)在我們回到工作上,這個李端麗,我昨天跟她聯(lián)系了……”吳會龍轉(zhuǎn)身就走,門砰的一聲甩打到墻上。會議室里,只剩下我和李東陽兩個人了。片刻的沉默后,我抬眼看李東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拿著本子說:“我們繼續(xù)?!?/p>
六
吳會龍辭職時,我們在湘菜館吃了一頓飯。他煙一支接一支地抽,雖然飯館里是不允許抽煙的,但他反正也不管了;酒也是,過去下班因為要趕回去帶孩子,所以基本上不碰酒,現(xiàn)在一口氣四五瓶下了肚?!拔蚁眿D把我罵慘了,”他搓著自己的臉,“的確是太過沖動,現(xiàn)在下家還沒有著落……今年獎金也拿不到了……可是當(dāng)時你說我能忍嗎?老子……老子恨不得當(dāng)時一巴掌扇過去……去你大爺?shù)摹值馨?,找?zhǔn)機會趕緊走吧……走走走……你不走,他會想法子把你擠兌走……你等著瞧吧……”我沒有多說話,只是讓他少喝點兒。他手一揮,“去他大爺?shù)?,我想喝就喝!誰能管我?……喝!喝!喝!”他拍著桌子,大聲地對我叫,“趕緊走!兄弟啊,別在這里受罪?!?/p>
吃完飯,吳會龍已經(jīng)醉得走不動路了,我打的送他回家。我們坐在車廂后面,車窗外零零星星下了點兒小雨,空氣溽熱難耐。吳會龍突然靠在我肩頭嚎啕大哭,我讓他哭個痛快??尥旰?,我遞紙巾給他。快到他家那頭時,他漸漸清醒過來,向我要了口香糖,怕回去后一身酒氣,又惹來一場架吵。到了他家小區(qū)門口,他讓我別送了,自己下了車,幾步走下去,踉踉蹌蹌,我問:“你沒事吧?”他擺擺手說:“沒事?!笨粗嵬嵝毙边M了小區(qū),我請師傅轉(zhuǎn)頭繼續(xù)往我的住處開去。
早上來上班,辦公室里的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各自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而是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興奮地說著什么事情。我跟隔壁策劃部門的阿曉打招呼,他沖我點點頭,“你快打開郵件看一下,有大新聞!”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打開郵箱,收件箱里最新的一個文件是一封公開信,點開后是一個加紅加粗的大標(biāo)題:李東陽連自己哥哥女人都敢搶!標(biāo)題往下寫李東陽跟劉秘書眉來眼去,早有奸情……我沒有往下看了,抬頭看發(fā)件人,是一個陌生的用戶名,發(fā)送的對象是全體員工,并特別抄送李總和李東陽,再看發(fā)送時間,正好是我送吳會龍回去后的一個小時??隙ㄊ撬l(fā)的!我可以確認(rèn),我有一種被他出賣的感覺。我趕緊走到走廊上,給吳會龍打電話,他接了后說:“是我發(fā)的沒錯。我要讓李東陽嘗點兒苦頭?!蔽乙宦牸绷?,“可是你這樣做,把我暴露了啊。這個事情是我告訴你的?!彼杜读藘陕?,“我都忘了這一茬。對不起,兄弟啊。不過也沒事了,他對你也不好嘛。你要是有好的工作,趕緊撤吧?!贝藭r,我看到李東陽從電梯里走出來,沖我笑著招了一下手,就進去了。他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進來,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了。大家回到各自的工位上。我也掛了吳會龍的電話,在工位上坐下后,李東陽遞給我一個大芒果,“剛從深圳那邊帶過來的。你吃一個,很甜?!蔽医舆^來后,他又笑笑,坐下來翻看手頭的文件。芒果拿在手上,沉沉的,冰冰的,我突然有一種想哭出來的沖動。整個辦公室靜得出奇,連平日吱嘎作響的傳真機都有默契似的沒有發(fā)出聲音,他開電腦了,那一刻我緊張得胃疼,立馬起身往衛(wèi)生間跑去。坐在馬桶上,我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但是什么也沒聽到。我捂著自己的臉,心跳怎么也慢不下來。此刻我既恨吳會龍,也恨自己逞口舌之快。我打著自己的嘴巴,“叫你瞎說!叫你瞎說!”
