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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葉

2017-12-06 11:25王玉玨
海燕 2017年4期
關鍵詞:光輝

□王玉玨

金枝玉葉

□王玉玨

1

初中念了小半截,友琴就不當學生了。她爹到處振振有詞,是閨女自己不想念的,我們可沒逼她。不懂事的不是爹媽,是閨女自己。責任都推給了友琴。友琴把責任推給了自己的身體,不爭氣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腦袋,再具體點,是腦袋里的疼。上體育課的時候,在操場上好端端地踢著毽子,一個不偏不倚的籃球飛過來正好砸在了后腦勺上,那之后老是覺得腦袋里有個地方滾來滾去地疼,像河溝里總也沖不走的一塊石頭。去縣醫(yī)院檢查,什么也沒查出來,醫(yī)生很負責任,建議轉(zhuǎn)到市醫(yī)院。機器和醫(yī)生的規(guī)格都高了一個級別,但結果一樣。市醫(yī)院也很負責,毛病雖沒查出來,吃藥打針的程序一樣不落統(tǒng)統(tǒng)走一遍。折騰了半個月,等于沒折騰,但是錢花了不少,七七八八一加,嚇一跳。小兩百了。

小兩百了,什么概念?友琴她爸在鎮(zhèn)上郵局卸一個月的麻袋才掙一百八。她一場沒名沒堂的頭疼下來全家人起碼半年吃不上肉。這是很直觀的心疼,沒有紅燒肉寄托的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友琴媽遵醫(yī)囑給閨女增加營養(yǎng),早上荷包蛋下馓子,一下就是倆,一下就是三天。第四個早上友琴爸終于爆發(fā)了,“吃,吃!念書沒用吃倒有本事!”沒避著友琴,也根本沒打算避著她。從骨子里說,友琴不是那種有血性的姑娘,受了那么大的奚落,當天的荷包蛋還是一口一口如數(shù)吃了。吃完之后先跟媽說的,不想念了,自己的腦筋不頂用,念不動,念了也是白念。這個意思一出來,讓持續(xù)沉悶了一個月的家里終于透出來一絲隱秘的涼風。為了穩(wěn)妥起見,友琴爸還是跟她很正規(guī)地談了一次。是她自己不想念,不然砸鍋賣鐵也是要供的。其實有點夸大其詞了,還到不了那個程度。說白了,念有什么用呢?不用她自己說,這個閨女他早就看出來了,不是念書的料。姐弟兩個都不是。但還不一樣。弟弟畢竟是弟弟,再不濟也要念。

才十五。本來上學就晚,小學又多上了一年。還不到掙錢的年歲,但友琴等不及了。都打聽好了,有姐妹在隔壁鎮(zhèn)的玩具廠,跟老板都熟,瞞個一兩歲沒問題。兩個大人都沒吭聲。不吭聲,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鼓勵的意思了。眼看皆大歡喜,偏偏半路殺出來一個仲文麗。那一年仲文麗從部隊回普集探親,村子里落完腳,照例要跑到鎮(zhèn)上的二姐家來看“閨女”。閨女就是友琴。其實是外甥女,但跟閨女差不多,一手帶大的??吹奖让簹庠罡卟涣硕嗌俚挠亚僬驹谝豢阱伱媲疤碛图哟椎?,小婦女的架勢已經(jīng)端起來了,當場就急了眼,那怎么行?!怎么就不上學了?!才十五!

從小仲文麗就在二姐跟前說一不二,能當?shù)昧硕愦蟀雮€家,差點就把事情攪黃了。多虧了友琴自己。向來在家中低聲下氣的友琴在這個小姨面前倒不含糊,用一整張后背沖仲文麗發(fā)狠,一整張后背上都是白眼:“本來都說得好好的,你倒好,狗拿耗子!反正我是不念了?!?/p>

“你敢,你不念試試!”

“憑什么要你管,他們都沒管輪到你來管?!”

他們指的當然是二姐和姐夫。堂屋里正攥著一把茶壺坐在單田芳前頭的姐夫什么都聽見了,但裝作什么也沒聽見。正在洗衣服的二姐擦了擦手走過去把友琴手上的鍋鏟接了過來,也沒吭聲。兩人都不吭聲。用不著吭聲了,有一個友琴沖在前頭,都省了他們了。

仲文麗也惱火,心里直咬牙。長這么大,爹媽都沒這么跟她急赤白臉過,也就這個友琴。誰也不理誰,賭氣賭了一天,晚上姨娘倆還是腳對腳一張床睡覺。友琴先開的口,賭了一個白天的氣,燈一關就都一筆勾銷了?!拔移鋵嵰膊皇欠窍肴S子里,也不是非不想上學。就是不想在這個家待了。”

友琴的嘆息軟綿綿地從對面飄了過來。嘆息聲那么老,不像十五歲,像五十歲。都知道友琴這丫頭沒心沒肺,沒心沒肺的友琴把氣嘆成了這樣。

仲文麗在黑暗中一聲沒吭,很短的時間里往前和往后都想了很長的一截,胸口里一陣陣激烈,又一陣陣鬼祟。冷不丁一張口把友琴嚇了一跳:

“要不然,你跟著我走算了。”

仲文麗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2

沒跟丈夫楊敬業(yè)商量。楊敬業(yè)在小山溝里當營長,電話不好打。這么個事也不至于專門到郵局去拍個電報。先斬后奏了,人都帶進了門,總不能攆回去。

來了再說。反正友琴已經(jīng)來了。真沒想到友琴居然來了。半夜里仲文麗幾次爬起來,忍不住一趟趟從小房間門口經(jīng)過:高低床上一上一下睡著姐弟倆,下鋪是兒子,上鋪躺著友琴。像做夢。做夢都沒想到,友琴居然又跟著她了。

