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晨暉

一、金玉：我像一只老鼠

人是會變的，你信不信？

當(dāng)我流著一身黑汗，頂著滿頭蛛網(wǎng)，把最后一箱書從曾經(jīng)的家里拖到樓下的時候，我知道我像一只從洪水里逃出的老鼠，毛發(fā)糾結(jié)，骯臟、疲沓、無恥，誰也不肯相信我兩年以前還是趾高氣揚(yáng)的闊太太。好吧，我該說再見了。再見，我曾經(jīng)的家;再見，我曾經(jīng)的婚姻;再見，我曾經(jīng)像金像玉一樣的自己。

是的，我叫金玉。多么寄意美好的名字，多么充滿嘲諷的名字。那些年，別人叫我金玉，我會脆脆地應(yīng)聲“哎”，笑逐顏開，滿面桃花?，F(xiàn)在，人家再叫我聲金玉，我會跟他說，我改名了，我叫“金個屁”，毛都沒了，還啥金的玉的，別拿姑奶奶我當(dāng)笑料，抖成萬里東風(fēng)了。

告別這一切，我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別說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原來眼淚都是寶石珍珠，掛在臉上那都是給別人看的，所以過日子，有沒有它都無所謂了。

我把十來個沉重碩大的箱子，從一樓搬到六樓，把自己扔進(jìn)六十平方米的頂層蝸居，口干得冒煙，直接對著自來水龍頭灌了個飽。

好吧，我現(xiàn)在來清點(diǎn)一下我的家當(dāng)，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頂樓，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建筑，租的，每月五百大洋。衣服，夠了，那些年的華服足夠我應(yīng)付三五年，可惜沒地兒放，很多都扔了。書籍，滿滿十多箱，堆滿了兩個床底。還有一張銀行卡，但卡不是我的名字，是我閨蜜的。我可能以后再也不能擁有自己名字的銀行卡了，想想這個，我覺得一身輕松，原來那么多信用卡、儲蓄卡、消費(fèi)卡，我都經(jīng)常會忘記密碼，忘記放的地方，現(xiàn)在好了，啥也不要想了，我就是條魚，一條魚鱗也刮掉了的魚，多省事兒。

其實，我最值錢的東西只剩一個了，我的兒子卡其才是我的命，才是我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不用怕，我真的從沒想過要去跳樓跳河或上吊喝農(nóng)藥，但假若沒有卡其的話，我是否會覺得這個世界生無可戀？不用假設(shè)，這是唯一一個我不愿假設(shè)的事情，卡其那么好，那么可愛，我假設(shè)一下都是罪過，都值得死后打入十八層地獄。

卡其要回來了，卡其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ㄆ涫莻€漂亮的小男孩兒，睫毛長得擱得住牙簽，腦袋聰明得像地球，承載著世上的一切。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豪車接送，學(xué)會自己搭公共汽車了，也學(xué)會了跟我蝸居在這漏風(fēng)的屋檐下，不再吵著要吃牛排、哈根達(dá)斯、星巴克的糕點(diǎn)。對于我來講，最要命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那時他老是纏著我問為什么，為什么爸爸不見了，為什么我們家的大奔不見了，為什么住到小屋來了，為什么要換到公立小學(xué)來，為什么……我回答不出他的“為什么”，還是他姥姥一句話像鐵釘子一樣扎得又深又準(zhǔn)，他姥姥說，卡其，我們本來就是窮人家，日子就是這么過的。是的，日子就是這么過的，卡其人生的頭幾年，只當(dāng)是過到動畫片里去了，喜洋洋和暖洋洋一樣的天上人間。

卡其回來之前，我洗了個澡，把頭發(fā)吹順了，我不想卡其看到我落魄逃跑的樣子，卡其眼里的媽媽總是最漂亮的?，F(xiàn)在，卡其是我的拐杖，撐我不倒。我是卡其的傘，給他一片干爽，我想我要做一把大花傘，上面開滿了美人蕉。美人蕉是艷麗而尋常的，家家可有，年年復(fù)生，像大格子花襖一樣具有煙火氣，我要在卡其面前露出美人蕉的笑容來，吐著恰如其分的俗艷和接地氣，讓卡其覺得我和其他媽媽一樣沒有區(qū)別，一定覺得我們家和其他家庭一樣沒有區(qū)別。

但終究是有區(qū)別的。

卡其他爸何大牛出事了，人關(guān)到了看守所。我和他拿了離婚證，但我知道我這輩子離與不離都是一回事了。

生活就他媽的這么混蛋。

二、何大牛：我是個罪人

我知道我是罪人。我對自己的愛人犯了罪。我那么深愛的金玉，我讓她已無家可歸。我褻瀆了愛情的神圣，我何大牛這一輩子沒干對過什么事兒，我覺得我唯一做得對的就是愛上了金玉，就是娶了金玉做老婆。雖然金玉不那么待見我，但那不是我的事兒，我愛她就行了。這世上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半斤八兩，地球都還是偏的呢。因此，金玉愛我比我愛她少一點(diǎn)兒又何妨呢？我樂意！我就樂意愛她，想到她我就心花怒放，嘴巴與屁眼好像都是通的，呼呼地上下通氣，精神順暢。

其實人家才懶得管你褻不褻瀆的鳥事，人家壓根也不會想到我還曉得用“褻瀆”這個詞。我不就是個混混兒么，從小混到大的那種。小時候想混成大哥，混成大哥了想混出人樣，混出人樣了想混成人精。但常在江湖混，遲早是要還的。這真是句至理名言，我現(xiàn)在就在還江湖，還得骨頭都絞成渣子了。但不管怎么著，也不該輪到金玉來替我還啊。她這嫩模嫩樣的花蕊蕊，怎么受得了這些老江湖的辣手摧花？所以我說我褻瀆愛情的神圣了，我讓我愛的人成了我的替罪羊。

但從關(guān)到看守所這件事來說，除了罪己，我還真是罪人了，不過，我不去想那些了，對我來說，那些都不算什么罪了，它們再大也比不上我對金玉犯下的罪。我在看守所時，見過她一次，身子骨像是刀削了一塊，在衣服里晃蕩。我眼看著我糯米團(tuán)團(tuán)一樣的金玉，骨頭都戳出來了，我的心像竹簽串著肉在火上烤，心痛啊。痛歸痛，不過想想，這些年我對金玉真是沒有白疼，你看我都吃牢飯了，金玉還是對我不離不棄，任憑我怎么勸也不聽，說是剮了這身肉也要把我救出來。她身上的肉也真是沒什么可剮的了，連房子也賣了，還有什么東西可剮咯？

其實我是給她留了后路的，但她非得要自斷后路，拼死打命也要來救我。這個女人真是不簡單，我以為她有主見但沒想到她這么有主見。其實在看守所我就托人跟金玉說了，讓她不要再摻和我那些破事兒，拿著錢帶著卡其好好過她自己的日子去吧。有了那筆錢，她下半生也能過個衣食無憂的舒心日子，不用再看哪個男人的臉色了。其實金玉那樣的女人，哪有人敢給她臉子看，在我面前，她向來都是沒啥臉色的，跟我生個氣，那都是姑奶奶的賞賜，要不然，她就小臉兒瓷著，親她那些書啊畫啊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一旁空落落地難受。

我扯得遠(yuǎn)了。我叫何大牛，我老婆叫金玉，我們正在鬧離婚。先是她死活要同我離，現(xiàn)在是她死活不跟我離了。但我死活還是要跟她離。這事兒有點(diǎn)兒亂，我繞暈了，容我想想，看守所監(jiān)室里氣味太不好聞了，讓我先透口氣再說。

三、金玉：我爸把我許配給了何大牛

那就來說說我和何大牛的婚姻吧。我和何大牛的婚姻在別人眼里是場不登對的婚姻。

何大牛不足一米七，接近二百斤，肚子凸出來，可以擺上三個碗碟加一個大號火鍋，他一日三餐都可以在上面愉快地解決。有了肉，當(dāng)然還得有酒，他經(jīng)常喝到舌頭有斗桶大，顯出口腔的逼仄，把那些想說的話語擠得死無全尸，一截一截地往外掉。關(guān)于吃這一點(diǎn)，我對他的表現(xiàn)很鄙視，在我屢教不改之后，我拒絕再同他一起外出吃飯。但他依舊吃他的，他是那么充滿活力和能量的人，需要在不斷變換的酒宴中，完成他那些交易、較量、明爭暗斗。在我淪落之前，我對此表示了無盡的寬容。作為一位富豪身邊的女人，我知道什么該是我做的，什么是我不該做的。當(dāng)然，這也得憑我性子，我不過是不想管他而已，或者說沒興趣管他。

而我呢，在別人眼里，我是美的，美得接近一個傳奇。怎么講呢？他們說我的美更接近于一幅國畫，寫意的、水墨的、素雅的，粗一瞥，并不覺有何出色之處，但再多看幾眼，心底里便要浮起一絲光亮來，仿佛一泓清幽山泉，清冷明靜，仿佛春夏秋冬四季的燥氣、寒冽，都可以在里面清灈得柔軟安分，從容恬淡。

是的，人一見我便會軟軟的了，有種通泰的舒放。輕奢內(nèi)斂上檔次，就是我這種女人，沉香一樣的女人！誰不想在房內(nèi)裊裊點(diǎn)一支沉香呢？芝蘭之室，暗香盈袖，再燃一支沉香，必是清風(fēng)自來，富貴天成。也許沉香就暗合了我的命運(yùn)吧，所有的，終是一縷青煙！

但其實若換個角度，我和何大牛正好是一場相得益彰、各取所需的登對婚姻。早在十幾年前，何大牛在別人眼里就功成名就了，他找我時，他的身家和他的體重一樣引人注目，我爸爸正是沖了他那時大名在外的響動，才把我許配給他的。這話不假，真的是許配，我那時還在談一場不遠(yuǎn)不近、不溫不火的戀愛，對象是我一個同學(xué)，在部隊，隔著天山地遠(yuǎn)。我爸本沒干預(yù)我，但自打見到何大牛以后，我爸覺得我同學(xué)的品行、性格、才能，都抵不得人家的腳趾甲。怎么可能抵得了何大牛呢？何大牛身家千萬，雖然小時候生于貧賤，長大后善于撒謊，混跡于各類賭場酒肆，以打架斗毆見長，但這些并不妨礙他后來的發(fā)跡，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直至腰纏萬貫，聽說打北京回到我們這個小城的時候，甩出現(xiàn)金上千萬，直接買了城中的一塊地，建了一個全城最高大上的酒樓。在北京混就的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又給他套上了一件無所不能的金鐘罩，被很多人膜拜。

我爸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個吃了幾十年粉筆灰，一直被壓抑又一直想出人頭地的男人，當(dāng)聽說我被何大牛相中的時候，他好像自己被選為駙馬一樣春風(fēng)得意。當(dāng)然，這也怪不得他一雙勢利眼，實在是現(xiàn)實這雙鷹爪子扼得他喘不過氣來。我媽當(dāng)時得了乳腺癌，臥病在家，每日里白花花的銀子往醫(yī)院里流;我弟弟復(fù)讀了兩年之后，依然在復(fù)讀，一副非清華北大不上的敢死隊模樣;而我呢，一個不高不低的?？粕谧聊ナ悄舷录尤氪蚬ず榱?，還是服從分配去往一個等待破產(chǎn)的國有企業(yè)。我爸一直用他被粉筆磨成的短視與促狹，訴說著他的頸椎、胸椎、腰椎、尾椎以及心肝膽肺腎等所有器官的不適與毛病，好像他將不日而終、撒手人寰。這所有的一切，都有著清晰而明亮的指向，那就是我必須嫁給何大牛，成為闊太太，那才是我們一家的康莊大道。

我至今想不起我爸給了我多大的壓力，抑或只是我在故意放大這種壓力，而讓其成為我移情別戀、暗度陳倉的冠冕理由。反正我背叛了我的初戀，以一種心安理得的自欺，扎進(jìn)了這場婚姻。這場婚姻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我媽到北京上海得到了最好的治療;我弟仍然沒有考取清華北大，但只要他有勇氣與精力，他可以復(fù)讀到八十歲。當(dāng)然，最活泛的還是我父親，他跟何大牛待在一起的時間絕對比我跟何大牛待在一起的時間要多得多，這個仰人鼻息大半輩子的男人，也終于可以端坐龍床，墨筆朱批了。

好吧，他們都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這感覺真他媽不錯。我是說他們的感覺真他媽不錯。

他們的太平盛世還不是有我的青春作抵？

但平心而論，我想何大牛是真愛我的，雖然他的愛粗糙而霸道，像一張牛皮紙糊得我透不過氣來，但這不正是他這種人應(yīng)該具有的本色嗎？他愛我不凡的氣質(zhì)，愛我清冷的容顏，愛我執(zhí)拗的性格，我想這應(yīng)該帶給他一種強(qiáng)烈的征服快感，看到我這樣冰凌一樣冷硬的玉質(zhì)女人，在他面前、懷里或者身下漸漸地由反抗到順從，由躲避到迎合，由堅硬到酥軟，由端肅到放蕩，他是不是覺得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不是覺得龍恩浩蕩、龍涎綿長、龍精千古？在我由少女變成少婦的夜晚，何大牛氣喘如牛地躬耕于我身上，他碩大的肚皮幾乎覆蓋了我的身體，他恨不得把全身的肥肉都搓成長條塞進(jìn)我的身體，恨不得把我揉成一張面餅兜在他的下腹。我驚嘆于他肥厚的脂肪里到處噴涌的荷爾蒙，當(dāng)荷爾蒙散盡，他把臉埋在我的雙乳之間，嘟囔著說，老婆，把我憋死在這里吧。我當(dāng)然不敢憋死他，但我有一種被憋出內(nèi)傷的感覺。那天深夜，我悄悄爬起來，在他如雷的鼾聲里，我在闊大的窗沿上坐到天明。屋子空闊而華麗，我沒來由地有種無處藏身的窒息感，我打開窗，城市五月的夜空并無群星閃爍，但樓下的路燈很璀璨，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我的婚姻，這個男人便是我老公?；橐鍪桥说氖ソ?jīng)，你一虔誠，它便會無盡地顯出神靈來。當(dāng)然，它也會以神的旨意，讓你無怨無悔地接受所有一切的幸與不幸，真與不真。

