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宏順
在雪峰山區(qū)這個河彎樹老的古鎮(zhèn)上,這一天的生活是從聽到吵架的聲音開始的。吵架聲像是從遙遠(yuǎn)的黑暗里慢慢滲過來,天越亮聲音越大。“跟我走!讓派出所田所好好招待你!”看熱鬧的人趕到時,只見楊癩子左手夾著一支煙,右手鉗住一個瘦矮男人的后衣領(lǐng),使勁地將他往派出所里推,還一邊大聲地這么嚷著,要押他去見派出所田所長。
田所長剛到這個鎮(zhèn)上來任職。派出所所長雖不算什么大官,但和古鎮(zhèn)上人們的生活卻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于是打聽過他身世的人不少,關(guān)于他的傳說也不少。有人說他曾經(jīng)差點兒當(dāng)上了什么局長和書記,后來沒有當(dāng)上不是能力不夠,而是能力太強(qiáng)。所以,如今他年年都當(dāng)先進(jìn),年年也還在基層所里轉(zhuǎn)。
鎮(zhèn)上人認(rèn)出這個正被楊癩子押著要去見田所長的瘦矮男人是面熟的陳??蜁r,陳??突蛟S把那些熟悉的面孔當(dāng)成了自己的依仗,或許是要在這些熟人面前示強(qiáng)爭回自己的尊嚴(yán),他本能地開始不斷掙扎。但高大的楊癩子鉗住矮瘦的陳??偷暮箢i,讓陳??途拖駪业踉跇渖系暮J,被衣扣鎖住喉嚨咿啦哇啦地嚷不出個理兒來,那雙手雖然也在不斷地舞動,但街兩邊的人還是弄不懂他說的理由,只聽得清楊癩子的罵叫聲:“你敢賴掉我的牛宿費(fèi)?”
那些初來鎮(zhèn)上做生意的外鄉(xiāng)客喜歡息事寧人,以為是楊癩子受了委屈吃了虧才有這種行為,便開始悄聲地議論陳??停阂粋€出門人為什么要賴掉住店的牛宿費(fèi)?只有鎮(zhèn)上的原住民才說,事情會是這樣嗎……
嫩嫩的陽光開始鋪在了街道的水泥地上,像流著一層稀稀的蛋黃。楊癩子和陳牛客拉扯時印在地上的兩個人影兒,就像早年這街上李師傅一家玩過的舞刀弄槍的皮影戲。越是人多的地方,楊癩子就越是使勁地嚷罵,越是把陳??偷暮笠骂I(lǐng)鉗得更緊,讓陳牛客說不出話來,只讓陳??陀伤把喝ァ?/p>
柳樹街是湄灣鎮(zhèn)上最長的主街,房子把街道擠壓出很多復(fù)雜的枝丫。楊癩子的嚷罵聲大得正街裝不下就往兩邊的枝丫里擠進(jìn)去,居住在潮濕深處的居民便被擠出來站在巷口看熱鬧。自然有人希望陳??湍艹霈F(xiàn)奇跡,比如突然長出三頭六臂來將楊癩子一拳打翻,或者一腳踢斷他的一只手腳。每年都有外地??驮谒目蜅M端拗鬄榕K拶M(fèi)發(fā)生爭執(zhí),但沒有一個??妥詈蟛磺?。是該有人教訓(xùn)楊癩子一頓了,多年來不知他欺負(fù)過多少從外地來湄灣鎮(zhèn)上做生意的客人!