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向東
最后一道亮光
文/吳向東
吳向東男,湖北大學(xué)物理系畢業(yè)。曾獲全國孫犁散文一等獎;廣東省大瀝杯有為小說獎;有中短篇小說及散文發(fā)表于《十月》 《花城》 《小說月報》 (原創(chuàng)版) 《清明》 《芙蓉》等中文核心期刊物。
屋子里是昏暗的,妹妹靠在竹椅上,嘴角噼啪吐了兩片瓜子殼:奇怪,回家的路都不記得,卻曉得去機修車間的路。
請師傅們?nèi)ボ囬g再找下吧。我說。
妹妹嘴一歪,又飛出兩片瓜子殼:找遍了。那早就廢了,成了鬼城。
可我們總不能傻坐著?我說。
妹妹抬起頭,捋了下前額的亂發(fā),眼睛瞪著我說:
沒辦法!只能登報。叫你回來就是辦這事。你路子多,有人脈,常上電視吹牛。說實話,老頭子已不見兩天。我要是有辦法,也懶得喊你回來。
一年前,醫(yī)生診斷父親患上老年癡呆癥。如今的失蹤,說明已到空間辨識有障礙的程度。父親住在長江南岸的郊區(qū),這里曾是一家軍工廠的所在地。工廠三面環(huán)水,分布在一個狹窄的區(qū)域,只有一路公交車通往市區(qū)。
父親住的宿舍是平房,紅磚灰瓦,還是蘇聯(lián)援建時期的產(chǎn)物。紅磚既是支撐物,也是外墻,行人路過,一眼便可瞧見它赤裸的堅韌和殘缺。
母親去世后,我曾勸父親搬來和我一起住,卻被父親拒絕。我搬新家時,父親來過一次。他背著手,頗有興致地在小洋樓上下里外兜了一圈,本以為他會夸我兩句,卻沒料,他看罷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嗟嘆,就不再來了。
父親在病前就粘上了妹妹。也許他已察覺有癡呆癥的先兆,便擱下話:將來丫頭管我。妹妹不悅道:你一個男人,幫你揩屁股不方便。父親沖妹妹吹胡子瞪眼道:你擦你兒子屁股擦得蠻好,你就當(dāng)老子是你兒子好了。不會讓你吃虧,這房子歸你。妹妹嘴雖硬,心腸卻是柔軟的。我每次回來,父親都是一身利落,只是腿腳愈來愈不方便了。
一列廠里的小火車從父親屋子旁邊轟隆而過,震得屋頂瑟瑟作響。妹妹抬頭看了看,起身抖了抖工作服上的瓜子殼說:我走了,請假出來的,想好了,就快點聯(lián)系。
你等下。我厲聲叫住了妹妹:爸爸最近有什么反常嗎?
妹妹站在門口,看了看我,低頭尋思了會說:倒真是有件奇怪的事。老頭子這幾日在床上總是唉聲嘆氣,不停地罵一個叫施少中的人,說這個狗日的,就是個畜牲,為了一口食,把命給丟了。我問他施少中是誰,他便不出聲了。
聽到施少中的名字,我忙叫妹妹留步,說我知道此人。他是父親的堂弟。解放后不久,被槍斃了。
不得了哦。妹妹夸張地雙手一攤:我們親戚有被槍斃的?施家還出了英雄好漢。
你說什么哪!我不悅地看著妹妹:要不是他,爸爸當(dāng)年也不會參加造反派。
父親本是一個雇農(nóng)的兒子,東家是他的大伯,也就是施少中的父親。父親祖輩幾個兄弟原本闖關(guān)東開荒種地,雖勉強度日,卻算和睦??善蟛侵牡乩锱俪隽藟K玉璽,官府竟說是高句麗年代宮廷之物。兄弟間頓時有了天地之別。父親和施少中一起長大,卻不叫施少中弟弟而稱之為少爺。哪曉得風(fēng)水流轉(zhuǎn),東北解放,我爺爺做了農(nóng)會主席,施少中家卻劃為大地主。
施少中被槍斃的那一年,父親正在中等技術(shù)專業(yè)學(xué)校讀書。當(dāng)時東北遭遇旱災(zāi),施少中餓得眼睛發(fā)綠,半夜偷了生產(chǎn)隊一頭瘦牛,牽到集市上換回一擔(dān)玉米,沒想路上被巡邏的民兵逮住。爺爺托人帶信把此事告訴了父親,本想讓父親心里舒坦,沒料想父親為了表忠誠,向組織坦白了這件事。系總支書記原是抗聯(lián)一個團長,沒聽完父親的交待,就朝父親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腳:操你大爺,剛討論你的入黨申請,你這不是叫老子作難嗎。
沒待我說完,妹妹早就沒了興致,哼了一聲,說:難怪從小就聽別人喊他“是苕貨”。
父親名叫施少霍。在江城人的方言中,傻子被稱為“苕貨”。
電視臺尋人啟事播出的第二天,我就接到江北區(qū)派出所的電話。說父親找到了。我忙問在哪發(fā)現(xiàn)的。警察說,是在洞庭街一號樓前。據(jù)住一號樓的人說,這幾日父親天天坐在一號樓的臺階上。我不相信警察所言,反復(fù)讓他確定父親的身份,警察有些不耐煩了,問我是干什么的,為何不相信人民警察。
妹妹說父親只記得去機修車間的路,這我相信。他在那做過支部書記,一輩子最輝煌的日子就是在轟隆隆的車間里度過??啥赐ソ忠惶枠呛退惺裁搓P(guān)系?那里過去是英租界,房子不是哥特式的尖頂就是巴洛克猩紅色的墻壁?,F(xiàn)在是江城有名的酒吧街,燈紅酒綠,粉氣熏人。
妹妹聽說父親去了洞庭街,很不高興。她說我住的小區(qū)離洞庭街就隔兩條馬路,她斷定父親是去找我了,酸不拉唧地說,對他再好都沒用,心里還是裝著兒子。
父親只去過我家一次,如今他連回自己家的路都不記得,哪會是去找我。從工廠到洞庭街,要轉(zhuǎn)幾道公交,這對于癡呆的父親有點不可想象。
匆匆趕到江北派出所,我一眼就看到父親筆直坐在走廊一條長椅子上。父親的模樣除了衣衫有些皺褶,看不出在外流浪幾天的疲憊,也無往日的頹靡,甚至還有些亢奮。
警察讓我掏出證件核實,順便回頭問我父親,我是不是他兒子。父親扭過脖頸瞥了我一眼,說不是。我忙對警察說,父親有老年癡呆癥,有時清醒有時糊涂。警察沒過多懷疑,他自然清楚,不是親人,誰會自找這個麻煩。
不過警察說,據(jù)報案的人描述,老人并不像是患有癡呆癥。老人這幾日上午八點半都會準(zhǔn)時敲他家的門,然后便說要找羅局長。報案人說這里沒有羅局長。老人便說,有的,沒上班罷了,說完便坐在門外臺階上等候。老人渴了,就會去旁邊的小賣部買一支冰棍或一瓶汽水,餓了就去附近的攤點買碗熱干面。到了天黑,老人就自動離開不知去向。
警察看我聽的錯愕,便笑笑繼續(xù)說:不過你別擔(dān)心。在你往這邊趕的路上,派出所又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輪渡公司打來的。輪渡公司說,售票員記得,老人幾天前搭乘輪渡過了江。另一個電話是附近六渡橋賓館打來的,說電視里找的那個老人,最近幾日都住在他們賓館。
警察說完,走到父親的跟前,摸了摸父親稀疏的頭發(fā)說:你看,他一付老謀深算的模樣,像在考慮國家大事哦。一般癡呆的老頭,都是個麻木。不怕告訴你,有陣子,我都想癡呆。
我沒理會警察的調(diào)侃,但他對父親癡呆的懷疑不無道理。要知道,長江上已建造了六座大橋,上班族很少有搭乘輪渡過江的。如今搭乘輪渡的人多半是過去跑月票的老工人。他們退休后閑來無事,坐車搭船也免費,每天坐著輪渡從江南到江北,或從江北到江南。年輕的船員們忙得暈頭暈?zāi)X。他們則吹拉彈唱,倒是快活??勺屛易蠲曰蟮氖牵赣H為何還識得去六渡橋賓館的路。
那個賓館過去叫六渡橋招待所,是一百多年前德國人留下的一座洋樓。父親工廠由于保密所限,幾乎與江城隔絕。所以工廠每月會用幾輛大卡車,帶著先進(jìn)工作者去六渡橋繁華的商業(yè)街逛稀奇,看電影。晚上就安排在六渡橋招待所住宿。
印象中,父親每次回來都會津津樂道,說:招待所的窗戶是彩色玻璃,墻旮旯里雕有花邊,睡的床安了彈簧,早上還有德國的大鐘叫你起床。
前幾日外出辦事,我還路過這幢洋樓。如今它已被私人承包,大理石的羅馬柱上,貼滿了召嫖的“學(xué)生妹”名片,附近的街道也充斥著小五金雜貨。父親在這地方行走,沒被“學(xué)生妹”哄走還真算他有本事。
細(xì)想來,父親這次失蹤可能是隨意的游蕩,他說在找那個羅局長。我仔細(xì)回憶著和父親交談的點滴,還真不記得他認(rèn)識什么羅局長。
我問警察,洞庭湖一號樓的住戶是不是姓羅?警察說:不是。一號樓是公房,產(chǎn)權(quán)是工業(yè)局的,現(xiàn)在成了一個高級私人會所。會所老板這幾日不舒坦,說一個老頭整日蹲在門口,讓會所很沒面子。
會所老板的話,讓我有點不爽,本對他有感激,現(xiàn)在卻想到他的白眼。我問警察,此老板還說了什么?警察聽罷,回頭瞅了瞅我父親,湊到我耳邊問:你老頭過去是做大官的?我說:你看他那樣,哪點像。最大官就是車間支部書記,文革后還被撤了。警察聽罷,用手撓了撓頭皮,長長“哦”了一聲后說:看樣子老頭是有點問題。他對報案人說,那個羅局長是個將軍。
