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
一
朱玉鶴把雙手伸向獄警,咔嚓一聲過后。手腕上多了一副锃亮的鐐銬,冰涼的感覺迅即漾滿五臟六腑。在手持“殺威棒”的獄警押送下,這位也曾威風多年的東海大學原副校長穿過一道又一道警衛(wèi)森嚴的門禁,走向會見室。路遇監(jiān)獄管教人員,他就像牽線木偶一樣,習慣性地先側(cè)身避讓,再躬身請安,哪里還有半點威風?他于1959年投身到這個世界的懷抱中,少年時代每天充徹耳膜的是八個革命樣板戲的激昂旋律,幾乎每個唱段他都爛熟于心。此時,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紅燈記》中李玉和慷慨就義前的那段唱詞:
“獄警傳,似狼嗥,我邁步出監(jiān)。休看我,戴鐵鐐,裹鐵鏈,鎖住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雄心壯志沖云天?!边@段唱詞不及“臨行喝媽一碗酒”知名度高,卻更氣壯山河,也更切合眼前情景——哎呀呀,該死!你又忘記自己的身份,胡亂穿越、隨意想象了!你不是李玉和那樣為民族解放事業(yè)拋頭顱灑熱血的抗日英雄。而是一個因受賄罪正在服刑的囚徒!
掐指算來,今天是入獄的第65天,五年的刑期剛剛過去三十分之一。日子真難熬哇!度日如年的感覺一天比一天加深。最初,他害怕探監(jiān)日的到來,不想看到親朋悲戚的面容和同情憐憫的目光,那對他殘存的自尊心該是怎樣的一種摧傷啊!但接受探視后怏怏不樂地回到監(jiān)舍,那些無人探視的獄友卻用羨慕的眼神撫遍他全身,有的羨慕中還摻入了嫉妒。這又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心理過于自閉了。不應(yīng)該蜷縮在一個黑暗的角落,把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封鎖住,而應(yīng)該讓溫情的陽光照射進來。一點點驅(qū)散籠罩在心頭的愁云恨霧,使心宇重現(xiàn)一片澄明。張貼在監(jiān)獄大墻上的宣傳標語,除了“認真改造,重新做人”等以鞭策為主的訓誡外,不是還有“樹立陽光心態(tài),走向新生,擁抱明天”等以激勵為主的勸勉嗎?
今天來探視自己的會是誰呢?老校長薛鵬舉及現(xiàn)任校長王暢等沒有嫌隙的昔日同僚已經(jīng)聯(lián)袂來過了,那是蒙獄方特別恩準的——按照新的監(jiān)規(guī),只有直系親屬才有探視的資格。所以,除非得到監(jiān)獄領(lǐng)導的特許。過去的下屬即使顧念舊情而想來看他,也會被擋在高墻之外。親人中,在美國留學的女兒專程回國來探望過一次了,暫時不可能再來,他也不希望她再來。她隔著鐵窗向他揮淚告別時,他決絕地說:“忘了我這個讓你蒙羞受辱的父親吧,潛心于學業(yè)。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前程!”女兒再次撲向鐵窗,哭得撕心裂肺:“不!你永遠是我魂牽夢縈的好爸爸!無論你背負怎樣的罪名,女兒都不會嫌棄你的!”他使勁合上眼臉,想截斷洶涌而至的淚水,但還是有涓涓細流從眼角滲漏下來。他的雙親早已亡故,唯一的兄長上個月也已從山西老家輾轉(zhuǎn)千里來看過他了。闊別多年的兄長滿面塵灰,強作笑顏,安慰他說:“弟啊,大伏天的日頭再毒,也有下山的時候?!彼念櫉o人注意他們,又壓低聲音說:“哥知道你心里冤屈得慌,但自古遭陷害的忠良比地里的叫蛐蛐還要多,你要想開些,沒準過些日子黃河水就會清咧!”
除了女兒與兄長外,他再沒有別的直系親屬了。妻子——噢,應(yīng)該稱前妻了,在他取保候?qū)徠陂g,已經(jīng)與他辦好了離婚手續(xù)。那是他主動提出的,因為他覺得兩人緣分已盡,該結(jié)束這彼此隱忍的怨偶關(guān)系了,同時,他也不想以負罪之身拖累這個炙手可熱的外科名醫(yī)。前妻楊慧敏聽他訴說想法時蛾眉微蹙,這是她近幾年單獨晤對他時的常態(tài)。他原以為她會出于人道而稍稍流露出對這段已延續(xù)27年的婚姻的留戀,但是沒有,她毫不猶豫地表示贊同,雙眉隨即如釋重負地舒展開來。他猛然意識到,她一定早就企求勞燕分飛了。既然已是前妻,她就沒有來看望的義務(wù)了。不過,他想,如果身陷囹圄的是她,那他不管對她有多失望,都絕不會輕易同意她離婚的要求,而且,即使離婚,也肯定會顧念前情而去探監(jiān)的。
他實在猜不出今天來的究竟是誰。嗨!管他是誰呢!一會兒不就可以揭曉了嗎?何必勞神冥想!從監(jiān)舍到會見室,要經(jīng)過六道門禁和五條長廊。這讓他更深一層地體會到什么叫“深牢大獄”。第四條長廊的右側(cè)是“新生藝術(shù)團”的排練廳,里面?zhèn)鞒鲆魂嚫杪?,旋律和歌詞他都非常熟悉。嗯,沒錯,那是王菲的《棋子》:“想走出你控制的領(lǐng)域,卻走進你安排的戰(zhàn)局。我沒有堅強的防備,也沒有后路可以退。想逃離你布下的陷阱,卻陷入了另一個困境……我像是一顆棋子,來去全不由自己……”失去自由的監(jiān)獄歌手以帶有磁性的嗓音和充沛的情感把歌曲演繹得婉轉(zhuǎn)而又憂傷,傳導出他內(nèi)心的無奈與掙扎。
朱玉鶴機械地移動著腳步,心緒及思緒全都被牽引進了歌曲的情境。“我像是一顆棋子,來去全不由自己?!焙呛?,入獄前的半年,自己不正成了這樣一顆“受控”于人的棋子嗎?時間再推前半年,當他第一次聽人獻唱這首歌曲時,居然還真的以為自己是掌控著棋子走向的弈者,而獻唱者只是甘心聽憑其擺布的棋子。
獻唱者是東海大學基建處長洪明濤,朱玉鶴的下屬兼棋友。那天,他們一起宴請湖前村書記王偉國。宴會持續(xù)了將近三個小時,賓主雙方杯來盞往,以各種理由勸飲,彼此都進入了飄飄欲仙的狀態(tài)。當瓶中酒及杯中酒全部清空后,王偉國提議去夜總會一展歌喉,以“鞏固友誼,推進合作”。從不涉足娛樂場所的朱玉鶴想要推辭,洪明濤卻附在他耳邊悄聲說:“難得王書記今天興致這么高,您就破例奉陪一下吧,下一步的征地拆遷工作還得仰仗他呢!”的確,這個土皇帝開罪不得,也罷,為了學校的建設(shè)大計,就屈從一回吧。他跟在王偉國身后步入金碧輝煌的王朝俱樂部時,何曾想到就此走進了對方精心布置的棋局。而自稱永遠是他手中“棋子”的洪明濤則充當了幕后推手。
朱玉鶴是一年前學校領(lǐng)導班子換屆時由分管人事調(diào)整為分管基建的。新校長王暢走馬上任后,覺得他分管人事已達五年,應(yīng)該輪崗交流了,恰好學校要新建西湖校區(qū),需要一位經(jīng)驗豐富且善于統(tǒng)籌、長于協(xié)調(diào)的領(lǐng)導來總攬建設(shè)大局,便對他的分工進行了調(diào)整。他其實早就不想分管人事了。人事工作所囊括的人才招聘、崗位設(shè)置、職稱評審等內(nèi)容,無一不涉及當事人的切身利益,極易引發(fā)矛盾糾葛。僅就人才招聘而言。想來東海大學任教的博士多如龍門外的黃河鯉魚,最終能奮力躍過龍門的寥寥無幾。自身功力不夠,便希望得到外力的助推,于是,他每年都要接待許多說客。據(jù)說,記者采訪一位百歲老人:“您現(xiàn)在感到最高興的事情是什么?”老人思考片刻后回答說:“沒有同齡人帶來的就業(yè)壓力!”殊不知就業(yè)市場的另一端——買方也同樣壓力山大。各種干擾太多,尤其是來自領(lǐng)導層面的干擾太多,嚴重影響著他統(tǒng)領(lǐng)的買方的自主選擇。既要任人唯賢,量才錄用,又要適度照顧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他就頗費斟酌了,有時甚至不免心力交瘁。所以,能把人事這塊“燙手山芋”甩出去,在他是求之不得。
但基建卻是一塊更加燙手的“山芋”。近十年來落馬的高校領(lǐng)導,絕大多數(shù)是在基建問題上沒能躲過明槍暗箭。建筑承包商中有矚意康莊大道的,也有偏愛終南捷徑的。后者往往會采用腐蝕分管領(lǐng)導的方法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無孔不入。如果對方意志不夠堅定,或防范不夠嚴密。很快就會被他們俘虜過去,充當為他們謀取不正當利益的馬前卒,并最終被他們送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高校領(lǐng)導幾乎沒有愿意分管基建的。朱玉鶴當然也不愿意。但基建總得有人管哪!王暢努力說服他把這塊最燙手的山芋接過來:“這是我最不放心的一項工作,而你是我最放心的一位副手,你若不肯為我分憂,我還能指望誰呢?”話說到這種程度,再要推辭,就不近情理了。好吧,“士為知己者死”,既然你這般倚重我,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著頭皮闖了。
沒想到工作的艱難程度真的一點也不亞于上刀山下火海。王暢雄心勃勃,牽頭制訂了新校區(qū)建設(shè)規(guī)劃。那是一幅宏偉藍圖哇,光土地就要新征5000畝!在對各方菩薩無數(shù)次叩頭禮拜后,征地指標總算拿到手了。但用朱玉鶴少年時代常常聽到的一句話來說,“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爬雪山、過草地、啃樹皮、咬鞋跟的苦日子還在后頭呢!征地的主體部分在寶湖區(qū)湖東鎮(zhèn)湖前村,有100多戶村民必須搬遷。搬遷是有條件的,而條件又是有彈性的,一些村民已經(jīng)開始漫天要價了,校方的對策只能是就地還錢。雙方的差距一時很難彌合。這就需要村領(lǐng)導出面調(diào)停,讓雙方各讓一步了。
王偉國擔任過10年村委會主任、8年村總支書記,在湖前村是個一跺腳就能使地動山搖的人物。他與朱玉鶴同庚,看上去卻比朱玉鶴至少年輕十歲,面似紅棗,聲若銅鐘,身材也甚是魁梧。相形之下,臉色蒼白、體形瘦弱的朱玉鶴在氣勢上先就輸了幾分。第一次接觸,朱玉鶴就覺得他不是易與之輩。聽洪明濤介紹說,前來拜訪他的是東海大學副校長,他倒也不失禮貌,并沒有表現(xiàn)出坐鎮(zhèn)一方的土地爺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但一談到拆遷問題,他馬上就換成一副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姿態(tài)了,反復渲染村民之刁蠻,把自己說成是風箱里的小老鼠、受盡無良公婆虐待的丑媳婦、被老爺太太支使得團團轉(zhuǎn)卻作不了半分主的大管家、面對一群野性難馴的烈馬而束手無策的牧馬人。他打著順溜的官腔,卻有意自卑身份。這是先將通融的大門封住,不讓對方輕易鉆進,留待日后慢慢商量開門的條件。交談十分鐘后,他就聲稱另有重要公務(wù)而起身謝客了。握別時,朱玉鶴感覺到他手掌上依然留有一層老繭。想來也是耕田耙地的出身,但在村官的寶座上雄踞18年之后,已是深諳權(quán)術(shù)、熟精世故了。
