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 男
小世界
文/海 男
海 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作,有詩歌、小說、散文多卷,現(xiàn)為云南師大特聘教授。
孤獨其實是與生俱有的,或者說是從童年就開始的。我隱約記得母親將我們載往一座小鎮(zhèn),開始她栽桑養(yǎng)蠶的那些時光,作為農藝師的母親將滇南的蠶桑帶到了滇酉永勝,她所輾轉之地必然成為我們幾兄妹后來的出生地。小馬車將我們的行李載到了永勝縣的三川壩,亦稱金官公社。所幸運的是我們可以安居在金官公社的院落里,我們拎著箱子,三只箱子均都是母親結婚時用過的,在之前母親使用的是另外一只棕色小皮箱,當時母親曾在離碧色寨最近的草壩蠶桑養(yǎng)殖廠工作。多年以后,我走近了碧色寨。那年秋天,我沿著滇越鐵路往前走,在枕木鐵軌間看見了四野之上碧色寨金色的屋頂,這座百年之前的特級火車站經歷了太多的滄桑,之后,我完成了長篇小說《碧色寨之戀》。我現(xiàn)在想敘述的是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離碧色寨幾十公里之外的草壩小鎮(zhèn),因為與碧色寨的淵源我沿著鐵軌而下前去尋訪母親曾經生活過的草壩,這座屬于蒙自區(qū)境的小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石榴樹,我對石榴樹有著太多的情感……在生命的過程中無論是植物和山川河流都與我們個體有著根深蒂固的某種神秘聯(lián)系,我之所以寫下這些從手中鋪開的文字,其中的愿望也是為了在時間環(huán)循不已的魔法中尋找到我記憶中的途徑。
母親生活過的草壩蠶桑廠依然存在,我找到了那一座座寂寥的院落時,同時也找到了母親同時代的那些工人,他們如今已經像母親一樣老去,在院落中曬著太陽,數落著過去曾經發(fā)生過又記憶猶新的事情。我曾走在草壩小鎮(zhèn)的小巷深處,想象著父親將母親帶走的那一幕:一個早春二月的背景之下出現(xiàn)了年輕的母親,她身穿一身五十年代最為流行的列寧服裝,剪著黑呼呼茂密的短發(fā),右手拎著那只纖巧的棕色皮箱,那是我在時光中見過的最秀美的皮箱。皮箱之所以那樣小,足以說明母親的身體是輕盈的,她的身體中沒有負載時間的蕪雜,所以,只需要一只纖巧秀雅的箱子足矣。我想著拎著這只箱子離開草壩小鎮(zhèn)的一個年輕女人,因為愛情而離開了小鎮(zhèn)的蠶桑廠,自此以后,這個女人跟隨我的父親來到了滇西的永勝縣。
孤獨,就像一只只形狀各異的箱子,它們出現(xiàn)在命運指定的地方。起初是年輕的母親拎著小小的棕色皮箱嫁給了我的父親,再后來我們又跟隨母親遷徙到了那座滇西小鎮(zhèn)。我們沒有多余的家具,只有母親和父親結婚時的幾只箱子。孤獨,足可以顯現(xiàn)在箱子的內部和外在的氣質和風格中。因為有了箱子,我們帶來了簡單樸素的衣物,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家庭的組合和空間。面對新的家,在金官公社的一座老房子里,在我們的家安居下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了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和兩棵紫薇樹的存在。那是春天,也正是石榴樹和紫薇開放的時辰,花,這似乎是我頭次看見花,其實,花存在亙古已久,尤其是在一個還沒有流行工業(yè)文明的大地上,在我們的地球上盛開著各種各樣的花。在我的云南,花不僅僅是一匹匹錦繡,也同樣是一些狂野而自由的靈魂。那是附在我脫離母親子宮之后,視野中的顏色和變幻。談到孤獨,它是從自己的肉身胚芽于母親子宮時就開始了,那是潮濕的水土,我們蜷縮著小小的肉身,直到我們的頭有一天從子宮中游到了出口:從這一天開始,意味著我們將以個體的生命迎接更大的孤獨。
金官公社的后院有當時的招待所,也有我們的安居之屋,當我們收理好房間里所有的東西時,我似乎才真正看清楚了臺階下庭院中的石榴樹和紫薇……突然間從空氣中彌漫過來的香氣,它淡雅而憂傷,那一年我年僅六歲,對淡雅和憂傷這些生命中的詞匯體驗不深,或許我那時候的感受中的淡雅是一種香味,我下了臺階走到石榴樹下開始往上攀援,在一個沒有幻兒園的時代,我們會在生活的外在空間中尋找到我們的戲嬉,其中的爬樹就是我們的戲嬉之一。沿著樹身從下往上,這也是孤獨者的一幕,我夠到了石榴樹的花冠,但我沒有摘下來,因為我的母親曾告訴過我,別去摘花朵,它會痛的。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或許是從這句話中我領會到了生命的關系。孤獨是需要培植,包括悲憫良善都需要像一棵樹面朝陽光風雨,沉濡于白晝和黑夜……之后,院落中的石榴樹和紫薇成為了我六歲到十六歲之間的日常世界,每天起床后下臺階就會看見這兩種不同植莖的樹棵,它們寂寞地生長著,成為了我視觸下最柔軟的生命景觀。多年以后,我的寫作背景中出現(xiàn)了瘋狂的石榴樹,紫色中彌漫不盡的紫薇樹上淡雅的香氣;多年以后,我握著一支鋼筆開始尋找一個個詞匯時,從石榴樹和紫蔭中蕩來的不僅僅是春夏秋冬變幻不盡的時間敘述,更為重要的是它們伴隨我孤獨成長的證據。
每個生命個體都需要來自屬于自己的一片孤獨的領地。我幼年看見了這一幕幕的場景:我的父親因為工作關系,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在外,只有到了過中秋和春節(jié)時,父親會回家。節(jié)日之前,父親會肩扛甘蔗帶著給我們的新衣服回家,那無疑是我們最為喜悅的時刻,我看見父親回來了,我無法想象他常年在外時一個人的孤獨,他回家時與我們團聚時的眼神,是我見過的所有男人中最溫柔和深情的眼神。我們住在金官公社時,每天凌晨母親就要出發(fā)到她所管轄的鄉(xiāng)村,通常我們會背上書包追上母親的影子,但我們始終是要告別的。我們面對著兩條不同的路線時,母親戴著她的寬邊草帽朝著小鎮(zhèn)外通往鄉(xiāng)村的小路走去了,我們則背著書包朝著學校的道路走去。放假時,我會跟隨母親去鄉(xiāng)村,我由此看見了田野上孤獨的水牛和一個農人在一起犁地的場景,古老的耕地術緩慢中沒有任何抒情的旋律,只有犁耙插入泥土時的聲音,農人專注而認真地站在屬于他的土地上經營著他的現(xiàn)實生活……我所融入其中的這一幕幕現(xiàn)實場景,都是孤獨者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而我自己也必然要面對自己孤獨的成長。