我?guī)е赣H回到了他的紅磚瓦房。妹妹見到父親,上前先捧著父親的腮幫,隨后又用力扯了下父親的耳朵。父親呆滯地立在那,沒有任何表情。過了許久,他說了句:
我餓了。
妹妹安頓父親躺下,自己就去廚房煮面條。我立在一邊,等待妹妹開口問什么,可妹妹卻一直沒出聲。直到面條煮好,她把父親喂完,才說:真搞不清,這鬼老頭子,怎會跑一號樓去。那樓和他有毛關(guān)系。
我說:是不該有關(guān)系。爸媽都不是江城人,在這沒親戚。可他硬說樓里有個羅局長,還說他是個將軍。
妹妹說:你聽他胡扯。他就是個吹吹,喜歡嘮叨這些大官,來抬高自己。
妹妹聊起父親,話總說得那么直接,不像我,總想給父親留點面子。我想即使是父子,它也是一種男人和男人間的關(guān)系。我的這種想法,也許和我長時間沒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有關(guān)。我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去了東北農(nóng)村老家。上大學(xué)時,我曾為此質(zhì)問過父親。父親瞪眼道:老子那時候要超英趕美,哪有功夫搭理你。我當(dāng)時心想:操,你沒功夫搭理我,卻曉得在床上造我。
父親的房間傳來低聲的咳嗽聲。妹妹趕緊去了父親的睡房。不一會妹妹扶著顫巍巍的父親出來,去了廁所。待妹妹再回來時,已是滿臉疑惑:這老頭子,真是稀奇。剛剛蹲廁所,我問他羅局長是誰,他說他不曉得。我又說,施少中你總該記得吧。他還是說,不曉得。我說,那你晚上喊他做什么。老頭子聽了,屁股都不擦,腿也有勁了,摟著褲子站起來和我翻臉,說:老子哪里會喊這個雜種。
妹妹說完,眼睛亮亮地盯著我道:老頭子是不是在裝糊涂呵。說不定哪個東北旮旯里,真有個將軍親戚也說不準(zhǔn)。
父親的父親兄弟七八個,如今后代都在農(nóng)村窩著。父親能出來混世界,還得益于他每天送施少中上學(xué),靠在私塾窗戶下聽了幾耳朵,識了幾個字。因為這幾個字,組織上很快就送他去讀書??勺詮目词厮鰜砗?,他已絕不和人談?wù)?,倘若他人聊起官場之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他現(xiàn)在能主動嘮叨羅局長,可能拜癡呆所賜。
工廠宿舍離洞庭街太遠(yuǎn),倘若再發(fā)生類似事情,真不知道會出什么事。尋思再三,我對妹妹說,不能再顧及左鄰右舍的碎語,把父親送到養(yǎng)老院吧。
妹妹低頭想了會后說:哥,我真沒那個能力。我說:不用你出錢,你只負(fù)責(zé)常去看看他就行。妹妹聽罷,樂了,可馬上又補充道:送養(yǎng)老院可以,但房子還歸我。我說:我從沒想過和你分這套房。妹妹笑說:哥真好。我說:我也不容易,每天寫稿寫得吐血,這糊弄人也是一樁體力活。妹妹說:我更不容易,上班心里憋著火,卻要低眉順眼。憑什么土地歸了農(nóng)民,工廠卻變成那幾個王八蛋的。哪天我要是下崗,非搬走幾臺車床不可。哪個攔我,老子就和他拼命……
(3)礦區(qū)范圍及周邊一般分布有省級自然保護(hù)區(qū)、風(fēng)景名勝區(qū)、生態(tài)小區(qū)等,對礦區(qū)的開發(fā)建設(shè)有一定的制約作用。
我打斷妹妹的嚷嚷,這種嘮叨我已聽了多次。
妹妹向我推薦了一家養(yǎng)老院。這家養(yǎng)老院坐落在離工廠不遠(yuǎn)處的雁棲湖邊。湖面很大,過去湖水被工廠排放的污漬弄得渾濁不堪,到處漂著死魚??蓻]想現(xiàn)在工廠不景氣,湖水倒變得清澈,岸邊還有路過的候鳥歇腳,算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一塊區(qū)域了。養(yǎng)老院是幾個下崗工人在工會的幫助下,自籌資金建立。設(shè)施雖簡陋,倒是弄得干凈。
我去養(yǎng)老院后,接待我的是一個近六十的女人,她見我填表時寫施少霍的名字,不由得一下喊了出來:是施書記呵。
我不解地抬頭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原本熱情的面龐,忽然變得冷漠和忿怨。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我想起來了,你就是施書記的兒子。你回吧,我們不可能接受他的。
我問為什么?
女人道:他兒女雙全,怎能住養(yǎng)老院。女人說完,仰頭長嘆后說:兒啊,施書記要是住這里,我心里就天天有把錐子。
女人沒大我多少,卻喊我一聲兒。我納悶地看著女人。女人也察覺到自己的突兀,忙說:施書記是好人。他的晚年,不該在我這里過。
我說:你剛才還說這里護(hù)理精心。難道護(hù)理的都是壞人?
我仔細(xì)端詳著女人,終于想起,這個女人叫余仙姿,過去是機修車間的,年輕時喜歡扎兩個朝天辮。
我說:我記得你。我爸倒霉那陣,你白天在會上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說他是造反起家,晚上就偷偷跑到我家,摟著我母親哭。
我的話,說得女人臉白一陣紅一陣。她喃喃道:這日子越過,就覺得施書記越好。
我說:好什么?不就是有點手段,喜歡來點小恩惠,晚上加班弄碗肉絲面給你們吃。
余仙姿說:你這話真不中聽。小手段?小恩惠?那是有人惦記你,你有價值。我現(xiàn)在巴不得有人給我來這套。那時候肉是要計劃的,施書記是把你們家的肉票拿了出來。
一說肉票我想起來了。母親那時老是抱怨肉票不夠,原來肉票都被父親拿去賄賂工人了。記得有次我饞肉急眼,和幾個伙伴用鐵鍬拍死了一條大黃狗,沒料是新來的軍代表家的。父親知道后臉煞白。把軍代表叫來,當(dāng)著他的面,把我綁在凳子上用皮帶抽。一邊抽一邊說:沒解放軍,哪有你老子,沒有你老子,哪有你這兔崽子。軍代表奪過父親的鞭子,湊到我耳邊問:小子,狗肉好吃吧?那狗可是吃海鮮長大的。我說:好吃,鮮得很。急得父親一邊跺腳,一邊嚷著操自己祖宗。
我把這事說給余仙姿聽。余仙姿呵呵笑了下說:我記得,是有那么回事。嗯,前幾日聽說施書記走丟了,最后在哪找到的?
我躊躇了下,還是告訴了余仙姿。余仙姿聽罷,蹙了蹙眉,自言自語道:他不是癡呆了嗎,怎么又去那。
什么意思?我問。
余仙姿看了看我,遲疑了下,拍拍我肩膀說:施書記學(xué)建筑的,常說那樓氣派威風(fēng),那樓里最先住的是一個英國人,后來是江城的紡織大王,江城保衛(wèi)戰(zhàn)時,蔣介石的大官也住過那里。
那里也住過一個姓羅的將軍,是吧?我忽然問。
余仙姿愣了一下說:施書記告訴你的?
我說:他這次去一號樓就是去找羅局長的。
余仙姿說:真見鬼了,羅局長早都死了。
我說:死了?
余仙姿說:是死了。死了幾十年。
余仙姿的話,讓我內(nèi)心一沉。我問余仙姿,父親就是個小人物,能和一個將軍有多大瓜葛。
余仙姿張了下嘴,又合上了。她的模樣有點無措,沉默半天,才說我年紀(jì)小,不知道那個年代。她說那時候,沒有人物大小之分,隨便一個工人,只要氣不順,就可以和黨委書記拍桌子,摔椅子。哪像現(xiàn)在,一個班組長就敢耍老板的威風(fēng)。
余仙姿的話未說服我,可我也無心糾結(jié)這些問題。我竭力向她陳述了我和妹妹的境況,特別描述了父親這次搭船過江可能遇到的各種危險。
一般養(yǎng)老院都不愿意收留老年癡呆癥患者。余仙姿還算是仗義,念舊情。她是這間養(yǎng)老院的股東之一,拍板決定收留了父親。這讓我釋然許多。我猛然覺得,父親所謂的那些好,似乎都是在為這天做著準(zhǔn)備。
回到家后,我和妹妹鄭重地將去養(yǎng)老院一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用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們兄妹許久,最后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和妹妹收拾父親衣物時,我把余仙姿的一些話告訴了妹妹,說還真有個羅局長。妹妹忙問:我們和他是親戚?我說:你為什么老往親戚方面想。妹妹說:老頭子一直琢磨著翻案,申訴材料寫了一大堆,寫完后都放在一個小木箱里。他肯定想找個包公遞狀子。我說:你又瞎扯,這羅局長已死了多年。
死了?