朱玉鶴很不喜歡與這類人物打交道。但洪明濤再三強調(diào)王偉國能耐很大、城府很深,非等閑人物,如果不能把他“搞定”,那么,拆遷就會平添諸多障礙。他懇求朱玉鶴說:“校長,只好委屈您紆尊降貴。與這條地頭蛇多親近親近了?!敝煊聱Q無奈點頭。那以后又與王偉國見過幾次,卻都是在談判桌前。這類談判本來不需要朱玉鶴出場的,洪明濤說校長如能親自壓陣,就能抬高規(guī)格,聊以滿足這個不可一世的土皇帝的虛榮心。朱玉鶴覺得他言之有理,便照著做了。不過,為了最大限度地捍衛(wèi)各自的利益,雙方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何“親近”之有?真正算得上“親近”的舉動就是剛才的把盞同飲及此時的共赴歌廳了。
朱玉鶴不能不承認,觥籌交錯之際,雙方確實親近了許多。洪明濤早就希望他能出面宴請王偉國一次了。但他素不善飲,又得知對方有干杯不醉的“酒仙”之稱,便有些打怵,托故一再拖延。昨天,洪明濤又催促他了,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就同意今天以他的名義宴請對方。酒席上的王偉國與談判桌前的王偉國判若兩人,不再斤斤計較,步步為營,酒風極為勁爽,東海大學一方無論誰去敬他,他都一飲而盡。而他回敬朱玉鶴時卻說:“我喝光,你隨意!”話雖如此,炯炯的目光卻緊盯著朱玉鶴手中的酒杯。朱玉鶴當然通曉“感情深,一口悶”之類的酒場術(shù)語,知道這是拉近雙方距離的一個契機,“隨意”不得,只好以勇闖刀山火海的決心,硬著頭皮將杯中酒一滴不剩地傾倒入喉,再艱難地吞咽下去。王偉國滿面紅光地擊掌叫好:“校長真夠意思!”朱玉鶴以前雖不乏公務(wù)應(yīng)酬,卻只飲少許紅酒,高度白酒從不沾唇,一氣喝下滿杯的52度茅臺,馬上就有騰云駕霧的感覺了。哇!那大團大團的白云踩在腳下真是綿軟啊!哎喲!怎么一腳踩進去就再也拔不出來了呢?洪明濤見狀,立刻拿來依云礦泉水讓他牛飲,以稀釋腹中正在發(fā)酵的酒精。所以,當王偉國提出去K歌的倡議時,他雖然理智尚存,卻已是渾身乏力了。
走進王朝俱樂部之后,朱玉鶴發(fā)現(xiàn)。雙方的隨從都沒有跟來,就剩下他和洪明濤、王偉國三人。看得出,洪明濤與王偉國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非同一般了,因為兩人已經(jīng)彼此稱兄道弟。這家名聞遐邇的夜總會他們肯定也不是初次光顧,因為點歌公主一見到他們便歡呼雀躍說:“喲!洪總,王總,你們又來了!”三人剛在包廂中坐定,一群“鶯鶯燕燕”便魚貫而入。朱玉鶴此時還算清醒,立即聲明說:“我五音不全,今天是來當王書記的聽眾的,所以不需要陪唱?!焙槊鳚s緊又跟他耳語說:“校長,既然已經(jīng)來了,你就索性隨俗入流、逢場作戲到底吧。您身邊不坐一個,王書記豈不尷尬?就讓她陪你聊會兒天吧,這一點也不出格的?!蓖鮽鴦t大聲勸道:“朱總,何必那么拘謹,放開一些嘛!如果大家在一起玩得開心,那就什么都好商量了!”話里的潛臺詞他一聽就明白,猶豫了片刻后,終于默許一位看上去不太妖艷的女子在身旁坐下。他忽然覺得,在基建這盤他完全不熟悉的棋局上,自己就是一顆被洪明濤撥弄來撥弄去的棋子。而恰恰就在此時,洪明濤開始演唱王菲的《棋子》。他歌藝平平,但唱得非常投入,表情甚至帶有點夸張,不過,更多地流露出似乎不是供人驅(qū)遣、身不由己的痛苦,而是甘為走卒的怡然自得。一曲唱罷,他意猶未盡,朝著朱玉鶴一躬到底說:“尊敬的朱總,我永遠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您把我布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為您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好!有這樣死心塌地護衛(wèi)在邊角的棋子。朱總還用擔心自己的安全嗎?”王偉國高聲喝彩說:“洪老弟,為你動人的歌聲、也為你的忠心耿耿,干杯!”他轉(zhuǎn)向朱玉鶴:“噢,對了,朱總,你能不能贊助一下?我要是有這樣的下屬。每天都能高枕無憂了!”朱玉鶴不得已端起酒杯,嗬,竟是他最不習慣的洋酒。王偉國又熱切地望著他,仿佛這杯酒就是檢驗他是否同樣重情重義的試金石。哎!即使杯中盛的是腐腸毒藥,也只能喝了!轉(zhuǎn)瞬間,他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頭靠在沙發(fā)上再也睜不開眼睛。恍恍惚惚中似乎感覺到有人在身邊忙活著什么。除了身體被輕輕移動過以外,嘴唇上好像還曾沾過一種濕漉漉的東西。但也就是十分鐘左右,他便又恢復了知覺,只是依舊頭暈眼花。
三
這座監(jiān)獄的新生藝術(shù)團人才濟濟。入獄前朱玉鶴一直以為監(jiān)獄是藏污納垢之地。入獄后,尤其是看過新生藝術(shù)團的演出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原先的看法偏激了。監(jiān)獄同時也是藏龍臥虎之地,匯聚著各類不慎失足的人才。他自己因為有著“中文系教授”的另一重身份,也受聘擔任藝術(shù)團的文學顧問,負責潤色節(jié)目之間的串聯(lián)詞,所以與部分演員、包括演唱《棋子》的演員有一些接觸。這位獄友曾經(jīng)是省歌舞劇院的獨唱演員,本來就具有專業(yè)水準。再揉入悲愴難言的身世之感,演唱起來自然就聲情并茂、感人至深了。相形之下,洪明濤當時的演唱顯得多么輕佻、多么飄忽、多么虛假??!
朱玉鶴是有一定實力的圍棋愛好者,水準大致在業(yè)余四段左右。高中時,他對棋類還了無興趣。同桌叫他下象棋,他說不會。同桌說我教你,就開始擺棋。擺好后拿著“士”問他“知道這叫什么吧”,他想也沒想就說“干”。同桌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跟這個棋盲說下棋的事情了。所以,讀大學前,別說圍棋了,對普及程度極高的象棋他也一竅不通。他開始接觸圍棋,并漸漸喜歡上它,是因為大學同學趙若芷。他暗戀她,而她自幼習弈,是學校圍棋隊的主力隊員,功力已不遜于專業(yè)五段。為了接近她,他從圖書館借來一本《圍棋入門》,惡補幾乎是空白的圍棋知識,并試著與出于同樣目的而浸染此道的室友對弈。校內(nèi)每有圍棋賽事,他都會跑去觀摩。因為可以毫無顧忌地將欣賞的目光聚焦于鏖戰(zhàn)中的趙若芷。那一局,趙若芷執(zhí)黑先行,遠遠望去,只見她白衣勝雪?;ㄈ莸?,玉指輕彈,落子如飛,仿佛金庸筆下的“神仙姐姐”。未到中盤,對手即知敗局已定而拱手認輸。在眾多粉絲的歡呼聲中,她輕移蓮步退出賽場,那長裾飄曳的影像終生定格在朱玉鶴的腦海中。
他是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屆本科生。即備承贊譽的“七七級”。本科畢業(yè)后繼續(xù)讀研,獲得碩士學位后,由京城應(yīng)聘到東海大學任教。他自知不是靈光獨運的學術(shù)奇才,因而為學特別勤勉,為人格外踏實,很快便贏得了口碑。評上副教授不久,就被選拔為中文系副主任。他對管理工作全力以赴,全然不計個人的利害得失,因而每次考評都名列前茅。再往后,他又經(jīng)歷了人事處副處長、發(fā)展規(guī)劃處處長等多崗位鍛煉,八年前壓倒另幾位強有力的競爭者,榮任東海大學主管人事的副校長。從世俗的角度看,也算身居高位了。這時,一同出道的幾位中文系教授,包括擁有國家級教學名師這一顯赫頭銜的李乾坤羨慕,甚至嫉妒他了。見到他時,李乾坤恭敬之余,忍不住感嘆:“你老兄真是吉星高照、官運亨通??!”其實,李乾坤當年也曾一度出任中文系副主任,未及半年,便因不堪雜務(wù)紛擾而掛冠歸隱了。朱玉鶴淡然一笑,沒有反駁李乾坤,心里卻想到一則童話:山頂?shù)膹R里有尊雕刻精美的佛像,前來拜謁的人絡(luò)繹不絕。鋪在山路上的石階開始抱怨:“大家同是石頭,憑什么我被人踩在腳下,你卻被人供在殿堂?”佛像笑笑說:“當年,你只挨了六刀,而我可是挨了千刀萬刀呀!”
地位高了,權(quán)力大了,他卻一如既往地保持低調(diào)。因為他也始終銘記著另一則富于人生哲理的童話:有個書生請教哲人:“天地之間究竟有多高?”哲人說:“三尺。”書生詫異道:“人高五尺,天地之間怎么只有三尺?”哲人說:“所以,人要想長立于天地之間,就要懂得低頭?。 蔽ㄆ淙绱?,他從不昂首云天,妄自尊大。但在原則問題上他卻又能守住底線,頂多偶爾打一點擦邊球。這是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作派。而另一個從未改變的習慣,就是空閑時喜歡與人對弈或獨自打譜。這該是他唯一的業(yè)余愛好了。如果深入到更隱秘的情感層面,這大概也是他借以懷念趙若芷的唯一方式。
他有3位相對固定的棋友,其中之一就是洪明濤。洪明濤比他小6歲,當年學的是建筑學專業(yè)。洪明濤成為他的棋友,是6年前調(diào)任校辦副主任之后。那以前,他們兩人并無交集。校辦的主要職能是協(xié)調(diào)與服務(wù),主任一般服務(wù)于校長與書記,5位副主任則分別對應(yīng)服務(wù)于副校長和副書記,洪明濤所對應(yīng)的剛好是他及另一位副書記。他出差,洪明濤往往隨侍左右。如果公務(wù)不太緊急,他們大多選擇火車,因為那樣可以在軟臥包廂里對弈,一暢“手談”之樂。洪明濤的棋力不在他之下,卻總是自謙與他不在一個段位,懇求他先讓三子或二子。他往往慷慨大度地如其所請。即便如此,結(jié)局還是洪明濤輸?shù)粢荒恐廖迥坎坏?。但他也贏得并不輕松。有時雙方為爭奪一塊地盤而無所不用其極,使出“圍魏救趙”“聲東擊西”“調(diào)虎離山”等各種計謀,戰(zhàn)局往往呈現(xiàn)出犬牙交錯的拉鋸局面。最后,通常是洪明濤錯行一步險棋而導致丟城失地,江山易主。這時,洪明濤便會痛心疾首地感嘆說:“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哇!”然后,又由衷地表示對他的折服:“校長您畢竟棋高一籌啊!跟您學弈,我學到的可不僅是弈道哇!”