我沒讀過圣經(jīng)。但我想好好地念一念圣經(jīng)了。因為我真的從中得到了庇佑。

我搖身一變，從一個待業(yè)在家的大專生變成了市司法局的一名標(biāo)致女警，當(dāng)我開著白色的寶馬X5，在一眾單車、摩托里優(yōu)雅地穿過時，我明顯感到我的背上全是沉甸甸、火辣辣、亮晶晶的目光，就像一支支焊槍，要把我锃光瓦亮的車屁股燒出洞來。那一刻，我知道我心底嘩地開成了一面喇叭花墻，聲喧花舞，碎步搖金，我覺得自己就是一位寵妃，一個女王。

但不知怎么，同是那一刻，我卻下賤地想起了何大牛那男人的東西，想起它傲然挺立、沖鋒陷陣，這讓我無師自通地覺得他的勃起與我內(nèi)心花朵的雄起，有種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其實都是同類，要的都是一種雄起，憑這一點(diǎn)我們就可以交互共生、并蒂枝頭了?；蛟S，一切都順利的話，我們還可以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四、何大牛：金玉成了我老婆

人都說金玉是看中了我的錢才嫁給我的。但我不相信。金玉嫁給我，她爸，也就是我岳父起了不小的作用，他才是那個始作俑者，是他老人家看中了錢。錢不是個壞東西，以我岳父半輩子的人生經(jīng)驗，自然知道這個真理，而金玉只是比較孝順而已，她從了她爸。其實金玉可以不從的，她不喜歡我嘛，但一來她是個乖乖女，二來她沒有愛過。對，她那時是談著個戀愛，但那人在部隊，隔著天遠(yuǎn)。感情這東西，就算濃得像蜜，扯遠(yuǎn)了也就稀了，因此，我敢斷定金玉沒愛過他，只是處著，像那么回事，就像十歲還吃奶的娃，那不過是圖個心理安慰而已。她也是，安慰一下她單純和單薄的青春。既然沒愛過，跟哪個過不是過，何況我還有錢，這真不是壞事。我想金玉她就是這樣跟了我吧。她不像我，我愛她像電光石火，跌打損傷。是的，我被她擊中心臟了，我的另一半非她莫屬，否則要心梗心塞。

剛才從監(jiān)室里出來，抬頭看了一陣藍(lán)天，這天真藍(lán)啊，像早年我娘自己用藍(lán)靛草染的布，看著它我的心情就好多了，覺得氣味也沒那么難聞了，那就說說我們相親的事兒吧。

那時我還混在大北京皇城根兒下，金玉她爸正好跟朋友一起來北京，不期然混到一塊兒一桌吃飯去了。桌上的朋友知道我相遍了大半個A城，正在打著燈籠找老婆。就有人說老金有個女兒呢，不僅模樣兒俊俏，性格好，才學(xué)更是豐盈，小家里面養(yǎng)出的閨秀呢。老金一聽這話眼就亮了，他多年數(shù)學(xué)教師生涯歷練出來的精明很快解開了這道方程式，他立馬說要給女兒打電話，讓她過來相親。我當(dāng)然要接舵，何況，我當(dāng)時確實在一門心思想找個正經(jīng)女人過日子呢。我當(dāng)時就表態(tài)，說不用讓姑娘來北京，我正好要回去開酒樓，到時正好去把這親相了。

見金玉時正是春天，那個春天的春特別泛濫，滿城的粉櫻開得浴池子里的大白身條一樣，奶瑩瑩地喚起想摸女人的欲望。那天我走到老金家樓下的時候，就見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兒，立在櫻花樹下，凈著一張骨瓷兒臉，手里捧著一本書，蹲在草坪里摘藍(lán)色的小野花。她舉起花朵，對著陽光瞇縫著眼在那里左瞅瞅，右看看，風(fēng)兒吹著，吹起她鬢角的發(fā)絲拂到她鼻尖上，那微微翹起的鼻尖像我家鄉(xiāng)里那剝了殼的細(xì)麻竹筍一樣，脆生生的，玲瓏清秀，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死去的小妹，掩藏在心靈深處的墳塋忽地草長鶯飛了。我正心里難受的時候，老金恰好走了過來，他朝那女孩兒喊了一聲：金玉，何總來了。女孩兒轉(zhuǎn)過頭來，手里還端端地舉著那朵花，不經(jīng)意地朝我笑了一下，露出細(xì)細(xì)白白的牙齒，一恍惚，我就看到了我小妹當(dāng)年拿著野花，一路笑著，從山坳子里朝我跑過來，歪著腦袋跟我說：哥，咱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那一朵野生野長的笑容，就像一把鐮刀，把我漂泊多年的心收割歸倉。就像一根母枝，讓我這顆生澀的青果瓜熟蒂落。那個帶我回家的人，就是她金玉了。她像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青草，覆蓋了我心里的那座墳，長成了連天春色;她像一夜之間漲起的春水，灌滿了我心中那塊桑田，蕩開了十里春風(fēng)。我第二天就跟老金說，我中意他的女兒，我準(zhǔn)備操辦婚事了！

金玉以迅雷之速成了我老婆。

我想起我妹了，我要說說我妹。我妹真是個好孩子啊，好得就像饑荒年里的一碗大米飯，軟和清香，饞煞個人?？墒撬龥]了，只留給我那個十五歲的笑容：哥，咱回家吧！想起她我就哭，這些年里能讓我哭的只有三個人，我娘、我妹和金玉。我又要哭了，真是年紀(jì)越大，眼淚就多??！我這是老了殘了，關(guān)到看守所傻了嗎？

我叫何大牛，70年代初生在山夾夾里。村里只有一條溪水是柔軟的，其余全是硬削的山，仰起頭來就看見一塊藍(lán)花布頂在山尖上，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風(fēng)吹了去。村里巴掌大的平地都沒幾處，除了種毛芋頭，就只能種洋芋頭，要不就是紅薯，間或山邊邊上還可以栽種幾顆花生、黃豆啥的。但野豬也餓得荒啊，一多半都成了它們的果腹之食。打我記事起，就曉得我們一家一直都在跟野豬搶口糧?；钪鴰Ыo我最深的感受就是餓，尤其是冬天大雪封山后，一天就炒一把黃豆，吃一個火塘里煨熟的毛芋頭，其余的時間就蹲在火塘邊，像一只瘟雞一樣耷著爪子，干餓著。我十二歲那年，我爹說要出去尋條活路，不然全家都會餓死，我爹這一出去就再也沒回來過，有人說他到了洞庭湖那邊去了，那里的黑土好長稻啊，一穗一穗沉甸甸的像我家茅屋旁茂盛的狗尾巴草。那里的湖水好養(yǎng)魚蟹啊，水溝里全都是白花花的大魚。我爹貪戀那里的黑土地和黑土地養(yǎng)出來的肥碩女人，聽說他鉆了一個寡婦的新瓦房，就忘記我娘那干癟的奶子和我們這些張著老鴰嘴等著喂食的娃子了。我娘一生沒走出過大山，自是不會去尋他，她也不想去尋他。我娘不去尋他，但還當(dāng)他是自己的男人，寧愿相信他是在外面混得不好，回不了家。

但我們還得活下去啊。我讀了一年初中就輟學(xué)了，我下面還有兩個弟和一個妹，怎么著也要讓他們活下來吧。我就幫我娘上山撿野果，到山邊邊上種紅薯，入秋了，拿起我爹留下來的一桿火銃打野豬。壞就壞在打野豬這件事上。我十七歲那年，把打下的一頭野豬拿到山外去買，想掙下我弟我妹來年的學(xué)費(fèi)。但我不知道外面的天是黑的，在集市上我碰上一伙兒地霸說要收保護(hù)費(fèi)，我哪有錢給他們，他們就要搶我的野豬，讓我哪兒來的野種滾哪兒去。這條野豬是我三個弟妹半年的口糧加半年的學(xué)費(fèi)，那是我半條命啊，我搶不過他們，但我迷糊中摸到了火銃，我想都沒想，拿起火銃瞄著一個人的大腿就扣下了扳機(jī)?？粗侨说难裎壹议T前的小溪一樣汩汩地流，我知道我禍闖大了。我一口氣跑了五十里山路回去找我娘。我娘說：崽，命都不保了，逃吧，逃一天是一天，活一天算一天。在外活著就忘了你娘和你弟妹，再不要回來??！我就打后門竄到后山上逃了，這一逃就真的十多年再也沒回去。那伙人原來是當(dāng)?shù)睾蘸沼忻奶?，他們真尋仇來了。他們沒找我娘麻煩，卻盯上了我三月山桃花一樣的小妹，把我小妹給奸污了。我小妹后來精神恍惚，上山砍柴的時候掉下懸崖摔死了。我娘硬撐了兩年，也死了。我兩個弟弟后來是我大伯拉扯大的。那伙兒為非作歹的太保后來在八三年嚴(yán)打中也沒落好下場，斃的斃，關(guān)的關(guān)，我小妹的冤情好歹算是昭雪了，但我小妹的命卻回不來了，我娘也回不來了。

我妹我娘她們出事的時候，我還在外面像個野雀子一樣流浪，對這些一無所知。那時我只知道有個北京，那是咱的首都，最美好最光鮮的地方。我想我要到北京去，去申我的冤屈，去刨我的口糧。我一路流浪北上，學(xué)會了扒火車、逃票、打零工、賣苦力，跟雜技團(tuán)學(xué)過訓(xùn)猴，在城市的街巷口擺過地攤兒，玩過騙人的把戲，能糊口的一切本事我都學(xué)會了，偷雞摸狗、打架斗毆、作奸?；⒄袚u撞騙、吃喝嫖賭我也都學(xué)會了。我終于混到了北京。但到了北京，我知道沒人能給我申冤。我得活下去，我給湘菜館當(dāng)過跑堂，也給人開過出租車，倒賣過景區(qū)門票。后來，我碰到了大哥，他開了家KTV，我就替他看場子。那時KTV是是非之地，我舍得拼，打起架來不要命，漸漸出人頭地，深得大哥的信任。那時大哥的KTV已經(jīng)做成北京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場面了，我成了他KTV當(dāng)家理事的總經(jīng)理。各路達(dá)官貴人、明星小丑，都朝這里擠，都把錢不當(dāng)錢地往這里送。錢這東西就是神奇，它想往你這里滾的時候，你攔都攔不住，走路都被它絆到腿，睡覺都被它從夢里砸醒。沒幾年，我就發(fā)達(dá)了，還混入了京中的老鄉(xiāng)圈，上上下下的人我也學(xué)會了打點(diǎn)。真沒想到我一個山里紅薯，竟能混成白面饃饃。不過，再風(fēng)光我也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在那里我就是一蔸捋掉了葉的紅薯藤，沒精打采的。我想回家了，我娘我妹不在了，但我何家的祖墳還在，我兩個弟弟還在，我要回去告訴那些曾欺侮過我的人，我何家還有人，當(dāng)年那個凄惶逃竄的何大?；貋砹?。

要是我媽我妹還在，看我光光鮮鮮回來，看我娶了金玉，不知得有多歡喜、多得意。我娘一準(zhǔn)兒會說：崽啊，娘就知道你會出息，娘這些年沒白爬關(guān)山口那座廟給觀音娘娘磕頭。

唉，不說了，想起就傷心。再說看守所開牢飯了，要是去晚了，湯湯水水都沒了，我這肚子決不會輕饒我。不管怎樣，我還得替我娘養(yǎng)著我這如來佛肚呢。

五、金玉：我是一朵沙漠玫瑰，遇水而開

白首易，好合難。雖然我和何大牛的結(jié)盟似乎都是為了一種雄起挺立，目的單一，共識超前，但持續(xù)的雄起需要注入源源不斷的精氣與耐力。我以為優(yōu)渥的生活能讓我保持長久的熱度，而我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婚姻于我，只是一場持續(xù)的陽痿，足夠長，長到覆蓋了每天24小時的每一分每一秒。我覺得我跟何大牛在同一個屋檐下，除了我們都在共同呼吸空氣以外，其余的我都和他有著天壤之別。

我不喜歡何大牛的吃相，農(nóng)藥噴淋一樣在衣服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油印子。我不喜歡他經(jīng)常把自己喝得爛醉，然后毫無顧忌地吹噓自己的能耐。我不喜歡他無休無盡的交際，不能忍受他要我替他撐場面，著得體的衣服，露著矜持的微笑，恰如其分地拍著馬屁。我更不能忍受的是他對我處處設(shè)置的警界線。他不讓我單獨(dú)參加任何聚會，說勾勾搭搭必然產(chǎn)生桃色新聞。不讓我玩QQ，說聊來聊去就一定是天雷地火。一次同事聚會，我參加了，又被領(lǐng)導(dǎo)勸著喝了點(diǎn)兒酒，何大牛追蹤而至，進(jìn)屋就把桌子掀了，撂下一句：我的老婆是不陪人喝酒的！拉著我揚(yáng)長而去，留下一屋人訕訕而散。

從此，我便成了一枝帶刺的玫瑰，開得濃烈，又刺得凜烈。你懂一個女人的孤獨(dú)嗎？那種像氣息一樣籠罩著的孤獨(dú)，那種像暗疾一樣治愈不了的孤獨(dú)。像所有沒有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一樣，我們都在親情的幌子下體面地存在，女屬嬌妻美眷，男當(dāng)成功多金，再有兒子聰明可人，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張大紅喜字光耀門楣，祥和喜慶。連我自己很長時間也深陷幸福的假象之中，百事不愁，無慮無憂，有多少還在生活的泥沼中淪陷的女人正把嫉妒而貪婪的目光射向我呢？但就在我要被我自己的滿足感迷惑的時候，卻總是聽得到心底里的一聲嘆息。這聲嘆息像某種酶，瞬間就把我的幸福感分解得蕩然無存。我知道在我幸福的這張拼圖中，有一塊兒永遠(yuǎn)無力合攏——那就是我和何大牛床上那點(diǎn)兒事兒。