我和妹妹說話時,父親忽然從睡房出來了。父親看了看我們,又瞅了眼桌上的衣物,該是曉得自己離去養(yǎng)老院的日子不遠(yuǎn)了。他拄著拐杖定在那想了會,目光空洞地看了看四周。我以為他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想和我們說說羅局長,卻沒想他默默走到書房,用拐杖戳了戳?xí)裆系囊粋€木箱。我回頭瞅了瞅妹妹,妹妹驚詫地沖我點了點頭。
父親回房后,我把那個木箱搬到了客廳。打開木箱,箱里裝著一疊疊稿紙,我隨手翻了兩頁,卻沒見一點申冤的內(nèi)容,倒像是寫的回憶錄。可這個回憶錄更像是個人檔案。從兒童團開始,寫到做機修車間的書記,羅列出幾十年里父親獲得大大小小的榮譽。
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的那天,余仙姿一早就候在養(yǎng)老院門前。我們的車剛停穩(wěn),她立刻碎步上來為父親開門。未等父親站牢,她就一口一個施書記的喊了起來。聽見有人喊施書記,父親的腰板一下子挺直了,可沒一會又佝僂了起來。父親已認(rèn)不出余仙姿,卻用一種歡喜的目光看著她。
余仙姿挽著父親的胳膊,替父親撐直了身體,頭卻微微靠在父親的肩頭。我們走過一片花園,來到一幢僻靜的樓前。我們走進(jìn)房子:房間里陽光充足,窗臺上還放了一束丁香花,床頭柜上,放了一艘軍艦?zāi)P?,那是工廠的標(biāo)志。屋子里該有的醫(yī)療設(shè)施都有了,兩邊墻各有一張床,其中一張床上,坐著一個和父親年紀(jì)差不多的老人。老人看我們進(jìn)來,禮貌的站起身,動作很麻利。
兩位老人面面相覷,身體和表情忽然都僵硬了。父親的喉頭開始呼呼喘著粗氣,胳膊不停顫栗,只見他艱難揮起手中的拐杖,用力向?qū)γ娴睦先巳尤ィ缓笈ど砭鸵摺?/p>
對面的老人也是滿面通紅,躲閃著父親的拐杖。
我上前抱住父親,連聲向?qū)γ娴睦先说狼?。老人忙擺手,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妹妹問父親:你認(rèn)識他嗎?父親看了女兒一眼,茫然搖了搖頭。妹妹說:你這老頭子,都八十了,還不熄火,別人和你無冤無仇的。
一旁的余仙姿“哎呀”一聲叫了起來。她囑咐妹妹看好兩老人,拉著我的袖口便出了門。我和余仙姿走到走廊的盡頭。余仙姿說:怪我,都怪我。我只想把好房子給施書記,卻把這個孫老頭忘了。
我說:有什么不妥?
余仙姿說:孫老頭當(dāng)年是你父親專案組的組長。
余仙姿的話嚇了我一跳。我說:不會吧,父親剛才還說不認(rèn)識他。
余仙姿說:這很難說。年歲大的人就是怪。他可能記不得你的人,卻聞得出那個的味,辨得出他的音。
聽罷余仙姿的話,我心里極為懊喪。好不容易為父親尋找到一個理想的安身處,卻沒想遇到這般事。
余仙姿有些為難地看著我,說要不算了,她怕出事。我安慰她,說都老胳膊老腿,能出什么大事。余仙姿說我不了解這幫老人。這幫老頭老太,吃的地溝油,操得是中南海的心。遇到觀點不同,就翻陳年舊賬,出口傷人,暗地里還分著派系呢。
我問余仙姿,孫老頭為人性格怎樣。余仙姿說,孫老頭是個孤老,過去為人很陰。如今人老了倒比其它人溫和,也許多年在保衛(wèi)部工作,言語不多,也少和人來往。我勸說余仙姿,說父親平日為人仗義,在廠里算是有人緣。從剛剛的場面看,孫老頭沒什么,問題在我父親身上,把他們倆分開就好。
余仙姿沉吟片刻,算是勉強認(rèn)同我的觀點。她說離老孫頭比較遠(yuǎn)的一個區(qū)有個單人房,條件更好,就是費用貴點。我說那沒關(guān)系,只要留下父親就行。
父親在余仙姿的安排下,終于安頓了下來??吹礁赣H邊走邊回頭,有些惶恐的樣子,我原本釋然的心還是有了少許不安。
隨后的日子里,我常和余仙姿電話聯(lián)系。余仙姿總說父親很好,養(yǎng)老院的人都喜歡父親。父親雖不記得他們,卻天生彼此親熱。余仙姿特別提到了老孫頭。說老孫頭在養(yǎng)老院待人冷淡,唯獨對我父親熱心,主動和父親搭訕,還殷勤地伺候他。我問余仙姿,父親對老孫頭咋樣。余仙姿說,施書記是老小孩了,看孫老頭主動伺候他,就擺起了譜,像個大首長似的。有次你父親把屎蛋拉到褲襠里,是孫老頭用手揀出來的。從那以后,他們就不分彼此,在一起玩了。我笑說,孫老頭沒撿起屎蛋往他嘴里塞?余仙姿一聽樂了,說,你這孩子心腸不好,一點都不像施書記。
父親和孫老頭的和好,終讓我和妹妹心里輕松下來。我和妹妹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軌道。妹妹開沖床,每天掰指頭算計沖出的模具數(shù)量。下班后除了抱怨,就是把外甥按在桌子上寫作業(yè)。孩子一走神,上去就一巴掌,還說我就是這樣打出來的。
我也每天奔赴大大小小的會場,做股票的分析報告。股災(zāi)剛過,股民對于我這樣的人也充滿了怨忿。報告時,個別股民扔個雞蛋或皮鞋的事也有發(fā)生。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半年,父親又突然失蹤了。這回失蹤的不僅是父親,還有孫老頭。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我和妹妹直奔洞庭街一號樓。
一路上,妹妹一直嘮叨,說無論父親是為什么,可這洞庭街如今是花紅柳巷,一個癡呆老頭總往這跑,說出去會丟人。我怪妹妹多慮。老頭當(dāng)年做書記時,有小姑娘往上湊,余仙姿就是一個。可老頭褲帶就是摟得緊。妹妹說,她這回相信父親和羅局長有關(guān)系。說人癡呆了,就記住兩種人。一是恩人,一是仇人。我說,那羅局長是恩人還是仇人?妹妹想了想說,多半是仇人。
妹妹的話有幾分道理。父親不喜溜須舔痔,就好和余仙姿這類人交往,喜歡為他們出頭。在出頭過程中,他享受一種救世主的樂趣。要是母親把他這層心思點破,他就說母親是小資產(chǎn)階級狹隘。
父親和孫老頭果然在一號樓的門前。
父親坐在養(yǎng)老院替他準(zhǔn)備的輪椅里,孫老頭則坐在旁邊一個小木凳上。一縷陽光,透過街邊高大的梧桐樹葉的間隙,灑在兩位老人身上。偶爾的一陣風(fēng)佛過,飄起兩位老人幾縷銀發(fā)。
孫老頭好像不斷在問著父親什么,父親也似乎在頻頻作答。父親偶爾頤指氣使地伸出二指,指向一號樓,孫老頭便立刻從小塑料袋里取出一些東西,塞到父親的嘴里。
我和妹妹站了許久,后來怕余仙姿著急,便打電話告訴了余仙姿。電話里余仙姿氣急敗壞,她讓我把電話給孫老頭。我想勸余仙姿兩句,可她卻完全聽不進(jìn)去。
我和妹妹慢慢走向兩位老人。孫老頭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慌忙起身,也許是坐久了,身體竟然搖晃了下。我趕緊上前扶住他。孫老頭顧不得暈眩,忙說:別怪你爸,是我答應(yīng)帶他來的。我沒說什么,直接把電話遞給了他。聽得出,余仙姿火冒三丈,哇哇大叫,而孫老頭則一聲不出,偶爾點下頭。
我開車載著孫老頭和父親回養(yǎng)老院。上車前,我特意要孫老頭坐在副駕駛位,讓妹妹陪父親坐在了后面。車過了長江大橋,我聽到后座傳來父親響亮的呼嚕聲。我側(cè)臉看了旁邊的孫老頭一眼。他的表情凝重,眼睛冷峻地盯著前方。那里有發(fā)電廠正冒煙的一排煙囪。
我說:孫師傅,跑這么遠(yuǎn)很危險。孫老頭說:沒啥,我們坐輪渡過來的。我說:坐輪渡也要搭車過馬路?,F(xiàn)在的人對老人可不太客氣。都說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
孫老頭聽罷,又不出聲。我的話有點失禮,剛想解釋點什么,就聽孫老頭不緊不慢地說:我們當(dāng)年再壞,能壞過搞三聚氰胺的人?我忙說:那是,那是。當(dāng)年就是有錯,也是在革命道路上犯的錯。孫老頭呵呵笑了,說:有覺悟,這話我愛聽。
見孫老頭高興了,我忽然問孫老頭為什么要帶父親出來。孫老頭說:為了你父親。他不來會憋死。我問孫老頭:他都記不得多少事了,有什么事能憋他。孫老頭扭頭望了望窗外,像是沒聽見我的話。