兩歲的時候就跟著她了,除了沒奶,仲文麗基本上就是親娘。兩歲那年,友琴下面有了弟弟,被爹媽送到了村里。村里的姥姥還硬朗,而且不光姥姥,還有個仲文麗。仲文麗那一年高中剛畢業(yè),離找婆家的年齡還早,正好幫著帶。一帶就是六七年。友琴八歲的時候,仲文麗得走了,不能不走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找的是個當兵的楊敬業(yè)。當初媒人說得好聽,再有兩年就復員回來,沒成想當兵當出息了,兩個兜兜當成了四個兜兜,回不來了。仲文麗的走,要了友琴的命,一手拽仲文麗的行李一手拽桌腿,閉著眼睛朝天上哭,眼淚一串串地沿著耳根往下掉。死不撒手,桌上茶壺里剛泡的茶水潑在手上也不松開,姐夫硬生生把指頭一根根掰開的。這丫頭從小就是個實心眼,就知道傻拽著個包。仲文麗也哭了,抱著楊帆躲在門口的棗樹后面哭,娘叫她躲著,怕被友琴看到??薜蒙蠚獠唤酉職?,舍不得友琴,也舍不得家和娘。這一走就成了潑出去的水,潑大發(fā)了,一潑一千多里。臉盆粗的棗樹在眼淚里天旋地轉(zhuǎn)地晃。

轉(zhuǎn)眼就十六。學是不上了,打死也不上了。不上學,也禁不住在家里待著,不說吃閑飯,看著也礙眼。家屬院里有現(xiàn)成的家屬工廠,專門生產(chǎn)香皂洗衣粉之類,活不重,還熱鬧。星期六的晚上,仲文麗瞞著楊敬業(yè),拎了兩條紅塔山去敲了廠長家的門。

已經(jīng)十六了。十六歲的大姑娘,不好放了。杵在學校里扎眼,放在家里礙眼,拿到外頭去,開始惹眼了。

家屬工廠在家屬院的最東頭,后面就是禮堂和燈光球場。下午下班早,才四點多的光景,球場上正一窩蜂,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大腿和一身身的口干舌燥。每天下午都要路過一次燈光球場。友琴進廠的時候是秋天,天越來越冷,她與它相安無事,第二年天剛熱起來,麻煩就來了。仲文麗是從球場上那些大頭兵們追著咬著的目光里意識到友琴的變化的。友琴一不留神就到了時候了,該鼓的地方鼓出來,該翹的部位翹上去。并且這個友琴真是沒心沒肺,走路就好好走,非又撅又挺的,故意把自己弄成山路十八彎。

還是晚了一步。有琴的步子趕在了她的防備前頭。等仲文麗發(fā)覺的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像模像樣地看了兩回電影。

對方仲文麗倒也認識,家屬工廠財務科的出納,姓白,都叫他小白。小白比友琴大兩歲,中專畢業(yè),二十剛出頭就戴上了個魁梧的大眼鏡。實事求是地講,人其實倒可以,姓白,牙齒和襯衣領子也白,聲音也很秀氣。還是個出納,秀氣而且體面。知道是這么個人,仲文麗多少先松了一口氣,倒沒覺得事態(tài)多么特別嚴重,就是后怕,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友琴怎么就能跟人家搞到一起去了呢。

仲文麗不同意。什么毛病都挑不出來,就一條,小白是本地人。單這一條就把小白全盤否定了。怎么能找一個本地人呢?嫁給本地人不就等于把自己扔在這里了嗎?怎么能把友琴一個人扔在這里呢。他們一家早晚是要回去的,回普濟,等楊敬業(yè)脫掉軍裝轉(zhuǎn)業(yè)他們就走,什么時候脫什么時候立馬就走,一天都不多待,在這個問題上她早就跟楊敬業(yè)有言在先。早晚都得回去。友琴如果跟了小白,就等于把自己嫁到了一千多里之外,想想都可憐。自己不就是例子嗎。更何況怎么跟二姐和姐夫交代?當初可是你把友琴帶走的。

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除了手其他地方都還沒碰。在這件事情上仲文麗煞有介事地大動了一把干戈,一棍子打死那種,斬草除根的那種,知道這丫頭吃硬不吃軟。畢竟才十六七,畢竟也就才兩場電影,蒙在被窩里哭一鼻子這一頁也就翻過去了,長痛不如短痛。倒是小白,說實話讓仲文麗挺過意不去,那么體面的一個小伙子,每次見到自己總要低一低腦袋,貼著墻根走,好像犯了多大的錯一樣。那么難聽的話從仲文麗嘴里說出來,說得滿城風雨,人家都沒替自己辯白一句,為的是友琴。光想著為了友琴,自己倒讓仲文麗傷著了。

有驚無險。不過,這件事也給仲文麗提了醒,是該幫友琴考慮考慮了,到時候了,你不幫她操心,她自己也不會閑著,可架不住再來一個小白。

仲文麗把目標鎖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所謂小圈子,也就是同鄉(xiāng),普濟的。必須是普濟的,只能是普濟的。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一點不行,這是前提,沒有一點余地的。