毋庸置疑，何大牛像每個男人一樣都是喜歡那點(diǎn)兒事兒的。他說他只會和我做那事兒。他認(rèn)為像他這樣多金，染指各種女人是天經(jīng)地義。所以，當(dāng)他把對我的忠誠當(dāng)作最高褒獎賜予我時，他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但我令他非常失望。我也知道，如果這樁婚姻要體面地過下去，不管我有多反感和他在一起，我都必須順從。但順從與激情完全是兩碼事，日子久了，我的順從也起了繭子，粗糙起來。因此，不知道多少次，一場性事變成了一場無聲的較量，刀光劍影，鐵馬金戈。何大牛在我身上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說：金玉，你說話，你說你愛我。我聽了這話，眼淚就從眼角流出來，流到頭發(fā)里去，我能感覺到那滴冰涼水珠的蜿蜒，像沖開了一個峽谷，一直撕裂到我心里。我多想說這句話呀，對一個男人明明白白、熾熱無比、電閃雷鳴地說“我愛你”，說得天翻地覆，天荒地老?？蓪χ未笈?，我的舌頭就像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里癱瘓了，無法輕巧溫柔地卷動，讓氣流發(fā)出聲音。我看著何大牛如一頭隱忍的耕牛，不懈地耕耘在我這片豐腴又貧瘠的土地上時，我唯有一次次將眼淚灑落。我想，我們倆都是病人，卻不能以病體取暖，我不僅扭曲了我自己，更扭曲了何大牛，我簡直罪該萬死。

行走在感情的沙漠里，我知道我是一朵沙漠玫瑰，遇水而開。而我，真的遇到了那一片綠洲。

那時我在勞教所上班，所長劉清風(fēng)一如他的名字，清俊儒雅，寫得一手字如其人的書法。何大牛管得再嚴(yán)，也得讓我上班吧。只要我能上班，我與劉清風(fēng)相處的時間就比跟何大牛多了去了。其實時間并不是關(guān)鍵，壞就壞在我和劉清風(fēng)都有那么一點(diǎn)兒附庸風(fēng)雅，自命不凡。我和他之間那點(diǎn)兒惺惺相惜，就像松風(fēng)林下過，清泉石上流，穿林打葉的，就糾纏上了。一切都是相見恨晚，一切又怕來日無長，我像一條逆水而游的魚，心甘情愿地沉浮在這段感情糾葛里。女人有兩樣?xùn)|西不能空著，一個是子宮，一個是心。什么是真正的女人，那就是千山萬水，情歸一處，千溝萬壑，痛歸一處。

劉清風(fēng)就像一條隱秘的暗流，匯集了我所有的情和痛。我在用洪荒之力去愛，甚至做好了離婚的準(zhǔn)備，但劉清風(fēng)明白地告訴我，他是不可能離婚的，他的老婆是副局長的女兒，他的一切全都仰仗岳父大人。這句話讓我很生氣，我無法忍受自己的愛卑微得像條蟲。但我這么多年的清高自潔和何大牛的嚴(yán)防死守都最終沒能守住我這朵沙漠玫瑰對雨露的渴望，我終于淪陷了女人的命門。我和劉清風(fēng)的故事，像所有狗血劇的劇情一樣發(fā)展，我們終于上了床，更狗血的是何大牛知道了這件事。走到這一步，我想我應(yīng)該離婚了。我留下一紙離婚協(xié)議，還把寶馬車的鑰匙壓在上面。我?guī)峡ㄆ?，一聲不響地回了娘家。我想這中間不會有任何回旋余地了，這么多年的錯誤該糾正了。我想把這個錯誤糾正得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因此，我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沒有提任何財產(chǎn)要求，反正房子我還有一套，那是我爸單位的集資房。我沒打何大牛財產(chǎn)的任何主意，不僅僅因為我沒那個顏面，更多的是我還想維持一點(diǎn)兒我的自尊，我想讓所有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人知道，我金玉沒有圖何大牛的錢。

當(dāng)我破釜沉舟甚至滿心期待地等著這場離婚的時候，何大牛來了。何大牛在我媽家門口探頭看到了坐在客廳里的我，他用極為平常的語氣跟我說：小玉，回家吧。我等下還要去公司，先送你們回去。

離婚就這樣成了泡影。犯錯在先的我再無勇氣去要求一場婚姻的破裂。在回去的路上，何大牛對我說：你不是說在勞教所待得太久，想調(diào)整一下嗎？我?guī)湍阏{(diào)到公證科去了，那里事兒少，清閑，你沒事兒就少出去，待家里多陪陪卡其。

人生就像一場幻覺，得與失從來都只有幾秒。那幾秒的關(guān)口，我選擇了回歸。一切好像從未發(fā)生，一切依舊相安無事。何大牛還是那個早出晚歸的老公，劉清風(fēng)又變成了電梯里偶一見面的同事，不再問候，甚至不再互相看一眼。這個男人，死在我老公輕輕吐出的三個字里面——“回家吧”。而我呢，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自己的殘骸，落葉歸根。

六、何大牛：關(guān)于我戴綠帽子的事

我知道是人都會指著我的鼻尖罵，罵我是世上最慫的草包，金玉給我戴了頂荷葉那么綠斗盤那么闊的帽子，我竟然忍了。我說我給您磕頭了，求您別提這茬兒了好不好。我不是臘肉，經(jīng)不起鹽搓，也不是砧板，經(jīng)不起刀刃?？晌矣惺裁崔k法呢？我知道金玉她遲早會走這條路，這是命，這是我何大牛今生今世避不過的災(zāi)，逃不過的孽緣。

世上事情總是盈虧互濟(jì)的，金玉是，我是，我和金玉的婚姻也是。這些年我疼金玉是沒錯，但我的疼法不見得被金玉接受，而金玉想要的疼法我不見得能做得到?？梢也荒敲慈ヌ劢鹩裎乙沧霾坏桨?。金玉多好啊，有她在的家就像蘭花一樣幽香，窗臺上開著她養(yǎng)的花，玻璃缸里游著她喂的魚，桌上攤開她畫的畫，床頭碼著她看的書，雖然我看不懂那些四書五經(jīng)、宋詞元曲，雖然我不覺那些花花草草比蕎麥豆苗好到哪里去，但我喜歡金玉侍弄它們時那安靜專注的模樣。我喜歡金玉周身漾出來的輕盈溫柔，我常看著她，想著我妹要是在的話，肯定也是這個樣子，我妹天生就是金玉這樣的人，天生討人喜歡，天生溫軟沉靜。我想我有責(zé)任讓她一直這樣靜靜地美下去，生生不息。

我肯定不會再讓金玉像別人家的老婆一樣到外面去拋頭露面，金玉她太扎眼了。她素衣凈面，但只要往那里一站，就像觀音菩薩收服孫悟空一樣，一聲“起”，那些四處亂嗖嗖的目光就都服服帖帖地流到她懷里來了。我想這是我的女人，卻被別人用目光直勾勾地舔過，我就惡心得緊。我知道他們都在暗地里嘲笑我，說一篼好白菜讓豬給拱了。更有明目張膽者，自以為是頭好豬，也想來拱一拱我這篼白菜。李木然就是其中之一。李木然生意做得大，背景也硬扎得很，是浙江來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是我們市委書記身邊的紅人、搖錢樹，他曾跟人打賭，說他一個電話可以把市委書記的秘書叫來給他開房。別人不信，李木然一個電話打過去，市委書記的秘書立馬屁顛屁顛地跑來了。因此，李木然在我們面前霸道得很，他一攪動他的商會，來幾個億也是分分鐘的事，也難怪市委書記都要看他的臉色。我開酒樓，怎么也要靠他這樣的大鱷罩著點(diǎn)兒生意不是，我也想去弄弄房地產(chǎn)，那可比開酒店來錢快多了。因此，對李木然我多少也些有巴結(jié)之意。這也是人之常情吧，生意場上必須講究這些。但李木然他玩得有點(diǎn)兒過火了，他當(dāng)著我的面邀請金玉去馬爾代夫，說要去坐他的私人游艇，他還以為我喝醉了，時不時去摸金玉的手。幸好金玉對他愛答不理，才替我掙回了一點(diǎn)兒面子。要不我就說金玉不貪財吧，要是換了別人，說不定真就會風(fēng)借火勢，火燒連營，弄出一個后院失守來。但李木然也太不把我當(dāng)朋友了，不過他這一巴掌也把我打醒了，防火防盜防男人，這才是正道！

莫以為我有幾個銀毫子，我就沒有難處，錢多有錢多的難，門戶大了，哪兒都漏風(fēng)。再說從北京回來，買地建了酒樓以后，生意并不好做，我想酒樓這么不來錢，那就另外找門路吧。我跟人合伙在廣州開賓館，到海南開礦，跑手續(xù)、通關(guān)系、找錢，都是罪也受了，人也疲了，錢卻沒撈著，白忙活一場。這不，我想著現(xiàn)在手頭有塊地，還不如攛掇李木然一起開發(fā)房地產(chǎn)，可能錢還能來得輕松點(diǎn)兒。

唉，我這些苦從沒跟金玉說過，我也就跟小六說說。小六是我那時在北京救下的老弟，他扒人錢包被抓了打得半死，我聽到他一口我老家的方言，就知道是老鄉(xiāng)，便替他向人家賠了罪，從此帶他在身邊。他這些年里生生死死地貼我撐我，我身邊能說幾句心里話能倒幾句苦水的也就是他了。但跟他說又有什么用呢？要他一條命，他可以給，但要他替我出主意，他幫不上。想想人這一世也是孤單寂寞，人一個，卵一筒，天天跟人稱兄道弟，喊砍掉腦殼共得疤，但一轉(zhuǎn)背，你就得防著人家背后亮招。唉，還是只有自己那筒卵能拿捏軟硬，制造歡娛。

說到卵，我就想到了金玉。其實我有時候很恨我自己，我明白金玉這樣的人，不愛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愛”這個字的，但我卻放不開手。金玉說，別問我愛不愛你，知道我會跟你過下去就行了。她說這句話時，眼睛里有一種無望。這讓我感到害怕，我知道我必將經(jīng)受一場情感的凌遲。金玉她是一朵花啊，哪有不開放的道理，金玉她是一汪泉啊，哪有不噴涌的沖動，金玉她是一個女人啊，哪有不愛人的欲望。

所以我慶幸她遇到的是劉清風(fēng)，劉清風(fēng)無非是一只偷嘴的狗，只想撿點(diǎn)兒葷腥。金玉她既然要開放，那就讓她攀過墻頭，傾國傾城、空前絕后地綻放一回吧，把她那些心氣兒都散了，把她那些念想都吐了，花落了，蕊收了，春風(fēng)也盡了，她還不得收拾一地殘枝敗葉，可勁兒把根往地里扎？

我覺得我就是她埋下頭來才看得見的那塊兒扎根的土地。

七、金玉：何大牛和我離婚了

我不是一直都想著和何大牛離婚嗎，何大牛真的和我離婚了。就在我以為我跟何大牛十二年的婚姻像早年落下的一個病根已入膏肓，無力拔除時，以為我的富足閑適像一個頑固的腫瘤一路茁壯成長時，何大牛出事了。他破產(chǎn)了。

當(dāng)何大牛告訴我這些時，我才從馬爾代夫飛回來。是何大牛特意安排我去的。在回程航班上我的心情還像馬爾代夫的海水一樣蔚藍(lán)遼闊，溫柔蕩漾。但當(dāng)我下飛機(jī)時，何大牛跟小六已經(jīng)在機(jī)場等我了。何大牛滿眼血絲地對我說：二十分鐘，我只有二十分鐘，一些事情我和你透個底，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他說：小玉，對不起，公司經(jīng)營不下去了，我借的錢可能還不上了。我得先到外面躲躲，別人來找你，你就說你不曉得情況。你的寶馬X5已抵賬了，我另給你安排了一輛現(xiàn)代，你先用著。等怡馨苑建好了，我就會回來的。這里有一張卡，里面還有十五萬元現(xiàn)金，你先拿著。

說不上心疼，我只是亂，紛紛擾擾的亂，像隔空落下的千萬枝亂箭。空，突如其來的空，渺茫無際的空。我這時才突然覺得，我對何大牛一無所知。這個夜夜要強(qiáng)行進(jìn)入我身體的男人，此刻，除了他身下突起的堅硬、他吐出的煙酒混雜的濃烈氣味以及他軟軟拖行于我身上的肚皮，我竟然再也想不起更多他的特征、秉性和痕跡。我不知道他開了幾家店，不知他有多少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不知他有多少輛車，也不知他在建的怡馨苑是不是可以預(yù)售，是不是所有手續(xù)都完整，更不知他是否還有別的投資，比如說什么在新疆的礦山、在東莞的酒店……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外債，有多少是銀行貸款，有多少是社會集資，有多少是高利借貸……而最最重要的是，我不知我目前身價幾何？準(zhǔn)確地說，是我目前身價負(fù)幾何？因為，近些年來，何大牛不時會拿來一撂單據(jù)讓我簽字，全是抵押貸款單，有抵押門面的，有抵押房產(chǎn)的，有抵押在建商住樓的……我開始也會認(rèn)真地詢問一下具體情況，以申張對自己財產(chǎn)的知情權(quán)，但何大牛輕描淡寫地對我說，我還會把你賣了嗎？這年頭兒，誰不是在玩資金，靠一雙手做苦力，掙得來幾分？我相信何大牛不會把我賣了，更何況還有卡其呢，卡其是他的血肉，他可以損我，也要保住卡其吧！當(dāng)我簽?zāi)切┳值臅r候，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今天，何大牛怎么能這樣說倒就倒，損得這么徹底？怎么能這樣說走就走，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該盤一盤底，算一算何大牛這本爛賬了。

這本爛賬遠(yuǎn)比我想象得要復(fù)雜N次方。這些年，在何大?？此讫嫶蟮纳虡I(yè)版圖里，他靠高利借貸營造了一個虛假的繁榮。壓垮何大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兩年前立的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怡馨苑。這個洋溢著人間溫暖的名字和這塊高價買下的土地，成了他最后的墳?zāi)?，埋葬了他這半輩子的努力、夢想、機(jī)遇和家庭。

這些都是小六告訴我的。小六告訴我，何大牛所有的門面都抵押了，何大牛臨走時塞給我的那十五萬元，是他在租戶不知情的情況下提前收的一年的房租。財務(wù)經(jīng)理告訴我，公司早在兩年以前就沒有做賬了，有現(xiàn)金他就直接拿走，真不知道他欠了多少。我去找何大牛房地產(chǎn)項目的合伙人李木然，他依舊是那樣瞇縫著眼，不緊不慢地喝著茶，久久地盯著我，然后不緊不慢地說，何大牛啊，早空了，還欠著我?guī)装偃f呢！我正到處找他人呢，麻煩你替我轉(zhuǎn)告他，他何大牛跑了，他老婆孩子還在，是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李木然的眼睛瞇得更厲害了，我分明感覺到有一束火辣辣的目光打在我的胸前，我瞬時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樣慌亂。李木然的嘴角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看著我落荒而逃。