車駛?cè)肓藮|湖隧道,車內(nèi)一下子暗了下來。只有隧道的燈光不時從孫老頭臉上劃過。我又追問孫老頭:一號樓和我父親有什么瓜葛?孫老頭終于回頭瞅了我一眼問:余仙姿怎么說的?我說:余仙姿沒說什么,她只告訴我,羅局長早就死了。
也許你爸爸想他了吧。孫老頭若有所思地說。
我老頭子和將軍真有關(guān)系?我們是親戚?妹妹從后座忽然湊到孫老頭耳邊問。
孫老頭聽了妹妹的話,又呵呵笑了,說:親戚肯定不是,我只曉得,有個叫施少中的人,肯定是你父親的親戚。
孫老頭竟然提起施少中。我想。
孫老頭繼續(xù)說:我和你父親上下鋪睡了好幾年。只要他放個屁,我就曉得他有幾天沒屙屎。可說實話,他現(xiàn)在這樣,不能全怪施少中。
這話我信。妹妹湊上來說:我有個同學(xué),爸爸是南下的,娶了地主家的小姐,過去一路升官,現(xiàn)在一路發(fā)財。
孫老頭笑笑說:丫頭說的沒錯??赡阋f他苕,他還和你翻臉。孫老頭說完看了看反光鏡:丫頭,他睡了沒有?。
睡了,睡了。睡得屁是屁鼾是鼾的。妹妹歪了歪屁股,把頭又湊到孫老頭耳邊,說:孫師傅,你說下我爸爸這個老苕。
汽車這時駛出了隧道,忽然的強光刺得孫老頭不由得用手擋住視線。我伸手替他放下遮陽板,他才緩過勁了。孫老頭對我說,他想抽支煙。我說隨便他。然后將他那邊的擋風(fēng)玻璃放下一半。我告訴孫老頭扶手的雜物箱里有煙。孫老頭打開雜物箱,拿出一包煙,將煙盒在手里輕巧地轉(zhuǎn)了轉(zhuǎn),連聲說:好煙好煙呵。過去中央首長才能抽這種煙???,還是現(xiàn)在好,現(xiàn)在好呵。
我說:孫師傅,你都拿去抽吧。孫老頭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孫師傅,我也來一支。妹妹從后面伸過來兩只手指。
孫師傅遞煙時,瞥了妹妹手一眼,回頭對我說:你是哥哥,就一個妹妹,要多關(guān)照她。妹妹搶著說:孫師傅,我哥夠關(guān)照我了。孫師傅又抬眼瞥了下反光鏡后說:丫頭,你看你的指甲都是黃的,煙抽的小氣,還抽的兇,煙屁股都舍不得丟。你看你哥哥的手,他是男人,手卻是白嫩嫩的,肯定是煙抽到一半就甩了的人。如今好是好呵,可沒得錢的人,活得更不容易。
我說:孫師傅,你真行,不愧是搞保衛(wèi)工作的,觀察力牛逼。
孫老頭搖搖頭說:牛逼二字我是聽不得的,現(xiàn)在十三四歲的姑娘,大庭廣眾之下,都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真不怕丑。
我和妹妹捧腹大笑。我說:孫師傅,這個字和你腦袋里的字不相干。
孫老頭說:我看沒什么不同。說到這里,我就說你爸爸一件苕事。他眼睛不大,卻老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有一次開團委會,我和他坐在一起。散會后,你父親很生氣,對我說他要告狀,他看到黨委書記的手,在桌子下?lián)弦粋€女支委的褲襠。其實我也看到了,他一開口,我忙捂住他的嘴巴,告訴他不要說,要說也不要和我說。可施少霍扯開我的手,非說不可。
那后來呢?我側(cè)臉看了看孫老頭。
后來?沒有證據(jù)能怎樣?孫老頭說。
你不是人證啊。妹妹在后排說。
你閉嘴。我截住妹妹的話。
孫老頭回頭看了看妹妹,拍了拍妹妹扶靠背的手,說:看樣子丫頭像父親,兒子像母親。你們猜猜,施少霍廠里告不贏,最后去哪告狀了?我說:該不會去找一號樓里的羅局長吧。孫老頭說:你小子不是一般機靈??赡憧隙ㄏ氩坏剑┥倩艉髞硗L(fēng)了,也成了一號樓的主人,有一幫子人圍他轉(zhuǎn)呢。
老頭子有過這牛逼?沒聽他說過耶。妹妹大聲道。
孫老頭又拍了拍妹妹扶靠背的手,說:很短暫,很短暫,和巴黎公社時間差不多。
父親和孫老頭回到養(yǎng)老院后,余仙姿沒說什么,兩個老人照樣還是按過去的樣子生活??晌抑?,余仙姿越是不說,越說明她還沒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果然沒過幾天,余仙姿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同我聊起了養(yǎng)老院的現(xiàn)狀。她說這個養(yǎng)老院至今還是黑戶,沒有拿到經(jīng)營許可,沒有資格替老人買意外保險。工會雖然大力支持,可真出了事,也不會出面負(fù)責(zé)。
余仙姿還想繼續(xù)說下去,我打斷了她的話頭。我說:孫老頭是個明事理的人,他答應(yīng)過我,不再帶父親去一號樓。余仙姿不悅地說:他也曾答應(yīng)過我。孫老頭這種人不可信。我說:孫老頭人挺好,你不要這樣說他。
余仙姿沖我很有玩味地笑了笑。
我說的不對?我說。
余仙姿說:你了解他多少?施書記為什么要拿拐杖扔他?我說:他不就是專案組的嘛,那也是身不由己。
余仙姿略帶悲戚地說: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施書記到底知不知道,眼前陪他的老頭叫孫連中。我問:這很重要?余仙姿沒理會我,繼續(xù)說:如果他曉得,我的心就寬了。如果不曉得,養(yǎng)老院就有風(fēng)險,施書記也蠻悲哀的。
我沒太聽明白余仙姿的話,疑惑地看著她。
余仙姿繼續(xù)說:他們兩人原本好得像兄弟。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施書記得勢時,打斷過孫連中兩根肋骨。文革結(jié)束,他案子又落到孫連中手里,孫連中就逼著他喝自己的尿,寒冬臘月,用消防水管沖他。
有這事?我不由得問。
余仙姿說:廠里老一輩人都知道,這兩個人是冤家。
余仙姿的話,讓我大為驚駭。我有點坐不住了,胸口有點堵,覺得屋子里彌散著一股陳味。我對余仙姿說:我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余仙姿說:你去吧,今天天氣很好,你是該替施書記好好想想。
門外的陽光確實燦爛,天空也很藍(lán)。辦公樓對面的老槐樹掛滿了白花,滿院子飄著槐花的香味?;睒湎掠袀€老頭在來回踱步。老頭見我出來,便匆匆向我走來。走進(jìn)一看,原來是孫老頭。
她要趕走你父親?孫老頭問。你不能答應(yīng)。
我定睛看著孫老頭。孫老頭和其它工廠老人有些不同。他面頰白皙,看不到胡須,干干凈凈,更像個文人。我在想他逼父親喝尿的樣子。
你就是孫連中。我說。
孫老頭一聽我喊孫連中的名字,原本焦慮的神情一下子散了。他身體有點軟,晃了晃。我上前扶住他。孫老頭的手冰涼,還不停地戰(zhàn)噤。那一刻,我有點后悔說話這么直接。
我和妹妹思慮再三,還是準(zhǔn)備替父親尋找另一家養(yǎng)老院。我到訪了江城市許多養(yǎng)老院,終于選定一家名叫“延年”的老人會所。雖說價格不菲,但離我上班地點較近。會所內(nèi)環(huán)境幽靜,設(shè)備完備,服務(wù)人員說話都似吳儂軟語。自從聽了余仙姿的話,我就有股強烈的愿望,希望父親的晚年能多享受生活。
我把想法告訴妹妹,妹妹忽然不高興了,說我糟蹋錢,也是個苕貨。妹妹說,爸爸都糊涂了,他就是整天吃鮑魚龍蝦也嘗不出味;就是找個十八歲的姑娘伢整天和他親熱,他也沒得感覺。何必呢。
妹妹見我不言語,暗忖片刻后繼續(xù)說:既然哥哥這樣孝順,不如你就把這錢給我。我辦離崗,整日陪著爸爸。這是一箭三雕。一是除了離崗基本工資,加上你給的錢,我的收入增加了,也不用再看那些人的臉色;二是你也放心,好專心忽悠別人賺大錢;三是爸爸也不受罪。自己的姑娘再差也不會差過外人。
妹妹的話出乎我意料,但確說的是實情。
我把我們的決定告訴了余仙姿。余仙姿聽了邊笑邊抹眼淚。我對她那點怨氣,也全都沒了。
父親的屋子很久沒住人,墻壁發(fā)了霉,屋頂都掛了蜘蛛網(wǎng)。妹妹自己動手把屋子粉刷了一遍,還為自己騰出了一間小屋,安了空調(diào),把屋子弄得花花綠綠的。待妹妹把屋子收拾妥當(dāng)后,妹妹和我就高高興興來到養(yǎng)老院。
