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史勒莎
售樓中心里,一個男人徑直向柜臺走來。他很胖,穿一身輕質(zhì)的淺色西服,胳膊上留有大片汗?jié)n。他可能有五十歲,頭發(fā)很旺,蜷曲著。臉上的皮膚紅紅的,看上去有點熱,但小眼睛卻很亮,冷霜似的。
胖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白布,擦了一下臉:“你們這里真是個很不錯的小鎮(zhèn)。我看中了你們這里的一套房子,真正的洋房!八室、雙衛(wèi)生間、自動油爐、大廳、大樹、灌木叢,靠近商場、學?!?/p>
“如果你真的喜歡這個小鎮(zhèn),我們會給您推薦更合適的房子?!笔蹣切〗銦崆榈卣f,“您說的那幢房子太老了,而且從來沒有除過白蟻,有些梁櫞將會在幾年內(nèi)毀掉。有一半的時間地下室有水,上層漏水,下沉五英寸左右。地面一塌糊涂。若不是房主老太太五年前死了兒子很可憐,我們甚至根本不想接收這幢房子的資料。”
胖子聽完,愣了愣,擦了把汗說道:“謝謝你為我著想,你們真是一家誠實的公司!不過我真的有點兒喜歡那幢房子?!?/p>
“老房子確實會給人一種親善的感覺,不過這幢房子的市場估價是一萬多,老太太卻非要七萬五,我想您是不會接受的。”售樓小姐聳聳肩,“老太太這樣要價情有可原。她并沒有很多錢,全靠兒子供養(yǎng)。然而兒子死了,她知道必須賣掉這座房子才能養(yǎng)活自己,但是心里又不能割舍它。于是她就標高價讓任何人都不能走近它——當然了,如何標價是她的自由,您沒有必要為她的執(zhí)拗買單。我們這里還有很多其他房子的資料,您可以……”
“我要去見見老太太,行嗎?”胖子打斷售樓小姐的話,“我要與她談一談,讓她把價格調(diào)一調(diào)?!?/p>
“我已經(jīng)與她談了五年,都沒有調(diào)下來。”售樓小姐怏怏地整理了一下手頭的資料,站起身來,“如果你想自找麻煩的話,我很高興能幫你一把?!?/p>
在售樓小姐的帶領(lǐng)下,胖子開車緩緩地駛離安靜的街區(qū),大道兩旁的大樹把斑斑點點的陰影平和地灑在車篷上。強勁的發(fā)動機低鳴著,他能夠聽得到頭頂斷斷續(xù)續(xù)的鳥叫聲。
他把車停在房子對面腐朽的柵欄柱子旁邊,那柱子就像一排排散兵游勇。
門上有個門環(huán),他拍打了兩下。
開門的是一個又矮又胖的老太太,白發(fā)中有模糊的紫色斑點,皺紋蔓延到窄小而棱角分明的臉頰上。她穿著一件厚厚的羊毛開襟衫,雖然天氣很熱。
“外邊很熱,進來吧?!崩咸珎?cè)了側(cè)身,把胖子讓進門來。然而售樓小姐似乎不太愿意與老太太打交道,將胖子送進門后,就告辭了,“我的冰箱里有檸檬汁。不過,不要希望和我討價還價,我不是那種人?!?/p>
房子里很暗很涼,窗簾不透光,并且還緊拉著。他們進入一個方廳,廳里沿墻放著沉重的老式家具。房間里惟一的色彩就是鋪在地板中間的那塊已經(jīng)褪色的帶流蘇的地毯。
老太太徑自走向一把搖椅,安靜地坐下,滿是皺紋的雙手緊緊地疊壓在一起。
“好吧,”她說,“有什么要說的,我看你就說吧?!?/p>
胖子清清嗓子:“太太,我剛剛與你的房產(chǎn)代理商談過——”
“我知道了,”她打斷胖子的話說,“那個售樓小姐是個傻瓜。她讓你來這兒,想改變我的主意。但我年紀太大了,主意不好改變?!?/p>
“我想,我們僅僅是談一談?!迸肿釉噲D緩解氣氛。
老太太向后一躺,呻吟著:“隨便吧,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好的?!迸肿佑忠淮尾敛聊槪咽纸伻M衣袋,只塞了一半,“這樣說吧,太太,我是一個商人——單身,工作了很長時間,賺了一大筆錢?,F(xiàn)在我想退下來——完全退下來,退到某個安靜的地方。我喜歡這個小鎮(zhèn),幾年前我路過這兒時就想,有一天我可能會在這兒安個家。”
“是嗎?”