我在這座小鎮(zhèn)上生活了幾十年,其中有幾件事都在重復地經歷著:經常停電,我在天黑以后就會坐在一盞油燈下做作業(yè),我仍記得那是用一只墨水瓶做的小油燈,那個時代的人們還沒有迎來工業(yè)文明鋪天蓋地的狀景,親自動手制作一盞油燈無疑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金官公社門外有一條小河流,我想說那是一條途徑我身體中的河流。我和兄妹們會手牽手從小河的下游一直往前走,那是我們合伙中的一次以集體主義名義的小小探險,腳踩著光滑的卵石往前走時,我們看見了棲居在田野中的白鷲,它們忽兒飛忽兒又落下來。再往前就是一座大山丘陵了,那時候天快黑了,我們又回過頭朝著河流而下,這條河流并不著名,它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河流,卻影響了我的一生。在我生活的小鎮(zhèn)上有銅器手工制作坊,每次上學的路上必途經它們的制作坊門口,我都會看見制作坊一兩個男人赤裸著上半身在舉著鐵器敲擊著,再將定形的鐵器投入爐火中熔煉……我就是在那些日子里看見了鐵器在水與火中的熔煉術……
孤獨是需要熔煉的。我認識了孤獨中燃燒的火,還有比火更為孤獨的銅器坊中的制作者,在他們赤褐色的臉上,我似乎感悟到了一個人從出生以后就面臨著要做一件每天重復的事情,由此,我的母親天蒙蒙亮就戴著寬邊草帽投身于她座落在每座鄉(xiāng)村的桑園和蠶房,這件事從我們遷徏到金官公社時,每天都在重復中上演著。這是屬于母親的個人戲劇,通常是早晨出發(fā)時迎曙色而去,而黃昏歸來時則沐著落日盡頭的余暉而來。再就是銅器制作坊的那些晃動著赤褐色面孔的男人們,倘若他們的面孔靜止幾鈔鐘,你會感覺到這是活生生的青銅器物……所有這些場景都呈現(xiàn)出孤獨者的個人軼聞錄。
談到個人軼聞,有必要重溫我與妹妹?;墼?986年沿黃河流域行走的故事。這個故事,似乎已經離我們太遙遠,因為從1986年以后,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經歷了太多的人生磨煉。它之所以變得遙遠,是因為時間劃分著命運中每一段與每一段的歷程,仿佛一首交響樂中的音符,有低緩的停頓,這停頓意味著冥息降臨了;還有波瀾起伏的時候,這是個人史在大海中的遠航,它正隨同每一朵細浪融入波光蕩滌之中去……1986年春天,我和妹妹海慧從滇西的永勝縣城出發(fā)了,我們肩背著兩只軍綠色的行襄,里面裝有照相機、藥廂、指南針、筆記本……照相是為旅途中的風景所準備的,那是從別人手里借來的一小臺最簡易的照相機。藥廂,是用一只小紙盒制作的,它預測著朝陌生區(qū)域旅行中我們身體的變幻莫測。指南針是圓形的,攤在手掌心,就像一面小小的鏡面,它與鏡面不相同,一塊小圓鏡可以每時每刻輝映出我們現(xiàn)實中的面孔,而一小塊圓形的指南針則將在漫長的旅途中輾轉出荒野中未知的方向。筆記本則是為心靈的傾訴而準備的……后者在旅途中似乎不具有實用性,因為它是為心靈而服務的。所有這一切都是個體軼聞錄中尋找孤獨的生活方式,關于黃河流域所歷經的故事,很有可能要到我老態(tài)龍鐘時才有勇氣慢慢細訴。這里只是一次小小的重溫,在很多遺忘的生命事件中,每一次短暫的重溫都是在抵達失去的記憶,那一年四月,我們來到了青海巴顏喀拉山下,來到了果洛藏族自治洲偉大而遼闊的荒原之間……
寫作是孤獨的,這是命中之命,大約每一個寫作者都會經歷不同時代的寫作者的故事。我的寫作之路來得很早,在滇西的永勝縣城,年僅18歲我就開始了那些寫在稿紙和筆記本上的文字……人,為什么寫作?這是一個簡單而復雜的問題。我為什么要寫作的淵源大約來自讀書的啟蒙,在我上初中時,也就是十一歲那一年,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中學圖書館的藏書,那是一座不大的圖書館卻改變了我的命運,我記得我總是心慌意亂中在午間休息時奔向那座圖書館,在這座只有15個平方米的中學圖書館里我首先認識了人類的書籍,它們排列有序像階梯樣呈現(xiàn)在眼前。我將書帶進了書包和黑暗中的個人閱讀……之后,我就愛上了語言……這是一個淵源的開始。當我掩上門躲藏在一間房子里寫作時,我并沒有去猜測我未來的命運。
寫作隨同日復一日的現(xiàn)實生活成為了鋪開的稿子格和筆記本上的文字,就這樣,我經歷中的石榴樹和紫薇都在悄無聲息之中進入了我的文字,包括母親的桑園蠶房、金官小鎮(zhèn)銅器制作坊的水與火的焙煉術等等,這些成長記憶中與孤獨相關的一幕幕場景,在漫長的寫作生涯中成為神秘的元素,在推波逐浪中以輪回的力量讓我不間斷地往前走去。
孤獨,除了與生俱有的魔力,更為重要的要有享受和承載孤獨的藝術感受力和勇氣。這一點,隨同時光漸遠,像是埋藏在我心中的一顆藍寶石,如此的純凈,有了它,哪怕獨自一人在狂風暴雨中行走,也能通過自己被狂風暴雨所淋濕的身體感知雷雨電三者之間的奧律。孤獨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會使我們突然間安靜下來,就像泛著細微波紋的大湖需要在靜寂中孕育出理想主義的又一個夢想。
房屋,是我們在天與地之間的避難所,此時此際,我想重溫在不同語境和房屋中居住過的經歷。
整個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我們兄妹幾人都跟隨著農藝師的母親居住在滇西永勝縣的金官公社。這是我記憶中最初的房屋,里面還有一個院子可以種菜,面積不大,二十平方米左右。就是在這里的泥土中我們埋下了種子,幾天以后白萊青菜的胚芽竟然就從泥土中冒出來,那當然是我們兄妹們最為驚訝的時刻,我們伸出手去觸摸那一根根嫩綠的芽胚時,就像發(fā)現(xiàn)了宇宙間的新大陸。我想說的是在幼年時期,如能遇到一片泥土種上自己食用的菜蔬或栽上花果等等,那么,一個人的幼年期將遇到了神佑的泥土上奇異的事物。我們兄妹幾個并非生長于鄉(xiāng)村,只是因為跟隨農藝師的母親來到了離鄉(xiāng)村最近的地方,我們在這座小鎮(zhèn)讀書生活,每到星期天就在小小的菜畦中發(fā)明游戲的世界,很多時候我們從頭到腳都是泥土,手里抓住了一小只蚯蚓,將它們舉在空中看它細小的粉紅色的肉身在抖動,仿佛看見了未來的世界我們的肉身在逃亡中尋找著真理。也會有養(yǎng)兔子的時候,幾只小白兔懶洋洋地在院子的圍墻下曬太陽……幼年時與家禽接觸會培植我們的柔軟之心,讓我們知道這個稱之為地球的地方,除了有人類居住之外,還有別的生靈在居住。而當身邊出現(xiàn)別的生靈時,我們會與它們溝通并學會與他們相處。房屋是為每個人每個家庭而建立的小世界,因為身份職業(yè)命運的不相同,我們遇到所安居的房屋也不會雷同。就這樣除了房屋外的小院,我們?yōu)樗{配著春夏秋冬的色塊之外,它的存在同時供給我們貧瘠年代的菜蔬。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小小的菜畦中竟然長出了土豆的紫藍色小花朵,再之后,我們就從泥土中挖出了土豆,那一只只帶著沉土的土豆呈現(xiàn)在陽光下,真是讓我們兄妹幾個愛得要命,于是,我們將土豆洗干凈后開始用爐火煮沸,那天的晚餐是一生中最美的,因為這是我們親自種植的土豆。簡言之,我們有幸在幼年時代的成長期安居于一塊有菜畦的房屋內外,我們的手參與了勞動并知道萬物都具有靈性,我們相融其中并在不知不覺中獲得了生長的經驗。