妹妹一進(jìn)屋,喊了聲爸,就開始收拾父親的衣物。父親木然地看著她。我對父親說,爸,我們要回家了。父親也沒有反應(yīng)。直到妹妹準(zhǔn)備把行李搬出房間時,父親好像終于明白過來。他在房間嘰哩哇啦亂叫,扯住我和妹妹搬行李的胳膊,不讓我們出門。我告訴他,我們是回家,是回他和我母親的家。父親聽了依然攥緊我的胳膊搖頭,眼眶里竟巴巴掉出眼淚。
父親弄出的聲響,整個養(yǎng)老院都聽得見。我看了眼屋外,許多老人都圍在門口看熱鬧。人群中,我看到了孫老頭:他的臉色蒼白,表情艱澀。站在他旁邊的余仙姿也面露不安。見此情景,我只好對父親說:爸,我?guī)闳ヒ惶枠恰8赣H聽到一號樓,拉扯我的手稍微松了下,可馬上又攥緊了。
我和父親相持不下的時候,余仙姿悄悄在我耳邊耳語了幾句。我隨余仙姿走出屋子,只見孫老頭站在槐樹下等我們。孫老頭忿忿瞥了余仙姿一眼,又不滿地看了看我,說:我們都在忘記,你們卻要撿起。你們自以為是,你們曉得個狗屁。
余仙姿說:孫師傅,你說話嘴巴干凈點,過去的也都是事實。
孫老頭說:算了,我不跟你扯。再扯老子要罵人了。我問兒子,你真決定帶你父親回家?我說:是,妹妹離崗專門照顧他。孫老頭說:丫頭人雖好,就不太心細(xì)。你要知道,拗著癡呆癥老人,是會出大事的。我說:肯定要出養(yǎng)老院,屋子都收拾好了,妹妹工作也辭了。
聽了我的話,孫老頭的目光一下子黯淡,氣也松了下來。他低頭沉默了會,說:你們是他子女,有權(quán)這樣做。再僵持下去也不好。你叫周圍的人都離開,我可以勸他跟你走。
我和余仙姿對孫老頭有些半信半疑。余仙姿將圍觀的老人都吆喝回宿舍后,孫老頭緩緩地走進(jìn)了父親的屋子。他站在門口,向我們揮了揮手,大聲嚷著:滾遠(yuǎn)點,便將門窗都關(guān)上。約莫過了十幾分鐘,孫老頭滿臉愁容,濁淚簌簌地走了出來,他邊走邊嗚咽道:快去,快去。他肯定跟你們走。
我和妹妹慌忙推門而入,只見父親臉色煞白,蜷縮在屋角,渾身抖個不停。見我們進(jìn)來,掙扎著站起來,晃晃悠悠地?fù)涞轿覒牙?,說:快走,快走。孫連中來了。
父親跨進(jìn)家門后,神情依舊惶恐。他對收拾一新的家里完全沒感覺,只是一直緊拽我的手,上床后也不愿松開。
在妹妹的悉心照料下,父親雖能吃,能睡,卻不見精神好起來。他整天茫然坐在床邊,盯著從天窗射進(jìn)來的那道光斑,眼睛慢慢隨著光斑移動。而一到了夜里,他就會變得神神秘秘,一本正經(jīng)告訴妹妹,說屋子里有鬼。有時半夜三更會大聲狂喊,那喊聲連鄰居們都聽得悚然。我曾擔(dān)心,父親回家后會嚷著找孫老頭,可父親從未提及,甚至也沒有提及一號樓。
妹妹很能體諒我。她照顧父親肯定不容易,卻很少在我面前表露。只有一次沒忍住,哭哭啼啼地說,父親吃飯時把桌子掀翻,一碗湯潑到她兒子身上,把孩子燙傷了。我問為什么?她說那天蒸了碗汽水肉,父親要吃獨食,孩子忍不住,夾了一筷子,父親就發(fā)脾氣了。妹妹說,父親變了。每次開飯,他是不會吃的。非等我們每個菜都吃一遍后才動筷子。一旦吃起來,就不顧他人,狼吞虎咽,飯量特別大。
父親雖然如此,我還是輕松許多。在我看來,能吃能睡,就無大礙。由于前階段父親事情的分心,我的粉絲圈人數(shù)在減少,有些基本的經(jīng)濟數(shù)據(jù)我都會弄錯。我開始逐漸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按妹妹的說法,集中精力,努力忽悠賺大錢。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有次我正在做期貨市場走勢的分析報告,忽然接到妹妹的電話。妹妹在電話里哇哇大哭,說父親又不見了。我看著臺下無數(shù)期待的眼睛,狠心把電話掛了。
報告結(jié)束,我立刻撥通了妹妹的電話。妹妹沒有怪我,只是著急地要求我快去洞庭街一號樓看看,說廠子周圍她已經(jīng)找遍了。我問妹妹父親是怎么丟的。妹妹說,她上午十點左右?guī)е赣H去菜場買菜,剛付完錢,轉(zhuǎn)身父親就不見了。
我估計了下父親走失的時間,如果正常的話,他早該在一號樓了。想罷,我立刻開車去了洞庭街。我沿著洞庭街兜了好幾圈,都未見父親的影子。我撥通了六渡橋賓館的電話。賓館告訴我,父親沒去那。我猶豫再三,還是走上一號樓臺階敲了門。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把門打開。我先表示歉意,然后問今天是否看過一個老人在門前守候。我看管家還在疑慮,便說數(shù)月前這個老人曾敲過一號樓的門。管家仔細(xì)看了看我笑了,說:你是他兒子吧,你和你爸爸還真像。怎么?老人又不見了。
我說:是。
管家撓了撓頭想了會,說他可以肯定我父親沒來這。他說今天這里有一個活動,他一直守在門口。我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告辭。剛下完樓梯,就聽管家喊:這個羅局長是你家什么人?我回頭不解地看著管家。管家繼續(xù)喊:找他的可不止你老頭一個呢。我沒空琢磨管家的話,轉(zhuǎn)身走了。
離開一號樓,我忽然想起了孫老頭,我想這是父親唯一可能去的地方了。我撥通了余仙姿的電話。余仙姿已知道父親失蹤的消息。她說她早就尋遍了養(yǎng)老院。我問余仙姿孫老頭在哪?余仙姿說,他就在自己屋里。我拜托余仙姿去孫老頭處打聽下。余仙姿說可不敢這樣做,孫老頭要是知道此事,更要罵她了。
此時的天空已現(xiàn)黛色。街道兩邊的路燈亮了。酒吧里有人影開始竄動,巷子的深處不時飄出薩克斯管的聲音。我吸著煙,坐在路邊椅子上,不知去哪好。這次父親可能不會有好運了,有可能真的回不來了。想到此,我心里不由得悲戚起來。
父親在四十五歲前是不怎么關(guān)心我的??墒菑目词厮鰜砗?,父親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他比母親更細(xì)心,更知道我們兄妹的涼熱。我讀的是本市的大學(xué)。無論刮風(fēng)下雪,每周末我從學(xué)校回來時,他都推個破自行車在車站接我。我當(dāng)時已是十八歲的男人,應(yīng)該騎車帶他才對??筛赣H硬讓我坐在后座。父親將自行車踏得飛快,身體緊貼著車把,動作像個小伙子。可坐在后座的我卻滿臉臊熱。我同母親說了我的感受,希望她勸父親不要這樣。母親反過來勸我,說她聽到父親在工友面前炫耀,說我上的大學(xué),是千里挑一,放在清朝,不是狀元也是舉人。
大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知道我做了記者很高興。他說記者是黨的喉舌,是人民的話筒。我在報紙寫的每篇文章他都仔細(xì)閱讀。剛開始他閱讀得很快樂,會把報紙送給左鄰右舍看??墒强粗粗哪樉完幊疗饋?。最后干脆就把我?guī)Щ氐膱蠹埶Φ揭贿?。我問他有什么不妥,他卻不說一字,只是搖頭。從那以后我做什么他都不關(guān)心了。
就在我回憶和父親的往事時,妹妹的電話來了。她說父親自己回來了。聽了這話,我正想松口氣,不料妹妹又說:人是回來了,可還帶回一捆垃圾。你快來看看吧。
我放下電話,立刻開車去了父親的家。一推門,就有一股霉味撲鼻。再看父親,正坐在飯桌前,全無往日的惶恐,滿面紅光,一副滿足的樣子。而妹妹卻是一臉沮喪,坐在屋里的一個角落。
我問:他自己回的?妹妹說:是。但我剛曉得,他鉆到廢品收購站倉庫,把別人不要的廢紙都撿了回來。我問:廢紙在哪?妹妹朝父親的臥室努了努嘴。
我走到父親的臥室,看到屋子中央有一捆紙。紙雖說破碎,卻用麻繩捆得很精心。我打開那捆紙,發(fā)現(xiàn)里面多半是廢報紙,還有些蓋有紅印的過時文件。
我問身后的妹妹,為什么不把東西甩到屋外。妹妹說:你說得輕巧,我甩過,可老頭子要和我拼命。別看他平時病怏怏的,和我爭搶時,力氣出奇地大。 唉,我們該放心,我們孝順的路會很長。
我說:他帶這些廢紙干什么?