“是的,今天從你們這個小鎮(zhèn)經(jīng)過時,看到了這座房子——我就有了感情。似乎,這座房子是專門為我留著的?!?/p>
“我也很喜歡它。這就是為什么我把價格標得這么合理。”
胖子眨眨眼睛:“合理?你必須承認,太太,像您這種年代的舊房子,價格不應(yīng)高于——”
“夠啦!”老太太尖聲打斷胖子的話:“告訴你,我渾身疼,可不愿意坐在這里跟你討價還價!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標價,我們可以忘掉它。”
“但是,太太——”
“今天天氣不錯。”老太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表明要讓胖子離開。
不過,胖子沒有動:“等一下,太太。等一下,我知道,那個標價太嚇人,不過——好吧。你要多少我付多少?!?/p>
老太太盯著胖子看了好一陣子:“真的嗎,先生?”
“絕對!我有足夠的錢!如果只有這么一個辦法的話,就按你說的辦吧?!?/p>
老太太淡淡地一笑:“我想檸檬汁該涼下來了,我給你倒上——然后我告訴你一些有關(guān)這所房子的事情,然后我們就簽合同?!?/p>
胖子擦了擦額頭,這時老太太把飲料端了出來。他貪婪地喝了幾大口冰涼的黃色飲料。
“這座房子,”老太太說著,又舒適地坐回了搖椅,“自從1902年以來就是我家的房產(chǎn),當時已建起五十多年。我家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兒子密丘,都出生在樓上的臥室里。地下室溢過一次水,從那以后,似乎從來都沒有干過。售樓小姐告訴我說,房子里還有白蟻,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那種煩人的東西。我喜歡這所老房子,你明白的?!?/p>
“當然明白?!迸肿硬荒蜔┑卣f。
“密丘的父親死去時,密丘只有九歲,我們的日子很苦。我做一些針錢活兒,我父親還給我留下了一點保險金,現(xiàn)在我就靠這些保險金生活。過得雖不算寬綽,但還是過來了。密丘很想念他的父親,可能甚于我。高中畢業(yè)后,密丘離開小鎮(zhèn)到了城里。這違背了我的愿意,但沒什么錯誤。他像許多年輕人一樣,野心勃勃,卻沒有目標。我不知道他在城里干了些什么,但是他一定干得很成功——經(jīng)常給我寄錢。”她滿眼陰云,“但是我九年沒有見過他了?!?/p>
“哦?!迸肿与y過地嘆口氣。
“離家九年后,密丘終于回家了。但這似乎更槽,因為他是遇到麻煩才回家的。他半夜偷偷回來,看起來瘦了、老了。他沒帶行李,只有一個黑色小箱子。當我要接過去時,他差一點把我推倒——推我,推他的親媽!”老太太傷心地頓了頓,然后才繼續(xù)說,“我親自照顧他上了床,似乎他又是小孩子了。夜里,我聽到他大叫。第二天,他要我離開房子,離開幾小時。他說,他有事要干。他沒有說明是什么事。那天晚上我回來時,我發(fā)現(xiàn)那個小箱子不見了?!?/p>
胖子的眼睛瞪得很大,握緊了檸檬汁杯子。
“就在那天夜里,有個人潛進了我家——我聽到密丘的房間里有聲音時我才知道來了人。我走到門口,想聽一下,想知道我的孩子遇到了什么麻煩。但是我只聽到喊聲和恐嚇聲,之后……”
老太太停了下來,肩膀耷拉著。
“一聲槍響,”她接著說,“槍聲。我進到房間里后,臥室的窗戶大開著,陌生人不見了。密丘倒在地板上,已經(jīng)死了?!?/p>
椅子嘎吱地響了一聲。
“這是五年前的事了,”她說,“漫長的五年。過了一陣子我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警察告訴了我整個情況,密丘和他的同伙卷入了一起罪案,他們盜竊了許多許多的錢?!?/p>
“密丘掌握著那些錢,逃跑了,想獨吞它。他把錢藏在這幢房子里——到今天為止我還不知道藏在何處。接著其他人來到這兒,找到我兒子,要求分贓。當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錢不見了,就殺了我的兒子。”
說到這里,老太太抬起了頭,盯著胖子:“于是我便要出售這所房子,并標價為七萬五千美元。我知道,那個殺害我兒子的兇手,會回來的。某一天,他會回來買下這所房子,無論價格有多高。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到有人愿意花天價買下這幢快要塌掉的老房子?!?/p>
胖子用顫抖的手放下空杯子,視線不再那么集中,只覺得肩上的腦袋里空蕩蕩的。他喃喃著說:“這個檸檬汁,很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