但街上人也都明白這不可能,楊癩子是原住民,尤其與鎮(zhèn)上歷任派出所所長關(guān)系密切;而與所長關(guān)系密切的原因是他家有一位親戚在上級政法部門當(dāng)官?,F(xiàn)在剛來不久的田所長據(jù)說曾經(jīng)還和楊癩子家的那位親戚一起共過事,鎮(zhèn)上人也親眼見過田所長和楊癩子在一起喝過酒,像是好得難分你我。陳??褪峭獾厝?,哪敢動楊癩子一根毫毛呢!人們在心里早就把楊癩子嚼碎了,但嘴上又不敢?guī)完惻?驼f話。在這個小鎮(zhèn)上,每個時期都有人們不敢惹怒的人物,強(qiáng)調(diào)依法辦事的如今,人們好像都惹不起楊癩子。你要惹怒了楊癩子,就會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來你家門口做出些讓你無法理解的舉動,或者讓你在批屋場基地、領(lǐng)國家低保、項目扶持資金等事兒上總是辦不順利……
這個鎮(zhèn)處在湘、桂、黔三省交界地??h志載,自明、清資本主義在中國萌芽開始,鎮(zhèn)上這個古老的牛場便興旺至今。鎮(zhèn)上現(xiàn)存的一大片古民居可為縣志作最好的證明。即便是今天,每逢趕集之日,三省十二縣的無數(shù)水牛、黃牛,就會大大小小布滿了斜斜的一面大山坡,即便是走在鎮(zhèn)街上也能聞到濃濃的牛糞草香味。古老而興旺的牛場還給這個鎮(zhèn)上留下了許多與牛相關(guān)的習(xí)俗。比如四月初八是牛生日,要給牛喂些糯米粑粑和白糖;出手前的牛都要用梳子、篦子整理好毛發(fā),讓牛有個好看相;場邊上的鐵匠鋪里一直都有牛毛梳、牛毛篦出售,而且質(zhì)量非常好;鎮(zhèn)上人不論老少都會相牛,一看牙齒就知道這牛幾歲,一看尾巴就知道這牛的脾氣;鎮(zhèn)上人無論大小看別人殺牛時手都要背在身后,以示自己沒有參與,依舊保持著一顆善良的心……
走過一大片由古建筑群構(gòu)成的街道,還在派出所大門外就能看見前方高高的磚柱上掛著一塊長長的派出所門牌。楊癩子站住,也將陳??鸵肿??!澳闶钦娴囊献虞^勁嗎?進(jìn)了派出所可沒有你吃的糖粒兒!”楊癩子指著那塊牌子聲色俱厲地最后一次訓(xùn)勸陳???,“這個派出所里沒有哪一任所長不是我鐵哥們兒!現(xiàn)在的田所更不消說,我們煙酒都是不分家的!”
楊癩子松開陳??偷暮笠骂I(lǐng)讓他回答。陳??痛艘魂嚉飧械侥軌蛘f話了,但馬上又猶豫起來:楊癩子和派出所所長既然有這種關(guān)系,哪還有他外地人說話的份兒?楊癩子見陳??烷_始畏怯,便進(jìn)一步威脅他說:“你想跛腳殘手回家,我們就進(jìn)去見我田哥;你要不愿意跛腳殘手回家,那就把昨夜的六十元牛宿費(fèi)付給我!你是出門做生意的人,要芝麻還是要西瓜,你不會分不清楚!讓我田哥來處理這事,到時不會有后悔藥讓你吃的!”