妹妹說:讀報啊。他拖回來后就抽出半邊報紙坐在飯桌邊,邊看邊讀。你回來前,我才從他手里搶過來。怕時間長,眼睛看瞎了,嗓子讀啞了。
他認(rèn)得字了?我問。
妹妹嘿嘿一笑說:認(rèn)得,他認(rèn)得字是天書,和報紙上不一樣。
你這是什么話?我說。
妹妹神秘地沖我眨巴下眼睛說:過癮得很,他翻來覆去只念一句話:革命無罪。革命無罪。
我湊近妹妹耳邊說:老頭子現(xiàn)在不止是癡呆,可能還有了神經(jīng)。妹妹聽罷,推搡了我一把:你這哪有做大哥的樣,嚇唬我啊。我看你才是有點神經(jīng)了。
當(dāng)晚,我讓妹妹回家,自己睡在妹妹的屋里。我一直沒睡,靜靜感覺父親屋子里的動靜。父親夜里鼾聲如雷,淋漓暢快,唯獨沒有驚悚的喊叫聲。早上起來,他也精神爽氣,隨著廠區(qū)喇叭播出的廣播操,僵硬地甩了甩胳膊。那一刻,我覺得一捆廢紙根本不是問題。
我把父親交到妹妹手里,同她說了父親好的變化,便去上班??蓻]等到中午,我又接到妹妹的電話。妹妹連聲說:哥,完了。老頭子完了。我說:又怎么了?妹妹帶著哭腔道:老頭子把人丟到家了。我?guī)鋈ベI菜,走著走著,他就像一條狗一樣,撲向了路邊的垃圾桶,在里面扒來扒去,見到報紙就塞到褲兜里。
昨天父親去廢品收購站,我就有這種預(yù)感。媒體常有癡呆老人拾荒的報道。可我依然抱著僥幸的心理。父親曾那么要強,按孫老頭的說法也算風(fēng)云過。我曾祈禱上天,可以奪走他所有的記憶,卻一定要給他留一絲尊嚴(yán)。那一刻我還慶幸母親不在人世了。母親是一個醫(yī)生,穿了一生的白大褂,她能勇敢直視父親被逼喝尿,挨斗時被人潑臟水,卻一定不忍見丈夫這般模樣。
當(dāng)天晚上,我讓父親坐我對面,和他進(jìn)行了一次長談。我和他聊的多半是他和母親生活的一些重要片段。父親一言不發(fā),卻聽得很認(rèn)真。他雙手拘謹(jǐn)?shù)卮钤谙ドw上,模樣像個小學(xué)生。期間我遞煙給他,他也不接??傻搅怂x報的時間,他忽然起身,一歪一歪地走到床頭,從枕頭下翻出一張破報紙,坐到床沿,又津津有味地念了起來。
我實在看不下去,說了一句:你裝什么瘋,賣什么傻!上去就搶過報紙。父親像受到獵人攻擊的一頭雄獅,哇哇大叫,張開雙臂,向我撲過來。妹妹見狀,忙上來從我手上奪過報紙,還給父親。父親拿到報紙,如一個少年,卻撲撲落下兩行老淚。
日子在尷尬中一天一天過去。父親像一只勤勞的工蟻那樣忙碌著。他先是把自己的睡房堆滿了廢紙,然后把目光又投向了每一間屋子。他一天最安靜的時候就是讀報的那段時間。妹妹說,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敢相認(rèn),這渾身臭烘烘的老人是自己的父親。令我們詫異的是,自從這滿屋子堆了廢紙后,父親竟識得回家的路了。
左右的鄰居終于把父親告到了居委會。
他們說,父親的屋子除了整日散發(fā)著霉臭味,還存在嚴(yán)重的消防隱患。居委會主任來到家里,了解了父親的情況后,建議還是把父親送到養(yǎng)老院,由有經(jīng)驗的人專門照顧為好。
說到養(yǎng)老院,我自然想起了孫老頭。父親回家后,孫老頭來過幾次。每一次來,妹妹都沒讓她進(jìn)屋,只是站在屋外,向他說一些父親的情況。我總覺得冥冥之中,孫老頭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了解父親的人。在一個周日,我去養(yǎng)老院找孫老頭。奇怪的是,我走進(jìn)養(yǎng)老院時,心里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父親依舊還在這里。
養(yǎng)老院的生意似乎并不太好。院子里的樹木有些敗落,走廊兩邊的屋子許多床位都空著。孫老頭見我來,很高興。他說他知道父親被人告了,也在想該怎么辦。聽了孫老頭的話,我真有種想哭訴的沖動。
孫老頭指了指他旁邊的一張床,讓我坐下。然后笑瞇瞇看著我說:這床空了一個月,讓施少霍來這住吧。我左右看了看,床上和床頭柜果然沒有私人雜物。我來找孫老頭,也是想看父親是否有回養(yǎng)老院的可能??梢f和孫老頭住一個房,我真有點猶豫。
我問孫老頭,你真能搞定他。孫老頭說,以前可以,現(xiàn)在很難說。
父親和你在一起,認(rèn)得你嗎?我問。孫老頭說,該不認(rèn)得了。
我說,可你勸他出養(yǎng)老院時,他喊過你的名。孫老頭沉默了會后說,也許只在那一刻他認(rèn)出了我。
孫老頭說罷,欠起身,伸出胳膊,用手按了按我的膝蓋:養(yǎng)老院就食堂門口有個垃圾桶。好辦。孫老頭說完,看我沒出聲,又拍了拍我的膝蓋:實在不行,我就再讓他認(rèn)出孫連中。他該記得,孫連中有的是辦法對付他。
孫老頭的話里有種炫耀,令我有些不快。我也不想父親在恐懼中生活。
我說:父親除了撿廢紙,其它都好。
孫老頭聽明白我的話。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歪著身子,手在口袋里摸索。我趕忙掏出自己的煙遞給他。孫老頭看都沒看煙的牌子,就塞到嘴巴里。我忙上前想替他點上。孫老頭卻忽然想起什么,沖我擺擺手,說:我聽丫頭說,他有個小木箱,里面都是申訴材料。我說:是。他去哪,箱子就去那。孫老頭說:你現(xiàn)在就回家,拿來給我看看。我說:這,這不好吧。都是私人物件。
孫老頭把未點的香煙往地下一摔說:老子又想罵人了。都到這份兒上,還狗屁隱私。你非要火燒連營才高興是吧。
我悻悻地回家準(zhǔn)備取木箱,見妹妹在門外和工友邊嗑瓜子邊聊天,便讓她帶父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妹妹不干,說剛帶他遛過,又撿回一捆報紙。我說孫老頭想讓父親回養(yǎng)老院,要我把那個木箱帶給他看看。妹妹忙說:父親回養(yǎng)老院,我咋辦?他現(xiàn)在可是我的活菩薩。妹妹的話,讓我心里一冷。我生氣地說:我養(yǎng)著你還不行?妹妹說:不行!我老公還不答應(yīng)呢。
我了解妹妹的德行,只好勸她,說孫老頭有辦法,讓父親不撿垃圾。聽我這一說,妹妹才勉強答應(yīng)。上次孫老頭把父親忽悠回來后,妹妹對孫老頭挺佩服。
我抱著箱子去了養(yǎng)老院。孫老頭問,箱里的東西我看過沒有?我說,沒仔細(xì)看,都是拉拉雜雜的記錄。孫老頭說:虧你還算讀書人,自己父親寫的字都沒興趣看。唉,算了,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讓我獨自琢磨一下。
我說:謝孫師傅了。不過我妹妹說,只琢磨讓他不撿垃圾就好。妹妹不舍得父親離開家。孫老頭聽罷,說:知道,知道了。丫頭現(xiàn)在也不容易。
離開孫老頭,我想去看看余仙姿。父親離開養(yǎng)老院后,她也一直愧疚著。去了余仙姿辦公室,辦公室的門緊鎖著。隔壁的工作人員說,余仙姿最近很惱火,民政局一直不給許可證。
見不到余仙姿,我只好去雁棲湖邊溜達(dá)。
我在湖邊轉(zhuǎn)了一會后,覺得時間差不多,便回去找孫老頭繼續(xù)討教。推開門一看,孫老頭正趴在枕頭上抽搐。我嚇了一跳,忙走上前。孫老頭聽到動靜,用手抹了把臉。我問孫老頭怎么了?孫老頭說沒事,沒事,就用手指了指床頭柜。床頭柜上疊著一摞東西,全都是父親各類的獎狀和獎?wù)隆_@些都是母親平日幫他收拾的,沒有什么特別。孫老頭床頭柜的抽屜也是打開的,仔細(xì)一瞧,也是滿抽屜的獎狀和獎?wù)?。我還是不明白孫老頭為何情緒激動,局促地站在那里。
孫老頭知道我還沒明白,便站了起來,從床頭柜上抽出一張紙遞給我。我瞅了一眼,是父親的結(jié)扎證明。證明的上方有四個大字:“結(jié)扎光榮?!?/p>
孫老頭看我還是疑惑,沒好氣地說:你看看上面的日期。
我低頭一看,父親結(jié)扎的日子竟是我上了大學(xué)后。我問孫老頭,我父親是啥意思,一把年紀(jì)了還白挨一刀?