我知道我的生活將會不再安寧。

果然，各種電話轟炸、圍追堵截都來了，他們都是借了錢給何大牛的，他們挖地三尺想把何大牛揪出來。而我最害怕的事情也終于發(fā)生了，怡馨苑有人鬧事，長長的橫幅招魂幡子一樣掛在未封頂?shù)臉巧?，一個個斗大的字天雷一樣滾滾而來：黑心開發(fā)商，還我血汗錢！幾十個男男女女站在未建好的頂樓上，哭、吵、罵，揚(yáng)言要跳樓！

我也知道我回不了家了。小六隔三岔五地告訴我，窗被砸了，門被撬了，電器被搬走了，家具被拆了。聽了這些，我唯有報以一個苦笑。能笑得出來的時候就放肆笑吧，我今后的生活還能承載多少歡顏？它肯定像更年期女人的經(jīng)血一樣稀少而寶貴了。

我等來了法院的傳票，起訴何大牛欠債不還，雪片似的一張接一張，隨便哪一張都是幾十上百萬的。我悔恨當(dāng)初沒能跟何大牛一刀兩斷，離了婚，至少現(xiàn)在可以遠(yuǎn)離這些麻煩。我更恨何大牛慫包一個，為什么不放我一個自由身，非得捆著我們娘兒倆往火坑里跳？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一個箭靶，密密麻麻扎滿了暗箭。我甚至想，所有的一切，應(yīng)該都是何大牛處心積慮設(shè)下的一個陰謀，用來報復(fù)我這些年對他的冷漠、背叛，他要讓我陷入一張碩大無比的網(wǎng)中，永遠(yuǎn)只能在風(fēng)中孤苦無依地晃蕩。

但何大牛出乎我意料地回來了。在那個他偷偷潛回的夜晚，他對我說：小玉，我對不起你，咱們離婚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回來就是來和你離婚的。

這一切來得有點(diǎn)兒太意外！我原以為何大牛會死死不松手，可沒想到何大牛遠(yuǎn)比我揣測的有擔(dān)當(dāng)。他不僅主動跟我離了婚，他還給我留了五百萬。何大牛說他變賣了他僅剩的在北京購買的一套房產(chǎn)，這筆錢誰也不知道。他讓我找個信得過的人辦張卡，他再把錢打過來。

小玉，忘了我，讓卡其也忘了我，找個你愛他他也愛你的人，好好過吧！第二天一早，我們在民政局協(xié)議離婚后，何大牛在門口對我說了這句話。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像風(fēng)暴之后的沙漠，遼遠(yuǎn)而平靜。

他說的第二句話是：我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八、何大牛：我輸?shù)袅艘粋€家

我敢指天發(fā)誓，我是想早點(diǎn)兒和金玉離婚的，但有些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才拖到了這一步，讓她跟我一起經(jīng)受了這些波折和風(fēng)雨。

那就說說我這幾年的不堪吧。

我像所有來路不正的黑錢一樣，有著卑劣的過去和不良的嗜好。賭，便是我身上的一塊兒牛皮癬，從沒真正斷過根。在北京沒認(rèn)識金玉之前，錢來得容易，賭是常態(tài)，經(jīng)常一晚上輸贏上百萬的。那時反正一幫人亦黑亦白地混著，不賭還真不知干點(diǎn)兒啥好。后來，回A城了，漸漸結(jié)交了一批魚龍混雜的老板、領(lǐng)導(dǎo)，賭就變成了最直接最有效的交友方式，一場牌打下來，人就熟得能捏出水來。跟李木然相識也是在一場賭局上，他出手大方得很，賭桌上輸?shù)闷?，那次牌局他輸了四百多萬，眼都沒眨一下，末了把骰子一推，說：今天手背得很，不玩了。我也算玩得大的，但像他這樣眼看白花花的銀子變成水還能面不改色氣不喘的真不多見。我想這人牛逼啊，后來才知道他來頭大，盤子大，銀子每天掙得撐破口袋，而且是一個賭場的老手，洞庭湖的麻雀，經(jīng)過不少風(fēng)浪。果然后來幾次跟他交手，他都是只贏不輸，倒是我前前后后輸了六七百萬。

就連金玉要生的那天，我都還在牌桌上下不來。金玉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她打電話說肚子疼，而我正陷于豪賭之中，輸了兩百多萬，起不得身。李木然看著我兩頭兒都顧不上，陰陽怪氣地嘲笑道：胖子，你家金玉跟你虧了呀，照顧不好她就易主唄！我半天沒從他這句話里回過神來，待我想清楚他這句話之后，我的心一下子涼到了腳底。我把牌一甩，揚(yáng)長而去。李木然這句話把我點(diǎn)醒了，我得懸崖勒馬，我要真這么爛下去，總有一天會把老婆孩子都賠進(jìn)去。我何大牛不能那么混蛋，我得抻著翅膀，護(hù)好我的金玉我的娃。打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賭了，我想輸了就當(dāng)是交學(xué)費(fèi)吧，人生這一輩子，經(jīng)驗總是要拿錢買的。

李木然后來邀了我很多次，想再拉我下水，但我意志很堅定，說我玩不起，還得養(yǎng)老婆孩子呢。李木然聽了我這話很不高興，他說我這個走路帶喘的死胖子，居然被個娘們兒的褲帶系住了。我沒中他的激將法，我說，我還真是在乎這娘們兒，拴她褲帶上我樂意。李木然聽得臉都有點(diǎn)兒綠了。

如果我能從此戒掉一個賭字，我想我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番景象。但金玉跟了劉清風(fēng)。這像一把錐子扎在我心里。就算我有寬恕她的千萬條理由，但那一刻，我作為一個男人，也像一匹烈馬被套上了嚼子，像一只山鷹縛住了翅膀。也許金玉她一輩子也不會理解她這一刀刺得有多深，她逼得我太苦了。金玉她好像沒有半點(diǎn)兒愧疚，只是冷冷地對我說：我對不起你，咱離婚吧！我多想她對我說句軟話啊，她只要說，何大牛，是我錯了，你原諒我這一次，我跟你好好過。我都會內(nèi)力盡失，真氣盡泄，癱成泥，化成水。但金玉她冷得像冰一樣，我知道我只要伸手一碰，她就會碎掉，我們這樁婚姻就會碎掉。我不敢碰??！我不能沒有金玉，我已經(jīng)失掉我小妹了，我再也不能失去金玉。我只好把所有的恨啊、怒啊、苦啊，都逼回我那酒囊飯袋里。我腆著沉甸甸的肚子，和李木然一幫人推杯換盞，把酒當(dāng)水喝。

我就是在那時重開賭戒的。

那天我喝了兩斤白酒，卻仍然沒有把自己灌醉。我在辦公室休息間的床上迷迷糊糊地躺著，只想睡他個天昏地暗，然后一覺醒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噩夢，金玉還是那個巧笑倩兮的金玉，我還是那個不知魏晉的大胖子。不過，金玉沒有巧笑，我的女財務(wù)經(jīng)理卻朝我巧笑了。她是個機(jī)敏的女人，肯定聞出了什么酸腐的氣味。我知道她一直想委身于我，八成還是圖我的錢吧！但我的錢也來之不易，我不想花到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身上。但她以女人特有的敏銳，察覺出這一刻我需要一個溫軟的肉體來撫慰疲憊，需要一次玩兒命的沖擊來釋放堆積在心的壓抑。她穿著真絲睡衣，娉娉婷婷地走進(jìn)來，以男人的角度來看，絕對是個讓人欲仙欲死的尤物。當(dāng)她甜糯的氣息充溢整個房間的時候，我感到了雄性動物最原始的沖動，我想把她鋪展在身下，讓自己在這朵白蓮里陷入一個醉生夢死的極樂世界?？僧?dāng)我撕開她的睡衣時，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狐媚而順從的笑容，這是金玉從來不曾有過的。而正是這個笑容，像一場雪崩，覆滅了我熊熊燃燒的欲火。金玉，她肯定在劉清風(fēng)面前也是這樣狐媚而嬌淫地笑著，肯定也是這樣妖嬈而放蕩地綻放。我猛然覺得自己從頭至尾就是個失敗者，我從未征服過金玉，我再征服一萬個女人又有什么用？

我一把推開女財務(wù)經(jīng)理，翻身坐起，掏出手機(jī)打了一個電話，說：李木然，你馬上來，咱們賭一場。此時此刻，我需要另一種沉淪來報復(fù)我所受到的傷害，我需要另一場拼殺來重振雄風(fēng)。

這一場豪賭延續(xù)了三天三夜，我輸了三千萬

這一場豪賭延續(xù)了三天三夜，我輸了三千萬。一千二百萬現(xiàn)金，還欠了一千八百萬貴利。貴利就是一條吊索，一旦套上，就離上吊索命的日子不遠(yuǎn)了。我知道貴利萬萬碰不得，但那時，我在酒精和憤怒的雙重圍剿下，已經(jīng)失掉了理智。在我輸?shù)袅偃f的時候，小六跪在我面前說：哥，求你了，別玩了，你心里難受，打我罵我割我肉都行，我求你別賭了。我眼一橫，站起來，一腳踩在凳面上，把手里的骰子高高舉起，瀟灑地拋了下去，說：小六，哥玩得起，輸?shù)闷?，你要是不想讓哥高興，哥這么些年就是白疼你了。小六低聲說：哥，嫂子和卡其在等你回去呢！這話不說還好，他一說這話，我陡然覺得萬丈豪情在心底里升起，凌空飛架，直奔云海，我今天不在賭桌上英勇就義我還真不是一條漢子。我說：小六，別提你嫂子，女人家家的，晦氣。咱們玩兒就高高興興地玩兒，哥在江湖上是條龍，不是條蟲！李木然拍手說：好！我總算見識了何總的風(fēng)范，有氣魄！來，今天咱得玩盡興，只要何總還有興致，我李某人一定奉陪到底。

但我并沒有越玩兒越高興，而是越輸越頹，越頹越輸，我不知道我輸了多少，也不知道借了多少，反正扳不回來就是一死，借多借少無所謂了。三天下來，我只剩一張?zhí)摲Φ钠つ液鸵还P數(shù)額巨大的貴利。李木然走時拍拍我的肩說：兄弟，振作點(diǎn)兒，不就是錢嗎，賺得回來的，我這筆錢你先用著，不急。他矮小的背影像一個鬼魅，輕飄又沉重地把我甩在了賭桌旁。我變成了一條被扒了皮的蟒蛇，虛弱地盤成一個圈，支撐我奄奄的氣息。

我在一瞬間發(fā)現(xiàn)，劉清風(fēng)居然真的變成了一縷清風(fēng)，一拂而過，僅此而已。這個原來如鯁在喉的名字，此刻已成為一杯白開水，可以順利入口。我終于可以像看別人的一段風(fēng)月一樣來看金玉和劉清風(fēng)了，終于可以像以往一樣面對金玉了。

這真是件好事。只是這個代價付出得太慘重了。

直到第二天李木然帶了貴利債主來找我協(xié)商還款事情的時候，我才覺出這場賭局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一切都是李木然設(shè)計好的。他處心積慮花了好幾年來經(jīng)營這場賭局，抓住了我盛怒之下不顧一切的機(jī)會，出了老千，輕而易舉就讓我輸了個人仰馬翻、片甲不留。他李木然惦記的就是我那塊地。我買的時候就花了一千多萬，將近八年過去了，少說也翻了三番，他李木然帶了債權(quán)人來就是想讓我把地低價抵給他，以清償我欠他的貴利。無利不早起，我一直以一個商人的精明自居，沒想到放鷹這些年，到頭來被鷹啄瞎了眼睛。李木然他真是太狠了。

李木然對我狠是有原因的。他一直對我懷恨在心，這話說起來有些長。

李木然有個弟弟，叫李木云，不怎么成器，平時都是聽他哥的差遣，但他總有點(diǎn)兒不安生，仗著財大氣粗，愛惹事。那次我們一起去山區(qū)玩，在窄窄的盤山公路上，迎面碰上了一輛拉石頭的車，兩車相遇時剮蹭了一下，開車的司機(jī)是本地人，走下來見我們是外地的，自然罵罵咧咧，嘴上不饒人。李木云哪受得了這種氣，沖上去對著司機(jī)的臉就是幾拳，打得司機(jī)口吐鮮血。山里漢子性子野，都是敢拿命拼的，司機(jī)被打之后，順手從車上拿了把扳手，要往李木云腦袋上敲，李木云不知何時掏出了一把彈簧刀，照直朝那個司機(jī)的心臟部位捅了下去。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我們甚至來不及下車阻攔，就眼睜睜看著那個司機(jī)倒地抽搐。

惹上了人命官司，縱然李木然手眼通天，李木云也難逃其罪。李木然來求我，讓我作證說李木云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是人家先拿扳手打他，他才還的手。車上其他人都是李木然的人，他認(rèn)為只要封了我的口，他弟弟就可以死罪買活，活罪買少。李木然讓我說個數(shù)，他一定如數(shù)奉上，就當(dāng)是封口費(fèi)。這些年我雖然在江湖上混，但我還沒到恃強(qiáng)凌弱、不分黑白的地步，我想起了當(dāng)年十三太保把我腦袋踩在地下搓的時候，這個偽證我自是做不得，做了我娘肯定會從棺材里坐起來，揭我的皮，撕我的肉。我拒絕了李木然，而打那以后，李木然就對我心存芥蒂了。但李木然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后來還照樣跟我喝酒，一次酒桌上，我們喝嗨了，他摟著我說：兄弟，我當(dāng)年一時犯了糊涂，才有了那些不情之請，現(xiàn)在我也想明白了，都是一條性命，我弟弟干了天理國法不容的事情，誰也沒法兒救他。李木然讓我以后還把他當(dāng)兄弟，不要把他看扁了。我當(dāng)時聽了他的一番話，還感動得心有戚戚，甚至覺得自己做得有些絕情，兄弟姊妹哪個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妹死了，我還不是痛了一輩子嗎？