這一年,經(jīng)常到家里來走動的年輕面孔有那么四五張,年歲也合適。仲文麗暗暗地摸排和比較。她最中意的其實是小呂。小呂是幾人當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比友琴只大了幾個月。笑起來聲音最輕,但幅度最大。話也慢。不能快,一快就有點小結巴,兩排睫毛簌簌地抖。仲文麗瞞著楊敬業(yè),也瞞著友琴,私下里跟他家長里短了不少,一副探根究底的架勢。漸漸地,小呂就意識到了點什么,來的時候,再看到友琴連目光都有點結巴了。仲文麗一切看在眼里,眼看窗戶紙就要捅破的時候,小呂卻突然不來了。以前是每個星期一趟,最多兩個星期,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月沒在家里露面。兩個月之后再來,已經(jīng)鯉魚跳了龍門,來道別的,分數(shù)下來了,去南京上軍校,月底就走。沒來的這兩個月,其實是在等自己的分數(shù)。這孩子果然不一般,小小年紀就很會進退,軍校能不能上,跟是否接受楊營長家的外甥女,這兩者之間有很微妙也很重要的關系。可惜歸可惜,仲文麗卻也很快就釋然了,上了軍校的小呂就不是小呂了,友琴即便是腳底下踩著一個楊敬業(yè)的肩膀,也比人家矮了一截。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

至于羅光輝,跟小呂就不是一個檔次上的了。話也少,但那是真少,不像小呂,是藏著掖著的少。話多當然不好,太少了似乎也不太盡如人意。但是話說回來,過日子說到底還是老實些靠得住,況且又是友琴這樣的丫頭。友琴這一雙沒心沒肺的腳,正好就配這樣一雙老實巴交的鞋。

仲文麗退而求其次,也叫友琴退而求其次。小呂前腳才一個月,轉(zhuǎn)眼又是一個羅光輝,走馬燈一樣。友琴花了好長一截子心思才把人和名字對上號。

羅光輝那頭問題不大,仲文麗有這個把握。友琴臉是臉,腰是腰,一樣樣擺在那,很拿得出手。這是一。二,羅光輝有求于楊敬業(y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回回到家里來都不空著手。拐彎抹角從楊敬業(yè)嘴里摸到了他的底,想多在部隊留幾年,最好是再立個三等功。仲文麗一句話就摁到了對方要害上,“你的事友琴她姨夫心里有數(shù)?!彼徽f楊營長,也不說楊帆他爸,而是專門抬出了友琴,“友琴她姨夫”。羅光輝的腦袋跟前頭那一個比肯定多少要慢一些,得先鋪墊一下,先讓他自己慢慢消化一個星期。下個星期六再來的時候才攤牌,快刀斬亂麻,“你倆都沒什么意見,你和友琴要不就這么定了吧。”

前后不過一兩個月,仲文麗就把一鍋生米煮成了熟飯。確實快了點。不過快也有快的好處,省得節(jié)外生枝、夜長夢多?,F(xiàn)成的一個羅光輝,正合身,簡直就是為友琴量身定做的。

3

仲文麗的眼光可謂長遠,連友琴下半輩子的心都替她操了。友琴的下半輩子其實跟自己的下半輩子是綁在一起的。自己下半輩子一定是要葉落歸根,這個根就是普濟。為什么是羅光輝而不是小白?小白千好萬好,但有一條他永遠比不了羅光輝,羅光輝是要帶友琴回家的。

葉落歸根。眼下的這個地方再好,這也不是家。到處是家,到處就不是家。反正是要回去的,早晚是要回去的,從跟著楊敬業(yè)出來的第一天起,這個念頭就長在心里了。骨頭一樣,越長越硬,也越戳越疼,慢慢在心底里戳出來一個洞。還不到四十歲,就常常做夢,夢見娘不行了,在床上叫她,丫頭快回來,再不回來就看不見娘了。開始以為想的是娘,其實不是,娘走了之后,還是夢見娘在床上叫她,向她招手,一下就把自己喊老了,喊得像娘一樣老,像娘一樣滿頭白發(fā),走不了路邁不開腿,回不了家了。不是她把家丟了,是家把她丟了。她不知道別的女人是不是跟她一樣,應該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丈夫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兒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女人這一輩子本來就是這樣。她偏不,矯情了。

反正是要回去的,早晚是要回去的。這就夠了。有個盼頭總比沒有好。本來,這個盼頭離自己還很遠,本來這個盼頭僅僅也就是個盼頭,是埋在土里的種子,沒想到種子突然一下就成參天大樹了。楊敬業(yè)開過春之后到軍教導團參加封閉集訓,兩個月,回來后第一天晚上就帶來一個消息,石破天驚,今年要脫軍裝?!懊钜呀?jīng)下了,大裁軍,十幾萬呢。羅光輝怕是也保不住?!?/p>

楊敬業(yè)是把它當成一個壞消息告訴仲文麗的,臉上像剛剛哭過一樣難看。太突然,仲文麗一時半會兒適應不過來。那巨大的激動和幸福是一點點來到胸口的,仲文麗感覺自己就像氣球一樣被一寸一寸地充滿了,有種無邊無際的膨脹,整個人都飄浮了起來。她小心翼翼,好像聲音大了就會驚跑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一樣:

“什么時候?”

“年底?!?/p>

“這次是真的?!”

仲文麗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落到地上,她甚至都忘了至少應該潦草地對楊敬業(yè)和羅光輝表示一下同情。終于等來了這一天。知道早晚會來的,但真的來了,還是很不一樣。天和地都大了一圈。

羅光輝先走一步。披紅戴花,光榮退伍。沒立上三等功,但是帶了個媳婦回家。還是賺了。帶上友琴一起走的,小兩口雙雙把家還。送友琴走的那天,仲文麗歡天喜地,能帶上都讓他們帶上,一個誓不回頭的架勢。

他們后腳就跟上,最多還有半年。半年算什么?十幾年都過來了,還差這個半年?!