孫老頭聽了我的話,神情一下耷拉下來。我說:孫師傅,你咋了?孫老頭說:施少霍由你們伺候,真是造孽,造孽。你走吧。
幾天后,孫老頭正式向我們提出,他準(zhǔn)備離開養(yǎng)老院,搬到家里和父親住一起。孫老頭說,他把他的工資全都給妹妹。他一個孤老,留著錢也沒用,將來某日,我們兄妹替他收個尾,然后把骨灰灑到長江里就行。
孫老頭的想法樂壞了妹妹。她說這下她有了兩個活菩薩。妹妹想得簡單。她也許沒想到,如果這樣,我們兄妹要為兩位老人送終。我還拿不準(zhǔn),父親被孫老頭嚇了一回后,是否還能和孫老頭和睦。孫老頭看出我的猶豫,說他也拿不準(zhǔn)。他希望和父親接觸試試,興許能讓父親放棄那堆廢紙。
在一個晴朗的周末,孫老頭來了。他穿了一身工廠的舊工作服,看起來像三十年前的一個老工人。孫老頭問我父親在哪,我說:在睡房躺著讀報紙呢。孫老頭說:這老頭子,老了還曉得裝逼。我這詞用對了吧?孫老頭拙劣的表現(xiàn),讓我覺得他心里虛晃著呢。我說:孫師傅你要小心。孫老頭說: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你們還是出去,你們在,我發(fā)揮不出來。我笑說:你要對他發(fā)功呵。孫老頭詭譎地笑笑說:差不多吧。
我和妹妹忐忑地出了房門。不久便聽到父親在屋里驚悚地喊了一聲,隨后就沒了動靜。我想進(jìn)屋看看,妹妹攔住了我,說她相信孫老頭的本事。
約莫一個鐘頭,孫老頭抱著一捆廢紙出來了,父親乖乖跟在后面也拎著一小捆廢紙。我和妹妹傻愣愣站在那。孫老頭著急地沖我招手,要我快找一輛車,把廢紙拖走。
小貨車很快來了。司機一下車,就立刻裝車?;仡^再看父親,他都沒看那堆廢紙,拉著孫老頭就進(jìn)屋了。
這孫老頭是狐還是仙?妹妹說。
我沒回答妹妹。我在想父親胸前剛剛多出的那枚獎?wù)?。那該是五四年抗洪搶險二等功勛章。
我不知道,孫老頭如何用一枚獎?wù)赂愣ㄎ腋赣H的。在隨后的日子里,父親黏上了孫老頭,隔三差五就要找孫老頭。孫老頭似乎也在遵守一種承諾。每次來都會帶來一張獎狀,或一枚獎?wù)?。獎狀獎?wù)掠猛炅耍蛶н^去的工作證,職稱證,借書證,退休證。后來孫老頭實在拿不出東西了,便只好求我,從父親的箱子里拿點東西給他。我說,孫師傅,不必了。你現(xiàn)在給他什么東西,他都高興,激動。你在他眼里已經(jīng)不是你了。孫老頭想了想覺得也對,下一次就拿來一張A4紙給父親。父親搖頭不要,說有兩個。孫老頭忽然想起,上次他欠了我父親一個,答應(yīng)這次要發(fā)兩個獎狀給我父親。就在孫老頭著急時,我拉著孫老頭走出屋外,然后將A4紙一撕為二,遞給孫老頭。孫老頭半信半疑,進(jìn)屋緊張地遞給了父親。父親接過兩張紙,屁顛顛地回了臥室。再看孫老頭,他目光里有一道淡淡的哀傷。
孫老頭成了我家的貴客。可我依然沒提孫老頭搬進(jìn)家里的事。他每天來家里陪父親,其實和搬進(jìn)來已無二致。妹妹有些心急,明一句暗一句提起孫老頭的事。我沒出聲,孫老頭也就裝著未聽見。
一次閑暇,孫老頭和我兄妹聊起父親。
這次聊天孫老頭是有備而來。他拿出一張紙,在紙上寫了“癡呆”二字。又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了:病,知,口,木四個字。隨后大贊我們祖先倉頡圣賢。說癡呆二字一拆開,就表達(dá)了癡呆病人的特征:有苦說不出;知道的事卻表達(dá)不了。
孫老頭忽地來一手這么有學(xué)問的東西,讓我和妹妹摸不著頭腦。孫老頭看罷我兄妹的表情,有些著急了。他沖妹妹說:你說過,你幫他脫衣服時,他會反抗。你知道為什么?妹妹搖搖頭說,不知道。孫老頭說,因為他不認(rèn)識你。你想想,一個陌生人要脫他褲子,他能不反抗嘛。
孫老頭說完,想了想繼續(xù)說:他吃飯不敢先動筷子,那說明在他眼里,你們?nèi)悄吧?。你們一看他不鬧事了,就歡天喜地,各忙各的去了。一鬧事就約束他,你們在他腦子里的記憶,是你們自己弄丟的。
孫老頭的話越說越激昂,可語言有點磕巴。在談倉頡造字時,他說得生硬,有背誦的痕跡。他還力圖叫出癡呆癥的另一學(xué)名:阿爾茨海默癥??娠@然覺得力不從心,放棄了。我知道,他在向我們證明,他研究過癡呆癥,有能力替我們管好父親。
無需孫老頭證明。父親已經(jīng)越來越離不開孫老頭。他甚至不再需要孫老頭的“獎狀”,只要求孫老頭帶他出去玩。兩人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機修車間。每次都能撿回些生銹的螺絲或者扳手之類的物件。有時他們會帶上便當(dāng),出去一整天。要是問他們?nèi)ツ??父親則像個頑皮少年似的說:不告訴你。
妹妹見我一直不提孫老頭的事,終于按捺不住,質(zhì)問我究竟怕什么?是的,我怕什么?我怕父親哪天認(rèn)出了孫老頭。他白天想不起孫連中,也許一關(guān)燈,屋子一黑,甚至街邊有車燈光劃過,都可能叫他認(rèn)出孫連中。他過去說晚上看到鬼,那鬼也許也是孫連中。
我把孫老頭要搬來住一事,告訴了余仙姿。余仙姿聽了連連搖頭,囑咐我要考慮清楚。她說,別看孫老頭身體還硬朗,可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一旦他走在你父親前面,你父親也就完了。
我把我的擔(dān)憂告訴了余仙姿。余仙姿說,我不是嚇唬你,施少霍認(rèn)出孫連中,那是分分鐘可能發(fā)生的事。再說,你妹妹照顧不了孫老頭。
我說,不是親生的不方便?余仙姿嘿嘿一聲說:那是相當(dāng)不方便。孫老頭是個公公,那傷口處嚇?biāo)廊?。余仙姿說的話嚇我一跳。我說:大姐,你沒糊涂吧。少一個孫老頭,養(yǎng)老院關(guān)不了門。余仙姿說:你這個小肚雞腸的男人。你沒想,孫連中怎么會是個孤老?我說:我想過,可沒好意思問。余仙姿說:唉,也是他命不好。武斗的時候,一顆子彈穿了襠。
每次和余仙姿聊天,她總能搞出點幺蛾子讓你心堵。她就像一座黑暗中的密室,怕什么,她就能給你什么,弄得我再見孫老頭時,心里疼他,外表卻總覺得有點別扭。
孫老頭察覺到我微妙的變化,他小心地問我,是不是和余仙姿聊過他的事。我說:是說過。孫老頭忙說:其實住不住都一樣,反正離得不遠(yuǎn),我天天帶他玩就是。
孫老頭話雖這樣說,再來家時情緒蔫了不少。
有一日孫老頭忽然又高興了。他對我說,你父親記憶在恢復(fù)。我說,那真好。他都想起啥了?孫老頭說,他會聊施少中,偶爾也提及羅局長,說當(dāng)年他下手狠了點。我對他說,我倒不想父親記得這些。孫老頭聽罷,笑笑說,他想的施少中和你我心里的施少中不一樣。
孫老頭見我沒聽太明白,繼續(xù)說:他記起了施少中的好。說要不是施少中以罷學(xué)威脅私塾先生,他不能站在窗外聽課。他還嘮叨起你爺爺,說你爺爺是個賭徒,原本你家祖上也夠得上地主,卻都輸光了,是施少中家收留了你爺爺。
父親一直標(biāo)榜祖上是苦大仇深。但我記得,父親從看守所出來后,妹妹見父親抑郁寡歡,就教父親學(xué)了麻將。后來每逢春節(jié),全家人都會搓幾把。妹妹在她姐妹中算是搓麻高手,前些年工廠不景氣,她曾靠此為生??伤@師傅總是輸給父親這學(xué)生。妹妹纏著父親討秘笈。父親笑說,沒秘笈,是天分。施家男人好賭,善賭。再后來,他從我這弄明白股票咋回事后,不由得遺憾地說,要是你爺爺在,你肯定輸給他。