房屋,從一開始就應該是灰藍色的,它們不僅僅是幼兒園的積木和糖果物,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天真無知構筑的夢想。在我的幼年時代,沒有幼兒園的積木玩具,我們所有的同一代人都在幼兒時代玩石頭、溪水,在有石頭和溪水的地方,我們玩手中捕捉到的小魚、空中的蝴蝶飛鳥……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所以,后來,當我們看見全球化的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孩子都在玩同一種類型的塑料玩具時,我感覺到了孩子們很可憐,他們的成長期失去了自然的體溫,表面上他們似乎擁有了許多來自物質生活中的大型游樂場所和玩具,實際上他們的內心已經沒有了我們幼年時代的發(fā)明和快樂。
一個人的房間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尤其重要,大約是在18歲那年我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我有了四壁間小小的一架書。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書,完全的紙質書是來之不易的,除了閱讀永勝縣圖書館的藏書外,我的書大都來自縣新華書店,排隊買書的場景出現(xiàn)在新華書店的門口,饑渴了很長時間的書癡們在第一縷曙光降臨時,已經站在門口排隊,就這樣我認識了新華書店的營業(yè)員杜璽,她絕對是那個時代的美人兒,自此以后,每到新書到來時,她就為我私自留下新書而免除了我花大量時間去排隊。整個八十年代都是我瘋狂買書的時代,我當然也是那一時代的書癡者之一,我將一本又一本書攜帶到房間,先是放在枕邊,因為將新書放在枕邊可以讓我在第一時間內隨時看到它。那是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間,這時的房間是人一生中最單純而素靜的,除了一架書,兩只木箱,一張書桌之外,房間里就沒有多余的東西了。多少年以后,我在回首中再次進入到這間屬于18歲到25歲之間的小房子里去,它的單純中完全保持著兩種氣息,書和我自己的氣息似乎不可分離。首先是我的存在,沒有我不可能有書的進入。然而,在沒有我之前人類之書早就已經存在了。每天晚上躺下之前就會將枕頭墊高,不讀書是不可能的,在這里我通過一個人對于讀書的需要,為此想表達清楚的是你在冥冥中相遇的生活一旦成為了你迷失其中的花園,那么你的命運將由此在漫長的迷失中沿著花園錯綜復雜的路線走下去。感恩書籍在我青春年少時降臨,因為它,我的命運中浮載著一本又一本書的體積和紙質的香味。書,不斷到來的新書總是會來到我的枕邊和書架上,房間里有了書的位置,似乎就有了書的幻影,很多個在黑暗中冥息的夜晚,我都在隱約中感覺到那些一本本書下了架,正在房間里行走著。
永勝小縣城那間十二平方米的房子,使我有了讀書寫作的初始。當天藍色布簾合上時,我就開始了寫作。過道上會傳來腳步聲,然而,布簾和門的存在抵御著外在的噪音……倘若一個人要寫作的話,一定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這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后來告訴我的。房間可以很小,但通常一定要有屬于自己的床,這是所有世俗者所需安置身體的位置,在此除了可以閉上雙眼進入睡眠,也可以乘夢中的扁舟和云圖去另一個世界。一個人在床上的時間是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床之重要,就像糧食之于牙床味蕾的關系,床雖然堆集著棉絮枕頭卻是與我們的肌膚每日相處的地方。世界上如果沒有床榻、枕頭和柔軟干凈的床單被褥,那么,我們的生命就會失去循環(huán)不已的與夜與白晝牽連的神秘處境。此外,就是房間里依墻壁而直立的書架,后來并非為大多數人所需要,因為書架是一個看上去并無實用性的存在,對多數人說它具備糧倉所擁有的一切功能,然而,一旦將書架筑造于墻壁的人,已經將書視為秘友了。我大約就是這樣的人,書對于我來說,除了供給我閱讀之外,最重要的是幫助我制造幻念。當然,幻念同樣是虛無主義者的一種遠景,它來源于現(xiàn)實,卻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就我對幻念的感受來說,就像小小房間里從書架中走出來的天使與魔鬼的具像,天使幫助我在特定的空間里長出了翅膀,魔鬼則讓我在周游黑暗的旅途中訓練著勇氣和智慧。生活之所以迷人,是因為永遠有天使和魔鬼在捉弄我們的想象力。
從永勝縣城的一間房屋開始,我的青春開始了寫作。當窗簾合攏我便開始在筆記本和稿紙上寫作,那個時代如此的美好,所有人均在用鋼筆寫作,寫作最初是私秘的,以后也必將是私秘的,對于寫作者來說,世間沒有任何一件事像寫作,充滿了私秘之中的偶然性,它因偶然使一個人手中有了筆,但僅有筆還不夠,筆力之下還需要一個與心通靈的時間結構,是的,結構也很重要,就像房間的結構,在它的四壁之下是人生活的地方。一間房子隔離開了外在的擾心,它使心靈驀然間回到自我,所謂家和房間里的小世界,亦就是讓人找到自我的時刻。
人,不可能永遠只安居在他們幼年和青春年華的房間里。路,永勝縣城的路向著金沙江大峽谷之外的世界正綿延出去,我的心和足跡也在綿延出去的路上尋找著另一間房屋。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春季,我乘著慢火車從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合辦的研究生班畢業(yè)了,我重又從首都回到了省城昆明。當火車終于穿越了大半個中國的田野山川后抵達昆明時,我將頭探出車窗外,那一年我29歲。這個年齡似乎仍然停留在青春期的探險之中,下了火車箱后,在月臺上有前來迎接我的胞妹?;酆退呐笥褌儭V螅;郾銓⑽医拥搅说岢芈飞系囊蛔l(xiāng)鎮(zhèn)中學的宿舍里,一路上我們搭公交車,朋友們幫助我拎著幾大紙箱書籍,書,從古至今都很有重量。書,幾乎都是我在北京魯院時買下來又讀過的書。我們可以在人生中舍去很多東西,唯有書籍是不可以舍下的,哪怕它已被我們讀過,里面有我們讀書時劃下的痕跡和在書中的每一頁潛游的氣息。書,無論它像棉花樣輕還是像巖石一般沉重,它都是我們身體中攜帶的隱喻,當那些像棉花樣輕的書收到箱子里時,可想而知,書籍中那些屬于精靈般翅膀的飛翔已帶著我的肉身往上飛。而那一部部猶如巖石般沉重的書正壓在我們的身體之上,我們將承載它們的輕或重結束一段旅途,然后再尋找安置它們的地方。