但我沒想到李木然他是黑虎掏心，背后扇陰風(fēng)。當(dāng)我想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感到刺骨的寒冷，陰曹地府似的，我好想回家抱著金玉，就算金玉犯了再大的錯，她也不會算計我。她只是不愛我，她只是愛了一次劉清風(fēng)，但誰對愛情有免疫力呢？人一輩子總要出一次麻子的，金玉她肯定不想出這次麻子，但病毒來了，誰擋得??？金玉她只是病了呀！一想到這些，我就又心疼金玉了，可是以后我拿什么來疼她呢？我得想想，我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正中李木然的下懷，把好好一塊地讓李木然叼了去。這可是我半生心血，我不甘心，沒了它，我下半輩子都別想翻身。

想到這兒，我再也睡不著了。接下來三天，我什么也沒干，就在想如何翻身。我手頭的酒店還在經(jīng)營，可以撐著我這門面不倒。關(guān)鍵是我的名頭還在，我說我要再干個什么項目，找錢還是有門路的，別人都還以為我是一頭健壯的駱駝，經(jīng)得起摔打，肯定有人愿意跟我做，或者說是愿意將錢投給我做。做什么？當(dāng)然只有做房地產(chǎn)來錢快，一個樓盤做下來，隨便就賺幾個億。我手頭有地，省了買地的錢，跑跑發(fā)改委、規(guī)劃局，把房地產(chǎn)項目立了，馬上就能從銀行貸到錢，再忽悠點(diǎn)兒建筑商帶資進(jìn)場，只要一開建，拿到預(yù)售許可證，房子上市銷售了，那鈔票還不是滾滾而來？說不定趕上房地產(chǎn)市場回暖，房子一搶手，倒要賺個盆滿缽滿！到時候李木然這筆爛賬還起來也就不成問題了。我身邊幾個朋友，就是這么拆借騰挪過來的，現(xiàn)在都發(fā)達(dá)了，找的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我不要換老婆，我只要把債還了，就跟金玉過安穩(wěn)日子。

我這么一想，人就高興了一點(diǎn)兒。反正現(xiàn)如今，我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不搏，就只能等著別人替我收尸，再闖一次，可能還有翻盤機(jī)會，我覺著我還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不過眼前這一關(guān)難過。貴利是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我想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以房地產(chǎn)項目的名義，借！我出個兩分、三分的利息，只要把房地產(chǎn)項目一拿下，就等于拿了一塊兒吸金石，不愁不來錢！這民間借貸歷來就是地下錢莊，合理不合法，但不合法的事多了去了，現(xiàn)在賺錢，不打點(diǎn)兒擦邊球，誰能給你坐大成勢的機(jī)會？

主意打定，我渾身輕松了不少，我想，我該回去了，我要回去把金玉從她娘家接過來，現(xiàn)在只有看到她，我才有往前沖的力氣。我不敢把這些天翻地覆告訴金玉，我也沒法兒說，我能跟她說我把家都輸光了嗎？我能說都是因為你金玉偷人把我害成這樣嗎？我們不能再互相傷害了。此時此刻，我知道金玉她也是孤單絕望的，她那個劉清風(fēng)，敢站出來昭告天下說他愛金玉嗎？也只有金玉這個死犟性子，傻乎乎地站在北風(fēng)里，任風(fēng)刀子往身上扎。唉，這個犟女人、蠢女人，也只有我，才懂得她的好，她的美，她的舉世無雙，她的傾國傾城。這樣也好，她經(jīng)歷這么一遭，說不定從此以后就收心斂性，跟我好好過了呢？

九、金玉：我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

我覺得何大牛就像一陣蟄伏很久的龍卷風(fēng)，他風(fēng)馳電掣般席卷我的生活之后，終于消失得無蹤無影。我想我該收拾颶風(fēng)之后的斷壁殘垣、滿地塵煙了。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而我，得到了五百萬，足以應(yīng)付生活中的一切茍且。我確信這五百萬是安全的，沒人知道何大牛替我隱匿了一筆巨款。事情好像正朝著前所未有的明朗邁進(jìn)。想離的婚離掉了，未曾想有的財富天神一般降臨，庇佑我的日子。何大牛說過，我天生就是過富足日子的。但想到“天生”，我心里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沒有何大牛，我可能憑自己雙手掙來五百萬嗎？何大牛覺得我是天上的仙，泥里的金，但我清楚自己除了心氣兒高、骨子里清冷以外，我還有什么？我不過是一個偽裝的俗物，用幾頁書卷、幾縷不可一世的鼻息、幾個冰冷清高的眼神，營造了一個不近煙火的金身，我也就迷惑了何大牛，讓他一直把我像神一樣供著。

如今何大牛這個虔誠的施主終于消失了。當(dāng)我神龕前的香火真的冷落下來的時候，我在獲得如釋重負(fù)的輕松的同時，心里就像洇了一汪水，怎么也清爽不起來。這一刻，我像所有的俗物一樣，生出了輕賤的憐憫。是的，我憐憫何大牛。當(dāng)那個我一直詛咒、一直埋怨，一直恨他陷我于不義、拖我于泥坑的男人，以一種丈夫的大氣與擔(dān)當(dāng)，給我、給他的妻子準(zhǔn)備好一條后路時，我才驀然發(fā)覺自己的齷齪勢利與短小促狹。我不就是怕?lián)?dāng)、怕面對嗎？我一直像一只兇猛的刺猬，支起渾身的刺，一意孤行地來捍衛(wèi)我高高在上的情感，而在這段婚姻里，我其實是個沒有肩膀的人，從來沒有承擔(dān)過任何東西?；蛘哒f，除了身體，我從來沒有進(jìn)入過這場婚姻。我對何大牛所有的一切都未曾關(guān)注，未曾扶持。我不過問他的事業(yè)、他的困境，也不懂他的努力、他的掙扎。我只做了一個相框，把“夫妻”這個詞冠冕堂皇地框起來公之于世，我只是給他家的戶口簿上添了一個名字，再順便繁衍了卡其。

婚姻需要愛情來生發(fā)，而我在臆想里構(gòu)造著不沾輕塵的愛，以一種不合年齡的幼稚，拼命追尋、幻想著一份不著邊際的愛，讓自己懸在半空，上不頂天，下不接地，飄搖而動蕩。我不懂得，愛，就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或者我懂得，卻做不到。其實，我只不過是自私而已，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或者說我從來就不懂愛。我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我也是一個只會愛自己的女人。每一份愛情，都具體而實在，都現(xiàn)實而瑣碎，我那玻璃心的愛，怎么能有地方盛放？

何大牛對我和卡其的保護(hù)，如一根刺，深深扎進(jìn)我的肉里，這五百萬和這一張我渴望已久的離婚協(xié)議書，并沒有給我?guī)眍A(yù)期的歡欣，相反，它們成了一面鏡子，照出我的自私、我的虛假來。它們也像一塊兒燒紅的烙鐵，灼痛了我的心。我不時會想起何大牛來，他去了哪里？他過得好不好？他是否還會吃得那么開心？他會想起我和卡其嗎？他想起我們的時候，會不會心痛？

不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讓我無暇去想這些了。

那是何大牛走后、也就是我們離婚后的一個月，局長讓人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局長是個不錯的人，務(wù)實，低調(diào)。局長很正式地對我說：金玉，出于組織對你的關(guān)心，你老公的事兒，我想你有必要都知道。

我點(diǎn)點(diǎn)頭，把頭埋得更低了，我覺得這是一件讓我抬不起頭的事兒。

局長又說：何大牛已經(jīng)由公安經(jīng)偵立案了。他借了一千萬元教育基金，這事兒你知道嗎？我搖頭說我不知道。局長愕然，又問：他借了多少錢你知道嗎？我還是搖頭。局長嘆息說：小金啊，你這女主人是怎么當(dāng)?shù)陌。坎贿^現(xiàn)在看起來，你不知道這些更好。如今何大牛跑了，你是家屬，于公于私，你都要敦促何大牛回來把事情處理好，爭處從輕發(fā)落！

我想說我和何大牛離婚了，我想說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但我說這些有人信嗎？即便有人相信，他們肯定也會認(rèn)為他和我離婚是個權(quán)宜之計，是為了隱匿財產(chǎn)，保全一家。事實也確實如此。所以，我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無論怎樣，人們都會認(rèn)為我和他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是一條船上的賊。

我低頭不語。局長嘆了口氣，對我揮了揮手說：你去找公安局經(jīng)偵支隊陳支隊長吧，他會給你把相關(guān)情況講清楚的。我看你也有必要了解一下何大牛這些年的真實情況。你要有政治敏銳性啊，何大牛這件事不是小事，已經(jīng)影響到穩(wěn)定工作，市里面很重視！

我默默退出，后背一片冰涼。我轉(zhuǎn)身去找了陳支隊長。陳支隊長是個爽快人，他告訴我，何大牛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確鑿無疑，目前查清的包括銀行貸款，總共12億。當(dāng)前最要緊的是那一千萬教育基金。教育部已經(jīng)開始追查了，如果資金回不了籠，市里面不好交差，教育、民政等幾個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都要受處分，而且影響到以后全市向上面爭取資金。為此，市領(lǐng)導(dǎo)非常惱火……

12億！如果用筐裝，得裝多少筐？如果用牛拉，要用幾頭牛？陳支隊長說：金玉，我們查了何大牛公司的賬，確實跟你沒有任何往來。但即使沒有往來，也不能說明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據(jù)我所知，有些賬目何大牛并不是以公司名義借貸的，而是以他個人名義進(jìn)行的。下一步，一些事情可能難免會牽扯到你，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你自己回憶一下，看你經(jīng)手過哪些賬目。

我苦笑了一下，說：我哪會記得自己經(jīng)手的項目，何大牛曾經(jīng)讓我簽的字不止一次兩次，開始我還問問，次數(shù)多了也就連問也不問了。

陳支隊長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是，夫妻嘛，哪分得清你的我的。

我沒有吱聲，我依然沒有把我們協(xié)議離婚的事情告訴他。憑我那點(diǎn)兒淺薄的法律知識，我也知道這一紙離婚書只是給了我一個自由身，至于婚內(nèi)債務(wù)，沒有那么輕易可以擺脫的。我不說也罷。

陳支隊長接著又說：何大牛這個事，估計一時半刻也解決不了，下一步的情況可能會更糟糕。何大牛一跑，追債的人會怎么鬧？你也是民警，我不說你也清楚。陳支隊長看我不吱聲，又說：市里已經(jīng)專門成立怡馨苑維穩(wěn)工作組了，正在進(jìn)行穩(wěn)定風(fēng)險評估。我們現(xiàn)在主要是負(fù)責(zé)對案件所涉資產(chǎn)、人員進(jìn)行核查，因此必須找到何大牛，他這本爛賬只有他自己清楚。否則，工作無法開展。

陳支隊長攤了攤手，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得不表態(tài)道：陳支，您放心，如果何大牛聯(lián)系我，我一定第一時間跟您匯報。

我從陳支的辦公室出來，就給小六打電話，小六在電話里對我說：嫂子，我真不知道哥去哪里了，他什么也沒跟我說。這些天，我一天到晚二十四小時捧著手機(jī)，就盼著哥給我一個電話?。∩┳?，哥要是給你打了電話，你一定要告訴我！一定??！小六還在嘟囔，我已無心聽下去。何大牛，你在哪兒??？你是想從這地球上消失嗎？你能躲到哪兒去？專案組都成立了，你又能躲多久？

但何大?；貋磉@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嗎？他回來又能怎樣？他能還得了那一千萬教育基金嗎？他能安撫得了他的那些債主嗎？他能讓怡馨苑的那些買家歡天喜地地搬進(jìn)去嗎？還有銀行的三千萬貸款、還有李木然的貴利……想到這些，我突然明白何大牛為什么跑了，他只有這一條路，要不就是死路。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會死，他要是死了，所有的事情都得向我奔來，他一定不希望這樣，從他給我留五百萬、跟我離婚來看，他是想保全我的。他活著，冤有頭、債有主，別人找我就沒那么足的底氣。我這樣想著，慢慢咀嚼起局長講的那句“于公于私”來?！坝诠保尯未笈；貋恚浴胺欠ㄎ展姶婵钭铩钡淖锩迅嫣煜?，把他投了大獄，自是可以平息一些眾怒。說白了，這“于公”就是讓何大?；貋碚J(rèn)罪伏法，解除政府維穩(wěn)壓力。“于私”呢？“私”不就是我和他何大牛嗎？我想何大牛怎樣，我最想何大牛能一五一十地把賬還了，清清爽爽過完下半生?？蛇@么多錢，他怎么還得上？還不上回來就要蹲大獄，撇開夫妻情不說，就算他是個普通朋友，我也不想他去過那暗無天日的生活。依何大牛那樣的性格，他能熬得住嗎？但不回來，流浪在外，就意味著他會像一蔸茅草，歷經(jīng)野火冬風(fēng)，像一匹孤狼，獨(dú)對冷冷月光。

我這樣想著，不禁淚如雨下。這一次，我是為何大牛流淚了，為他慘痛的遭遇，為他不知前路的逃亡，為他不可預(yù)測的結(jié)局流淚。我這才發(fā)現(xiàn)，為何大牛流淚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幾近可恥，我竟然為他感到心痛。他對我好過，一直都對我好，他對別人也不壞，他犯下的這些錯，固然可惡，但他真沒有想把這些錢用來揮霍，他只是玩著玩著，玩不回去了，這個局面不是他想要的。如果他能知道我此時生出的對他的繾綣迂回，在他逃亡的路上，是不是可以多一絲慰藉，他生命的荒原里，是不是可以多一脈綠葉，半朵紅蕾？

眼有千千淚，心有千千結(jié)。第一次，我為這個男人柔腸百轉(zhuǎn)，第一次，我為這個男人黯然神傷。

不出所料，追債的人鬧起來了。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里處理一些文件，聽見外面鬧哄哄的，我趴到窗上一望，一大群男女老少，打著幾條橫幅，上面寫著：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夫債妻還，理所應(yīng)當(dāng)。人群堵在大門口，幾名保安正在竭力阻攔，我像被人照頭打了一悶棍，癱在座位上，腦袋里的血直往上涌，太陽穴兩側(cè)的神經(jīng)突突跳得要炸裂開來。這時，我們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察覺事態(tài)嚴(yán)重了，他匆匆走進(jìn)來，對我說：金玉，這場面你也看到了，先回避一下吧！他扶著渾身發(fā)顫的我，偷偷上了他的車，從大院后門走了。