沒想到問題就出在這半年里。事情壞在了兒子楊帆身上。

楊帆這一年夏天考大學??陀^上說,希望還是有的,偏偏在考試前出了意外。跟幾個同學一起相約下館子“增加營養(yǎng)”,其他幾個都沒事,偏偏就他一個吃壞了肚子,連拉了兩天,進考場的時候腿都是軟的。這一下受了影響了,生理上心理上的都有。分數(shù)下來,離最低的那條線還差了很大一截。那分數(shù)都說不出口。

楊敬業(yè)求爺爺告奶奶,把壓箱底的關系都用上了。雖然只是一個中專,但屬于財稅系統(tǒng),還能分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怎么都過不去的是楊帆自己,錄取通知書寄來的那天他眼淚都快出來了,還勞郵局的大駕干嗎,學校就在高中旁邊,走幾步路直接送來不就完了。別人上的都是大學,他只不過是換了個高中。心里一大片冰涼。

仲文麗這個夏天心比兒子還涼。

楊敬業(yè)的轉(zhuǎn)業(yè)去向問題現(xiàn)在來到了桌面上。本來不是一個問題,但現(xiàn)在成了一個問題。按照政策,楊敬業(yè)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回普濟,二是留在當?shù)亍6伎梢?。本來板上釘釘是普濟,絕對是普濟,但現(xiàn)在要重新考慮了。首先動搖的是楊敬業(yè)本人。不能不動搖,兒子的現(xiàn)實鐵疙瘩一樣掉在面前,此一時彼一時了,兒子已經(jīng)留在這里了,起碼三年。而且還不止,以后畢業(yè)分配安排工作也得在這里,說不定以后找老婆結婚生孩子也都是。當然他和仲文麗硬要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把兒子一個人扔在這,大不了以后兒子跟他們一樣每年拖家?guī)Э跀D一千里的火車回去跟老兩口團聚。反正兒子也大了,反正就這么一個兒子。

照道理楊敬業(yè)不應該如此,兒子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兒子,但就是覺得心虛,那些話得從嘴巴里硬往外攆。仲文麗清晰地看到眼前有一大塊什么東西轟隆隆地往下掉,天都塌了。她哇地一聲,從飯桌旁一頭拱出去,拱到客廳才發(fā)現(xiàn)無處可去,順勢在旁邊的沙發(fā)上歪了下來。那抽泣聲像一輛翻山越嶺的拖拉機一樣顛簸了整整一個晚上。

友琴和羅光輝的婚禮是在縣城辦的,最熱鬧的路段最好的飯店。人家老羅家兒媳婦娶得有板有眼。該請的都請了,當然包括仲文麗。仲文麗最應該請。

仲文麗一個人回來的。楊敬業(yè)人剛到新單位,為這么個事請假張不開口。單位不錯,工商局,實惠,還體面。房改也趕上了,搭上了最后一班末班車,三室一廳一百二。兒子更不用說,跟以前上高中時一樣,每天回家吃回家住,放心,也省心。沒上大學更好,大學生的毛病一樣沒染上。總之,一切已經(jīng)很不錯了。種種跡象都表明當初的決定是對的,至少沒什么錯。

仲文麗開始也這么覺得,覺得這些差不多夠了,覺得自己能行。一下火車就不行了。

其實過去也不過一年一趟,最多兩趟,以后也照樣可以呀。楊敬業(yè)就是這樣安慰她的,火車越來越快,兒子也越來越大,什么時候想回來就回來??删褪遣恍辛?。什么都一樣,但什么都不一樣了。還沒進村子先到娘碑前哭了一鼻子。娘早就不在了,光剩下了一個爹。爹還是爹,村子也還是那個村子,棗樹、院子、魚塘、壩口、糧站、集鎮(zhèn),都還原樣在那里,但都不是以前的了。這下真正成了潑出去的水,永遠潑在了外頭。當年辦隨軍手續(xù)回來遷戶口的時候,走之前,她特意到鎮(zhèn)上找瞎子給自己算過命,她別的不問,就一條,啥時候能再回來?瞎子倒沒說具體什么時候,就告訴她,她這輩子根是扎在這里的,想挪都挪不走,早晚得葉落歸根。瞎子的嘴靈得很,四里八鄉(xiāng)人人都這么說。也靠著它撐著,那趟走的時候才沒那么絕望到家??墒乾F(xiàn)在呢,事實證明,當年的瞎子說了句結結實實的大瞎話。回來倒還是回來,可是回來一趟少一趟了。

這哪是團聚,分明是來訣別的。那么大的喜事,她一張臉從頭到尾看不到一點喜色。羅光輝帶著友琴過來敬酒,一桌子人都只意思了一下,她卻一點不含糊,滿滿一杯白酒一口灌了進去。全是辣,辣從眼睛里跑出來。她指著新郎的鼻子說:“你可得好好對友琴。我讓你把友琴帶回來了,你們可一定得對友琴好!”羅光輝被那滿嘴滿眼的酒氣鎮(zhèn)住了,都不敢笑了,光剩下了點頭。新郎羅光輝那天的襯衣真白,雪一樣刺眼地白,仲文麗盯著它看,突然就想起來幾年前的小白,那個牙齒和襯衣領子都很白的小白。

4

羅光輝把頭點成雞叨米,但只能代表自己。友琴不光嫁給了他羅光輝一個人,也嫁給了他們老羅一家。

偏偏攤上了那樣的老羅家,偏偏又是這樣的一個友琴。她和這一家有仇,上輩子的仇,這輩子找上門來了。

事情嚴重了,老公公動了手。老公公羅大慶過去在縣城司法局干過,有名的狠角,不光狠,還有點蠻,以前到鄉(xiāng)里鎮(zhèn)里帶人,不管有理沒理,上去先是兩腳。人退了休但是橫勁和蠻勁還在,嘴和腳動慣了,看不順眼就張嘴罵,罵不解氣就要上腳。腳踹到兒媳婦身上了。