在衛(wèi)生間拖延了十五分鐘,再待下去,我覺得自己會根本沒有勇氣走出來。到了工位上,李東陽已經(jīng)不在了。再看李總的辦公室,房門緊閉;而劉秘書的工位上也沒有人了。今天早上沒看到李總和劉秘書來,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們是不是都在李總的辦公室。半個小時后,李總辦公室房門打開了,李東陽氣沖沖地走了出來,隨后李總跟著出來,“你現(xiàn)在給我回去!聽到?jīng)]有?!”李東陽扭頭吼了一聲,“我要你管!我受夠了!”李總還想說什么,又忍住了,他環(huán)顧了一下辦公室,又看了一眼劉秘書空空的工位,努努嘴,轉(zhuǎn)身回到辦公室,關(guān)上了門。李東陽過來了,他拿起背包,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投向我這邊,足足有半分鐘之久。而我不敢抬頭,一直埋頭看自己的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出了大門,到了電梯口,電梯總也不上來,他從邊上的樓梯口下去了。
第二天,他沒來。第三天,他也沒來。一周后,他依舊沒來。我給他發(fā)短信和微信道歉,他都沒有回復(fù),電話是不敢打了,我害怕跟他直接說話;與此同時,劉秘書也沒來。李總照舊每天過來。我們外聯(lián)的工作又一次落到了我的頭上,每天任務(wù)繁重,我有點兒吃不消。正好王泉跟劉韜搞了個工作室,問我有沒有興趣去,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跟李總提了辭職,他也沒留我。幾乎沒有什么可收拾的,把幾個本子和書塞到背包里就算完事了。我之前相熟的同事都已經(jīng)離開了,所以也沒有什么人來送我。臨走時,打開抽屜看有沒有什么遺漏的,剛一打開,那個芒果還在那里。我背上背包,拿著芒果,走到電梯口,回頭再看公司一眼,其他部門的同事都在忙碌地打電話、寫文案,唯獨我們外聯(lián)的三個位置是空著的。手中的芒果有些軟爛了,等電梯門打開時,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它扔進了垃圾桶。畢竟,它已經(jīng)不能吃了。
你怎么看“后悔”這件事?
我最真實的心態(tài)是:重頭再來。我經(jīng)常會后悔,事情發(fā)展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不想辦糟糕的事情辦糟糕了,不想傷害的人給傷害了,不想導(dǎo)致的局面也出現(xiàn)了,一切是怎么到了這一步的?好像之前并沒有想要這樣,卻偏偏是這樣了——后悔死了!恨不得立馬離開這個糟糕的局面,想抵賴,想躲避,想解釋,懊惱、愧疚等種種情緒涌上心頭。而對于寫小說的人來說,“后悔”這個詞帶來的曲折故事和飽滿情緒,是非常值得一寫的。
你的作品有很多都取材于真實生活,你在寫作過程中會面臨
“經(jīng)驗枯竭”的狀態(tài)嗎?如果有的話,你怎么調(diào)整寫作方向?
有一段時間我對于離開人間地面的東西實在不能理解,我目前所能把握的都是現(xiàn)實人生的一些可掌控的內(nèi)容。我自己內(nèi)心中有一種很焦急的心態(tài)。對于文體本身的創(chuàng)新,對于視角的運用,對于人性的透視,都是我所不能掌控的。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歷經(jīng)很多世事,然后把這些貼身體驗轉(zhuǎn)換成文本,這是好好去講一個故事,一個人間煙火十足的故事,我想方方、池莉他們這些老一輩的作家都在這方面做得很好。還有一條是對純文學(xué)意義的嘗試,就文體、視角、母題等等進行無限的創(chuàng)造,這些都是1980年代先鋒派所做的。目前,我所能做的,還是第一條路,我所體驗到的,我就把它以小說的形式固定下來,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我深感自己很難深入進去,而是寄希望于在寫的過程中,突然激發(fā)了自己的情感體驗,然后以內(nèi)心獨白和自由轉(zhuǎn)換間接引語等方式來表現(xiàn),在寫作之時這個我是無法掌控的。我是生活在一種懸空中,除開對自己的關(guān)注,我對于他者的關(guān)注都是隔膜的,我以我個人之心,來推斷他人,是很難達到一種更深度的了解的。有一段時間,我總在問自己:我究竟了解誰呢?自己內(nèi)心被一種沮喪之感籠罩?,F(xiàn)在這方面,我還在嘗試中。
那你希望寫什么樣的小說?
我希望的就是尋找到一個講故事的刺激點,然后由這個點來順著人物的性格邏輯發(fā)展故事,最后完整地給予結(jié)局。我偏向于一種低沉壓抑的故事氛圍,人的內(nèi)心不是噴涌的,而是游移不定的,跟環(huán)境結(jié)合在一起。我追求著一種灰色的狀態(tài)。不是純?nèi)坏暮谂c白,沒有多少沖突,更多是一個人的獨白。這是一種自言自語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