不久，我又接到了一張法院傳票，是銀行起訴何大牛的，一筆一百零八萬的貸款，一并起訴了我。因為我當(dāng)時在抵押單上簽了字。那是以我家的那套房子為抵押的。本來我們離婚時，何大牛把房子留給了我，現(xiàn)在銀行一起訴，我自是贏不了訴訟，法院就把我的房子先行凍結(jié)了，還連帶把我的工資卡也凍結(jié)了。其實此前，我爸媽和幾個朋友都勸我趕緊把房子轉(zhuǎn)到別人名下，但房子更名需要何大牛簽字，或者他的委托書，何大牛人都跑了，我到哪兒去找委托書？我只好收拾了東西搬到我爸的集資房里了。幸好那套房子在我爸的名下，要不我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屋里到處堆著各種箱包，紙質(zhì)的、皮的、塑料袋裝的，堆在客廳中央，我窩在還沒來得及擺好的沙發(fā)上，望著一屋子的凌亂束手無策。我爸媽本來是要留下來幫我收拾的，但我堅持讓他們走了，我受不了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吵，我媽怪我爸當(dāng)年不該替我做婚姻的主，我爸就爭辯世事難料，人心不古。我不想再去討論這些，我只想自己靜一靜。這時，門鈴響了，門外傳來一個久違而熟悉的聲音，我猶疑半晌，終于還是把門打開了。

是劉清風(fēng)。他跟這春末的天氣比起來，穿得有點(diǎn)兒多。他進(jìn)屋站在我那些箱子中間，像一個未拆封的包裹。為什么在我眼里曾經(jīng)風(fēng)流倜儻的他，現(xiàn)在居然也泯然于眾人？為什么他要在此時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我想不明白，嘴角費(fèi)力地浮起一個勉強(qiáng)的微笑，坐回到沙發(fā)上，有些戲謔地說：劉支隊，真不好意思，還沒來得及收拾，找不到您坐的地方了。

劉清風(fēng)急切地奔上來，想把我攬入懷中，我伸手擋開了，說：有事您說事吧！

劉清風(fēng)像被抽了一鞭子，囁嚅著說：金玉，你還好嗎？你還在埋怨我嗎？我一直想來看你的，我心里真的從來沒放下過你！

埋怨？我埋怨過嗎？我只是死心了。我扭過頭不看他，任淚水順臉頰默默流下。哈，這就是我曾經(jīng)愛過的男人，那個曾經(jīng)令我日思夜想的男人，為什么如今他站在我面前，我卻覺得恍若隔了萬水千山，行云重重？為什么我當(dāng)年那些入骨入髓的痛，如今已是陌路輕風(fēng)，只有塵煙滾滾？我該撲到他懷里哭一場嗎？我該跟他說我如今的遭遇嗎？我該打他罵他問他當(dāng)初為什么不敢坦然面對這份感情嗎？我覺得我對他所有的情愫都在他轉(zhuǎn)身離開的那個夜晚驟然斷裂，到如今四散飄搖，零落成泥。我擦干臉上的淚，轉(zhuǎn)過頭對他說：好不好，你看到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好起來的。

劉清風(fēng)迎著我的目光往前走了兩步，又在我冷冷的目光下停下來：金玉，我就是想來看看你，看有什么能幫你的？

幫我？好啊，你有五百萬嗎？借給我替何大牛還債吧。我換了一臉燦笑，無辜地看著他。

我這句話像一個巴掌，重重地扇在劉清風(fēng)臉上，劉清風(fēng)明顯受了傷，重重地低下了頭，說：金玉，對不起，我、我……

你什么都不用說了，你走吧！我沒給他說話的余地，決然打斷了他。

劉清風(fēng)沉默一陣，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我沒有動，也不敢動。等房門落鎖的聲音響起，我撕下偽裝的堅強(qiáng)，把頭埋進(jìn)抱枕，任眼淚橫流。月光在客廳的窗前落了一地，像我繽紛的眼淚，像我碎裂的心房，更像我那些無從收拾的混亂和清冷的過往。

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再見了，劉清風(fēng);再見了，我的愛情;再見了，金玉。從今晚起，我要青燈古佛，暮鼓晨鐘。從今晚起，我要將自己置于死地，借殼重生。

但當(dāng)我還沒來得及理順已經(jīng)發(fā)生的這些事情時，又有更多的事情揚(yáng)塵一樣罩到我頭上。首先是卡其不見了。那天我到學(xué)校去接他，我在校門口左等右等不見他來。我打電話問班主任，班主任說看到卡其背著書包走出了教室。再詢問卡其玩得好的同學(xué)，同學(xué)說他走出校門后被一個男人拉上了一輛很豪華的汽車。同學(xué)說卡其應(yīng)該認(rèn)識那個男的，卡其叫他叔叔。我發(fā)瘋一樣不停地打電話，打小六的電話，打何大牛朋友的電話，一個一個打下去，都說沒有去接卡其。我又跑到局里調(diào)取學(xué)校門口監(jiān)控攝像頭的資料，但那輛車巧妙地避開了攝像頭。我隱隱感到卡其的失蹤與何大牛的出逃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想到這兒我整個人像跌落冰窖，全身冰涼，雙腿發(fā)軟。我可憐的卡其，難道有人讓你父債子償嗎？當(dāng)我折騰到晚上十點(diǎn)多，心力交瘁瀕于絕望的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jìn)來。我拿著手機(jī)望著閃動的屏幕，猶如舉著一個定時炸彈?？ㄆ涫潜唤壠绷藛幔渴墙壏舜騺砀姨釛l件的嗎？我顧不了那么多了，迅速按下通話鍵。

喂，金玉嗎？我是李木然。一個慵懶又陰森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急切地問道：李總，卡其在你那里嗎？他還好嗎？我差點(diǎn)兒哭出來，我想求他別傷害卡其，但我最終沒有說出這句話。

李木然笑了兩聲：怎么？怕我綁你的寶貝兒子??？警察阿姨，我怎么敢呢？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對著電話叫了起來：卡其，卡其，你在不在？李總，你讓他聽電話！

李木然聽出我的驚恐，笑得更放肆了：放心，你兒子好著呢。警察阿姨，我伺候你兒子吃大餐去了，一會兒就給你送回來。

當(dāng)李木然開著他的豪車把卡其送回來的時候，我沖上去一把抱住了從車上跳下的卡其，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李木然從車上走下來，用他那帶鉤子的目光緊緊盯著我，像欣賞一個精美的花瓶。我慌亂地低下頭，他趁機(jī)伸出手，在我臉上輕拍了兩下，說：放心，美女，我要卡其還不如要你呢。以后有事找你李哥！

李木然從車上走下來，用他那帶鉤子的目光緊緊盯著我，像欣賞一個精美的花瓶

我一把推開他的手，狠狠地看著他，眼睛里像要冒出火來。他哈哈大笑，轉(zhuǎn)身上車，一腳油門，他的豪車就像一頭發(fā)情的公牛沖了出去。

我抱著卡其癱坐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ㄆ湔f，李木然說帶他去找爸爸，他就跟他走了?？ㄆ湔f這話的時候，眼里閃著淚光，在我懷里小聲地問：媽媽，爸爸去哪兒了？我想他。我緊緊把卡其抱在懷里，任淚水肆意地流，我說：卡其，爸爸好著呢，別擔(dān)心，爸爸做生意去了，等卡其長大了，爸爸就會回來的?？ㄆ涫裁匆膊辉賳?，在我懷里小聲抽泣。

那個晚上，我一夜沒有合眼，我緊緊把熟睡的卡其摟在懷里，生怕他再被人搶了去。我想李木然這是在向我示威，他隨時可以帶走卡其，讓我失去我的命根子。他向我證明，他隨時掐得了我的七寸。

何大牛，這些你知道嗎？

接下來，在我還沒從卡其失蹤的驚悸中完全恢復(fù)過來時，我又被停職了。這讓我猝不及防，但我知道這一定是因為何大牛的事。接二連三發(fā)生的事情，讓我有一種五臟俱焚的虛脫和挫敗感。

十、何大牛：我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今兒天氣好，我在看守所的院子里看到墻頭的一株野花居然開了，粉紫色的，這讓我的心情大好，我在黑暗里待太久了，需要一點(diǎn)兒顏色刺激我的神經(jīng)。但神經(jīng)一興奮，我又有訴說的欲望了，我想講講我的那些項目。

我說過我不愁錢路。我在道上混得太久了，摸透了各種套路。錢是什么，錢就是蒼蠅，越臭的地方越是起堆兒，錢就是妓女，越富有的地方越喜歡攀附。我放出風(fēng)說，我要搞房地產(chǎn)，這就等于支起了一張大網(wǎng)，撲棱棱一批麻雀就來自投羅網(wǎng)了。一些小暴發(fā)戶都想借此進(jìn)入我的商圈，認(rèn)得的不認(rèn)得的，都擠破頭打破電話來跟我套近乎，請我喝酒，用麻袋給我送錢。我詐五詐六地說：這個項目資金已經(jīng)到位了，不差你這點(diǎn)兒錢，不過我反正還有其他投資項目，我讓你做穩(wěn)當(dāng)點(diǎn)兒，給你兩分的利息，包賺不賠。來的人點(diǎn)頭哈腰，千恩萬謝，一個勁兒地說：行，行，感謝何總給面子，看得起。

我也主動找人借錢，商人之間的互相拆借是很正常的，我講我開發(fā)房地產(chǎn)，有點(diǎn)兒資金缺口，愿意付三分利息，大家覺得錢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賺點(diǎn)兒利息，一年下來，也是一百多萬。我就這樣拆拆借借，把新借來的錢拋出去，按時支付各個債主的利息，包括李木然的那筆賭債，也被我應(yīng)付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李木然的陰謀雖然沒有得逞，但他眼見利息厚實得壓手，也就沒再找我的麻煩。而我，在這拆東墻補(bǔ)西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過程中，因支付利息從不拖欠，竟還贏得了極好的聲譽(yù)，大家認(rèn)為我路廣、錢硬、靠得住，這名聲一傳，主動送錢上門的更是絡(luò)繹不絕了。我用籠絡(luò)來的兩千多萬，拿到了規(guī)劃投資許可證、建設(shè)許可證、開工許可證，并跑齊了各種立項手續(xù)，我終于把怡馨苑這個項目給拉扯成了。我覺得成功在向我招手，我一鼓作氣，又以項目作抵，借了銀行三千萬，怡馨苑破土動工。

但天要亡我，房地產(chǎn)市場并不如我想象得那么好，房子根本賣不動，兩百多套房只賣出了四十多套。材料、工人工資、利息……各種支出像河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流，我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恨不得吐出的口水、撒出的尿也能變出錢來。我賣掉了一臺保時捷，賣掉了在北京的一套房子，把在A城的五個門面、還有我和金玉的住房都抵押了，還把金玉手上八十多萬零花錢一分不少地哄過來填我這兒的窟窿。幸好金玉向來對錢不感冒，我說聲要，她就像扔塊西瓜皮一樣地把銀行卡扔過來了。我說要簽字，她最多也就說句“你不要把我和卡其都抵給銀行了”，就利利索索地把她的名字簽在上面了。所有的資產(chǎn)中，我只留了北京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那套房是以我弟弟的名義買的，除了我弟，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想這是我最后一處避身之所了，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也抵押了，搏到最后功虧一簣，我好歹還能給金玉和卡其一塊屋檐。

我找關(guān)系借了一千萬教育基金，這筆教育基金由一位政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主管，為了從他手里拿到這筆錢，我天天請他喝酒，還從海南到甘肅，陪他玩了一路的風(fēng)景名勝區(qū)。但我再怎么像一頭斗牛一樣狂奔亂踢，也終是抵不住頹勢，苦苦支撐到第二年年底，我從農(nóng)村信用社貸的八百萬要?dú)w倉。借這筆錢的時候，信用社張主任被我的迷魂湯灌暈了，頭一年我說年底還的，沒還上，第二年張主任催得緊了，我再怎么說按時付息也不行，張主任哭喪著臉說：兄弟，你要是還有點(diǎn)兒良心，你就幫我一把，我保證，你今年最后一天還上，我過完十二點(diǎn)，就再貸兩個八百萬給你！一千六百萬，你要不要？可你要是再不還，我就只能卷鋪蓋走人了，到時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信用社的貸款政策我懂，那都是妓院的床，被滾來又滾去的。我想我不能太坑人，老張不在了，換個人債會逼得更緊。再說，我今天把這筆錢滾過去，明天就有兩倍的錢滾過來，我又能多快活一陣子。但我沒想到還了八百萬之后，張主任翻臉不認(rèn)人，頭縮得比烏龜還快，鉗子都夾不出來。我把承諾送他的兩套房變成了四套，可他就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見我就躲。

這一局輸下來，我就知道我離死期不遠(yuǎn)了。我現(xiàn)在一個月光利息支出就多達(dá)幾百萬。公司已經(jīng)一兩年沒有進(jìn)賬了，我左手借過來的錢，右手就拿出去付利息了。財務(wù)經(jīng)理之所以還被我養(yǎng)著，其實只是我用來招搖的幌子，實際上她也有幾個月沒發(fā)過工資了。我總是說我忙，根本不跟她打照面。房子只建到了十二層，承建商的錢我也跟不上了，銀行的三千萬貸款也快到期了，我拿什么來還？抵上我們一家三口的命也不中用了。

我得準(zhǔn)備后事了。李木然早已察覺到了我的潰敗，幾乎一天一個電話，打探我的行蹤。他是怕我跑路了，他的那筆錢打了水漂，實際上，這幾年光利息我都付了他一千多萬了，離本也就只差幾百萬。他在電話里說：兄弟，這幾年你混得風(fēng)生水起，融了那么多資，老兄我可沒那么幸運(yùn)啦，房地產(chǎn)不景氣，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滾回老家了，那筆賬你就當(dāng)打發(fā)我一筆路費(fèi)！要不然我賴在這里，可能還得給老弟你添麻煩。他的語氣看似漫不經(jīng)心，落葉一樣有些萎靡，但只有我知道，他字字藏著刀鋒，他這是在告訴我，再不還錢，他就要找我的麻煩了。他是有這個能耐的，從他老弟殺人，后來只判了五年來看，在A城，沒有他辦不到的事。而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資金鏈一旦斷裂，面對的何止是李木然，銀行、承建商、房屋買主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債主，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我惹毛了這些地頭蛇，肯定死無全尸。