實在怨不得友琴。拍著良心說,友琴這個兒媳婦可以了,很過得去了,不該花的一分不花,該干的一樣不少。但是家務事不像莊稼活,不一定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家務事它其實是一門政治,需要心眼和手段。偏偏這方面又是友琴的弱項。該出的力也出了,該受的累也受了,但就是嘴巴上不該少的那一樣少了,或者不該多的那一截多了,一下就打了折扣。說實話,羅大慶的蠻和橫大部分其實都是友琴慣出來的,你越是忍氣吞聲他就越是看你不順眼,就越是要雞蛋里挑骨頭。

運氣也差,生的是丫頭。如果是兒子,估計羅大慶的腳至少還得晚幾年才能踹到身上來。月子里的友琴一點都沒受待見,老公公拿她的月子跟羅光輝娘的月子比,羅光輝他娘月子里還一車一車往家拉煤呢。友琴的月子基本上不叫月子,掉下來的六斤八兩肉,后來再也沒長到身上去。羅光輝也指望不上,這男人光剩個老實了,長這么大一直活在他老子的鼻子下面和影子里頭。

踢在肋骨上,幸虧那天穿的不是皮鞋。先是第一腳,因為抱著果果,手沒騰出來,胳膊肘直接著了地。羅大慶都沒猶豫,攆上去二話沒說又是第二腳。這一腳是長了眼睛的,直接沖著骨頭去的。有了這第二腳,性質(zhì)一下就變了。友琴一下就不動了,不敢動了,害怕了。

左邊胸口的第三根肋骨。一疼就是大半個月。鉆心地疼,不敢喘粗氣,一喘骨頭下面就像長了根釘子。

這釘子主要還是長在了心里,一大片日子都跟著傷筋動骨了,去醫(yī)院拿片子順帶就開了兩板安定回來,先鎖在抽屜里,說不定什么時候能用上。電話里仲文麗三言兩語就聽出了不對勁。友琴開始還繃著,架不住仲文麗連哄帶逼,口一開就決了堤。

仲文麗電話一撂就去了車站,連夜趕回來。下了車飯也沒吃,直接去縣城。二姐家省了,知道找他們也沒用。這個主,自己替友琴做了!

仲文麗這一趟沒白來,羅大慶再沒動過友琴一根手指頭。用不著了,羅大慶直接一步到位,那天晚上把羅光輝專門叫到一把酒壺兩個酒盅跟前,長這么大爺倆還從沒這么平起平坐過?!暗竽銈€事,”求字都出來了,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能不能答應,你自己看著辦。”

羅大慶眼皮都沒抬:“把友琴給我換了?!?/p>

早就想換了。友琴生完丫頭以后,就不能生了。也不是完全不能生,最好別生。果果之后還有個小月子,術后沒遵醫(yī)囑,感染了,留下了病根。再懷孕大人孩子可能都會有麻煩,最好別冒險。醫(yī)生就是這么說的。說得羅大慶一張老臉昏天黑地了一個多月。羅大慶就這么一個兒子,羅家的這一支,眼看就要這么斷了。還多虧仲文麗這一出,不然這張老臉還豁不出去。

羅光輝從小被他爹打怕了,爹的話就是圣旨。領了旨還硬著頭皮去找友琴商量。

友琴有點怕。自打仲文麗那趟來之后右眼皮就老跳,但沒想到會是這個。只好去找仲文麗,也只能去找仲文麗,話說了才兩句又哭上了。

窩囊到這步田地的一個羅光輝,實在可氣,既可氣又可憐?!叭遣黄鹪鄱愕闷鸢伞!?/p>

羅光輝唉聲嘆氣:“躲能躲到哪里去呢,縣城就這么點大。”

仲文麗脫口而出:“那就干脆再搬回來。”

這句話從嘴里一出來,仲文麗胸口里當時就被它撞地咣當一響,滿世界里驚心動魄。就是,為什么不能搬回來呢?干嘛不搬回來?!

羅光輝不吭聲,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還是在猶豫。她竭力壓住心跳,像奮力壓住一鍋正在沸騰的開水,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友琴和你爹,你二選一。羅光輝,你自己看著辦!”

仲文麗沒給他留太多時間,知道這孩子需要逼一逼。她決定賭一把。

三天后仲文麗大張旗鼓地回來,專門雇了一輛面包車,外加過去楊敬業(yè)手下特務連的兩個膀大腰圓的兵,連車帶人直接開到羅大慶家門口。來接人了。接的是友琴和果果。大包小包,拖家?guī)Э冢B果果的小飯桌都裝上了,走就走得一干二凈,一刀兩斷,一去不復返。是你們老羅家要把我們掃地出門的。不用你們掃,我們自己走。

仲文麗這一把賭贏了。本來估摸的是半年,最多一年。還不到一個月,羅光輝后腳就跟來了。

5

友琴回來了,沒想到又回來了。來了,就再也不走了。這次真不走了,這次就是天王老子也別想帶走友琴了。

日子當然還是分開過,但是越近越好。畢竟一家人嘛。和楊敬業(yè)就是這么商量的,眼皮子底下有這么一對,等于平白無故白撿了一雙下人?,F(xiàn)在是不覺著,身子骨還硬朗,再下去個幾年就能嘗到甜頭了,有什么事情保管隨叫隨到,比兒子都好使。仲文麗嘴上天花亂墜,揀的都是好聽的。