有洪明濤這樣刻意逢迎的棋友相伴。朱玉鶴的心情是愉悅的。哪個弈者不希望成為贏家呢?但如果贏得過于輕松,就沒有“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快感了。就像一個頂尖的武林高手,走上擂臺后一拳就把對方打翻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雖然足以顯示自身的強大,卻難免產(chǎn)生十八般武藝未能一一施展的遺憾。假使他發(fā)現(xiàn)對方是故意倒地以避其鋒芒或揚其武威,那就非但不會感念對方竭力成全自己,反倒會視為對自己的一種侮辱。但朱玉鶴在與洪明濤對弈時從來沒有產(chǎn)生類似的感覺。
他不是沒想到洪明濤有可能為了取悅于他而“藏拙”,但又覺得要拿捏得這般恰到好處,洪明濤似乎還功力不夠。因為每當爭奪趨于白熱化時,洪明濤都會額角沁汗,那應(yīng)該是偽裝不出來的。要是連這也能“造假”的話,那么此人也太可怕了。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洪明濤的棋藝總體上與自己在伯仲之間,只是稍弱了那么一點點——自己是“伯”,而對方是“仲”,在排序上終究還是先后有別、不可顛倒的。
其實,從兩人對弈的第一天起,洪明濤就以“棋子”自居了。苦戰(zhàn)2小時而終于慘敗后,洪明濤一邊拭去額角的微汗,一邊滿臉虔誠地對朱玉鶴說:“棋如人生啊。在生活中我就是校長您手中的棋子。”類似的話他后來又重復過好多次:“校長。您就把我當成一顆棋子吧!”“能成為您的棋子,是我的榮幸呢!”“校長,作為您的棋子。我多么希望您能把我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一次比一次直白。一次比一次遞進,一次比一次有更多的話外音。而在日常的工作與生活中,他的確也謹守棋子的本分,從不僭越。一起出差時,拎包開門、倒水布菜之類的服務(wù)細節(jié),他固然都熟稔得很,做起來像給自家的老祖宗上香一樣自然,更難得的是,他一下子就能讀懂朱玉鶴的眼神。朱玉鶴望向街角的日本料理店,他馬上會意說:“校長,要不咱中午就在這兒‘密西密西吧?”經(jīng)過良子足浴店時,走路時向來目不斜視的朱玉鶴往里面瞟了一眼,他立刻勸導說:“校長,奔波一整天了,肯定累得腰酸腳疼了吧?咱進去做個足療如何?”
以“棋子”自居的洪明濤不僅眼風過人,還經(jīng)常挺身而出為朱玉鶴擋駕,關(guān)鍵時刻還能拼死救駕。朱玉鶴分管人事時,不時有教師來上訪,其中不乏無理取鬧者。每當此時,洪明濤總是密切注視著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一旦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立即趨前詢問,聽說是找朱校長“反映問題”的,便分外熱情地將他(她)引到自己辦公室說:“朱校長事多身忙,你向我反映就行了,一樣可以解決問題的?!比缓缶湍托膬A聽,仔細記錄。倘若事關(guān)重大,他會向朱玉鶴匯報請示;如屬細枝末節(jié),他就直接表態(tài)處理了。這就為朱玉鶴省卻了許多麻煩。
一次,朱玉鶴去學校產(chǎn)業(yè)集團調(diào)研,輕車簡從,只帶了一名秘書。改制中的精密儀表廠的職工聞訊趕來,將他團團圍住,要他當場承諾不改變他們的事業(yè)編制身份,而這恰是這次改制的焦點問題。個別職工情緒激動,見朱玉鶴不愿明確表態(tài),便開始出言不遜,甚至拉拉扯扯了。產(chǎn)業(yè)集團的幾位頭頭急得滿頭是汗,卻勸解不開,差點就要打110報警。這時,洪明濤如神兵天降,大喝一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你們想干什么?!”高亢如震雷般的嗓音中飽含著威懾的力量,氣勢一點也不亞于長阪橋上手握丈八蛇矛只身嚇退百萬曹兵的張翼德。眾人不知來者是何方神圣,一時靜場。
趁他們愣神之際,洪明濤讓秘書領(lǐng)著朱玉鶴先撤,自己獨自留下與他們過招??吹街煊聱Q已到達安全地帶,他中氣十足地說:“人事問題都是由學校黨委集體研究決定的,朱校長只是具體執(zhí)行者,你們糾纏他有什么用?聚眾鬧事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策劃煽動者最終肯定會被追責的!這樣吧,你們有什么想法,一一跟我說,我保證把大家的意見帶回去,并盡快給你們答復。哼哼!對不聽勸阻、一意孤行的人,我有的是對付他的辦法!不信試試看!”連唬帶哄,很快便把眾人都打發(fā)走了。這是他救駕有功之一例。
作為“棋子”,洪明濤在酒桌上也是不惜為朱玉鶴沖鋒陷陣的。酒精過敏的朱玉鶴要不是有他護駕,不知要“醉臥沙場”多少回了。他是寧可自己“醉臥”,也要讓朱玉鶴醒歸的。有一回招待完國家部委的一位副司長。他一鉆進朱玉鶴的專車就醉臥不起了,嘴里卻還嘟囔著:“校長,我是您的棋子,您指哪我打哪,犧牲一百回也在所不惜哇!”相比之下。朱玉鶴直接管轄的人事處長就不具備這樣的犧牲精神了,遇到強敵壓境時,非但不愿主動請戰(zhàn),被迫出戰(zhàn)時也只是虛晃兩槍,只求全身而退。對主帥的安危并不特別在意。
每當與人事處長同席后,洪明濤都會若有意若無意地向朱玉鶴數(shù)落他的不是,坦言這樣的人不值得信賴,因為他少了一副忠肝義膽。所以,他不適合繼續(xù)待在重要崗位。至于接任者,洪明濤大膽自薦說:“假如校長把我這顆棋子拿來填空的話,我想一定會比他更能發(fā)揮作用,至少更能時時處處體現(xiàn)您的意志和維護您的權(quán)威!,朱玉鶴不置可否,因為他實在沒有堂皇的理由撤換現(xiàn)任處長,另外,人事處長的任職條件之一是具有教授職稱,而洪明濤目前還只是副教授。因此,他取而代之的愿望,就只能是一種非分之想了。
兩年前,學校原基建處長在經(jīng)歷了嚴格的審計后,平安著陸,光榮退休。無望執(zhí)掌人事處、教務(wù)處等核心部門的洪明濤,轉(zhuǎn)而想去這一崗位“鍛煉鍛煉”,順便“接受組織對自己拒腐防變能力的考驗”。鑒于他的綜合素質(zhì)、工作履歷和學科背景,包括朱玉鶴在內(nèi)的所有校領(lǐng)導都認為他是合適人選。于是,他先于朱玉鶴一年試水高?;ㄟ@一讓不少人談虎色變的高危領(lǐng)域。
離開了校辦,不復能天天守候在朱玉鶴身邊,但他棋友的身份沒有變,棋子的自稱也沒有變。朱玉鶴下班后或雙休日偶有空閑,便想與他在棋盤上廝殺一番,他往往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之皆敗。一起出差的機會幾乎沒了,但對弈的次數(shù)不減反增,而兩人在感情上的融合度也有所提升。一年前,朱玉鶴服從分工調(diào)整,成為他的頂頭上司。原以為他會喜出望外,但不知何故。他卻沒有朱玉鶴預想的那么興奮。兩人接觸比在校辦時還要頻繁,他依然對朱玉鶴惟命是從,不過,有時在朱玉鶴拍板前,他也會提出一些建議供朱玉鶴參考。朱玉鶴慢慢覺察出,不太懂行的自己常常會被他牽著鼻子,不知不覺地按他設(shè)計好的路徑走。
四
人生第一次在王朝俱樂部“醉臥”后,一向潔身自好、不近女色的朱玉鶴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與洪明濤之間,究竟誰是誰的棋子呢?從現(xiàn)象上看,洪明濤不僅照樣聽命于他。成日樂顛顛地在他鞍前馬后效勞,而且表現(xiàn)得比以往還要恭謹、還要周到,除了以棋子自稱的頻率要大大高于以往外,還專門為只解棋趣、不通樂理的他演唱了《棋子》這首歌,似乎真的很以做他的棋子為榮。但在實際生活中呢,自己卻越來越接受洪明濤的意志,不光破例喝了烈酒,還一反初衷地去了夜總會,默許了異性陪侍。而他驅(qū)使自己這樣做的理由是必須與王偉國搞好關(guān)系——只有與王偉國搞好關(guān)系,拆遷工作才能順利完成:只有順利完成拆遷工作,新校區(qū)建設(shè)才能如期告竣:只有新校區(qū)建設(shè)如期告竣,建設(shè)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才能實現(xiàn)。這就是他一再向自己展示和宣講的邏輯鏈,他便用這條無法推翻的邏輯鏈把自己裹挾到不愿涉足的是非之地。想到這兒,朱玉鶴有一種角色反轉(zhuǎn)的感覺。
但這并沒有引起朱玉鶴的警惕,因為他固執(zhí)地認為洪明濤遷就王偉國,而自己又遷就洪明濤,說到底,都是為了學校的利益,而沒有個人的圖謀?;ㄖ皇莻€小棋盤,學校才是個大棋盤,在學校這個大棋盤上,自己和洪明濤都不過是一顆棋子,哪里需要就在哪里出現(xiàn)。因此,習慣于差遣洪明濤的他偶爾被洪明濤所差遣,雖有些反主為仆的不爽,卻沒有想得很深、很遠。朱玉鶴照樣把洪明濤當作最為愜意的棋友,有空時便召喚他過來對壘,對壘的地點就是自己的辦公室。
醉臥后第二個星期天,洪明濤又應(yīng)召來到朱玉鶴的辦公室,一到便說:“校長,我今天給您帶來了一副云子,手感很不錯,比您現(xiàn)在用的陶瓷棋子強多了,您可以試試?!敝煊聱Q發(fā)現(xiàn)今天他手里拎的不是往日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而是一個看上去沉甸甸的布袋。他從布袋里取出兩個棋盒,打開一看,白子溫潤如玉,黑子色若點漆,兩者皆質(zhì)地細膩,色澤晶瑩,堅而不脆,沉而不滑,果真是圍棋中之上品云子。朱玉鶴立即就愛不釋手了。
朱玉鶴是有過一副云子的。那是新婚后不久,他和楊慧敏去云南旅游,兩人逛玉器店時,他看到有一副標價僅為500元的云子,當即心動了。他的初戀趙若芷就有這樣一副云子啊!趙若芷出身于圍棋世家,父祖不唯精于博弈,而且富于收藏。朱玉鶴一開始尚不知云子為何物,聽她提到這一名稱后去查了資料,方才得悉所謂“云子”原來是云南圍棋子的簡稱。它原產(chǎn)于云南永昌郡(今保山市),古稱“云扁”“云窯子”“永昌子”。關(guān)于“云子”,還有一個與呂洞賓有關(guān)的美麗民間傳說。云子工藝精巧、大小規(guī)則,無論視覺、聽覺,還是觸覺,都與常見的塑料圍棋、玻璃圍棋和陶瓷圍棋有明顯差別。趙若芷曾將她自藏的云子交給他把玩,他雖非行家,也馬上就感覺到這種差異。因此,他很想將眼前這副標價不高的云子買下來,便與楊慧敏商量。楊慧敏卻看中了一只標價為800元的玉鐲,也有意收入囊中。但一盤點所余銀兩,卻只能單獨購買云子或玉鐲。楊慧敏將渴求的目光投向他,他卻佯作不察。最終還是楊慧敏忍痛割愛成全了他。
這副云子雖然不是珍品,朱玉鶴卻非常珍惜。每過一段時間便一枚枚仔細揩拭,將手指留下的污痕一點點拭去。捫心自問,他不能不承認,他執(zhí)意要買這副云子,多少是出于對趙若芷的懷念。云子在手,他就會產(chǎn)生一種趙若芷端坐在對面與他“手談”的幻覺,尤其是獨自在家打譜時。云子成了聯(lián)通他和她之間的一條無形而有情的紐帶,撫摩云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今生不能與她廝守的缺憾,同時也可以減輕20多年來一直橫亙在內(nèi)心的“見異思遷”的負疚感。
但三年前在他與楊慧敏又一次發(fā)生口角時,盛怒的楊慧敏猛力掀翻了他的棋盤,黑白二子滿地亂滾。他連忙彎腰去揀,臉上露出心疼不已的表情。這就更激怒了楊慧敏,她從地上抓起一把棋子跑到窗前,像天女散花一般扔了出去,嘴里還歇斯底里地叫喊道:“我偏不讓你睹物思人!”他來不及阻攔,眼看著最珍愛的東西從12樓墜落到小區(qū)的花圃里,憤怒的火焰猛然從心頭騰起,燒毀了理智的藩籬。他以前所未見的粗暴,狠狠推搡了楊慧敏一把,楊慧敏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而他竟然不管不顧地徑直跑下樓去尋找丟失的棋子。哪里還能全部找著???他耙過了每一寸地皮,摳遍了每一個草根,也所獲無幾?;丶液笠磺妩c,181枚黑子,少掉了7枚;而180枚白子,則只剩下175枚!伴隨了他20多年的云子殘缺了,他覺得自己人生的一角也因此而殘缺了。他當時痛心疾首的程度,恰如楊慧敏所譏諷的那樣,是“如喪考妣”。而初次遭遇“家暴”的楊慧敏也傷心失望到了極點。從那天起,他們就在同一個屋檐下分居了。
現(xiàn)在,洪明濤投其所好,將一副新的云子送到了他面前,他是喜出望外的。他鑒賞能力有限,不似趙若芷閱盡棋國春色。但直覺這副云子的成色要優(yōu)于自家的那副殘棋。于是,他接連向洪明濤甩出兩個問題:“這副云子是不是很貴重?”“你是從哪兒得到它的?”洪明濤回答說:“哦,應(yīng)該不貴重吧?我大伯也是棋迷,年輕時花幾十元買了這副云子,最近他老人家雙目失明了,再也無法辨別黑白二道,就把它轉(zhuǎn)贈我了。這就是它的來歷,清清楚楚的,校長您盡管放心!”