我只能跑了。我早已暗中辦了一張馬來西亞的護(hù)照，我曾想過要帶金玉走的。但我能將這些變故告訴她，讓她跟我一起經(jīng)受逃亡的生活嗎？不，我不愿金玉跟我一起過提心吊膽過日子。我給她留下一筆錢，讓她把卡其拉扯大。我慶幸她沒有插手我這些爛事，要不然，她現(xiàn)在也得像我一樣，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砧板上的魚肉，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了。

在走之前的最后兩天，我都不敢見金玉。我躲在公司里，一張張翻金玉和卡其的照片，看著哭著就睡著了，睡醒了繼續(xù)哭。誰能理解一只落荒而逃的野狗的悲傷，誰能知曉一個亡命之徒的絕望。妻兒、債務(wù)、恩怨、愛憎，所有的一切都將煙消云散，我不過是這世上的一縷輕煙，空惹了一身塵埃;不過是一爐鐵水，把自己澆鑄成了千年禍害。我娘我妹被我害了，金玉被我害了，好多人都被我害了，如果一死能謝罪，我愿意死一百次！但我死了，所有的矛頭都指向金玉了，留下她任人宰割，我怎么能死得安心？我賣掉了北京的房產(chǎn)，給金玉留足了錢，離掉了我眷戀一生的婚姻。我這粒泥土，漂過了祖國的海疆，我要在異域他鄉(xiāng)，做一粒無依無靠的塵埃。

十一、金玉：我睡了李木然

何大牛又回來了。自首！這是我停職第二天陳支隊長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當(dāng)時剛送完卡其去學(xué)校，因為被停職了，昔日緊繃的時間，忽然變得像條久穿變形的內(nèi)褲，松垮邋遢，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了。如果說之前發(fā)生的那些變故我可以逆來順受，硬著頭皮生抗，那么停職這件事，就像打在了我的七寸上，讓我完全頹了。工作不僅讓我體面，更讓我有歸屬感，讓我覺得就算過去的奢華生活都離我遠(yuǎn)去，至少我還有一份賴以糊口的工作。說真的，對于這份工作，我從來沒有一點(diǎn)兒懈怠，我的工作態(tài)度、工作成績在局里也是有口皆碑的。但現(xiàn)在，我唯一可以稍得慰藉的工作也被停了，讓我著實惶恐。我不知道會停多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復(fù)職去上班。如果單位要開除我，找個理由是非常容易的。當(dāng)時政工部門找到我說，考慮到最近發(fā)生的事情，怕我情緒上承受不了，讓我先回家休息一陣。還說等何大牛的案子有進(jìn)展了，我就可以回來上班了。這話我一聽就明白，單位想給我壓力，讓我把何大牛找回來，那一千萬元教育基金還有怡馨苑的麻紗，都只有他回來才可能著手解決，畢竟解鈴還須系鈴人。可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何大牛，就算我知道何大牛在哪里，我也真心不愿意他回來。因此，我覺得我的復(fù)職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情，我的心里也堆滿了渺渺茫茫的冰雪。

于是，送完卡其，我只能回到家里，擺弄我那些養(yǎng)蠶的簍子、篩子。蠶寶寶已經(jīng)在孵化了，隔不幾天就會出來。這時，陳支隊長打來電話，他說：金玉，你還是很有覺悟的，也可以看出你和何大牛之間有很深的感情。唉，都是時勢不濟(jì)，運(yùn)氣背，要不然，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锬臅竭@步田地。要說，你家何大牛也是個敢作敢當(dāng)?shù)娜恕?/p>

陳支隊長還在電話里長吁短嘆，但話語里掩飾不住案件告破的興奮。我在這邊摸不著頭腦，木了半天，才無奈地說：陳支，我是真不知道何大牛去哪里了。

陳支隊長在電話那頭兒打了個響亮的哈哈，讓我覺得耳膜上好像瞬間鼓了個碩大的氣球，他說：金玉，感謝你的深明大義，何大牛來投案自首，我知道是你的功勞。我一定跟局長還有市里專案組好好匯報，爭取讓你早日復(fù)職，還有工資的事情，我也會去找法院領(lǐng)導(dǎo)。雖然你是何大牛的妻子，但我清楚，你真的很純潔，很干凈啊，沒有牽扯他任何生意上的事情，非常不容易，現(xiàn)在這樣的干部不多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向上級反映的……

我已經(jīng)聽不清他的話了。什么，何大?；貋碜允琢?？他為什么要回來，誰讓他回來的？

等我醒過神來，還想再問什么的時候，陳支隊的電話已掛了。我要再打過去，但想想還是作罷。對于辦案的紀(jì)律我是知道的，我再問也是白問，啥也問不出來的。不過，根據(jù)辦案程序，我想何大牛一定被刑事拘留了，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關(guān)到看守所了，要不然，就還在哪個分局的辦案區(qū)接受訊問。

何大牛！他終于成了階下囚。我的心口一痛，像被剜掉了一塊兒肉。為什么離了婚、為什么我不愛的人，還是與我肉扯著肉，腸粘著腸啊！我撲在沙發(fā)上，緊壓胸口，好像捂著一道被撕開的口子。何大牛，誰叫你回來的？你跑??！沒人拴你的腳，沒人拉你的手，你怎么不跑到天涯海角，讓影子也看不到，讓氣味也尋不著！婚也離了，錢也沒了，卡其長得好好的，我都不是你的妻子了，還有什么讓你留戀的？你還回來干什么？

一整天昏昏沉沉的，下午小六來敲我門的時候，我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fā)上。小六是給我送桑葉來了。

嫂子，你的蠶子快出來了吧，哥讓我給你送桑葉來了。小六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話，讓我猛地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問道：你哥什么時候跟你聯(lián)系的？

小六顯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他支吾著：就前幾天。那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電話響了，我一接是哥的電話，我立馬清醒了。我哥終于還是給我打電話了。小六說這話時，臉上閃著天真的笑容，像一個被老師表揚(yáng)的孩子。

你哥跟你說什么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哥他不讓我跟你說。他就問我你好不好，卡其好不好，說是養(yǎng)蠶的時候到了，怕你找不著桑葉，就讓我給你送。我問哥他過得怎樣，人在哪里，他一句也不肯講。

那你怎么說的？小六！我緊緊盯著小六，生怕他把要講的吞了下去。

我說……我說你有些麻煩，工作被停掉了，房子啥的也被凍結(jié)了，還有卡其，被李木然帶走過一次。小六不敢看我，低著頭半句半句地往外吐。

我明白何大牛為什么突然回來了。我癱坐在沙發(fā)上，氣若游絲地對小六說：你哥回來自首了，人已經(jīng)被關(guān)了。

小六先是目瞪口呆，接著撲騰一聲跪在我面前，拉住我說：嫂子，你一定要救救我哥啊，你能救他的，你一定能救他的。

小六這一跪，讓我更加茫然無措。救，我該怎么救何大牛，我拿什么救何大牛？我把那五百萬全抵上，也無濟(jì)于事啊！再說，沒了那五百萬，我拿什么養(yǎng)卡其？房子沒了，工資也還沒著落，誰來救我？

小六一直不肯起來，他哭泣著反復(fù)說：嫂子，你救救我哥吧，你能救的。我哥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為了你??！

小六的這句話讓我憤憤不平：為了我？我跟他要金要銀要豪宅要名車了嗎？我讓他去賭了嗎？他一次輸?shù)羧f，把我拖到這一步，你怎么能說他都是為了我呢？

我突然想起何大牛輸?shù)羧f的事情，我得問問小六他到底是怎么輸?shù)暨@么多錢的。小六聽到我問這個，就開始抽自己的嘴巴，罵他自己臭嘴。他越抽自己，我越覺得這后面隱著巨大的秘密，我得逼小六講出來：小六，你說，你說了我就想辦法救你哥。

小六站起來，緊盯著我的眼睛問：真的？

我狠狠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不管食不食言，我都得套出這個秘密。

小六清了清嗓子說：嫂子，我對不住我哥了，我向我哥保證過，打死也不說的。我也對不住你了，我今天就好好跟你說一回。我哥全都是為了你，他一顆心都在你身上?？赡隳?？你看不起他，你不愛他，你還到外面找了人，我哥他怎么想得開啊？那天晚上他跟我說，他想死，他說嫂子你那顆心怎么就捂不熱呢？他說他那么胖，在你眼睛里怎么就找不到他的影子呢？我哥想不開，想不開他也不能罵你打你啊，他不舍得，他怕失去你。但男人總得找個出氣口，要不然會憋死的。他就去賭，一賭就中了李木然的計，全輸了，把一個家全輸了。嫂子你說，你說，他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是不是因為你？

小六步步緊逼，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支支燒著了的蘸了桐油的箭，攜著熊熊火苗，向我撲來，燒光了我的臉皮，燒盡了我的囂張，燒得我筋骨全縮，五內(nèi)俱焚。

何大牛的很多過往，像一個個強(qiáng)勁的春筍，霸氣地掘地而出。我想起我媽癌癥復(fù)發(fā)的時候，何大牛說我上班忙不過來，他陪她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每天好茶好飯伺候;想起我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想和朋友合伙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何大牛二話不說拿了八十萬;想起我爸打牌上半月輸工資，下半月輸?shù)拇髱浊?，都是何大牛悄悄塞給他的;想起他第一時間為我送來最新款的手機(jī)、電腦、首飾……是的，何大牛他不懂浪漫，不會溫情，更不知道風(fēng)花雪月、九曲流觴，他只是一只勤勞的螞蟻，把家筑成九層之臺，他只是一只任勞任怨的飛燕，不辭辛苦地壘巢銜泥。他沒法兒給我要的那些風(fēng)啊、雪啊、夢啊的上層建筑，但他給了我最堅實的立身之所。有人說，男人最愛的是錢，他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才會愿意為她花錢，女人最愛的是自己的身體，她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才會愿意交付自己的身體。何大牛的愛才是最實在的愛，才是最可靠的愛。我呢，我愛過他嗎？即使沒有愛過，但愛情之外，還有親情、道義、擔(dān)當(dāng)、責(zé)任、隱忍、付出，這一切的一切，才能組成一個婚姻，一個家。是我親手把這些都埋葬了，但有些東西是可以找回來的，我可以無愛，但必須要有情，可以不仗義，但不能自私。上帝讓我活著，我不敢輕易去死，上帝讓我死去，我絕不茍且地活著。每個人生來是負(fù)有責(zé)任的，不能走著走著，就走丟了。

我通宵未眠，我在迫不及待地等著穿透雨夜的第一縷曙光。我要救何大牛，我等不及了。我就算是一只蚍蜉，也要去撼一撼這棵大樹，就算是一根細(xì)發(fā)，也要去拉一拉這千鈞之軀。

我去找陳支隊長，我知道“非法吸收公眾財產(chǎn)”這樣的罪，主觀惡性沒那么令人發(fā)指，他借來的錢沒有揮霍，都用到怡馨苑建設(shè)上面去了，再有就是付了債權(quán)人利息，那也算是從哪兒來歸哪兒去。再說，很多類似案件都是以維護(hù)穩(wěn)定平穩(wěn)解決為前提的，如果事情解決得好，犯罪嫌疑人爭取取保候?qū)彙妮p發(fā)落都是行得通的。我給陳支隊打了電話之后，他說他正想跟我談?wù)劇?/p>

金玉，專案組也一直在尋找最佳的解決辦法。陳支說話從來都是開門見山。但你知道，這事情解決起來不是一般的難度?，F(xiàn)在，債主、建筑商還有怡馨苑的業(yè)主，天天都在市政府上訪，吵個不休，如果任其拖下去，事態(tài)只會愈加惡化，對何大牛也非常不利。我們現(xiàn)在做的工作就是擠水。怕我不明白，陳支隊長進(jìn)一步解釋說：擠水就是清理債權(quán)，把高利剝離，把已經(jīng)付出去的利息按照本金處理，一五一十算出來，最后得出欠債的具體數(shù)額。這是一個復(fù)雜的工作，何大牛不回來，誰也弄不清，因此，何大牛自動投案，算是把這八百斤的桐油捅開了個口。這也是一個只能由公安機(jī)關(guān)來完成的工作，一個一個約談債權(quán)人，告訴他們，你這筆高利是不合法的，別想著養(yǎng)雞下蛋，利息就別想了，能把本金拿回來就不錯了。

根據(jù)前段清理情況來看，何大牛所有借貸的債權(quán)人還比較集中，相對來說，這是個好事，利于案件處理?，F(xiàn)在市里的想法是再找一個合適的有資金實力的人來接盤，如果接盤成功，那么何大牛公司的這些麻紗基本能得到處理，這一塊兒就可以穩(wěn)下來。陳支隊長坐在真皮轉(zhuǎn)椅上，往后一靠，顯得放松起來，仿佛案件已經(jīng)找到出路。他接著說，我想說說接盤。接盤就是一個易主的事兒，就是何大牛公司的全部債權(quán)債務(wù)包括現(xiàn)在爛尾的怡馨苑，全部打包轉(zhuǎn)交給另一個有實力的公司去經(jīng)營，由他們負(fù)責(zé)把房子建起，清償包括銀行、建筑商以及其他債權(quán)人的債務(wù)，處理所有后患，享受既有收益。你可能在想，這樣一個爛攤子，誰會來接？確實沒有人想來趟這渾水，但市委市政府在必要時候會去斡旋，話說哪家公司不想在市委市政府賺個人情呢？而且，一般這種情況下，政府都會給些優(yōu)惠政策，開些綠燈，接盤公司一定會有贏利，經(jīng)營得好，很可能賺得流金溢銀。原來市里面有好幾個樓盤出現(xiàn)過資金鏈斷裂的問題，其中有一個成功易主了，現(xiàn)在銷售火爆，賣得老火了。唉，這樣一來也就枉了何大牛前面的辛苦了。不過也好在何大牛還算有底線，沒有把集來的錢花天酒地，才有了今天尋找接盤的基礎(chǔ)。

陳支隊長這一番話，讓我心里稍有點(diǎn)兒輕松，何大牛的事情似乎看到了轉(zhuǎn)機(jī)。但陳支隊接下來講的云遮霧罩，又讓我憂煩起來。他說：目前最要緊的，是要把那一千萬教育基金歸位。這基金本來是?？顚Ｓ玫?，現(xiàn)在挪借出來了，不管怎樣，責(zé)任肯定會追究。至于責(zé)任大小，就看現(xiàn)在基金歸位的情況了。如果這筆錢還不上，何大牛有可能另行立案。如果還上了，上面也就查查失察的責(zé)任，那問題就要小很多，與何大牛的關(guān)系也不大了。這一步很關(guān)鍵，總得表明態(tài)度不是。態(tài)度一誠懇，接下來再辦個監(jiān)視居住什么的，何大牛要輕松許多?。“?，像你們家何總這樣富貴慣了的人，哪能待得了看守所和監(jiān)獄啊！