滇池邊岸的那座中學成為了我暫時的居處,?;郛敃r就在這座中學執(zhí)教。她和另一個人的居所接納了我,當時,房屋對于我們所置身的世界來說,還沒有出現(xiàn)房地產開發(fā)商,即使有也還沒有看到無以計數的挖掘機推平了山丘或占據了農田。當時的祖國大地上,俗世者對于房屋的夢想生活才剛剛打開,對于我來說,在我將戶口、工作調到昆明的時空中,只有一個小小的愿望,那就是只要有一張睡覺的床就足夠了。為此,我和海慧同床了近一年,在她們的小房間里,我寫下了三個中篇小說《瘋狂的石榴樹》等,寫下了長詩《虛構的玫瑰》,讀了幾本小說詩歌散文。我想說的是寫作者在任何環(huán)境之下都可以找到筆,而在找到筆之前,寫作者已經尋找到了一間自己的房子,這間寫作坊可以在命運旅途中的不同區(qū)境中出現(xiàn),可以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荒野的土建筑和小木屋中,也可以出現(xiàn)在原始森林用藤蔓扎起的營帳中。
之后,我在昆明城區(qū)的蓮花池畔租了半年多的出租房。一個人如果一生中沒有租過房,那么,他們對于房屋的幻想力是單薄的,倘若一個人剛出生以后就居住在豪華的宅子里,那么房屋的天頂結構偌大的庭院花園定會阻撓他們對于另一間房子的幻想。這不僅僅是對一間房子的幻想,而是對于生命歷程中許多陌生事物的期待和探索。在我出租房的外面,完全是1992年一座城市邊緣化的現(xiàn)狀,在一座座兩層樓的出租房中沒有洗沐間,但在一條條幽暗的過道上從早到晚總是飄忽著外省人的聲音和氣息,他們說話聲音很大,在出租房中未能解決的矛盾和沖突都會帶到過道上來解決,我的耳邊經常是一場場意想不到的擾亂,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推開門,我看到了一男一女的夫婦,站在過道上時仿佛是前世的敵人。然而,他們的生活繼續(xù)著,一旦他們停止了戰(zhàn)亂中的焰火,他們又會將全部精力投入世俗生活的繁蕪中。在這片很大的出租區(qū)域,我看到了躲藏在出租屋中超生孩子的夫婦,他們對于生育孩子似乎有很大的夢想,也可以這樣說孩子就是他們現(xiàn)實中的未來。他們經營著批發(fā)小商販的活計,同時也經營著出租房中亂哄哄的被褥孩子們的戲嬉和哭聲……我在這里居住的半年多時間,是我人生中一段對于世俗生活的旁觀錄:何謂世俗,它也就是那些生存和死亡中誕生的與肉身、活著、疼痛、財富、男人女人等相關的現(xiàn)實。直到如今,我似乎仍然能夠清晰中再現(xiàn)1992年初春到夏季的那一幕幕場景:一個女人蓬頭垢面從出租房中走出來,懶洋洋的腳踩著一雙拖鞋下樓去上公共廁所;一群在計劃生育時代沒有出生證的孩子們在樓下的樹林中奔跑著;一個單身的出租房中的男人經常會將一個個陌生女人帶回來……我感受到了那座出租樓中充斥著一種俗世的煙火、混亂和憂傷,出版社終于為我調配了一間小屋,之后,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我搬走了。
我永遠記得那個暴雨后出現(xiàn)虹練的上午,我的朋友們來了,將我的幾大紙箱書籍搬到了車上,又將我的行李被褥也搬到了車上。自此以后,我人生中的出租房生活真正結束了,我站在二層樓下往上看了一眼時,我又看到了那座唯一的露臺上曬著的男人和女人的衣服,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們的尿布……房屋,在這里,就是維持著俗世者生活的呻吟與歡笑的居所。無論房屋寬敞或窄小,居住在這座出租樓上的人們都在演練著他們日復一日的吃飯睡覺掙錢的理念,在這里,我說不清楚幸福是什么,苦難又是什么。
最有秩序結構和美學理念的房屋應該在云南盆地上的一座座鄉(xiāng)野之間,每每我進入一座村寨之前,遠遠地就會看見黑灰色的屋頂,白色的墻壁,當然如果在離高速公路更遠的地方,你就可以看見青瓦的屋頂和土紅色的墻壁。在鄉(xiāng)村,房屋離眾神更近,在我心目中的眾神都在天與地之間守候并管理著萬物萬靈的日常生活。鄉(xiāng)村的房屋多是兩到三層結構,第一層是畜廄、廚房,外面是一座有水井的菜園。第二三層是倉庫和臥房……當你來到鄉(xiāng)村時,會看見墻壁上掛滿了農具,這些锃亮的器物,也要有自己的棲息地,我們到鄉(xiāng)村時喜歡站在掛有農具的墻壁下拍照,這些農具顯示出了古老的耕織術,它的存在會讓我們想起稻谷是怎么成熟的,豌豆是怎么開花的,蕎麥是怎樣由青澀轉黃的。最接近天籟的房屋座落在云南的半山腰,這是干欄式的建筑,可以嗅到純木的芬芳,住在半山腰的基本上是千年以前因戰(zhàn)亂從青藏高原等地逃亡遷徙到此的土著們,他們在山岡劈地蓋房,從而構筑了祖先繁衍居住下來的家園。每次我坐在他們客堂的火塘邊,無論多么浮躁焦慮的心頓時就會安靜下來。爐架上的茶壺、屋頂的黃木早已被煙徹底熏黑,屋梁上還吊著煙熏肉……如果當你走了很遠的路就只想坐在這火塘邊。只有在這里,我深深體會到:手機涮屏時眾多紛繁的信息是多余的,豪宅中的所有家具是多余的,爭執(zhí)不休的答案是多余的,銀行卡的數字是多余的,語言是多余的,通向火車站和飛機場的路是多余的……甚至所有的文明史和書籍中的虛構和真實的處境都是多余的。坐在云南半山腰海拔在2880米左右的干欄式建筑屋的火塘邊,我只愿意忘卻世間存在的名份和榮耀,忘卻我們日復一日在烈火冰雪中熔煉心靈之路的時間。這時候的我,被火塘邊彌漫過來的煙熏著的眼睛,半睜半閉的狀態(tài)仿佛是從原始森林中走來的一只小野獸。耳根下蕩漾著水壺中的山泉水開始沸騰的聲音,如果你運氣好,會在溫暖的火塘邊遇上這個家族的長者,他們頭上裹著一層層黑色的土布,著黑衣黑褲,皮膚像火塘邊被煙熏過的屋脊,上面有深深淺淺的皺紋;如果你運氣好,你就會在火塘邊看見長者從懷里掏出了一種樂器,你雖然無法為這種樂器命名,然而,在突然飄來的樂音中你突然想憂傷地低泣……
房屋是這個地球上所有俗世者生活的地方,也同時是人們避開戰(zhàn)亂征伐的避難之所。而此際,夜晚降臨,我正置身在離星空最近的一座半山腰的建筑中,我從火塘邊走了出來。在夜晚,唯有那些陪同我沉溺于星宿下游戲人生的精靈們,才會使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在云南的半山腰,我傾聽到了最古老的天籟之音,我遺忘了斗爭或亂世中的舞臺,我忘卻了出生以后累積不清的憂患。而當我再次走近火塘邊時,我知道,今夜,我是世界上那個心想事成者,我實現(xiàn)了一個夢想:睡在火塘邊,傾聽著余下的柴火最后的燃燒聲。之后,炭火之下的余燼散發(fā)出螢火蟲般的光亮,我漸入夢境,世界上最美好的下半夜載著我的夢境從這座火塘邊上升,它將上升到月黑風高的眾樹之上,去尋訪我的又一個靈魂。
愛情,到底是何物?