洪明濤此前來與朱玉鶴下棋時,有時也會帶上一點禮物,比如兩盒西湖龍井、一盒大連海參、三盒桐鄉(xiāng)白菊等等,但都屬于土特產(chǎn)之類,朱玉鶴覺得沒有超越他所奉行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則,也就從不推辭。這次送來的云子則讓他感到有點難辦:收吧,雖然當初購買的價格才區(qū)區(qū)幾十元。現(xiàn)在只怕還是有點貴重,至少該值個幾千元吧?那就意味著他收受了下屬饋贈的貴重禮品;不收吧,這可是自己唯一的愛物,雖然僅僅觸摸了片刻,他卻已覺出自己與這副棋子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仿佛失散多年的家人重新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他怎么忍心推開它呢?
看他在“受之”與“卻之”間久久舉棋不定,洪明濤又著意打消他的顧慮說:“校長,難道您對我還信不過嗎?連我自身都是您的棋子,您隨時可以取用,一副普普通通的云子,你又有何消受不起的呢?”但他這時對洪明濤動輒以棋子自許已經(jīng)有些感冒了,聽他這么說,臉色一沉,反倒傾向于“卻之”了。洪明濤何等善于察言觀色,不待他開口,便搶先說:“要不這樣吧,這副棋子暫放在您這兒,供我倆對弈時使用,產(chǎn)權(quán)仍歸我所有,等您沒有心理負擔了再移交。這總行了吧?”朱玉鶴笑了,覺得這個方案倒是可以接受,便沒有表示異議。
洪明濤帶來的云子就這樣留在了他的辦公室,成為他的新寵。他的專業(yè)研究領(lǐng)域是中古漢語,曾以北朝民歌《瑯琊王歌辭》作為研究語料:“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劇于十五女?!彼拖襁@位酷愛五尺刀的尚武者一樣。每天都要將云子“摩挲”幾遍。摩挲的過程,就是他冥想的過程,心馳神往的過程,暫時忘卻現(xiàn)實煩惱的過程。漸漸地,這副云子就如同布帛菽粟一樣,升格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
五
憑借如簧巧舌,實現(xiàn)讓朱玉鶴“保管”云子的意圖后,洪明濤不再像以往那樣言必自稱“棋子”了,但工作中卻早請示晚匯報,比以往還要殷勤。他幾次與朱玉鶴說,王偉國想回請“校長您”。朱玉鶴知道這是無法謝絕的,但心理上卻非常排斥,所以直到所有的托辭都用盡以后才勉為其難地前去赴這個他想象中的鴻門宴。洪明濤搭乘他的奧迪專車同往,途中他又情不自禁地輕聲哼起了《棋子》的旋律。
有過了上一次同飲、同歌、同歡的經(jīng)歷,王偉國已消弭了原先的距離感,一改云障霧罩之故態(tài),不復在朱玉鶴面前裝腔作勢。酒宴的規(guī)格比上一次還要高,但他卻不再像上一次那樣希望朱玉鶴也能滿飲,敬酒時都反復說:“朱校長,我已經(jīng)知道你的酒量了,你意思意思就行?!边@樣,朱玉鶴就沒有來之前所擔心的飲酒的壓力了。頓覺輕松了許多,也開始談笑風生起來。
但接下來的話題就很不輕松了——在王偉國的大力斡旋下,經(jīng)過十多輪艱苦卓絕的談判,終于與100多戶村民逐一簽訂了拆遷協(xié)議,3個釘子戶迫于王偉國的威脅和洪明濤的利誘,也答應(yīng)于近期簽約。所以,最讓他們頭疼的拆遷工作總算塵埃落定了。村民動遷之后,就該由施工隊進場平整土地了。因為是坡地,填+32程就比較浩大,根據(jù)土方量來計算,工程耗資將在1000萬左右。說到這個話題,王偉國叫服務(wù)員把白酒杯換成最大號的,斟滿后一飲而盡,然后滿懷期待地對朱玉鶴說:“朱校長。我是個粗人,不像你飽讀詩書,但也聽說過一句古語,叫‘內(nèi)舉不避親,我弟弟王偉民的公司就是專營填土工程的,下一步填土的活兒就由他來承包了吧?!闭f完,他用力拍了拍手掌。
朱玉鶴暗自心驚:果然是鴻門宴哪!難道兩廂還埋伏著刀斧手,以擊掌為號,要將自己綁架了去不成?但掌聲過后,僅推門走進一人,而且滿面諂笑,模樣像極了剛才敬酒時的王偉國,不用介紹,朱玉鶴便猜到這就是其胞弟王偉民。王偉民和胞兄一樣是酒場驍將,甫一登場,便連干三杯,豪氣沖天地表態(tài)說:“朱校長,如果您把這個工程交給我,我一定保質(zhì)保量地把它做好,絕不偷工減料,往您臉上抹黑!另外,”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也是懂一些套路的,絕不會獨占好處。哈哈!”王偉國幫腔說,“我弟弟這個人就兩大優(yōu)點,一是做事認真,二是知恩圖報,朱校長,把這個工程給他做,你盡可以放心!”
朱玉鶴怎么會聽不出他們的暗示?但任何基建工程都必須經(jīng)過招投標的程序,哪能私相授受?朱玉鶴想,原來,他之所以在拆遷過程中鼎力相助,或許就是為后一步獨攬?zhí)钔凉こ填A作鋪墊或日埋下伏筆。他不是強調(diào)“知恩圖報”嗎?他大概把這看作自己應(yīng)當索取的一種回報了。朱玉鶴覺得此事不能含糊,也不宜采用緩兵之計。便當機立斷回絕說:“哎呀呀,要是我有直接發(fā)包的權(quán)力,那不勞王書記你多言,我肯定與令弟合作了。可是,招投標這一程序是沒有辦法繞過的,所以,如果令弟有意承攬這一工程的話,就來參加競標吧。到時候,我和明濤處長都會加以關(guān)注的?!?/p>
王偉國不甘就此罷休:“據(jù)我所知,很多基建單位的填土工程都是直接交給所在村莊組建的公司的,這也是強化合作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可以避免節(jié)外生枝嘛。既然已有先例,校方照此辦理,也不算違規(guī)吧?”朱玉鶴寸步不讓:“以前可能有這樣做的單位,但今天再這樣做,就屬于頂風作案了。說實話,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話說到這步田地,局面就僵住了。這時,洪明濤出來打圓場了:“兩位領(lǐng)導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但都有各自的道理。王書記,你就體諒朱校長的為難之處,多費一道手續(xù),讓王總來參加競標吧,以王總公司的實力,我想勝出的可能性是極大的?!蓖鮽娭煊聱Q態(tài)度堅決,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只好悻悻答應(yīng)。
第二天,洪明濤便心急火燎地跑來向朱玉鶴匯報說,原來已談定的3個釘子戶又變卦了,開出了更高的拆遷條件。朱玉鶴一聽就明白是王偉國從中作祟。這報復也來得太快了吧?他不覺又氣憤又好笑。不過,朱玉鶴也明白,王偉國只是先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或者說只是小施懲戒,他不會一下子就把事情做絕的,他正等著他們前去央求他出馬調(diào)停呢!你這回央求他了,而他也不計前嫌為你把事情擺平了,那好。在后面的招投標環(huán)節(jié)你總得投桃報李,對他弟弟的公司特別關(guān)照吧?這就是他的如意算盤。
朱玉鶴覺得自己親自登門去央求王偉國還是有失身份,便授權(quán)洪明濤代表他去陳情。他面授機宜說:“架子務(wù)必放下,好話務(wù)須說盡,但不要隨便答應(yīng)對方的不合理要求。”兩天后,洪明濤說,王書記把那3個刁民叫去痛罵了一頓,他們馬上就老實了,在王書記的眼皮底下痛痛快快和我們把協(xié)議簽了。洪明濤感慨道:“如果沒有王書記坐鎮(zhèn),下面說不定還會出什么幺蛾子,看來,填土工程得設(shè)法讓他的弟弟中標哇!”朱玉鶴對他話中的“設(shè)法”二字特別敏感,立即告誡說:“怎么個‘設(shè)法?請記住,‘設(shè)法就是違規(guī)干預,就是暗箱操作,在我任上是絕對不能允許的!我把底線告訴你,那就是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考慮!”洪明濤喏喏而去,內(nèi)心叫苦不迭。
經(jīng)過發(fā)標、投標、競標、開標、評標等程序,中標單位終于揭曉了,正是王偉民擔任法人代表的“金西湖土建有限公司”。朱玉鶴暗暗感到慶幸。他從心底里還是希望王偉民能中標的,畢竟那樣有利于今后的繼續(xù)合作。得知這一結(jié)果后,他再三問洪明濤有沒有背著他透露標底或人為干預專家評標,洪明濤信誓旦旦說絕對不敢,一切都遵照他的指令和規(guī)范化要求,“聽其自然”。既然這是自然的結(jié)果,朱玉鶴認為可以皆大歡喜了。
然而,落選的公司卻很不“歡喜”。公布中標單位的第三天,一封實名舉報信就送到了朱玉鶴案頭,寫信者就是被王偉民擊敗的競爭對手。信中說王偉民曾與幾家皮包公司相勾結(jié)進行串標,另外,其公司的資質(zhì)涉嫌造假,明明今年才注冊成立,卻謊稱已有5年施工經(jīng)驗:項目經(jīng)理人也存在虛構(gòu)業(yè)績的不端行為。串標的事,信上沒有提供具體證據(jù),很難查實,資質(zhì)及業(yè)績造假問題就容易核查了。他本來打算讓洪明濤負責核查,再一想,洪明濤作為主管官員還是應(yīng)當回避,便把核查的任務(wù)交予學校監(jiān)察處。核查的結(jié)果是,信中所反映的情況完全屬實。忠于使命的監(jiān)察處長還了解到一些外圍情況:項目經(jīng)理人是王偉國的內(nèi)弟,而“金西湖土建有限公司”名義上歸王偉民所有,實際控制人卻是王偉國自己。
一個天大的難題降臨到朱玉鶴面前:按照規(guī)定,中標單位如有弄虛作假行為,必須取消其中標資格,重新招標或由得分第二名的公司遞補。但如果那樣做的話,勢必與王偉國撕破臉皮。他肯定無法理解你是照章辦事,而會認為你不遵守時下通行的利益交換原則,背信棄義,過河拆橋。但即使得罪他,也不能違反規(guī)定,這是朱玉鶴從政數(shù)十年所凝定的理念。所以,沒有過多猶豫,朱玉鶴就選擇了否決本次招標結(jié)果,重起爐灶,再度招標。
洪明濤百般勸說,力陳這樣做有可能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并且出示了舉報人自己也有造假行為的證據(jù),說類似的做法在土木建筑行業(yè)屢見不鮮。但任憑他磨破舌根,朱玉鶴都不為所動。王偉國得到內(nèi)部消息后。匆忙趕到朱玉鶴辦公室,始而動之以情,繼而責之以義,終而勃然大怒,疾風驟雨般地痛斥朱玉鶴是“捂不熱的冰坨子”“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不懂套路、不識抬舉、不知好歹的狗東西”,拂袖而去時,他兇相畢露地丟下一句話:
“那咱們就走著瞧吧,看看是你狠還是我狠!”這種赤裸裸的威脅在朱玉鶴看來只是黔驢技窮的表現(xiàn),雖讓他很不愉快,卻并沒有放在心上。
六
但朱玉鶴很快就體驗到這種威脅的真實力量了,而且,他終于發(fā)現(xiàn)在這種威脅的背后,洪明濤這顆棋子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了——