陳??托南霔畎]子是不是在吹牛嚇人,但像楊癩子說的這種事,的確也不稀奇,他在別的地方也曾經(jīng)歷過。陳??透械阶约旱哪_骨軟了一下,但他沒有很快回答,他在心里盤算著到底該怎樣應(yīng)對。這幾十元錢對于他來說并不是大事,問題是現(xiàn)在把事情鬧得這么大,當(dāng)著大家他丟不起這個臉,日后他還要常來這個古鎮(zhèn)牛場做生意。
古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怎么躲避楊癩子,除了遇事讓他三分之外,就是盡量不和他來往。但外地人常被楊癩子見面時的笑臉?biāo)T惑。陳??途褪强吹綏畎]子的笑臉后才住進(jìn)了他的客棧里。楊癩子的客棧開在牛場附近的一棵柳樹下,所以就叫“楊柳客?!?,下面是從雪峰山里拐出來的清悠悠的一條河,河岸是綠樹成蔭的柳林,掩映在柳林的一條小街從客棧的門前穿過,一頭連著派出所,一頭連著一年四季牛糞遍地生意興旺的牛場。三層樓的楊柳客棧最上面一層是客房,中間一層和街面扯平,正好開餐館吃飯喝酒,最下一層實際上就是鑲嵌在河坎上的吊腳樓,這又正好讓住在這里的牛客晚上關(guān)牛。將牛從窄窄的弄子里趕下去,關(guān)在吊腳樓下,沒有別的路和外面相通,進(jìn)弄子的口上一到夜晚又還盤蜷著一條大黃狗,到這兒來賣牛的??蛷呐瞿穷^走過來,一看這楊柳客棧就喜歡,雖然房價比別的客棧貴一點兒,但牛在這里過夜很保險!人舒適,牛安全,這便是??偷母?!所以,雖然楊癩子常和住店的人吵架,但也從來不愁客源。前些年有對楊癩子心懷怨憤的人預(yù)測過:如今拖拉機(jī)和耕田機(jī)開始在農(nóng)村普及,農(nóng)民不用養(yǎng)牛犁田,這個牛場不久將會蕭條,楊柳客棧紅不了多久!但萬萬沒有想到,散養(yǎng)的牛肉是很好的環(huán)保產(chǎn)品,價格翻倍地上漲,來這里買牛賣牛的人依舊很多。楊柳客棧的生意照樣不錯。
楊癩子從來不愿跟在牛屁股后頭聞牛屎牛尿,他開個客棧天晴不曬太陽,下雨不濕褲腳,一天到晚鞋襪整齊。這本也無可厚非,古鎮(zhèn)人看不慣的是他常常想著歪主意強(qiáng)迫外地??徒o他付那些不三不四的雜費(fèi)。陳??鸵彩浅鲩T在外跑了多年的生意人,知道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見楊癩子這么拉他推他,又到了派出所門口,他心里一硬,也就豁了出去。“你用不著這么拉拉扯扯,去就去!”陳??驼f,“派出所是執(zhí)法的,又不是強(qiáng)盜土匪!”
內(nèi)勤小羅叫他們在一間布滿規(guī)章制度的辦公室里坐下。這案子來得太早,辦公室里的桌椅還沒來得及整理歸位,一些煙頭還沒有掃掉,煙味有點兒嗆人??礃幼樱蛲砩蠈忂^什么嫌疑犯,加之楊癩子賓至如歸地給干警們不停地遞煙點煙,陳??透械阶约航裉煲欢ㄊ莾炊嗉佟?/p>
“我田哥呢?”楊癩子問小羅。小羅說田所一早就去田家山看蜂了。楊癩子說:“一定要找我田哥回來!”小羅問什么事兒,楊癩子說:“等我田哥來了再說!”小羅拿出手機(jī)要給田所打電話,楊癩子說:“我自己去叫。你們給我把人看住!”楊癩子得把事情預(yù)先跟田所悄悄說通,這樣,田所來了,幾句話就能把陳??褪帐白。咽虑閿[平。
楊癩子去叫田所,走幾步后又回過頭來跟陳??驼f:“你坐這兒別動?。∥荫R上就把我田哥叫來。你要想好啊,要是愿意私了,現(xiàn)在還來得及?!标惻?涂床粦T楊癩子那種得意忘形的樣子,便把身上背著的那個裝衣服鞋襪和雨傘的行李袋重重地丟在桌上說:“楊老板,田所長要是個正派人,他必定要講道理;要講道理,我就不怕!他要不是個正派人,我今天也就老牛認(rèn)剝!死在派出所棺材總會有一副吧!”陳??瓦@話一大半也是說給派出所其他人聽的,很有點兒示威和提醒的意思。
楊癩子對陳??蛙E著大拇指蔑笑著說:“好!你姓陳的骨頭粗!皮子韌!你等著!”楊癩子沒想到這個陳??捅凰拇位2蛔?。不肯按他要的牛宿費(fèi)付款的人,楊癩子以前也碰到過幾個,但只要跟著他走進(jìn)派出所,一看他跟派出所人的眉眼,還沒有開始斷案錢就出來了。
太陽還沒有把山路曬干,現(xiàn)在要楊癩子從這條濕漉漉的茅草山路走上去找田所,他有些不情愿,但他當(dāng)著陳牛客的面說了來找田所,他就沒有了退路!沒走幾步,罵陳??偷亩驹捯簿透瓪饴晹鄶嗬m(xù)續(xù)地出來了。
楊癩子邊走邊叫田哥,但沒見人。茂盛的草木被人踩倒后又倔犟地抬起頭來,老巴茅葉像鋸齒一樣地割肉皮,藤蔓像麻繩一樣地纏腳,步履艱難。但他也絕不能在陳??兔媲罢J(rèn)輸,認(rèn)了這個輸以后怎么辦?