羅光輝還沒來之前她就物色好了,隔壁小區(qū)現(xiàn)成有房出租。隨時住隨時搬。不大,兩小室,加一個小飯廳,一家三口足夠了。空房子不帶家具,所以便宜。關鍵是離得近,兩只腳最多十分鐘。半年一租,租金她先幫忙墊上,算借的,小兩口現(xiàn)在手頭緊,又是初來乍到,等以后安頓下來肯定要他們還。即使是一家人也得明算賬,一碼歸一碼。

剛搬進去的時候確實寒磣。前面仲文麗的一輛面包車,加上后來羅光輝的兩只手,帶來的加在一起還堆不滿半面墻?;旧暇褪且粋€家徒四壁。但不著急,慢慢來,兩口子不缺手不缺腳,一個家早晚能掙出來。再說,還有她仲文麗呢。

不能明目張膽,也不能一股腦,得是一點一滴地,不露聲色,化整為零,積少成多。今天是床。仲文麗一夜之間突然就跟那張睡了快十年的床過不去了,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非得換個新的。老床其實也不錯,還是橡木的,但沒地方了,扔了又可惜,先搬到友琴那去。床換了新的,櫥柜看著就不順眼了,干脆也換了。還有電視機。前陣子新聞上都播了,專家提醒說家用電器要防老化,該換就得換。還打起了冰柜的主意。冰柜本來就是多余的,沒用還占地方,不如賣給友琴,問過收舊電器的,八十,讓友琴和羅光輝拉去,收一百二。今天一件,明天一樣,螞蟻搬家,零打碎敲。等到楊敬業(yè)轉(zhuǎn)過神來,那邊那個家已經(jīng)很成氣候了,一進門怎么看怎么眼熟。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實話實說,事情最后弄到那個地步,確實也不能全怪人家楊敬業(yè),仲文麗從第一天開始胳膊肘就在往外拐了。這算什么呢?

安了身,還得立命。得給友琴找一個飯碗。飯碗才是一個女人的長久之計,飯碗越結實越長久。身為女人,仲文麗太知道這個道理了。

自己畢竟一個女人家,主要還是指望楊敬業(yè)。在這件事情上,楊敬業(yè)從始至終都不是很積極,還是那句話,憑什么呢。其實這倒也是其次,主要還是因為仲文麗,因為仲文麗太積極了。一方面無比積極,另一方面卻又那么處心積慮,專門防著他似的。在友琴的問題上,從一開始楊敬業(yè)就不舒服,前頭那些就不提了,單說這一趟,友琴帶果果剛過來的時候,照仲文麗的說法,就是來住幾天,跟老公公干仗了,來避一避,后來說不回去了,然后把一個羅光輝也拖來了。拖來了羅光輝又是租房子,又是遷戶口?,F(xiàn)在又要幫她找飯碗,一件件得寸進尺。不舒服,卻也費解,總有一個感覺,仲文麗把這個友琴,當?shù)眉认駛€寶,又像是自己的一個短,疼著護著,卻也藏著掖著。

張倒也張了口,逢場隨口一提,捎帶著的,意思意思罷了。這種事情你自己隨便別人就更不會當真,一個球你一腳他一腳踢來踢去,漸漸就踢到界外去了,不了了之了。仲文麗一截截降低希望,還是不行,人家一句話就堵回來了,學歷太低,連個初中都沒畢業(yè),實在拿不出手,想幫都幫不上。左一鼻子灰右一鼻子灰,差不多都要死心了,忽然天上掉下來了餡餅。仲文麗過去上班的家屬工廠,要從部隊移交出去,正在給職工辦社會保險,通知仲文麗去填手續(xù)。那天從財務科出來,剛巧碰上過去一個車間的菊姐,過去就熟絡,又是好多年沒見,當然得聊聊。沒覺察就到了飯點,仲文麗也是心血來潮,非要請菊姐到大門外邊的飯店“破費”一次。這種情形在男人們那里司空見慣,兩個婦道人家,就讓人覺得新鮮了,不光別人覺得新鮮,自己也覺得新鮮,不光新鮮,還隆重。尤其是菊姐,作為接受“破費”的一方,新鮮和隆重又更加了一倍。一頓飯讓兩個人的距離又近了一層。仲文麗提到友琴的時候,菊姐就主動說,倒是有個現(xiàn)成的地方,不知道你家外甥閨女愿不愿去?仲文麗問什么地方。菊姐一臉神秘兮兮,收費站。什么收費站?菊姐說,就是公路上專門收汽車過路費的收費站。仲文麗一聽,馬上在臉上和心里都搖了搖頭,這么大一塊天鵝肉怎么會落到自己嘴里。對方倒也實在,跟她交了底,閨女有個姑父一直在公路上,去年退休,有一個接班的名額,本來打算給閨女的,閨女今年農(nóng)大畢業(yè),沒想到鬼使神差地居然留了校,這名額暫時就用不著了,浪費也是浪費。仲文麗還是沒往心里放,動動嘴巴領了菊姐的好意。沒想到一個星期以后,菊姐電話主動打過來了,月底去報到。先算臨時,簽合同,不過每年都有轉(zhuǎn)正名額。一步步來,屁股先落下再說。

仲文麗撂下電話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做夢一樣。天上居然真的就掉餡餅下來了,而且還就真地砸到了自己頭上。