在他責令洪明濤發(fā)布重新招標的信息前,他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件,信封上的字都是剪貼的,收信人為“朱玉和副校長”,誤“鶴”為“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寄信地址為“內(nèi)詳”,這就有點刻意遮蔽的意味了。他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但還是沒有想到會與自己的安危有關(guān)。拆開信封,躍入他眼簾的是一疊照片。定睛一看,不由得魂飛魄散——照片總計有8張,畫面上都是他與一個半裸的年輕女子相擁相吻!照片從不同角度反復拍攝,其中有一張他的手就按在女子袒露的酥胸上。天哪!這是怎么回事?自己何曾有過如此放蕩的經(jīng)歷?!他首先想到的是,犯罪團伙利用照片PS技術(shù)來對自己實施敲詐。這類敲詐案件媒體上已報道過多次了,很多領(lǐng)導干部都收到過這樣的敲詐信,上當受騙的只是極個別做賊心虛的人。這讓他高度緊張的心情放松了些。
照片中間夾有一封信。朱玉鶴猜想,這大概就是告訴他匯款方式及銀行賬號了。但出乎意料,信上寫的是:“尊敬的朱校長,還記得王朝俱樂部的那個銷魂之夜嗎?你和我的小姐妹真是濃情蜜意?。∷恢毕胫?,而你卻把她忘了!你不該這般負心哇!不該不懂回報哇!你仔細想想,下一步該怎么做,千萬不要一意孤行,恩將仇報!否則,我會出來打抱不平的。呵呵,到時候,這些艷照就不只供你欣賞,還會讓各級紀委的領(lǐng)導一飽眼福了!尊敬的朱校長。務(wù)必謹慎行事哦!身敗名裂的滋味可不好受。”署名為:“一個愛管閑事的女子?!?/p>
信中的措辭喚醒了朱玉鶴的記憶,也激活了他的思維。將自己醉臥王朝俱樂部之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聯(lián)系起來,他馬上就意識到這是一個針對自己的陰謀:照片是真的,照片上的內(nèi)容應(yīng)該也是真的,但卻是在自己醉得不省人事時被他們擺拍的,實際上并非自己的真實狀態(tài),至少不是自己的真實意愿。寫信者用的是當時在場的另一位陪侍女子的口吻,卻沒有向他勒索錢財,而僅僅對他提出種種警告。從其中的那些關(guān)鍵詞可以斷定,發(fā)信人即使不是王偉國兄弟,也一定是受他們指使。
真是處心積慮啊!他們從一開始就在算計自己,就想抓自己的把柄。于是便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桃色陷阱。他們其實無意揭發(fā)自己,只是想用這些照片來要挾自己。讓自己為他們謀取不正當利益。如果自己不肯俯首就范的話,那么,陰謀未能得逞的他們也許真的會將這些照片寄送到紀檢部門或在網(wǎng)絡(luò)上廣為傳播,那就會釀成又一起艷照門。因為照片的主角是重點大學的副校長,一定比重慶雷政富事件更能引起轟動,在校內(nèi)也會引發(fā)強烈地震。進而轉(zhuǎn)化為全體師生員工的視覺盛宴。后果的確不堪設(shè)想啊!可是,難道就屈服于他們的威脅,在他們的操控下一步步地去違規(guī)、違紀、違法?那就會越陷越深,最終墮入十八層地獄!
這是他從未遭遇過的人生危機,他不知如何才能解脫。他想到了當時也在場的洪明濤,將種種跡象梳理到一起,他有點懷疑此人是否也是他們的同謀。從信件的文字看,要挾者有著較高的文化程度和較好的文學修養(yǎng),不像王偉國兄弟所能為,必定另外有人執(zhí)筆。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應(yīng)該就是洪明濤,盡管他沒有一點證據(jù)。他馬上致電洪明濤,要其放下手頭其他事情,火速趕到他辦公室。
他把照片扔到洪明濤面前,仔細觀察其反應(yīng)。洪明濤看后竟也大驚失色,連呼:“這是怎么搞的?這是誰干的好事?這是什么人在陷害您?”似乎他毫不知情。朱玉鶴問他:“你那天不是也在嗎?”他懊惱地說:“那天我肚子不舒服,你醉倒的那一刻,我剛好去洗手間了?!敝煊聱Q將信也給他看了,他摘下眼鏡,在字里行間掃視良久后肯定地說:“幕后黑手看來就是王偉國哇,真沒想到他會這么卑鄙!”他猛捶自己的胸口:“唉!都怪我護主不力!”臉上現(xiàn)出痛苦萬狀、追悔莫及的表情。
朱玉鶴哪里想到他又是在演戲。還以為自己剛才誤會了他,便把他當作唯一可以助力善后事宜的救命稻草,問他有何化解良方。洪明濤半晌不語,最后長嘆一聲說:“沒有更好的辦法,為您的聲譽計。只有先采取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維持現(xiàn)在的評標結(jié)果,而不是推翻它。作為補救辦法,可以讓王偉民他們對標書上涉及資質(zhì)和業(yè)績的部分作必要的修正,或者干脆更換項目經(jīng)理人,這樣也就堵住了舉報者的嘴巴。只要他們拿到了這個工程,就不會走出危險的下一步了。所以,校長您只有暫時忍下這口惡氣,千萬別想著和他們斗,這班地痞流氓,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
這個道理朱玉鶴懂。不到萬不得已,還是避其鋒芒為好。這也是他最初的想法。然而,避過了這一回,還能避過下一回嗎?誰敢保證他們得到這個工程后就會金盆洗手,淡出江湖?把柄一直捏在他們手里,他們隨時可以用來威脅他達成某項交易。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電視劇里的畫面:某領(lǐng)導從敲詐者手中一把奪過艷照用力撕碎。以為這下子毀滅了證據(jù)。這時,敲詐者從包里掏出更多的艷照冷笑說:“撕吧,撕吧,撕夠了沒有?我勸你別白費力氣了,我這兒有的是,撒遍全城都可以。”于是領(lǐng)導絕望癱倒。這一畫面的現(xiàn)實版很可能經(jīng)王偉國這個惡魔導演改編后在他未來的生活中出現(xiàn)。因此,如果這回屈服了,他們今后就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向他提出各種無理要求,而他呢,就將真正成為受他們控制的棋子,在違法亂紀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既然如此,不如搶在他們前面一步向組織坦白。艷照的事情雖然有可能會越描越黑,但無論別人如何誤解,自己只管從實一一道來,不隱瞞,不偽飾,不狡辯,聽憑組織處理,相信清者自清。組織上會作出公正的裁判的。對!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是壯士斷腕的時候了!經(jīng)過一夜權(quán)衡,東方既白時,他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他將與艷照相關(guān)的所有情況原原本本地向書記和校長各傾訴了一遍。兩位學校的主要領(lǐng)導如聞天方夜譚般驚異。憑他們多年對他的了解,在信與不信之間,他們都選擇了信。兩人安慰他說,你能主動來向我們說明情況,表明你內(nèi)心是坦蕩的,所以不要有思想包袱,工作中要繼續(xù)敢抓敢管,我們會為你撐腰的。另外,兩人也都說,這件事最好冷處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為很容易“三人成虎”,以訛傳訛。王偉國那邊今后還要打交道,所以也不要搞到勢不兩立的地步,何況發(fā)信人雖然很可能是他,但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如果事情真的捅出去了,那也不用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會與你站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
兩位領(lǐng)導的態(tài)度讓朱玉鶴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忽然覺得事情并沒有他原來估計的那么可怕,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更大的危險正在向他逼近,他更沒有想到洪明濤被兩位領(lǐng)導叫去詢問當時的真實情況時。洪明濤支支吾吾的,雖然推說自己當時走開了,卻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還冷不丁冒出一句“我發(fā)過誓,要……要為朱校長保密的”,讓兩位領(lǐng)導疑竇頓生。
七
七天過去了,重新招標的信息早已發(fā)布,一切卻風平浪靜,不見王偉國方面有任何動作。洪明濤再三進諫無效,卻沒有流露出一絲怨尤情緒,依然像棋子一樣愉快地接受朱玉鶴的調(diào)遣,朱玉鶴便寬心了。然而,第八天早上,他剛到辦公室,就被省紀委的兩位辦案人員帶走了。隨即,另兩位辦案人員對他的辦公室進行了搜查。當那副云子落入視線時,他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朱玉鶴被辦案人員緊緊夾坐在車中時不免驚慌。此前豪無征兆,怎么會突然對自己采取強制措施?但他自度平日安分守己,從無越軌行為,想來還是因身陷艷照門。但這是可以說清楚的,何況充其量只是生活作風問題,何至于讓省紀委如此大動干戈?也許有人另外誣告了自己。會是誰呢?他不假思索地想到了王偉國兄弟。
他料得沒錯。但王偉國本人卻隱身幕后,而由王偉民對他進行實名舉報,舉報的具體內(nèi)容是:在拆遷過程中,朱玉鶴作為東海大學一方的主管領(lǐng)導,向有意承攬?zhí)钔凉こ痰慕鹞骱两ㄓ邢薰舅髻V,公司不得不根據(jù)他的嗜好,向其贈送價值10萬元的清代云子一副。而朱玉鶴欲壑難填,又向他們索取更為名貴的云子??紤]到這樣做有違公司一貫的經(jīng)營宗旨,他們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于是他便對他們百般刁難。辦案人員按照規(guī)定程序,向舉報人當面核實情況時,王偉民出示了文物公司的購貨發(fā)票。專案組將在朱玉鶴辦公室搜查到的贓物送到文物公司進行驗證,果然就是王偉民花費巨資購買的那一副。再請有關(guān)專家鑒定,證實其市價確實在10萬元左右。所以,在宣布對朱玉鶴實施“雙規(guī)”前,專案組已認定朱玉鶴受賄的事實成立。
朱玉鶴自然會為自己進行申辯。他如實供述了這副云子的由來,強調(diào)其所有權(quán)依然屬于洪明濤,只是暫放自己這兒保管。辦案人員冷笑不已:“你是研究古代漢語的專家,沒想到文學創(chuàng)作能力也挺強啊!你以為編造這樣一個故事就能哄過我們嗎?笑話!”他說:“你們可以向洪明濤去核實?!鞭k案人員說:“早就核實過了。和你說的完全不一樣。他說,王偉民讓他捎一副云子給你,他就捎了。其余情況他一概不知。噢,對了,他還說,當時他問王偉民為什么要捎這副棋子給你,王偉民搖頭苦笑說‘唉,別問了行不行?!敝煊聱Q這才醒悟到。洪明濤徹底出賣他了,這個口口聲聲甘當棋子的無恥小人一定參與制造了這個以云子為誘餌的圈套,而且很可能是這個圈套的主要設(shè)計者。
朱玉鶴深知已經(jīng)很難為自己洗脫受賄的罪名。盡管真相完全不是專案組所認定的那樣,但按照正常的邏輯,王偉民和洪明濤的證言可以相互印證,自然可信程度更高,而且物證也在。這就形成了一條可以固定的證據(jù)鏈,唯一缺少的就是他自己的口供了。一旦他自己承認受賄,應(yīng)該就可以結(jié)案,而辦案人員也就大功告成了??墒牵@怎么能算是受賄呢?他真后悔當時態(tài)度不夠堅決,沒有強迫洪明濤把云子拿回去。哎,這也得怪自己,不該玩物喪志,對這副云子過于依戀??!