田家山在牛場對面,是古鎮(zhèn)上北邊的靠背。小河彎彎地從山前流過,霧霧茫茫的房群似乎都撒落在河與山的裙帶里。從春至夏,由牛糞喂得茂盛的山花正好是蜂群的蜜源。田所其實就在不遠(yuǎn)處看蜂箱,他聽到了楊癩子叫他,但是懶得答應(yīng)。
田所愛上養(yǎng)蜂最初是為了充實自己。前幾年,他母親去世后給他帶來的最大悲傷就是感到自己的人生失去了來路只剩下去路。現(xiàn)在他快退休了,退下來以后他是絕不會像別人坐在麻將桌上消磨時光的,自己曾經(jīng)可是抓過賭博審過賭博關(guān)過賭博的人!母親上山后不久,他在朋友那里買了一箱中蜂,田家山周圍豐富的蜜源讓他的蜂群發(fā)展得很快,一長溜兒的蜂箱迷得他每天都是早早起床上山看過蜂箱后再回去上班。這種不是鍛煉的鍛煉使他重又精神健旺。內(nèi)勤小羅說:“所長你一輩子辛苦,現(xiàn)在好玩的東西多,養(yǎng)那么多蜂干嗎?”田所笑著說:“你懂什么?蜜蜂以花為源,以勤為本,以蜜為果,乃大善之物!”
直到楊癩子已經(jīng)喊到蜂箱下面他才突然大聲應(yīng)了一句:“你叫什么?”
楊癩子嚇了一大跳,雙手分開茅草看著田所說:“田哥,原來你就在這兒?。樀梦一甓伎靵G了!”
田所笑了笑說:“只許你嚇別人,不許別人嚇你?”
楊癩子走到田所身邊親熱地蹲下。田所說:“你是從來手腳不沾露水的,今天怎么這么早找到這兒來了?”
楊癩子說:“田哥,我碰到硬骨頭了,你得幫我去捶一捶,不然,我就咬不動了?!?/p>
田所說:“你楊老板哪有咬不爛的骨頭??!”
楊癩子說:“世界之大,什么人都有!一個貴州來的牛客,他想在這塊地方上逞強(qiáng),不肯付我的牛宿費(fèi)?!?/p>
“你應(yīng)該把客棧收牛宿費(fèi)的規(guī)矩跟他說清楚?!?/p>
“有些人你沒法兒跟他說清楚。田哥,這個人你不好好整整他,他是不會服帖的!”
田所臉上劃過一陣苦澀。他知道楊癩子和歷任所長關(guān)系都很密切,歷任所長也都想方設(shè)法地護(hù)著他。來古鎮(zhèn)任所長的這些日子,他和楊癩子的交往也的確不錯,逢年過節(jié)楊癩子不是給他送煙就是送酒,他也給楊癩子回?zé)熁鼐?,尤其是他母親去世時,楊癩子日夜守在靈堂里陪著。今天楊癩子和外地牛客有糾紛鬧到所里來,他是應(yīng)該幫楊癩子一把。于是他說:“那你一定像往常一樣,把我的牌子打出去了吧?”