陳支隊長最后用的“何總”兩個字，莫名地讓我覺得他親切許多，心里竟一陣泛酸。是啊，這些天來一直一個人扛著，這句體己的話竟然讓我有點(diǎn)兒渾身發(fā)軟，但我不想在別人面前露怯。我趕緊點(diǎn)頭。我知道陳支隊說得在理，他也是一心一意替我打算。但我上哪兒找這一千萬?。∥彝现林氐牟阶幼叱隽岁愔ш牭霓k公室，到了電梯里忘記了按樓層，在電梯里被載著上下了好幾次。不過，也就是在那有些失重的時刻，我決定試一試，就算刮層皮、剜塊肉傾家蕩產(chǎn)也要一試。這些年我的生活都是何大牛給的，我要還他，不僅念夫妻之情，更是對我自己的一次救贖，否則我永世不得安心。當(dāng)我想清楚這件事的時候，我倒吸一口涼氣，義無反顧地走出了電梯。

我賣房救何大牛的事，果然遭到了我父母的強(qiáng)烈反對。我爸說：我的傻閨女??！你怎么這么傻，你以后怎么養(yǎng)卡其？你和何大牛都不是夫妻了，你何必呢？我媽只是長吁短嘆，她念她這條命是何大牛給的，只說：金玉啊，事情你自己想清楚，不要到時后悔啊！我對爸媽說：我的事，以后我都自己做主，你們就別摻和了，是好是歹我都不怪你們。我爸聽了，氣得頭往墻上撞。我媽不吱聲，只是嘆的氣一聲比一聲長，最后她哭道：卡其，我可憐的卡其啊，這孩子命數(shù)太硬啊，攤上你們這對冤家爹媽。我媽的哭聲讓我覺得凄然，也許只有“悲壯”兩個字才能來形容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對我媽說：以后卡其沒飯吃了，你就管他一頓吧！我爸聽了這話，沖上來抱住我老淚縱橫：金玉，是我害了你??！我替我爸擦去眼淚，又擦去我自己的眼淚，說：爸，當(dāng)年你沒打我沒捆我，我怎么能怪你呢？這都是我長大成熟需要經(jīng)歷的，我現(xiàn)在成熟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我爸哭得更厲害了，他滿是褶子的臉上蓄滿淚水，像一顆被水泡著的干棗。這段時間以來，他見老了，他的焦慮、悔恨全寫在臉上的皺紋里，一條比一條深。

賣房子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我把信息發(fā)布到了房屋中介，然后開始到處去租房，我不想跟我爸媽住在一起，看到我，他們會更加傷感，而我，也更愿意一個人舔舐傷口。但我算計了一下，就算是把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賣掉，也只能湊出六百來萬。我再典當(dāng)了原來何大牛給我買的一些首飾，也只能多湊六十多萬出來。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弟給我匯來了一百萬。他打電話跟我說：姐，何大牛當(dāng)年幫了我，要不是他的啟動資金，也沒有現(xiàn)在的我。但我拿不出更多，只能盡這些力了。不過你放心，以后我會幫你養(yǎng)卡其的。我弟的雪中送炭讓我非常感動，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就在我全力籌錢的時候，陳支隊長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他說政府正在協(xié)商李木然去接怡馨苑的盤。李木然本人有這個意向，正在進(jìn)一步商談之中。聽了這話我有點(diǎn)兒恍惚，我想起了李木然帶鉤子的目光。但環(huán)顧偌大一個房地產(chǎn)商圈，誰還有李木然那樣大的實力，這可是要投入一個多億的事情。何況，有人來接盤已經(jīng)是一件讓我燒高香的事情了，還用得著管是誰嗎？我只盼著這事兒快點(diǎn)兒塵埃落定，這樣離何大牛出獄的日子就更近一步了。

也許是陳支隊長做的溝通工作起了作用，局里通知我復(fù)職了。時隔三個月，當(dāng)我再次走進(jìn)熟悉的辦公室時，我有種死而復(fù)生的慶幸，又有種恍如隔世的蒼涼。這一方辦公桌，就是當(dāng)前我唯一能攥住的依身之所，我的吃穿用度，我的明天，都系在它身上。我把桌子擦了又擦，把資料整了一遍又一遍，我要它們以它們的明亮、整潔，來拯救我疲憊不堪的心靈，來照亮我失血過多的日子。

我把我先期籌到的八百萬元，交給了專案組。我想以我坦誠積極的態(tài)度，來贏得他們的認(rèn)同，積極去促成李木然接盤這件事。但一個多月過去，我卻沒有等來任何好消息。我坐不住了，又去找陳支隊長，陳支隊長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金玉，我都納悶了，李木然本來說得好好的，答應(yīng)接盤，但他就是拖著不肯簽合同。我想他一定還有什么顧慮，或者是故意在拖延。因為我們替他算過了，接這個盤他肯定有賺，現(xiàn)在房價回升了，房地產(chǎn)市場再度回暖，這可是件好事，他應(yīng)該看得到商機(jī)。再說，借款的水也擠掉了，沒有高息的壓力，他資金一進(jìn)場，房子建起一開賣，完全可以獲利。這樣的好事，他肯放過？唉，真是搞不清他還在謀算什么。陳支隊長有些懊惱地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金玉，我可是盡了力了，嘴皮子都磨破了，專案組也專門找他磋商了好幾次。但你知道，李木然那可是個人精??！這樣的事，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不好下行政命令的??！陳支隊長越說越氣憤，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

我再無心聽陳支隊說下去，我想起了上次李木然送卡其回來的時候在我臉上的那一記輕拍，那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要挾，他那一句“金玉，有事找你李哥”，其實是他埋下的伏筆，是在暗示我，要我去求他。想到這兒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緊，像藏了一支鑼鼓隊，敲得我七上八下，以至于我在回去的路上，那輛吭哧吭哧的破現(xiàn)代幾次都差點(diǎn)兒撞上前面的車。

但我能怎么辦呢？何大?，F(xiàn)在被關(guān)著，我要想讓他出來，就必須過李木然這一關(guān)。李木然這一關(guān)是怎樣的一關(guān)，我不敢想象。他一直對我垂涎三尺，一直想把我據(jù)為己有?，F(xiàn)在我去找他，不是自投羅網(wǎng)是什么？我想起他那雙陰陰的眼睛，像一條冰涼的蛇盤踞在我的心口，整整一個晚上，這條蛇一直在我胸口吐著信子?；蛟S明天，我的尊嚴(yán)、我的肉身、我的愛戀，將徹底被踐踏，被撕碎。此時，有誰可以來讓我將它們交付出去，在它們完好無損之前？有誰可以配得起這一場交付，就像臨陣托孤，生死一諾？我想將我的靈與肉完整地留給一個男人，毫無保留，激情百倍，像一團(tuán)烈焰熄滅，更像一只鳳凰涅槃重生?？墒钦l可以承擔(dān)得起我的這一切呢？劉清風(fēng)嗎？他已是陰天里的星，被烏云遮蔽了，不再閃耀;是桃花扇底的風(fēng)，太輕，太薄，太無情。是何大牛嗎？我多想是他，但他如今是一只鎖上鐵鏈的獵狗，一個被挑斷了手筋的巨人，面對我的被侵入、被霸占，他除了一再地悲痛卻沒有辦法。夜風(fēng)吹來，涼爽如玉。在這個沒有男人的夜晚，我在落滿玉色月光的窗前，對月起舞，對鏡起舞，月影、鏡影、身影、心影，如萬條柳枝輕揚(yáng)，千朵梨花拂風(fēng)，整個世界為我旋轉(zhuǎn)，整個天地為我繽紛。我不知旋轉(zhuǎn)了多少次，不知跳了多久，當(dāng)最后一抹月光悄然隱逝，我終于筋疲力盡，像一枚落花飄零，像一滴晨露隨風(fēng)，我跌在微涼的地板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在現(xiàn)實世界的嘈雜與悶熱中，我用盡平生絕學(xué)，化了個最精致的妝，穿上我最美的衣服，拎上我最高檔的手包。我要去見李木然，我要去睡了他，讓他傾倒于我的美，屈從叩拜于我的美。

在A城最高級的賓館的總統(tǒng)包房里，我見到了李木然。我以我的身體和他做了一場交易，他同意接怡馨苑的盤，還同意給我兩百萬現(xiàn)金，我要用這兩百萬來還清那筆教育基金。他說他喜歡我這個不簡單的女人，說既然我和何大牛離婚了，不如做他的情人，每年兩百萬。我把包摔在他臉上，說：我只做何大牛的女人，我睡你，是咱們的交易。李木然聽了我這句話，像條烈日下的巨蟒，渾身散發(fā)出冰冷陰森的氣味。我把房間的房門和所有窗戶都打開，外面的熱氣擁著屋里空調(diào)的涼風(fēng)呼呼地穿堂而過，吹散了這難聞的氣味。

吹吧，吹吧，一切原本皆空。吹吧，吹吧，身體不過是一副皮囊，裝得下我一生疼痛，卻了不斷紅塵恩怨。

十二、何大牛：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切又無法結(jié)束

我沒想到金玉會來看我，更沒想到她會當(dāng)著我的面，撕了離婚證。

那天我正在看守所的勞動車間發(fā)呆，我們在看守所有時候是被安排做事的，就是編竹涼席。其實，編竹涼席是余刑犯才能干的事兒，我之所以去了，是因為看守所的民警許多以前跟我熟悉，看守所所長還曾經(jīng)是我的好朋友。我進(jìn)來了，他們還是念一點(diǎn)兒舊情的，怕我在里面憋壞了，就經(jīng)常把我調(diào)出去編竹涼席。他們也知道讓我跑我也不會跑，外面等我出去的債主不下十個，他們都想卸了我的胳膊，挑我的腳筋，要是我跑了，那他們肯定會比警察更快抓到我。你說我會跑嗎？

又扯遠(yuǎn)了。在看守所待久了，我人都有點(diǎn)兒糊涂了，常常把晚飯當(dāng)成了早飯，常常半夜里醒來，半宿睡不著覺，經(jīng)常自言自語跟我娘和我妹說話。這不，我又有點(diǎn)兒犯糊涂了。我得接著說，那天我正在編涼席呢，其實也沒做什么，就在那兒發(fā)呆。這時有管教喊我回去，我立馬起身回到了監(jiān)室，沒過幾分鐘，又有管教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我趕緊跑到監(jiān)室門的通風(fēng)口，朝外一看，我就看到了金玉，她和一個管教民警站在門外，穿著筆挺的制服。但她的制服明顯見大了，她的臉瘦了好幾圈，下巴尖兒都鉆出來了，管教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別說話。我一看這情形，就知道金玉是趁著辦事的機(jī)會偷偷進(jìn)來的。我看到金玉從制服口袋里掏出那張綠色的離婚證，在我面前費(fèi)力地撕了幾下，將它撕成了幾片，金玉小聲對我說：何大牛，現(xiàn)在我也用不著這張證了，反正我也是一身債務(wù)，沒有人想要我的。我在監(jiān)室里急得直跳腳，我有千言萬語想向她訴說，但我看到金玉盯著我的眼睛里，似乎藏了一片深海，她靜靜地看著我，看了很久。這種眼光我以前從沒有在她眼睛里看到過，有憐惜，有哀怨，還有溫情。我覺得她像一只母獸，也像一尊觀音，我多想摸摸她呀，摸摸我瘦弱的金玉，摸摸我如金似玉的金玉。但她得走了，她慢慢地走向甬道盡頭，她的背影吞蝕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一定發(fā)生什么事了，但是什么我想不到。想不到就不想啦，金玉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她做的事情一定有她的道理。

但還有一件事我沒有想到，沒過多久，我身邊多了一位獄友，你一定猜不到是誰。

是李木然，他也被關(guān)進(jìn)來了，而且和我關(guān)在一起。他是因為他弟弟的案子進(jìn)來的。他告訴我，市委書記出事了，因為貪污受賄、濫用職權(quán)被上面查了。李木然因此被牽連進(jìn)來，當(dāng)時他弟弟李木云出事以后，李木然送給市委書記五十萬元人民幣，還有美金、房產(chǎn)什么的，市委書記就疏通關(guān)系給李木云弄了假的立功材料，讓李木云得以重罪輕判，只關(guān)了五年。

李木然還告訴我，本來我是可以出去，因為相關(guān)部門找到他，讓他接怡馨苑的盤，一旦盤子到他手里，那些麻紗就都擺清了，我至少可以弄個監(jiān)視居住，或許以后案子還可以撤銷，我就不用坐監(jiān)獄了。可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市委書記出事了，他也進(jìn)來了，接盤的事情自然也就黃了。李木然又對我說，可能政府還會找人接盤，但不一定能找得到，畢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說這話的時候，李木然有些得意地望著我，而我沉默不語。李木然頗有同情意味地對我說：也許你那公司只能申請破產(chǎn)了，也可能政府會先壓著，不讓它破產(chǎn)，等房價徹底漲起來了，再和周圍的土地一起打包，轉(zhuǎn)給更有實力的人去開發(fā)，一并把你的事兒解決了。但是兄弟，那可能是幾年以后的事兒了。李木然用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好像我們真的是兄弟。

聽李木然說完這些，我仿佛是在聽別人的故事。說句沒出息的話，我在看守所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不用再為錢絞盡腦汁，不用再為商場的爾虞我詐處處提防，不用再為躲債提心吊膽，甚至不用再為金玉掛肚牽腸，該吃吃，該睡睡，有活兒干，還有獄友聊天，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很平靜。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遠(yuǎn)得就像不曾發(fā)生過。

李木然突然又說：金玉是個好女人。

聽了這句話我很欣慰，甚至很得意。是的，從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就知道她是個好女人，當(dāng)她和劉清風(fēng)在一起時，我依然堅信她是一個好女人。我這輩子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就是娶了這個好女人。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切又無法結(jié)束。監(jiān)獄格式化的生活安定、有序，我的體重因此又一路飚升，那些舂掉的肥肉又恢復(fù)如初了。

我終究擺不脫這沉重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