辦案人員采用車輪戰(zhàn)法。三天后,朱玉鶴的腦力與體力都已達到疲勞的極限,只求盡快從高強度的審訊中解脫出來,便按照辦案人員的意愿,違心作了有罪供述。隨后,案件移交司法機關(guān)處理,檢察院以受賄罪向法院提起刑事訴訟。學校兩位主要領(lǐng)導親自出面作了很多溝通工作,法學院院長自告奮勇?lián)嗡霓q護律師。學校還一度為他爭取到取保候?qū)?,使他重獲十天自由。并得以了結(jié)與楊慧敏名存實亡的婚姻關(guān)系。但最終法院還是判處他有期徒刑5年。據(jù)說,這已是從輕發(fā)落了。
開庭那天,朱玉鶴看到旁聽席上坐著他的兩位愛徒——人事處副處長王茹清和文學院教授張有忌。兩人一臉的憂傷與悲憤。他們是同年考入他門下攻讀碩士學位的。畢業(yè)后分別留校從政與從教,與他感情甚篤。尤其是王茹清,外面已在謠傳是他的紅顏知己。在他分管人事的最后一年,張有忌這位深受學生喜愛的“十佳”教師,終于在他和王茹清的力挺下躋身“教學型”教授之列,可以在校園內(nèi)外揚眉吐氣了。
在張有忌身邊坐著的則是趙若芷的愛徒、文學院副教授金淵明,哦,三年前是他為這位學界后起之秀爭取到了引進指標。使他得以在秀美的西子湖畔安身立命。金淵明的臉上寫滿了困惑不解。他還看到了國家級教學名師李乾坤。該怎么形容這位一直暗中與他較勁的老同事的表情?噢。比較精準的說法應(yīng)該是“痛惜”。此外,坐在角落里的兩位校辦秘書及三位基建處職員也為他眼角的余光所瞥見。他們都低下頭去,怕與他的目光相遇而使得彼此尷尬。
忽然,朱玉鶴看見旁聽席的正中央有一張獰笑著的面孔,在肅穆而又悲憫的人群中顯得十分異類,啊,那正是把他推入萬丈深淵的元兇王偉國!他也曾憤而向檢察機關(guān)指控王偉國設(shè)計陷害。檢察官問他:“你的推理倒是很有故事性,可是證據(jù)呢?有什么證據(jù)表明王偉國一手策劃和制造了這一切呢?”他語塞,因為他的確拿不出任何證據(jù)。
為了打消他“誣告”的念頭,檢察官向他透底說:“實話告訴你。王偉國還責怪他弟弟當初不該滿足你的索賄要求。以至于最終害你鋃鐺入獄呢!對他弟弟后來實名舉報你,他也非常生氣,覺得這做得太絕情了!他前幾天專門來請求我們對你從寬處理,我們領(lǐng)導還批評他作為基層黨組織負責人反腐意志不夠堅定,對腐敗分子心慈手軟呢!”朱玉鶴更加無語。
朱玉鶴原先真是太看輕了這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村官,總以為他只是個以食利為樂的村野鄙夫,喜歡玩一點小計謀、小勾當,哪知他心腸如此歹毒,心思又如此縝密,把作為絆腳石的對手一把掀翻,自己卻置身局外,安全退場,沒有留下任何與這起受賄案有牽連的痕跡,連那些艷照他也可以說是其他陪侍女子所為,與他毫無關(guān)系。在耍陰謀使詭計方面,朱玉鶴自認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王偉國一點也不躲避朱玉鶴像利劍一樣刺向他的目光,繼續(xù)獰笑著用霜刃般具有殺傷力的眼神相迎。兩種銳器在空中角力,碰撞出灼人的火花,但最終邪不勝正,王偉國先放棄內(nèi)力的比拼退下陣來。朱玉鶴總算贏了一個回合,但這短暫的精神上的勝利又如何抵消得了被對方加害卻無法還手的屈辱?如果有可能,他真恨不得將這個奸詐之徒碎尸萬段!
控辯雙方展開唇槍舌劍的對決。王偉民直接作為證人出庭,聲淚俱下地控訴朱玉鶴的不法行徑。朱玉鶴想不明白,王氏兄弟怎么都具有非凡的表演才能?洪明濤沒有出庭,但提供了證詞,那當然是一派謊言,卻嚴絲合縫,滴水不漏,聽起來非常合乎情理,法庭予以采信。辯方漸漸落于下風。當主審法官宣布暫時休庭,待合議后擇日宣判時,朱玉鶴心知,要推翻檢察院辦成的這一“鐵案”,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被法警挾持著走出法庭,隱約聽到王茹清在身后輕喚“老師,老師”,他沒有回頭,內(nèi)心一時萬念俱灰。
法庭宣判是在一周以后。朱玉鶴又在旁聽席的顯眼位置發(fā)現(xiàn)了王茹清、張有忌和王偉國。當朱玉鶴望向王偉國時,對方揚了揚右手,手中竟然是一把黑白相雜的棋子。這是一種囂張到極點的示威,也是一種刻毒到極點的嘲笑啊!朱玉鶴熱血上涌,真想沖過去與他拼個你死我活。但隨即又悲哀地想到,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只怕在拳腳上也不是他的對手。他用棋子來嘲弄和羞辱自己,其實倒是揭示了事情的本質(zhì):他們設(shè)計的圈套是以棋子為主要道具,而目的又是想把自己變成他們手中的棋子。他們早就開始布局,布一個大大的棋局,而自己卻渾然不知,已經(jīng)走進他們的棋局,卻又不愿配合,徹底攪亂了他們的部署,使他們當初的計劃成為一步走不通的死棋,于是他們就必欲對他這顆不聽話的棋子除之而后快了!
聽到判決結(jié)果時,朱玉鶴雖不免氣憤。卻已沒有震驚之感了。他想起了取保候?qū)徠陂g校長王暢對他說過的話:“老朱哇,你要是當時腦子里多一根弦,不把那副云子留下來就好了?!比绻f此生有什么教訓可以吸取的話,這就是最大的教訓!當時自己確實疏忽了,沒有對洪明濤保持應(yīng)有的警惕,聽信了他的鬼話。人生如棋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洪明濤曾經(jīng)在自己面前發(fā)過這樣的感慨,而自己就輸在了這“一著”上!洪明濤輸?shù)舻闹皇切⌒〉囊痪謬?,自己輸?shù)舻膭t是整個精彩人生這盤大棋哇!哎!落子無悔,現(xiàn)在追悔已經(jīng)于事無補了!
第六感告訴他。王茹清他們就緊隨在身后。但直到走下法庭的最后一級臺階。他依然不愿回頭向他們示意。他還是鼓不起面對他們、尤其是她的勇氣。然而,王茹清這回卻再也不肯放棄機會了,她快步搶到他身前,在他跨上囚車的前一刻,淚光盈盈卻面帶微笑地對他說:“老師。保重!我……我……我們會等著你的!”在朱玉鶴眼中,淚光使她的笑容顯得有點慘淡,卻也增加了它的瑩潔。囚車絕塵而去,朱玉鶴從后窗中看到她在原地久久佇立,就像傳說中的“望夫石”,他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片段,在東海大學校園里卻被傳播成:王茹清追隨在囚車后一路狂奔與狂呼:“我愛你!我等你回來!”人們在吁噓感嘆之際發(fā)揮想象力,不斷對它進行加工改造,讓它成為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理想化的愛情經(jīng)典。
八
早已走過新生藝術(shù)團的排練廳,但獄友凄婉而又悲涼的歌聲卻一直繚繞在朱玉鶴耳邊。將他不愿回首的與棋子有關(guān)的種種往事再次回放在記憶的屏幕上。歌聲伴隨他走進監(jiān)獄的會見室。走到指定的20號窗口。隔著玻璃窗,他看見王茹清似笑非笑地坐在窗外。啊!原來是她!她不是直系親屬,怎么獲得了探監(jiān)的資格呢?噢,一定是動用了某些關(guān)系吧?他盼望她來,可是當她真的來了,他又多么不愿意她見到自己此時的模樣啊!他不自覺地向后退縮,想轉(zhuǎn)身離去,但他又怎么忍心辜負對方的一片苦心?