現(xiàn)在,我想起了一雙手,另一雙非常年輕的手。他來云南寫生時看見了我,他當時二十四歲,我十八歲,他來到了我的小房間,因為我當時已經開始讀書寫作,他在這座偏僻的小縣城中看見了我房間里的書架,筆記本上的詩歌。他的手纖長,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對異性的手有興趣,在他伸手取下書架上普希金的詩集時,我正在觀察他的手,他翻開了書,一頁一頁往后翻。之后,他又翻開了我桌子上的黑色筆記本,他開始低聲讀我的詩句……我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北方口音,因為我一直在觀察他的手。有一個多月時間,他除了在縣城外的山區(qū)寫生之外,只要有時間就會到我的小屋中來看我。每次來,他都會跟我談論藝術和詩歌,同時也會翻看我寫在筆記本上的詩歌,房間里沒有沙發(fā),我們就坐在床邊,有一次他讀到我的一句詩時,突然就變得激動起來了,他的手伸過來觸摸到了我放在膝頭上的右手……一陣陣意想不到的電流迅速地開始從指尖彌漫到全身,這是傳說中的電流嗎?也就是從這種電流開始,他喜歡上了我,他從來不在口頭語言中使用愛情這個詞匯,我當然也還不會使用……這是我記憶中最初始有關男人和女人交往中發(fā)生的故事。
現(xiàn)在我要使用愛情這個詞匯去復蘇從年輕時代開始,保存在我記憶深處的那些屬于已逝時間中的故事。因為愛情僅僅有理論是不夠的,談論理論只會讓我們看見剔得很干凈的骨頭。只有故事,哪怕只是片斷式的插曲也會讓我們看見一只只羽毛斑斕的候鳥,從形而上的意義上講,每一個愛情的故事,都是一只只鳥兒拍翅飛翔的空中之旅。在我年輕時,除了自己經歷的故事,最主要的是在感知周圍小世界中人們的愛情故事。
八十年代的許多愛情故事是從看電影開始的。愛情不會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但每一個時代的背景又都是啟動愛情故事的舞臺。電影票,六十年代出生者對電影票應該是敏感的,森林里的樹是敏感的,田地里的莊稼是敏感的,流云和風向是敏感的……簡言之,萬物都是敏感的,它們因敏感而相互致意。八十年代又是寂寞的,我喜歡屬于整個八十年代的那種寂寞:在一個沒有電子產品的時代,八十年代的人又是幸福指數最高的。在小縣城的下班族中,凡是中午和晚飯以后都可以選擇時間看電影。永勝縣城的那座電影院,外貌呈灰藍色,屋頂上有青瓦。人們手里捏著電影票,那小方塊形的電影票上映著電影名和排座號。如果是剛來的新電影,則要排隊或走后門才可能迅速地買到好位置的票。電影院在整個八十年代都是永勝縣城的一座充滿磁力的地方,它能讓人們從吃飯穿衣的空間中走出來,人們手里捏著電影票時的期待,也就是對于一座可以容納幾百人電影院內的場景的期待。在一個還沒有電視、手機電腦的時代里,走進電影院仿佛就走進了一個幫助你身體造夢的磁場,最為重要的是無論外面是刮風下雨還是艷陽高照,只要你進入電影院就會感覺到光線暗了下來,于是,我們正在往下走,燈光暗,會看見抽煙的人劃亮了火柴,一束光迅速地照亮了旁邊的行走者,你會看見手拉手正在尋找座位的青年男女們……毋庸置疑,電影院是八十年代最隱蔽、最為安全、也是最浪漫的地方。當一個青年男子邀約你一塊看電影時,有可能就是喜歡上你了。
電影院里的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另一座有故事的舞臺,里面有人物表演著喜劇和悲劇,觀看者不知不覺中就開始融入了場景中去,對于正在談戀愛的青年人來說,看電影會觸景生情,當電影屏幕上出現(xiàn)抒情的場景時,坐在臺下看電影的戀愛者們會在黑暗中出現(xiàn)一男一女的手,它們捉住了對方的一只手,仿佛是在相互暗示在黑茫茫的人世間,手與手的相遇是多么美好。手,是戀愛者的暗器或通向自由之路的定力。很多在八十年代坐在電影院在黑乎乎的光線中尋找到手的戀愛者,無疑是已經進入電影敘事浪潮的又一對敘事者,后來,我參加了他們的婚禮,驗證了八十年代通過電影院的背景約會而最終進入婚姻的一對對戀人的因與果的關系。
愛情,如果在年輕時代像風暴一樣卷來,那么,戀愛者將相互承擔來自身體的磨難。在這里,身體是一種詩學,它在未碰到外力時,屬于個人主義者的身體完整地延續(xù)著它的成長,同時也延續(xù)著它在時間中的微妙變化。身體一旦碰到了異物,就像樹枝碰到了閃電,有些樹枝在與閃電碰撞之中依然完美地保持著自己的原型,另一些樹枝則被閃電所劈開。她只有19歲,懷上了他的孩子,那個時代未婚女子懷上孩子簡直像是洪水猛獸降臨。那天黃昏她約我見面時,我們來到了縣城郊外的麥田地,青麥地的澀香味從空氣中襲來,我們坐在麥田的田埂之上,當她說懷上了他的孩子時,我身體痙攣了片刻,我們同齡,為一個男人懷上孩子,卻像是地獄中的故事。在我們的周圍,不間斷的有某某女子又到醫(yī)院墮胎的消息,傳播消息者的語氣中總是添油加醋,對墮胎女子的道德行為評頭論證,仿佛真理就掌握在他們手中。此際,我們坐在麥浪起伏中,她說:我好害怕,就那么一次,我懷上了。我說,你愛他嗎?她說:當然,我一見他就愛上他了。我說:他知道你懷孕了嗎?他說: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訴他,他是不可能留下來的,我們剛開始認識時,他就告訴我,結婚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如果永遠只談論愛情將是最美好的。我說:你將如何對待懷孕這件事?她說:留下孩子是不可能的。我和他都沒有能力接受這個孩子。我說:你想怎么辦?她說:你可以陪我去墮胎嗎?我說:到縣醫(yī)院嗎?她說:當然不可能到縣醫(yī)院,這里人雜嘴碎。我想去一個離我們縣城很遠的地方,一個別人不認識我的地方。通過上述簡單明了的對話,我明白了一件事,她想讓我陪伴她去一個偏壤之地墮胎。我們從麥地里站起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們的身體帶著麥香似的波浪開始奔向一座邊壤小鎮(zhèn),起初我們搭上的是一輛拖拉機,后來沒有路了,我們再搭上了一輛牛車……這是一次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旅足,也是來自另一個充滿青春身體的磨難之旅,我們去了很遠,來到了在云南北回歸線上的一座小鎮(zhèn),牛車以打哈欠般的速度疲憊中在沉坑中前行,我們還是見到了一座被碧綠的大青樹和巴蕉葉枝撐開后帶來涼意的熱帶小鎮(zhèn)。接下來我們就找到了小鎮(zhèn)衛(wèi)生院,她填寫在白紙上的是另一個名字,終于,她躺下去了,我站在一塊白布簾子外,這塊用白布改做的布簾有少許的血跡,已經變得暗淡。我凝視著這塊布簾,仿佛凝視著一塊畫布,多年之后當我畫畫時,我在涂鴉中眼前又飄忽過了這塊布簾,然而,人生很快就幫助人們解決了一個又一個來自現(xiàn)實處境中的困難。