楊癩子說:“我打了,可這家伙不相信,要和我干到底,也不把你放在眼里。這種做牛生意的人見識多,難對付?!?/p>
“聽你這么說,還真是塊硬骨頭。”
“不是塊硬骨頭我就不用來驚動你了,你一定要幫我撐撐這個臉?。 ?/p>
田所沒有明確答應(yīng)他,而是話鋒一轉(zhuǎn):“楊老板,這個養(yǎng)蜂真是一件好事啊!”
楊癩子見田所不說整治人的事,心里就急了,說:“田哥,那個陳??同F(xiàn)在還坐在所里等你回去整治呢!”
田所好像沒有聽到楊癩子說話,還是照他的思路走:“養(yǎng)蜂好處多?。∽畲蟮暮锰庍€不是收獲蜂蜜,而是可以使人變得勤勞善良和純正!”
楊癩子繼續(xù)催促說:“田哥,你先回去把那陳??驼我活D,整治好了,你再來迷你的蜂群吧?!?/p>
田所堅持說:“我先跟你講講蜂群里的事情吧?!?/p>
楊癩子說:“我現(xiàn)在哪有心思聽養(yǎng)蜂的事情!”
田所說:“這個事情你一定要聽!”
楊癩子只好無奈地說:“田哥,那你快講吧?!?/p>
田所不慌不忙地跟他說:“蜂群是最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生命群體。它們是嚴(yán)格地各司其職,雄蜂一生負(fù)責(zé)和蜂王交配,蜂王一生負(fù)責(zé)繁殖后代,工蜂一生只負(fù)責(zé)采花釀蜜。它們的盡職盡責(zé)幾乎達(dá)到了極限!”
“田哥,你一個當(dāng)所長的把蟲兒們的事研究那么細(xì)干嗎?”
“格物致理!人若不走正路,真連蜂蝶都不如!”
“田哥,我跑這山上來不是聽你說這些的,你得跟我到所里去,把陳??驼??!?/p>
“那陳牛客不肯付你的牛宿費(fèi),也不說什么理由?”
“他沒有理由,就是耍賴不肯給錢?!?/p>
“他一個外地人怎敢賴你?”
“田哥,你還不知道牛客是什么東西?他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到了斷案時,你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一番!”
太陽漸漸升高了,看得清腳下彎彎的河流、密密的房屋和條條塊塊的田地、道路以及大片大片金亮的油菜花。田所看看手機(jī)快到上班時間了,他站起來打了個哈欠說:“好,斷案去!”
派出所辦公室里還老老實實地坐著陳牛客。田所問楊癩子:“他就是陳牛客?”
楊癩子說:“就是他!”又指手畫腳地跟陳??驼f,“這就是我田哥!田所長!你還不老實,你看他怎么整治你!他是專門派到這兒來治理牛場秩序的老所長,什么調(diào)皮搗蛋的牛客他都整服過!”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陳??腿允强跉獠卉洠疤锼筒恢v道理了?田所也是要講道理的嘛!”
楊癩子得意地把頭上那頂老黃帽揭下來彈幾下,然后戴在頭上說:“你等會兒就知道我田哥手上的力氣了!”
陳??托睦镞€是怯了,田所那副關(guān)公臉的確讓他懼怕三分。田所簡單地洗漱了一下,然后泡上一杯濃茶端到辦公室里來。他低頭在霧氣騰騰的茶杯里喝茶時,陳??鸵呀?jīng)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對面那把長長的木椅上,而楊癩子卻在旁邊的一把靠椅上四仰八叉地歪著。田所狠狠地喝了幾大口熱茶,前額喝出了毛毛汗之后,便叫小羅坐在一旁做筆錄,這才對楊癩子和陳??驼f:“什么事鬧到這里來?誰先說?”
“是楊老板要我來派出所的。”陳??驼f,“他有道理他先說?!?/p>
楊癩子說:“那我就先說。你為什么不肯付給我牛宿費(fèi)?這是我們這兒多年的規(guī)矩?!?/p>
陳??驼f:“我什么時候不肯付給你牛宿費(fèi)?”
田所燦爛一笑:“一個只是要牛宿費(fèi),一個愿意付牛宿費(fèi),沒有任何矛盾,你們鬧到這兒來干什么?”