他與她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師生關(guān)系。盡管在外界捕風捉影的猜測中,他們的關(guān)系早已逾越了師生的范疇。研究生畢業(yè)時,他發(fā)現(xiàn)她在學術(shù)上的天分似乎不及管理上的才干,便建議她去學校機關(guān)應(yīng)聘。在他的力薦下,她成為人事處的一名職員,而她的同門張有忌則留在中文系當了助教。他曾有心撮合這兩位弟子,但張有忌另有所愛。而她蹉跎幾個春秋后,才嫁給省政府的一位主任科員?;槎Y上,看著擔任證婚人的導師,她明顯走神,以致遲遲沒有回答主持人“是否愿意嫁給他”的提問。
他們開始走近是在5年前。那時,她6歲的女兒突患白血病,而丈夫又遠赴新疆掛職,她獨自一人帶著女兒四處求醫(yī)。當她為巨額的醫(yī)療費所困時,他背著楊慧敏資助了她5萬元。后來,她向師母表示感謝。師母當時笑了笑,但笑得非常勉強,回家后便向他大發(fā)雷霆。而她意識到自己無意中闖了禍,深覺對不起導師,對導師的一切便更加關(guān)注,經(jīng)常為他送去在家庭中感受不到的溫暖。至于他,楊慧敏毫無根據(jù)的猜疑與指責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便不再像過去那樣顧忌與她的來往,師生間的互動也就頻繁起來了。
朱玉鶴承認,他與楊慧敏關(guān)系的惡化,多少與王茹清有關(guān)。楊慧敏認定,他與王茹清“這對狗男女”早已勾搭成奸。但她不顧乘人之危的世俗非議,毅然決定與他離婚,卻絕不僅僅是因為王茹清的緣故。在她心目中,他就是一個感情極不專一的花心大蘿卜,在王茹清之前,與趙若芷藕斷絲連;在王茹清之后,與陪唱女蠅營狗茍。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與楊慧敏的結(jié)合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它不僅成為以后無休止的猜疑與爭吵的起點,而且讓他背叛了自己的初戀,成為他此前極度鄙視的“負心漢”,時時遭受良心的譴責。
他與楊慧敏的初遇是在來東海大學報到的第二天。他提著兩瓶家鄉(xiāng)特產(chǎn)——山西老醋去系主任家拜訪,主任的侄女、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楊慧敏剛好在座,兩人便認識了。主任見兩人年貌相當,便問他終身大事有沒有落實。這讓他很難回答,因為他雖以滴水穿石之功漸漸贏得了趙若芷的芳心,已處在兩情相悅的階段,但尚未海誓山盟、談婚論嫁。猶豫了一下后,他鬼使神差般地搖了搖頭。主任捻須微笑,主意已決。當日便留他在家吃飯,專治唐宋詩詞的主任親自下廚,烹調(diào)出西湖醋魚、宋嫂魚羹、龍井蝦仁等當?shù)孛耍屗罂於漕U。等他告辭后,主任問侄女對他印象如何,情竇已開卻毫無戀愛經(jīng)驗的楊慧敏滿臉緋紅,卻垂首不語。主任明白了。
過了兩天,主任與朱玉鶴商談他的工作安排,說有三個方案,一是去古代漢語教研室,二是去系資料室,三是去大學語文教研室。三個方案中無疑以第一方案為最優(yōu),因為專業(yè)對口,朱玉鶴自然選擇它。主任爽快地表示同意,但留了條尾巴:“如果你不能勝任的話,我隨時可以把你調(diào)整到資料室。”這是朱玉鶴第一次領(lǐng)略到權(quán)術(shù)。然后,主任便開始關(guān)心他的個人生活了。隆重推介楊慧敏之后,主任說:“她的外貌你已經(jīng)看到了,雖不足以‘閉花羞月,卻也有很高的回頭率了。職業(yè)嘛,已經(jīng)和全省首屈一指的醫(yī)院簽約了,你以后的保健問題就不用擔心了,有了孩子看病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呵呵,咱們成了親戚,我就會一路為你保駕護航了!你考慮考慮!”朱玉鶴對楊慧敏的觀感也不錯,如果沒有趙若芷的話,他會把這看成是天賜良緣而一口答應(yīng)。他便據(jù)實以告。主任聽后說:“那最多算是你的女朋友吧,距離婚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呢。我看最大的問題是,你們在兩地工作,地理的距離會慢慢拉大心理的距離,肯定不可能結(jié)成美滿姻緣。小朱啊,婚姻與愛情不同,愛情是浪漫的,而婚姻是現(xiàn)實的。你應(yīng)當腳踏實地才是呀!希望你認真權(quán)衡利弊。然后決定棄取。我想,你會不辜負我的信任,作出正確的選擇的?!?/p>
話里有勸導,也有隱隱的淡到看不見的威脅。朱玉鶴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與趙若芷的感情。他倆屬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那一種戀人,他曾經(jīng)有過漫長的單相思時期。直到現(xiàn)在,趙若芷對他依然保持著居高臨下的態(tài)勢,和她在一起,他始終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碩士畢業(yè)時,只有一個直接讀博的名額,他主動讓給了她,而自己選擇南下,本打算工作兩年后再考回母校。不料現(xiàn)實又為他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的確,愛情未必都通向婚姻,你所愛的人未必適合與你白頭偕老,所以才有人主張將愛情與婚姻分開。趙若芷高雅脫俗,純潔無邪,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和她一起品茗對弈、撫琴談詩,該是怎樣一種賞心樂事啊!可是,生活中不可能盡是琴棋詩書,還有更重要的柴米油鹽,要她“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那可就難為她了。然而這又是家庭主婦必備的技藝哇!從現(xiàn)實的視角看,她似乎更適合作為愛人而不是妻子。
在搖擺不定之際,楊慧敏介入了他的生活。第一次約會,她就選擇在街邊的大排檔用餐。這是素有潔癖的趙若芷絕不可能光顧的處所,卻是囊中羞澀的他最樂意涉足的地方。第二次約會,去了他的集體宿舍。她居然用帶來的煤油爐和食材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惹得筒子樓里的光棍漢們羨慕不已。而且,她一點也沒有趙若芷的冷傲,也不像趙若芷那樣含蓄,總是給他快人快語的感覺。時間一長,他越來越覺得她才是更合腳的那一雙鞋。而另一邊。趙若芷在信中老是埋怨他的情書不夠熱烈。埋怨他表達愛情的方式過于單調(diào)。兩相比較,他終于下定決心與趙若芷告別了。告別的過程可以寫一部纏綿悱惻的才子佳人故事,殆難一言以蔽之。
與楊慧敏結(jié)婚后,朱玉鶴才發(fā)現(xiàn)她在感情問題上表現(xiàn)得十分專制,有強烈的壟斷欲望。她幾乎每天都要問他同一個問題:“你到底有多愛我?”不會花言巧語的他總是機械地回答:“愛你比山高比海深?!币惶焱砩?,她又習慣性地拋出這一問題。并且要求說:“不準老調(diào)重彈,必須讓我聽到新鮮的說法?!彼拮约翰桓阄膶W,缺乏想象。只好繼續(xù)拾人牙慧:“你是我心中的太陽?!彼凉M意了,笑著走開去,可一會兒又兇巴巴地回來問他:“你給我說清楚,我這輪太陽會不會下山?”他去北方某高校培訓一個月,回來的那天晚上,在他克盡丈夫職守、讓她“欲仙欲死”之后,她捏著他的臉頰問道:“在外面想我了嗎?”他知道該怎么回答,便說:“怎能不想??!整整30天,天天都在想?!彼宦犔似饋恚骸昂冒。闾珱]有良心了,上個月有31天呢,快說,還有一天你在想誰?”
僅僅專制一點,朱玉鶴尚能忍受,更讓他厭煩的是她的沒完沒了的猜疑以及因猜疑而引起的爭吵。他覺得,千不該萬不該。是自己不該向她和盤托出與趙若芷相愛的點點滴滴。這是她對他產(chǎn)生猜疑的根源。新婚之夜過后,她就開始打聽趙若芷的情況。他知道,主任肯定已經(jīng)將他的“前科”告訴了自己的侄女,而夫妻間是不應(yīng)該有絲毫隱瞞的,便在她的一再追問下。把所有的細節(jié),包括花前月下的舌吻都一一細述,唯獨省略了與圍棋有關(guān)的故事。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臉色已變得鐵青,猶自一無顧忌地說下去,直到她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夠了!”他才停下來錯愕地望向她。隨即意識到自己沒有顧及她的感受,說得太多太細太白了。
楊慧敏暫時沒有發(fā)作,繼續(xù)試探他,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愛過她嗎?”不等她回答,便又糾正說:“哦,我太傻了,這還用問嗎?你肯定愛過她。那么,能告訴我,你還愛著她嗎?”當時,他還沒有悟到一個真理,那就是在妻子逼問與前女友有關(guān)的問題時,是絕對不能實話實說的,用善意的謊言進行必要的隱瞞才是維系夫妻感情的正確方法。但年輕無知的他哪里懂得這些啊?竟然老實回答說:“有點?!边@就種下了他以后用20多年時間仍然沒法拔除的禍根。
后來,他看到一檔電視訪談節(jié)目,一位資深臺灣藝人和新婚太太一同接受采訪。主持人問他:“你以前有過很多位親密女友?,F(xiàn)在你還會想起她們嗎?”他回答說:“自從認識我太太之后,以前所有的事情我就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凈,我怎么可能想起她們呢?現(xiàn)在,我只記得與我太太有關(guān)的一切?!蹦贻p而美麗的太太臉上笑開了花。對照自己當年的坦誠,朱玉鶴連腸子都悔青了。
由朱玉鶴當時認真作出的“有點”的回答,楊慧敏斷定他“身在曹營心在漢”,她想把他的心從趙若芷那里收回來,這才會經(jīng)常在“你到底有多愛我”的問題上糾纏。從此,趙若芷就成為他們夫妻之間談話的一個禁區(qū),兩人都盡量避免提到這個讓她極度不快的名字。她不允許他和對方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甚至不允許他參加本專業(yè)的學術(shù)會議,因為存在與對方在會議上相遇的可能性。在他升任副校長后,難免要經(jīng)常赴京公干,她無法阻攔,便要求他快去快回,最好“打飛的”當天往返。哪怕住宿一晚,且有部下同行,她也難遏疑心,不僅頻頻去電盤問動向,歸來后還會仔細審查他的所有行蹤,將每一點蛛絲馬跡放到顯微鏡下觀察。朱玉鶴修養(yǎng)再好,也會不勝其煩。這就會不時發(fā)生爭吵了。爭吵越來越激烈,而在三年前金淵明來訪的那個晚上達到高潮。
金淵明是趙若芷的高足,在朱玉鶴的幫助下入職東海大學。朱玉鶴沒有像接待其他來賓一樣讓他在客廳落座,而把他請到書房中,還輕輕掩上了門。這就激起了楊慧敏的疑心,便閃到門邊偷聽他們的談話。多年未曾聯(lián)系了,朱玉鶴只知道趙若芷已是古代漢語研究領(lǐng)域的知名學者,對她的其他情況就不甚了然了。他很想從金淵明口中獲得只鱗片爪,便一一打聽。于是,竊聽于門外的楊慧敏不僅得知金淵明就是臆想中的情敵趙若芷的學生,而且還獲悉了一個朱玉鶴婚后始終守口如瓶的驚天秘密:趙若芷喜歡圍棋并收藏云子!朱玉鶴去云南旅游時不通情理地阻止她購買玉鐲,而非要買下云子不可,回來后一有空就擺弄它,原因正可以由此得到合理的解釋。
楊慧敏再也無法撲滅內(nèi)心熾燃的怒火了,金淵明走后,她立即把熊熊火焰燒向朱玉鶴,痛斥他的欺騙、他的薄幸、他的“荒淫無恥”。盛怒之下,她掀翻了他的棋盤還不解恨,競又抓起一把棋子扔到窗外。這就爆發(fā)了他們婚史上最激烈的一次沖突。
趙若芷的陰魂不散,已經(jīng)讓楊慧敏醋勁大發(fā),而王茹清與朱玉鶴的頻繁接觸,又使她感到一種新的更加迫近的威脅。趙若芷畢竟是“歷史”,是歷史的瘡疤,觸摸到它時才心生不快:王茹清則是“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的癰疽,無須觸碰即疼痛鉆心。歷史與現(xiàn)實糾集在一起,讓她對朱玉鶴由徹底失望趨于完全絕望,最終痛下決心與他一刀兩斷。所以,朱玉鶴與楊慧敏婚姻的解體,并不能完全歸因于王茹清,但眼前的王茹清在他們生活中的出現(xiàn)確實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九
隔窗相望的王茹清薄施脂粉,卻難掩瞧悴。朱玉鶴記得,她比自己小15歲,剛好年屆不惑。為了治療女兒的白血病,她曾輾轉(zhuǎn)京滬各大醫(yī)院,但回天乏術(shù),女兒還是在三年前不幸夭折。她與丈夫本來就沒有多少感情。當女兒這根維系婚姻關(guān)系的紐帶斷裂后,他倆的婚姻也就走到了盡頭。所以,三年前她就成為單身女人,而這又讓楊慧敏覺得危險系數(shù)正在無限放大,對她也就愈加猜忌、愈加排斥。那時,楊慧敏的毒舌已經(jīng)煉成了,她毫不掩飾地對朱玉鶴說:“這條總想咬人的小母狗,以前脖子上系著繩套,多少還有點約束,現(xiàn)在繩套解開了,她該肆無忌憚了。不過,我的手術(shù)刀總該強過打狗棒吧,她要是敢到我家來撒野,哼,我就剮了她!”