我聽到了幾聲尖厲的呻吟后,就再沒有聲音了。之后,她掀開布簾走出來了,她的臉色很蒼白,仿佛浮云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的那種白。然而,她什么都不說,一句話都沒有。我們又搭上了牛車,沿來時的路回去,她重又回到縣城,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她到另一座小鎮(zhèn)墮胎的故事。以后的她依然跟那個她自認為愛上的男人在一起,但好景不長,男人到外面闖天下去了,她告訴我說,男人都是不可靠的,這個讓她遭遇到身體磨難的男人并不想與她結婚也不想帶她走。她認命了,她說愛情是不存在的,于是,過了沒多長時間,她嫁給了另一個男人,并讓我去做扮娘時對我耳語道:其實,我依然愛他,我可以為他去墮胎,也可以跟另一個男人結婚,但我仍然愛著的是他。這個故事很簡單,許多人都在經歷著不同的愛情故事,愛情是沒有理由的,大凡有理由的愛情,也許只是平衡器中晃向一邊或另一邊的輕重而已。
愛情,這個詞匯是烏有之鄉(xiāng)的去處。愛情一旦融入現(xiàn)實生活中就會失去它的奧律,我周圍有許多帶著愛情走入婚姻之中的人們,最終都在日常事務的繁蕪之中消磨盡了愛情的虛無主義精神。愛情的功效有幾種是長久的:其一,旅行可以將愛情延伸到遠方。兩個人的旅行如果燃燒著愛情的火焰,那么,這束火焰就像黑暗中的燈光,戀人需要燈光,因為相愛者都喜歡黑夜,有一對戀人來到了一座山谷中的客棧,他們會在客棧外的山谷中緩慢散步,更多時間是靜守著客棧中的那座露臺,他們似乎是為露臺而來,從客房就可以通向露臺。她是我的好友,有一次她一定要帶我去這座客棧,那時候她的男友已經死了,死于一次突發(fā)的車禍。我無法安慰她,事實上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堅強。她手中拖著行李箱帶我去乘飛機,她說,如果你想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曾經幸福過,你一定要跟隨我走一趟。那時候,我又恰好是對愛情比較著迷的年齡,我被她拉上了飛機在云層中飛了一小時再著地。她說:我今天只不過在帶你重返我和他奔赴的一座愛情的客棧而已,接下來,將有來自客站的車子來接我們。車子在黃昏中駛進了飛機場后離開了,我和她還有幾個旅客坐在白色的面包車里,車子駛向了一片荒原,將近兩個多小時的路程結束后,我們抵達了一座丘陵深處的客棧,站在客棧門口的男人很像我看過的一幕鬼異電影中的男主角。我想不起這幕電影名,這一整幕電影故事都是圍繞一座古城堡中所發(fā)生的異靈故事。這座滇西客棧外型采用很有時間感的裝飾材料,里面的所有功能卻又很現(xiàn)代化。她說:愛情就仿佛夢一場,置身在夢中的時候無疑是最為幸福的。
她取到了客房的鑰匙,為了讓我更深地感受她曾經在這里享受到的關于愛情的幸福感,她讓我跟她同屋。我當然同意了,如果這里真有我感覺中的那種詭異氣氛的話,我還有一個伴。我們打開了客房的門后她就開始煮茶,房間里竟然配備了煮茶的所有工具,我已感覺到茶意彌漫,我是一個喜歡品茗的女人。上午喝綠茶,下午晚上喝普洱茶已經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她說:我們可以在露臺上喝茶,露臺上很涼爽。我打開房間里通向露臺的門,確實的,門剛打開,我就明顯地感覺到了一束銀色的天光重照著露臺,露臺上有竹式圓桌,兩把竹椅??瓷先?,場景雖小卻顯得很舒服。她與我面對面地坐著開始品茗,月輪突然從漆黑的夜色中躍出,她說:我和他每天晚上就坐在這里看月亮,他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他曾經暗示我說,如果他有一天走得太遠了回不來,就讓我每天晚上替他看月光那皎潔的光澤。我們就坐在這里觀月光的變幻,很奇怪的是每次來我們都能看到月光。戀人們的世界其實是最為簡單的。我們坐在這里喝茶,看著月光怎樣變幻,當然,我們少不了談論愛情,我們說得最多的是彼此間在一起的感覺,我們談到了觸覺、味覺等等……我們往往要坐到半夜,然后再回房間睡覺。她說,現(xiàn)在他走了,他走得很快,我們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談論過死亡,也許因為太年輕離死亡還很遙遠。我們的這段愛情雖短暫卻充滿了幸福,我預感到了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愛情。她的故事很簡單,又過了幾年,她結婚了,完全是另一種狀態(tài),她像所有女人一樣結婚生育忙碌于家庭中永無盡頭的煩瑣,又見到她我想起了那座在丘陵中的滇西客棧,她似乎已經猜透了我在想什么,她說:我明白了,多年以前我為什么會體驗到了愛情的幸福,因為我們的愛情離現(xiàn)實的垃圾桶很遠,離婚姻中的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也很遠,離生育書也很遙遠……婚姻生活長久了就是一段繁殖虱子的過程,那些無聊的至命的虱子來到了你的肌膚之上,附在頭發(fā)衣服中,令你不安、厭倦,于是,你使用種種手段開始清理虱子……她一邊說一邊笑,直到自己笑出了眼淚。