楊癩子說:“好,陳???,你要早這么說,哪還要驚動我田哥呢!你愿付牛宿費(fèi),現(xiàn)在就當(dāng)著我田哥的面,付我六十元你馬上走人。”
陳??驼f:“住進(jìn)你客棧時我問過的,按你的規(guī)矩,每頭牛一個晚上三十元,我為什么要付你六十元?”
楊癩子說:“陳??停銊e裝傻!你也是在外面跑江湖的人,什么話都說白了,那就太沒有意思了!”
陳??驼f:“有什么不能說白的?就是要說明白了才好!”
田所說:“你們像說謎語一樣,我聽不懂。一個要六十元,一個只肯付三十元,道理又不肯擺在桌面上說,你們叫我怎么斷?”
陳??驼f:“楊老板,你有什么理由就擺在桌面上說!”
楊癩子說:“我沒有道理我會拉你到我田哥這兒來嗎?我把道理擺在桌面上來,我田哥難道還會斷你有理嗎?”
田所說:“是啊,??屠锩嬗惺匾?guī)矩的也有不太守規(guī)矩的,這我見得多了。陳???,有道理沒道理,你可要想清楚,在我這塊地盤上,你可不能無理取鬧!”
陳??驼f:“我今天要是沒理,別說六十元,就是六百元我也付了!”
田所說:“好!像條站著屙尿的漢子!”
楊癩子說:“我們到現(xiàn)場去看,一眼就能看出來?!?/p>
看樣子,今天還真是這陳牛客沒理了。田所說:“那就去現(xiàn)場看吧!”
三個人來到楊柳客棧,把蜷在弄口的大黃狗用腳扒開,從窄窄的弄子里摸著墻壁走下去,就看見樓下關(guān)著一頭花額頭大母牛。母牛對著來人點頭嚅動著嘴唇,瀑布一樣的涎水漫流而下,顯然是有些餓了。陳??驼f:“田所,我就這一頭牛關(guān)在這兒。我住進(jìn)店的時候問過楊老板一頭牛住一晚收多少牛宿費(fèi),他說是三十元,怎么今早起來他就要收我六十元了?”
楊癩子詭秘地朝田所眨了眨眼說:“田哥,你看明白我為什么要收他六十元了嗎?”
田所左看右看,裝著看不明白楊癩子為什么要收陳??偷牧畎]子說:“這分明是兩頭牛嘛!”
田所說:“我沒有看見兩頭牛啊?!?/p>
楊癩子說:“我楊癩子一輩子不會無緣無故地要別人的錢。但是,該收的錢我也從來不放過!”
田所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該收的錢當(dāng)然可以收!”
楊癩子將田所拉到一邊說:“田哥,你看那母牛的肚子,那頭母牛懷了小牛,一頭母牛加一頭小牛,你說是不是兩頭?”
田所恍然大悟,笑了笑說:“還真讓你說出個理兒來了!”
楊癩子悄聲說:“田哥,陳??鸵遣桓哆@六十元,你就把他銬幾天!”
田所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回所里去斷案吧!”
回到所里楊癩子更加得意了。陳牛客的臉色已經(jīng)非常難看,他想自己今天定是落到了惡人手里。田所叫他倆坐好,然后自己又添了開水來喝。他邊喝邊想,今天這事兒還真和他茶杯里的茶水一樣燙嘴。他想起楊癩子家那位親戚在上級政法委工作,還和自己共過事,想起楊癩子平時和他的交往以及在他母親去世時幫過他的忙,想起了得罪楊癩子對自己的種種不利……他喝夠了茶,也想清楚了心里的事情,然后拿著手機(jī)去外面打了會兒電話,回來時就叫內(nèi)勤小羅開始做筆錄,他坐正身子開始斷案?!皸畎]子,你想清楚了嗎?你真要陳??透赌懔俊碧锼f。
楊癩子霍地站起來回答:“田哥,我還能跟你開玩笑嗎?”