但事實完全不是楊慧敏所想象的那樣,朱玉鶴與她真的迄今未越過雷池一步。當然,兩年前他就發(fā)現(xiàn),她對他的感情已經(jīng)不像師生關(guān)系那般簡單了。那是兩人一起去深圳開會時。晚飯后漫步在賓館的甬道上,她突然驚叫道:“哎呀,我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彼钡卣f:“那我?guī)湍憧纯?。”她把捂住眼部的手移開,睜大波光閃閃的丹鳳眼。他感到奇怪了:“里面什么都沒有?。 彼挠牡卣f:“你沒有看到嗎?我的眼里只有你!”但馬上又更正說:“哈哈,我和老師開玩笑呢!剛才可能是飛進了一只小蟲子,被我用手揉掉了?!敝煊聱Q明白,這與其說是一個玩笑,不如說是一種暗示。他不知該說什么,便真把它當成一個玩笑了。這樣的玩笑,她以后再也沒有開過,兩人的關(guān)系也就保持在原來的平面上。
窗外的王茹清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兩行清淚順著瘦削的面頰無聲滴落。對視良久后,她終于開口說話了:“我是以未婚妻的名義來看你的?!彼篌@:“你怎么可以這樣?”她說:“不這樣,怎么能獲得探視的資格?再說,從你離婚的那天起,我就把自己當成你的未婚妻了!”他“生氣”了:“你簡直是胡鬧!”隨即又改用緩和的語氣勸說道:“我是一個服刑人員,根本不值得你留戀。你還年輕,會找到合適的伴侶的,千萬別在我這古藤老樹上吊死!”她堅定地說:“不!以后每個探監(jiān)日,我都會作為未婚妻來看你的!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不管你有多老、有多窮、有多聲名狼藉,你都是我心中永遠的白馬王子!
她問朱玉鶴說:“還記得兩年前我們一起改編過的那個故事嗎?”他想起,還是在深圳開會期間,他們一起議論時下電視劇的粗制濫造,她忽然產(chǎn)生了即興創(chuàng)作的欲望:“老師。我想到了一段電視劇的臺詞,是一對情侶的對話,你看怎么樣?”臺詞是——男:求你一件事。女:什么事?男:陪我演場戲。女:演什么?男:演我老婆。女:演多久?男:一輩子。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本無興趣,這時不知怎么福至心靈,竟也湊趣說:“我看還可以繼續(xù)編下去:六十年后,老奶奶撫摸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頭子,感嘆道:如果這場戲永遠沒有劇終該多好!老頭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太婆,我想求你一件事。老奶奶問:什么事?老頭子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說:下輩子,和我一起演續(xù)集好嗎?”她拍案叫絕:“老師到底要比學生高明哇!”
朱玉鶴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王茹清繼續(xù)說:“其實,不光是我,有忌他們也都相信你是無辜的。哦,差點忘了告訴你,洪明濤已經(jīng)被調(diào)離基建處,去后勤公司任職了。他以為在新校區(qū)建設(shè)如火如荼之際扳倒你,自己可以再上一個臺階,至少會給他一個校長助理的頭銜。結(jié)果,校長、書記對他那樣作證都很反感,不想再重用他了?!彼龥]有告訴他的是,她也已被調(diào)離人事處,去離退休處“賦閑”了,因為外界對她與朱玉鶴的“緋聞”已傳得沸沸揚揚,省紀委還專門把她“請”去協(xié)助調(diào)查。
朱玉鶴在被省紀委的辦案人員帶走前。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與湖前村達成的拆遷協(xié)議中有一個條款,那就是學校的后勤公司要為30位村民提供就業(yè)崗位。這一塊工作由她分管。所以,本來他們約定這天下午商量具體的安置事宜。見辦案人員來者不善,他情知此去兇多吉少,便征得辦案人員同意,電告她取消下午的碰頭會。他說得非常匆促、簡練,讓她預感到發(fā)生了什么,便趕往朱玉鶴辦公室所在樓層,恰好看見朱玉鶴被辦案人員帶走的場面。
這一去就杳如黃鶴了。從下午到晚上,她無數(shù)次撥打他的手機,提示音都是“已關(guān)機”。她難抑芳心忐忑,四處打聽消息,甚至不惜在夜間騷擾她一向敬畏的王暢校長。消息終于打聽到了:他已被省紀委“雙規(guī)”。她在西子湖面上漂浮不定的心瞬間沉到了湖底。盡管她一點也不了解內(nèi)情,但她仍然堅信他一定是清白的。在面對辦案人員的高壓時,她從來沒有改變過說辭:“朱老師絕不可能違法,我和朱老師只是單純的師生關(guān)系與工作關(guān)系?!睂0附M之所以要長時間質(zhì)詢她,是因為在王偉民實名舉報朱玉鶴索賄之后,還收到了兩封揭發(fā)他生活腐化的匿名信,一封與朱玉鶴收到的敲詐信如出一轍,可以說是艷照門的公開版。另一封就是對她與朱玉鶴的關(guān)系進行歪曲和詆毀了。辦案人員的思維定勢是,貪財必定好色,他既然敢于索賄,在私生活方面也不會干凈,那些艷照已足以證實這一點。因此,他很可能與她有染。經(jīng)查核手機通話記錄,他被帶走前的最后一個電話就是打給她的,說明她是他內(nèi)心最大的牽掛。如果真像信中所揭發(fā)的那樣,她是他的“情婦之一”的話,按照“權(quán)錢交易”“權(quán)色交易”的定律,他除了為她謀取職位外,必然還會為她提供經(jīng)濟利益,至少給她一些包養(yǎng)費。因此,要想擴大戰(zhàn)果,找到他更多的貪腐證據(jù),應(yīng)該從她身上打破缺口。
基于這一辦案思路。專案組將她傳喚去,單刀直入地要她交代與他的感情及經(jīng)濟瓜葛。用盡各種手段,她要么緘口不言,要么就是重復同一說辭。辦案人員誘供說:“你別為他死扛了,其實他根本不止你一個女人,經(jīng)常在夜總會尋花問柳呢!”這是想利用女人的嫉妒心,來離間他們的關(guān)系。這一招百試不爽。一般的女人,一聽說他并不像自己表白的那么專一,肯定會醋海興波,因愛生恨,然后便把她所了解到的對方違紀違法情況盡數(shù)抖落,以圖泄憤。但她卻不為所動,翻來覆去就是說:“朱老師是我見到過的最清廉、最正派的領(lǐng)導?!鞭k案人員冷笑道:“很多貪官都以清廉的假象示人,蒙蔽不了了解真相的民眾。你嘛,不是為他所騙,就是在蓄意替他隱瞞。如果是后者的話,我們可以讓檢察機關(guān)定你包庇罪!”但最終他們還是一無所獲。他們異常惱火,卻找不到她與他共同犯罪的證據(jù)。揭發(fā)信中所說的“通奸”,也無從坐實。何況“通奸”本身也是道德層面的錯失,并不觸犯法律。因此,他們不得不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將她放回學校。
迎接她的是滿城風雨。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朱玉鶴的罪行被夸大了許多倍,而她也成了既穢亂宮闈、又助紂為虐的紅顏禍水。更有居心叵測者把他倆塑造為西門慶與潘金蓮那樣的奸夫淫婦。連她的婚變也被說成是為了更自由地投懷送抱。眾口鑠金哇!她也為此而痛苦過,悲憤過,徹夜不眠過,甚至想遁入空門過,就像三年前女兒辭世時那樣。但她最后還是戰(zhàn)勝了自己的脆弱,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了!當她此刻安安靜靜地坐在他面前時,她覺得自己雖不能說已經(jīng)百毒不侵,但已經(jīng)不會被任何侵襲與迫害擊垮了。分管組織工作的黨委副書記吞吞吐吐地對她說,迫于輿論的壓力,想將她的崗位調(diào)整一下,她當即表示服從組織決定,沒有責問一個字,也沒有解釋一個字,讓副書記由衷地覺得組織上虧欠了她。
她明白,鐵窗內(nèi)外,那是兩個世界,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自己一時恐怕說服不了他,反正來日方長,讓他慢慢接受自己的想法吧。她有信心逐步祛除他的顧慮,點燃他內(nèi)心希望的火焰。她轉(zhuǎn)移話題說:“這次我給你帶來了兩本書,除了你平日愛讀的《蘇軾詩詞選》外,還有一本清人的《桃花泉弈譜》,想來也是對你有用的讀物吧?你還想看什么書,我下個月帶來?!?/p>
朱玉鶴久聞《桃花泉弈譜》之名,卻至今未得寓目。作者范西屏是清代雍正、乾隆年間的圍棋國手,與程蘭如、施襄夏、梁魏今并稱清代圍棋四大家。作為資深圍棋愛好者,朱玉鶴當然知道《桃花泉弈譜》是我國歷史上影響最大、價值最高的古譜之一,他早就想拜讀了。但此前公務(wù)繁忙,實在無暇旁騖,現(xiàn)在監(jiān)獄安排他管理圖書室,倒是有時間來鉆研它了。嗨!她真的與自己靈犀相通??!
半小時的會見時間轉(zhuǎn)瞬即逝,這回輪到朱玉鶴目送王茹清依依不舍地離去了。告別時,她的神色已經(jīng)歸于平靜,因為她已將壓抑多年的心聲傳遞給他。從他漸漸明亮起來的目光中,她感覺到他的心正在解凍,很快就會復蘇。所以,沒有必要再淚眼相向了。
在押解回監(jiān)的途中,獄警為朱玉鶴解除了手銬。算是對這位高層次囚犯的一種優(yōu)待。他先翻了翻《桃花泉弈譜》,噢,這是民國石印本,第一頁就有明顯的校勘錯誤,自己可以為后來的讀者做一張“勘誤表”,或許還可以寫一篇研究論文?!短K軾詩詞選》有折頁,折頁處是膾炙人口的《定風波》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此時,他真正讀懂了這首詞,也讀懂了她在此處折頁的用心。其實,他早在大學時代就讀過這首詞了,但那時意氣風發(fā),根本體會不到詞人的心境。如今,在經(jīng)歷了太多的順境而走入逆境、陷入困境后,他才觸摸到詞人任天而動、苦樂隨緣的曠達情懷,意識到自己有必要追步前賢、調(diào)適心態(tài),樹立起“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人生態(tài)度。人生已不可改變,生活卻還將繼續(xù)!只要不畏風雨,繼續(xù)前行,哪怕一路磕絆。必定會在到達人生終點時收獲“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回眸一笑!
再次經(jīng)過排練廳時,《棋子》的旋律已經(jīng)消逝。取而代之的歌曲他一點也不熟悉,聽報幕員說,歌名叫《重生》。他凝神傾聽,只聽清其中的幾句歌詞:“無限宇宙遠大無涯,在這虛渺花花世界,也許真正的愛才是偉大。”內(nèi)容倒是挺切合正在接受改造的服刑人員,但過于空泛。語病也多,遠遠不及《棋子》情辭俱佳。說來也怪,此時,《棋子》的歌詞又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腦海里,卻不像剛才那樣給他以強烈的刺激與沖擊了。曾經(jīng)被人當作棋子來操控有什么可憾?在人生的棋盤上誰又不是一顆棋子呢?蘇軾《觀棋》詩中說:“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yōu)哉游哉,聊復爾耳?!痹娬摷艺J為它不如劉禹錫《觀棋歌送儇師西游》中的“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見搏擊三秋兵。雁行布陣眾未曉,虎穴得子人皆驚?!币驗楹笳吒朴凇澳戅钠逯ぁ?。他這時卻覺得蘇軾的詩句更值得玩味,因為它不言棋趣,直指棋道,達到了一種更高的境界。
他問自己:我為什么就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呢?接著他又問自己:我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呢?他想,從王茹清今天帶來的兩本書中也許可以尋找到答案。
責任編輯 高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