人,只要你出生于這個星球上就要經歷一次或幾次愛情故事。愛情之所以短暫或長久,全憑經歷者投身其中的時間和命定的裁決。有些愛情在春天開始,亦在春天結束,本來,春天開始的愛情是最美好的,為什么要在春天就結束了呢?這是一種心花怒放者的愛情,也是在滿眸春光中來又在春光中遠逝的愛情,或許是因為春光美得眩目,相愛者不想讓愛情進入烈火和暴雨之下,他們理智地掐斷了愛情,想收藏這個春天中的愛情故事。有些愛情是在烈日炎炎下降臨的,這時候,人仿佛孤獨的走在沙漠深處,于是,另一個人出現(xiàn)了,他們相互看見并彼此成為了對方尋找到的甘泉,這樣的愛情故事因孤單寂寞會相對走很長時間,會行走在地平線上升起閃電的地方,一束明亮的閃電讓他們突然之間看清了對方的臉,此時暴風驟雨降臨淋濕了全身,他們終于結束了沙漠上的旅行,而此時,他們正在曠野上尋找棲身處,一只鳥飛來了引領他們往人群中走去時,他們互擁著彼此的氣味就這樣走到了婚姻之屋。而那些發(fā)生在秋天的愛情故事,意味著成熟凋亡并直抵冬日蒼茫的大雪……沒有一種愛情故事完全像蜜糖那般甜蜜,也不會完滿到像十五的月亮那般豐盈。愛情無法經受住時間的考驗,是因為它置身在社會史和自然界之中,并無法從繁蕪和公眾道德意識中完全抽身,愛情這個詞匯可以有千萬種辭條,又可以匯集到汪洋大海中去,所以,它在短暫和永恒之間的禮贊中彷徨不息,它是世人眼眶中的淚水和海洋,也是磁輪下一束束飛速逝去的光陰之火焰照耀和熄滅的幻念。
食物,這個詞匯很容易激蕩起我們舌尖上的味蕾。我更愿意回憶人生旅途中所經歷的一些影響我們世界觀的食物。還是先回到幼年吧,我們對于食物的認識和品嘗是從幼年開始的,在一個貧瘠而使用票證的時代,滿天下的食物都隸屬于戶口冊名下每個人的票證,其中與食物相關的票證有糧票、肉票、茶葉紅糖等。我記得有三條不同的路線,母親小心翼翼地從家里的抽屜中找到一只鋁飯盒,那個時代鋁制品很流行。她取開飯盒撕票據的聲音告訴我說,母親又要去糧管所買糧了,或者要去排隊買肉了。在那個初曉的時刻,我鉆出被子,我是一個參與感很強的孩子,母親已經默認了我的參與——畢竟,我們所成長的時代太寂靜也太貧乏了,所以,小時候我們就可以從母親的臉上判斷出現(xiàn)實的需要,糧袋里的大米沒有了,家里已經斷肉很長時間了,鹽罐也空了。我起了一個大早,在星期天的早晨陪著母親去買糧,這條路只可能出現(xiàn)在滇西永勝縣金官公社外的田野小路上,這是一條土黃色的小路,兩邊是莊稼地,母親肩背竹籃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這個場景中的我從幼年到了十一二歲后,有一天,從母親肩頭接過了籃子獨立地走向了通往糧管所的路。而緊緊捏在手心的購糧本似乎丟了就會要我的命,從這條路上我買回了大米,只有用肩頭背過大米的人才知道大米有多香。第二條路,是陪母親早早去肉食品公司排隊買豬肉,我們穿過了小鎮(zhèn)的小巷來到了唯一一家店鋪窗外排隊,我看見母親緊緊地捏著票據手里還端著一只瓷盆,那時候我們國家還沒有生產出鋪天蓋地的塑料袋。我站在母親身邊慢慢地往前挪動著腳步,鮮豬肉味從不遠處的窗口飄出來,我的舌頭上正分泌著口水,人為什么要吃肉,這應該不是一個太大的問題。還有另一條路是奔往副食品店,這條路無疑是我最為喜歡的。路面上結著冰霜,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跑起來追趕上了母親。真好啊,只有當我雙手趴在副食品商店的柜臺前,我的心才變得踏實起來。天地間就只剩下了七十年代記憶中的這間店鋪,里面斑駁的柜臺上有紅糖、鹽巴、白酒、茶葉,小時候真是饞,可食的東西又那么少,我們最想吃的東西就是幾分錢一根的棒棒糖,而父母獎勵我們的唯一的禮品也只有棒棒糖。我不知道,到底是誰發(fā)明了棒捧糖,它真是特殊的誘餌啊,只要有一根棒棒糖,我們就可以面對父母承諾許多生活學習中獨立成長的愿望;只要有一根棒捧糖,就可以將它放在嘴中小心地吮吸著,這來之不易的吮吸讓我們從小就學會了克制,簡言之,一根棒棒糖的存在是有限的,我們可以讓它盡快在嘴中溶化,也可以慢節(jié)奏多品嘗它一會兒。
在我記憶中食物最初是簡單的,那時候的簡單是因為整個地平線上的城鎮(zhèn)和村落,都深陷于一個巨大的饑餓而貧窮的時代。小時候,我記得家里的餐桌上的飯菜剛好讓我們三分之二的胃獲得溫飽,另一個三分之一的胃是饑餓的,這饑餓的胃帶著我們在四野中戲嬉時,總會遇到果園菜地。記得那年秋天,我們在田野盡頭看見了一座梨園,滿園的金黃色葉枝上掛滿了青綠色的果子,我們環(huán)顧四周看似沒有一個人,于是,幾個小男孩開始攀樹,女孩就負責蹲在樹下揀果子……抬起頭來時,男孩子們已經攀到了樹的半端,我看見了一只只鳥巢,一個男孩竟然從鳥巢抓出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鳥,男孩很理智地將小鳥放進了鳥巢,然后專心地摘果拋下地……我記得這次以饑餓和游戲的名義偷梨的過程只持續(xù)了幾分鐘后就被守園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不知道在這座梨園深處有一座守園人的土屋,守園人大約是在巡園時發(fā)現(xiàn)了我們這群孩子的惡作劇,于是,他吆喝著,揮舞一根竹竿過來了,男孩們紛紛滑下樹,女孩們在驚恐中并沒有忘記將手中的梨塞進衣袋褲包,我們朝著果園外的小路像小獸一樣奔跑,準確的說應該是逃跑。直到我們跑到了另一片樹林中回頭看時,已不再看見守園人的竹竿在空中飛舞。這時候我們一屁股坐下去,噓了一口氣,從包里掏出青綠色的梨貪婪地咬了一口又一口,甚至連梨核也呑了下去。食物在這個時期除了充饑也滋生了我們尋找游戲的功能,我想,在饑餓年代奔跑起來后發(fā)現(xiàn)的一座梨園,它或許是上蒼賜予我們的樂園,男孩們攀樹女孩們蹲在地上拾果——我似乎仍然能感覺到我們的喜悅中充滿慌亂和驚恐,直到守園人吆喝著,從果園中向我們奔來,這真是一幅饑餓年代的畫卷:浸透著來自另一個時代的食物和身體史記的畫卷,它樸實的畫面中跑出來的幾個孩子將一只偷劫而來的梨喜悅地送到嘴邊。咀嚼吧!饑餓的孩子,咀嚼吧!親愛的孩子!