孫老頭說父親記憶有恢復(fù),我和妹妹卻絲毫看不出。他瞅我們兄妹的眼神是陌生的,不屑的。仿如我們是空氣。惟有老孫頭登門后,父親才有了神采。我心里有懊惱。妹妹倒不計較。孫老頭一帶父親出門,妹妹就溜出去搓兩圈麻將。我擔(dān)心父親又想起一號樓,就特意囑咐此事。孫老頭說,他是提過羅局長,卻好像記不起一號樓了。記憶這個東西很奇怪,需要它的時候它不來,不需要它的時候,就像影子。孫老頭說罷,嘆口氣道:唉,我都快成記憶專家了。
父親晚上最喜歡和孫老頭下象棋。不過象棋的走法由父親定,有時開局沒幾步,父親就隨手拿一粒棋子吃了孫老頭的帥。孫老頭說,我又輸了,父親就樂呵呵笑。有天晚上兩人下棋到很晚,孫老頭都沒離去的意思。我勸孫老頭早回,說天黑了容易摔倒。孫老頭忽用央求的語氣說:孩子,今晚我想在他身邊搭張床。孫老頭一聲孩子,喊得我一心熱。母親去世,父親癡呆,我有好多年沒聽孩子這個稱呼了。我說:行。不過我很快補充道:他晚上有時會說胡話,你睡妹妹的房吧。
妹妹一聽樂了,忙替孫老頭張羅臥具,說她這幾天正欠瞌睡。父親也看明白了妹妹的動作,樂滋滋要幫妹妹。妹妹要父親走一邊去,別添亂。父親說:我不添亂。我?guī)兔???擅妹眠€沒把床鋪好,父親就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孫老頭見狀,說想和我出去走走。
那晚的星星很亮,路燈卻很暗,街道上已無多少行人,幾個撈外快踩麻木三輪的工人蹲在路邊抽煙。我們一出門,他們就盯著我們,有人還吹了聲口哨。孫老頭搖搖頭說:看他們的德行,那能和我們當(dāng)年比。
我沒有反駁孫老頭。每個老人都會夸耀,也有權(quán)夸耀自己的時代。無論在那個時代,他們是生活的如意或不如意。有時候他們也不是夸耀的那個時代,而是夸耀那個時代里自己的青春和激情。
我身邊的孫老頭走著走著,也哼起了歌曲。仔細(xì)一聽,竟是蘇聯(lián)歌曲《紡織姑娘》。我說:這歌我父親也會唱。孫老頭說:會唱,會唱,一唱起來,就像階級兄弟。孫老頭說罷,忽地面露喜色靠近我說:告訴你,今天白天他想起了孫連中。還是兩個孫連中。
我聽了心里一抽搐,說:一個不夠還有兩個?
孫老頭樂了,樂得表情有點詭譎。他說:一個孫連中作偽證,害他后來攻了一號樓;一個孫連中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給他兒一袋奶糖。
我說:孫師傅,你說謊。他的兒就是我。自然災(zāi)害時,我在東北。孫老頭聽罷,蹙緊眉愣了會:哦,那是他記錯了。該是給你妹妹。我說:我妹那時還未出生。孫老頭說,哦,那就是給你媽。嗯,你媽年輕時可漂亮了。我說:那年代一袋奶糖可是稀罕物。孫老頭說:是我養(yǎng)父寄給我的。他是碼頭工人,知道我是資本家大少爺。好這一口。
孫老頭見我驚駭,有點得意。說:上海的淮海路你知道吧,我的祖屋就在那。那房子不輸給一號樓。太平輪你也知道吧。我整個家族都在上面。當(dāng)時我跟著小媽走,她慌慌張張,在碼頭把我弄丟了,也可能是故意的。
我仔細(xì)看著孫老頭,他有點恍惚,又有點沉醉。我說:真看不出,你是少爺出身。孫老頭說:哪能讓你看出。唉,我和你爸屁股都不干凈,要不怎成了冤家。孫老頭說完,忽地又緘默了。
我看孫老頭面露難過,就說:孫師傅,別糾結(jié)了,他該謝你。你做得夠多了。
孫老頭聽罷又笑了,笑得慘淡和無奈。
他說:孩子,是我在巴結(jié)他,是我離不開他。說出來你會罵我。我喂他吃,替他洗,幫他摳又臭又硬的屎蛋,就想讓他認(rèn)出我,認(rèn)出我就是孫連中。
也許是夜晚太安靜了。孫老頭的話震得我耳邊嗡嗡作響。我說:孫師傅,你瘋了。你會嚇壞他的。
借著路燈的光亮,我看到孫老頭面色青暗。也許是受余仙姿的影響,我總感到孫老頭和我之間有道紗曼,讓我抓不住他的心思。
孫老頭沒接我話,卻伸出二指向我要煙。我替他點上。他用力吸了一口,便劇烈咳嗽起來。我去路邊的小賣部,買一瓶水遞給他。他咕咚喝了幾口,氣息才算漸漸穩(wěn)定。
我說:孫師傅咱回吧。他說:好,回吧。
我?guī)O老頭回家,妹妹已經(jīng)走了。我坐在屋里等著孫老頭洗漱完畢,看著他脫衣上床。孫老頭情緒有點低落,行走起來竟像我父親。
我同孫老頭話別,轉(zhuǎn)身想走。孫老頭忽地拉住我的手?;仡^再看孫老頭,他已滿眼是淚。他說:孩子,別怪我。我想替他找回,找回一起唱歌的孫連中。這個孫連中回來了,我心中的孫連中才能走。你明白我意思嗎?
我沒全明白,卻只能向?qū)O老頭點點頭。
……
那一夜,孫連中真的走了。
據(jù)鄰居們說:父親那晚驚悚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喊叫了一夜,也罵了一夜。他罵的人是孫連中。罵得齷齪,罵得粗鄙,天亮后又開始嚎啕大哭。
我和妹妹接到鄰居電話,迅速趕回家。推門一看,父親嘴角掛淚,褲腰耷拉到膝蓋,光屁股坐在廁所門口。見我們進(jìn)來,他一邊將自己挪向墻角,一邊用手指著廁所里面。廁所里,孫老頭仰面躺在馬桶旁。孫老頭的領(lǐng)口被扯開,面頰和額頭有抓痕,身體上還有幾塊鏡子的碎片。他鼻口已沒了氣息,臉色呈青紫色,翻開眼皮,瞳孔已散開。
我和鄰居把孫老頭抬到妹妹的床上。妹妹則幫父親系緊褲帶。褲帶還未系好,父親就顫巍巍來到妹妹房間。他撥開我們,湊到床邊,坐在孫老頭旁,還替他扯上被子,口里含糊不清地說著兩個字:睡覺,睡覺。
120醫(yī)生來后,確診孫老頭死亡。當(dāng)擔(dān)架要抬走孫老頭時,父親不干了。他又像離開養(yǎng)老院時那樣,死死拽住擔(dān)架。他滿臉又開始淌淚,用期盼和央求的目光看著我。當(dāng)時我很生氣,甚至開始厭惡和憎恨他。他這種人的癡呆,讓他成了惡魔,可以肆意折磨著他周圍的人。我能想象得到,在昨夜驚悚的叫罵聲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心里充滿對孫老頭的愧疚。我大聲喝斥父親:
你再胡鬧,我叫孫連中去。
父親聽到孫連中的名字,攥緊的手一下子松了。他的眼睛開始有光,人也從恐躁中走出,漸漸變得安靜。他看著120擔(dān)架的遠(yuǎn)去,側(cè)耳聽著慢慢消失的救護(hù)車笛聲,喃喃說了句:孫連中沒來,他走了。
妹妹說幸虧孫老頭是孤老,否則定有撕逼大戰(zhàn)??稍谖已劾?,孫老頭已不再是孤老。我對妹妹說,我不準(zhǔn)備按他的遺囑,把他骨灰灑到江里。妹妹說,那就把他葬在九峰公園,將來離老頭子近??晌铱紤]再三,還是把他安葬在了雁棲湖邊的一個墓地。兩處墓地相隔有38公里遠(yuǎn),這距離我想足夠了。
如余仙姿所說。孫老頭走后,父親也垮了。他飯量驟漸,精神萎靡,大便幾天一次。他的記憶大門幾乎合上。他從不提施少中,也記不得羅局長,甚至也永遠(yuǎn)忘卻了我們兄妹。他又開始頻頻失蹤。而每次失蹤后,我們都會去孫老頭的墳頭。父親定是手拿著酒瓶,一堆爛泥似的含笑酣睡在墓碑前。墓碑上有孫連中三個大字。墓碑的右上角刻有淮海路**號。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