田所說:“陳牛客,你想清楚了嗎?愿不愿意付這六十元?”
陳??腿眍澏镀饋碚f:“田所,冤枉?。 ?/p>
田所拍了一下桌子說:“陳??停缸舆€沒有斷完,你喊什么冤?你先把這六十元交到我手里,待會兒再結(jié)賬。”
陳??椭坏冒蚜坏教锼掷?。田所說:“楊老板,你現(xiàn)在去把陳牛客的牛牽到所里來,當(dāng)著我的面,一手交錢,一手交牛!”
楊癩子一路小跑,一會兒就把陳??偷哪穷^母牛牽到了派出所門口的停車坪里,系在那棵樟樹上。他高高興興地到田所那兒來取錢,田所說:“你寫個收條?!睏畎]子寫了收條給田所,田所一看,說,“不行!必須寫明收到幾頭牛幾個晚上的牛宿費(fèi)共多少元?!睏畎]子只好按田所的要求再寫一張收條給田所,田所把錢給了楊癩子。楊癩子拿了錢哼著歌兒準(zhǔn)備出門,田所叫住他說:“慢!楊老板,案子還沒有斷完!”
楊癩子轉(zhuǎn)過身來說:“田哥,還有什么事?”
“你收了陳牛客兩頭牛的牛宿費(fèi),你現(xiàn)在只牽來一頭牛??!”田所說,“還有一頭牛呢?你必須把兩頭牛都牽來了才能走人!”
楊癩子說:“田哥,你別跟我開玩笑好不好?!?/p>
田所說:“我沒有時間跟你開玩笑。你今天不把陳牛客的兩頭牛牽來,就別想出這個派出所的門!這是你親手寫的收條——兩頭牛一夜的牛宿費(fèi)!”
楊癩子不把田所的話當(dāng)回事,他數(shù)著錢揚(yáng)長而去。田所悄悄地對干警們說:“把他銬了!”
幾位干警立刻追上去將楊癩子銬下并扭回來固定在窗邊的欄桿上。楊癩子莫名其妙,他萬萬沒有想到派出所的人會這樣對他。他望著田所問:“哥,你看看,他們銬了我!”
田所笑笑說:“是我叫他們銬了你的!”
楊癩子吃驚地說:“哥,你銬我?”
田所說:“你還有一頭牛沒有還給陳???,怎能不銬你?”
楊癩子說:“他本來就只有這頭母牛。”
田所說:“那么,你就是敲詐了陳牛客的錢!也應(yīng)該銬了你!”
楊癩子徹底明白過來了,他翻臉了,嚷道:“你不是我哥!你忘恩負(fù)義!”
田所笑著說:“你還有什么話都嚷出來,嚷出來我聽聽?!?/p>
楊癩子說:“我眼睛糊豆渣了,認(rèn)你做朋友!”
田所說:“那只能怪你還不了解我,我就這脾氣,該銬誰銬誰!”
田所退還給陳牛客三十元,說:“你走吧,趕著你的牛發(fā)財去!”
陳??驼f:“田所長,這回給你添大麻煩了。”
田所說:“沒有麻煩,就不需要我們這些人了!”
陳牛客接了錢趕著牛走了。大門口的停車坪里很多圍觀的人站成一個半圓,都把大拇指朝著田所長使勁蹺,似乎是多年來積壓在古鎮(zhèn)人內(nèi)心里的陰暗和壓抑都被掀走了!
這讓楊癩子實在接受不了,他昂起他那傲氣的臉說:“我明天就去跟我們家那位說說,我看你還當(dāng)不當(dāng)?shù)贸蛇@個派出所所長?!?/p>
田所說:“楊老板,你想知道你們家那位的態(tài)度嗎?來,我請你聽聽這個?!碧锼咽謾C(jī)點開,點到一條語音短信給他聽:“田所長,我小弟這行為分明是敲詐外地商人!他就是被歷任派出所所長給慣壞了,你一定要幫我好好治治他!”
田所說:“這是你們家那位的聲音嗎?”
楊癩子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