作為六十年代出生的我們是真正經歷貧瘠的一代人,這貧瘠不僅僅來自文化,也來自食物。從我記事起到七十年代,整個家庭史的食譜基本上是單一的,盡管如此,從今天的角度再回到過去,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簡樸的食譜也正是二十一世紀的人們所追求的。那時候的菜蔬沒有人施化肥和噴灑農藥,來自田野中的谷米、菜疏、水果也是我們古老的祖先們品嘗過的,雞鴨肉品是靠家禽們自然生長而供人類享用的。所以,在那個年代,我們吃的食物品類不多,但每一種食物都受過大自然的光澤滋養(yǎng),成為我們食譜中的充饑之物。除了家里的食物外,我們沒有任何通向外在世界的可食之物,當然,孩子們可以偶爾鬧一場惡作劇到果園上去偷劫人間仙果。
時間穿梭而過,當二十一世紀突然拉開帷幕時,我們的食物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蛻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食物發(fā)生變革的前夜,首先是來自街景的店鋪多了起來,除了原來的百貨公司,還有了五金店服裝店糕點店……毫無疑問,在我生活的那座小縣城,自我們看見糕點店的那天開始,味蕾中似乎就已經飄忽過了一種甜品的味道……事實上,糕點是我們這個古老國度很早就發(fā)明的一種民間和宮廷點心,它細小的局部中充滿無數人工制作的工藝,品精美的點心就像喝茶一樣需要逢著好心情。我記得母親給我們從鄉(xiāng)下帶來的一大箱米糕糖,那可能是我此生中品嘗過的最香甜的食品,我的舌尖上過了許多年后都還保持著它的原味,里邊混合著麥芽花生的漿汁味,還有一種秘窖過的糖精的味道。
九十年代的商品開始大量地批發(fā)上市,我們的命運已同樣像祖國的商品一樣輾轉著。我們已記不住饑餓史是怎樣遠離了我們,我從小縣城來到了省城,在火車站看到了一節(jié)節(jié)貨運車廂中的食品,之后,是整個高速公路時代的降臨。在今天的中國,即使你去一座最為偏僻的鄉(xiāng)寨,你也會在小賣鋪的窗口中發(fā)現(xiàn)可口可樂、紅牛等飲料。食物可以從大城市批發(fā)到縣城鄉(xiāng)鎮(zhèn)再批發(fā)到鄉(xiāng)村小寨……在元陽梯田還未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之前,我曾在元陽梯田邊的許多小村寨住過很長時間,關于食物,我發(fā)現(xiàn)了兩種食物文化的劇烈碰撞:我最喜歡到小鎮(zhèn)的菜市場走一走,在里面我會驚喜地與許多在大城市根本不見蹤影的瓜果野菜相遇,我還看到了用稻草捆綁起來的梯田鴨蛋……擺攤的都是當地的哈尼人,他們或男或女都身穿自家土布繡制的民族服裝,在這里的菜市街巷中你會看到竹籃中活生生待賣的雞鴨,還有一只只黑乎乎的羊拴在旁邊的石柱上……這是一個純原生態(tài)的菜市場,偶爾路過此地的車輛會將車停在路邊,將菜市場大量的蔬菜瓜果采購上車,采購者們個個滿心歡喜,看得出來,他們終于在這個地球上最邊遠的一隅,發(fā)現(xiàn)了他們夢想中的那種食物的原形。當大量的外來人采購當地的原生梯田紅米、瓜果菜蔬時,我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全球化的現(xiàn)實,當地的孩子們一旦從大人們手里要到了零花錢,跑得最快的一件事就是到村里小賣部窗口買飲料、辣條等食物,如果一旦細看這些食物,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包裝好看的塑料袋里的可食東西,充斥著地下造假工廠臟乎乎的偽證,這是一個滿天下都在力圖掙錢的時代,錢,是紙幣,也是黑心人的爪子,它無處不在的企圖只是為了超速度的將這些偽劣產品換成紙幣。令人可悲的是孩子們生長在原生態(tài)的村莊里,并不喜歡喝從樹根下造出的泉水,也不喜歡這里的青菜蘿卜,他們盲目追求城里孩子可食的東西,諸不知道在這些食物碳酸飲料中潛伏著可以破壞孩子們身體的毒素。
進入二十一世紀,市面上的食物就像茂盛的向日葵般豐富而誘人,林立的一座座大型超市盡可能地滿足俗世購物者。在里面你可以走上幾小時,購物也是一種信念,它可以讓你攜帶著你的身體在購物天堂中花光你的紙票,讓你的銀行卡的數字向下遞減,也許,唯其這樣,才能讓你更努力地去掙錢。在那些小巷中的超市你可以看到居住在附近的居民,他們中有老人中年人,年輕人要少一些……食物在我們的國家豐富得像遼闊大海中的層層波瀾,盡管如此,在我們的周圍以及更大的區(qū)域內,人們對于食物就像對待心靈一樣已開始覺醒,當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尋找著自己的修行方式時,對于食物的追求同樣也需要一種修行的理念。
信仰,成為活著的空氣。人之信仰朝向天空的那部分,可以模擬鳥的翅翼,當你的信仰在飛翔時,你可以遺忘全世界去尋找自己的色空世界,這色空可以裝下云絮和琴弦。當你的信仰垂向大地時,你必須學會在塵埃中呼吸,咀嚼來自土地的食物,這信仰是色香也是菩提珠子環(huán)扣你手腕時出現(xiàn)的,一條血脈激蕩的路。
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對于食物的選擇出現(xiàn)了以下三種現(xiàn)狀:年輕人依然追求時尚的食物,口渴時暢飲大量的碳酸飲料,吃淘寶上的零食呼叫外賣來充饑等等;一些整日呼朋喚友者以聚會為由,出現(xiàn)在城市的餐館飲美酒品昂貴和低廉的圓桌上的食物;另一類人正在擺脫上述兩種世界,他們開始追求簡樸的飲食觀,喜歡在家烹飪,尋找原生態(tài)食品以此滿足自己越來越簡單的味蕾。
在香格里拉的德欽縣,從博里雪山沿瀾滄往前走,在陽光灼熱的地帶看見江岸的茨中教堂和一座村莊的原貌。走進去,除了法國傳教士以神的名義建造的茨中教堂,還有云南紅葡萄酒的釀酒術,沿著青灰色斑駁的茨中教堂往外走,這座名為茨中村的村莊彌漫著自釀紅葡萄酒的魔技,幾乎每家都有釀酒的習俗,山坡上種滿了葡萄樹,這也是法國傳教士引進的種植術,我曾在茨中教堂的后院中看見了葡萄樹,看上去它們應該輪回了百年的歷史。每次進入茨中村莊,一條從滿坡葡萄樹的中央衍生出來的小路會將我們引領到茨中教堂,同時也會將我們的呼吸引領到這座瀾滄江岸上獨特的村莊。在每一個村莊的庭院中也會看見葡萄樹,總之,當你恰逢秋天進入茨中村時,你會看見滿坡的紫葡萄垂懸在綠色的枝頭,那些飽滿的紫葡萄將我們引進了村民們的庭院中的酒窖,幾只碩大的石缸密封在背陰的房間里,一陣陣葡萄酒在釀制中的時間之味誘引著我的舌尖,終于,村民給我遞上來一杯萄萄酒,我端著那只當地人燒焙出的土杯,我看見了紫紅色的葡萄酒,那個秋天,我住在了茨中村,有一星期的時間我每天在葡萄園中漫步,最幸福的時辰在正午和日落之前,在這兩個不同的時間里我和一戶納西族的家庭用餐,我們坐在庭院中的葡萄樹下,餐桌上有煮熟的鮮玉米,菜地里的青菜蘿卜和腌制的臘肉等等,最重要的是每天都有葡萄酒。這無疑是我生命中品嘗到的最美的食物,食物也充滿神性,當我坐在葡萄藤架下與當地的納西族村民們分享著食物和美酒時,我們可以在兩個不同的時辰中看見茨中教堂的鐘樓,我看見了正午時熱烈的時光和落日臨近時的余暉,正是它們照耀著人間并賦予了茨中教堂以神性的光芒。除此外,當我略帶憂傷地坐在木椅上品嘗葡萄酒時,我會看見山坡下那條深藍色的瀾滄江正西流而下,它將途經滇西北曾撼動過我靈魂的峽谷和山脈……
我曾在兩千多年前的博南山古道行走,與當地的文友來到一座座被核桃樹掩映的村莊用餐,這是兩千多年前云南最古老的道路,是無數將士、神秘的僧侶、樂師們走過的道路,我們坐在半山腰的村莊,這無疑是神仙走過的地方,我們有幸坐在當地村民的四方桌前,品嘗著那些用山坡森林中的野菜松針燒制的美食……在這樣的時刻,我欣慰地感覺世界是純凈的,這簡樸生活中的純凈,讓我再次拷問世景:如果地球如此緩慢地將速度減慢,從食物開始延續(xù)我們人類祖先們的食譜錄,那么,人類就不會制造如此眾多的原子彈,地球的污染就不會像中國北方天空中的陰霾覆蓋人心之肺;如果我們視大地草木為春秋之神,我們的挖掘機和鋼筋水泥就不會一寸寸地使大地失去種植術的樂園……食物越簡單越好,而此刻,我所熱愛之食物,像水一樣清澈,像谷物果實一樣飽滿。
(責編:王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