仲文麗胸口里三圈外三圈地張燈結彩。收費站,多結實的飯碗,都不光是結實的事了。她們老仲家,外帶那頭的老羅家,祖上七八代估計都沒這么體面過、風光過。

可惜鳳凰還沒來得及飛出雞窩,就把毛掉了,掉得那叫個寒磣。仲文麗之前到處擔心,擔心夜長夢多,擔心菊姐反水,擔心政策有變,還逼著楊敬業(yè)把家里藏了十幾年的兩瓶茅臺拿出來,專程去了一趟菊姐家。成千上萬個擔心,萬沒想到問題出在了友琴自己身上。

也是趕上了。放桿攔路、開票要錢,原本簡單到家的一件事,只要不傻不呆都能干。可是剛換成了電腦。其實也沒什么,無非就是把原來的筆換成鍵盤敲一敲。正式上崗前都已經(jīng)培訓過,而且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的也不是友琴一個。問題還在友琴自己,一上來就怯了,怯的不光是電腦,還有屁股底下的這個位子。小半輩子都是看人臉色的丫環(huán)命,突然上了這么高的臺面,閃著了。怯得直抖,十指連心地抖。大車小輛接二連三地堵上來,一排排鋪天蓋地的喇叭聲,都成了景觀。有的司機耐不住性子干脆下了車,吵吵嚷嚷地圍上來。值班副站長還以為出了事,差點就要報警了。過來一看,才知道是自家的友琴。理虧加氣急,沖友琴的態(tài)度就有點粗暴。友琴基本上已經(jīng)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了,想走還不讓走,站在旁邊看。友琴像一個洋相一樣白花花地戳在眾目睽睽里,身子由里到外使勁一抖,哇地一聲哭開了。

這一哭算把自己徹底哭散了架,晚上給仲文麗打電話,顛來倒去就一個意思,不干了,說著說著上氣又接不上下氣了,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仲文麗摸不清深淺,被友琴的陣勢嚇住了,怕她腦子一時簡單,先穩(wěn)住她再說。但友琴救命稻草一樣地只抓住了她最后一句,大不了不干了。仲文麗這頭本已打算好,第二天專門跑一趟。還沒來得及,友琴一封火燒火燎的辭職報告,自己把自己連夜辭了。也是有人攛掇,多少人暗地里眼紅,巴不得友琴騰出一個屁股來。不過這一趟倒也沒白來,正好把人接回去。友琴在宿舍里收拾行李,招呼這個告別那個,那副嬉皮笑臉的德性,幾十米外都能聽見。仲文麗鐵青著一張臉,和司機坐在車里等。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也不催她,等人終于到了跟前,揚手一個耳光結結實實地劈在友琴臉上。這一次友琴倒沒哭,打蒙了??薜氖侵傥柠?,巴掌打在臉上,巴掌比臉還疼。

打也打了,恨也恨了,事情卻也只能這樣??闯鰜砹?,這個友琴,也就這樣了,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天上掉下來餡餅,多少人伸長脖子張大嘴接不到,掉到自己頭上,她嫌燙。

但總歸還是得要吃飯。金碗銀碗端不動,就只能去端泥巴碗。泥巴碗倒遍地都是,也不怕摔,摔一個再揀一個,不結實的碗,摔了也不心疼。友琴摔摔揀揀地干,鴨脖店、鹵肉鋪、酒水超市、旅館面館,都干了,現(xiàn)花現(xiàn)掙,掙一天花一天。羅光輝依然還是個指望不上,起碼眼前依然還是指望不上。剛來的時候心氣倒挺高,一副改天換地的架勢,跟戰(zhàn)友合伙開了一家汽車美容店,自封經(jīng)理,簡稱羅總,名片都印出來了。到底不是那塊材料,洗車美容這一行里頭道道多了去了,光車洗得干凈沒用。勉強撐了一年,灰溜溜地關了張,再轉(zhuǎn)手,七七八八下來,一分錢沒剩下不說,還欠了一屁股的賬。跟友琴一樣,骨子里也不是那種要強好勝的,嗆了一回就怕了水,一蹶不振了,不洗車了,改開車,旅游大巴。一個星期出一趟車,一趟三四天,這活倒不累,天天坐著,不費腦子也用不著嘴,還兼帶游山玩水,關鍵是錢不多,還顧不上家。輕快倒是輕快,自在倒是自在,可是輕快自在當不了飯吃?;实鄄患碧O(jiān)急,仲文麗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能不急呢?房租水電吃喝拉撒柴米油鹽,一斤豬肉都漲到十塊了,到處都是得拿錢堵的窟窿。而且果果也一天天大了,眼看就要上小學,后面有初中、高中、大學,幸虧還是個女孩。想想都替他們揪心。

上輩子算欠了她的了。

6

和大多數(shù)從部隊家屬院出來的女人一樣,仲文麗在當?shù)鼗旧蠜]有屬于自己的圈子,楊敬業(yè)的圈子就是仲文麗的圈子。沒有圈子自然沒什么朋友,偶爾冒出來一個半個就很扎眼。那天上午楊敬業(yè)去上班,半道想起來落了一個U盤,又折回來,一進門就看見自家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女人,生臉,肯定不認識,穿著打扮也是另一路的。楊敬業(yè)自己掏鑰匙開門,兩個女人沒防備似的,一副措手不及的樣子。那女人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一口一個楊大哥。女人比楊敬業(yè)和仲文麗都年輕,年輕得多?!拔倚展?,您叫我小管就行。”下面就含糊了。仲文麗臉上要鎮(zhèn)定一些,用下巴輕描淡寫地指了指小管,“小管。樓下正好碰上了,上來坐坐。”楊敬業(yè)哦了一聲,當時心思大部分都在U盤上,也就沒太在意。

主要還是因為她的那個姓,管,特別了些,多少勾住了些印象。如果換成其他的,比如趙錢孫李什么的,事情可能也就這么過去了。隔了快一個月,國慶節(jié)放假,兒子要領女朋友回家,實習的時候認識的,談了大半年了,估計八九不離十。兒媳婦第一趟進門,得重視。楊敬業(yè)特意搞了一下衛(wèi)生。無意間從沙發(fā)底下掃出一張名片來,管梅,太平洋人壽。記憶里有個地方很微弱地跳了跳,突然就想起來那天下午在家里沙發(fā)上看到的那個女人。仲文麗怎么會跟做保險的搞到一起去了呢。

楊敬業(yè)的疑心在短時間里擴張出去了很大一片,但還是沒落在友琴身上。平常楊敬業(yè)從不管錢,花錢都是問仲文麗要。家里唯一上鎖的抽屜,鑰匙自己倒是也有一把,但幾乎沒用過。這次得用一用了。仲文麗還是多少花了些心思,保單分頭摻在一堆過期的發(fā)票、保修卡、說明書之類里頭。楊敬業(yè)花了些功夫才把它們找全。截止到現(xiàn)在,還只有三張。保險金半年一交,一次是五千六。養(yǎng)老險。保險人是友琴,投保是仲文麗。

楊敬業(yè)這回是真的跳腳了,要罵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姓仲的,你欺人太甚!

這筆賬是該好好算算了,早就該算一算了!自打友琴一家來了之后,幾年下來,你仲文麗明里暗里往友琴身上貼補了多少?那個家里的吃穿住用哪樣不是從這個家里出的?還有果果,從來了之后就沒再花過她友琴一分錢,仲文麗就是親姥姥,比親姥姥還親,吃喝拉撒全包了,整個人都搭在里頭。自己白天辛辛苦苦上一天班,回家連頓熱飯都吃不上?,F(xiàn)在更好,玩上陰的了,讓我當冤大頭,幫別人養(yǎng)閨女還不算,還要連大人也一塊養(yǎng),還要給她養(yǎng)老送終呢。楊敬業(yè)委屈大了,光火大了,臟話和唾沫星子滿屋子飛。

那天也怪仲文麗,被人捉了那么大一個現(xiàn)行,低低頭,服個軟,也不是過不去??伤唬绞抢硖澾€越是囂張,越是橫。這就沒道理了,護短也不是這么個護法。明明人贓俱獲,可人家就是死不認賬。

“算借的,行了吧。叫她還,砸鍋賣鐵還你!還不起就給你當牛做馬。行了吧!”

“怎么就不能商量商量?!怎么就不能打個招呼?當初你要是提前跟我商量,也不至于找他羅光輝。”

這一下踢到了仲文麗的痛處,根子都在這。仲文麗花了好幾秒鐘想把它忍回去,還是沒忍住。

“羅光輝怎么了?不就是窮嗎?不就是沒本事嗎?但凡有點本事人家能來看你臉色?”

“不看臉色好啊,有志氣好啊,滾!明天就給我滾,哪里來滾哪里去!”

“憑什么叫人家滾?!這就是她的家,我的家就是她的家。這個家也有我一半說了算。我說不讓,我看誰敢攆她?”

“你的家?!”楊敬業(yè)這下徹底被激怒了,都冷笑了,“姓仲的,你問問你自己,你把這個家當家了嗎,你什么時候眼里有過這個家?!”

楊敬業(yè)那天也確實真動了氣,也許還傷了心,都反常了。以前從不,以前吵到再不可開交一般都是把門一摔,自己把自己關進房間,那天反其道而行之,摔門出去了,幅度和速度都比平常大很多。剛出小區(qū),迎頭碰上一輛正拐過彎來搶生意的出租車,司機一開始沒警惕,忙著摁喇叭,踩剎車時就慢了半腳。

幸虧車速慢,碰得不重,但還是傷了骨頭。左小腿。片子上裂紋一寸多長。整條小腿連膝蓋一起打了石膏。傷的不光是腿。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一張正臉都沒給過仲文麗。拆了石膏回家繼續(xù)養(yǎng),剛去掉石膏的腿又軟又嫩,挨不得地,出院那天仲文麗專門買了一根拐。下臺階的時候她本能地伸手去扶,手剛一挨上去對方突然像被點了穴一樣站住不動了,慢慢地斜過臉來,看她的手,那目光就像一把手術刀。仲文麗悻悻地把胳膊縮了回來,醫(yī)院里已經(jīng)躺了一個月,以為終于可以結束了,沒想到才剛剛是個開始。

回到家里之后楊敬業(yè)的臉照舊還是冷的,話也少,還不完全是冷戰(zhàn)的意思,繃在兩個人之間的那股敵意倒是沒有了,但本該回來的那股熱氣始終沒完全回來。又過去快一個多月。腿終于完全好了之后,人壽保險的那個管梅有一次打電話來說,公司回饋老客戶,專門安排了一趟青島大連線,自己親自帶隊,三包七日游。做保險的都周到,既然仲文麗不想去,名額浪費了可惜,問楊大哥想不想去。仲文麗本來沒抱什么希望,只是不好撅了管梅的面子,人家在楊敬業(yè)住院的時候還專門拎了水果到醫(yī)院去過一次。試探性地問了一下楊敬業(yè),居然很痛快地答應了。出去也好,換換環(huán)境,散一散心,說不定這是個轉(zhuǎn)機呢。一直這樣冷下去,她心里其實是沒底的。

原本就是一個死馬當活馬醫(yī),沒成想七日游回來之后,楊敬業(yè)居然恢復了不少,臉上的煙火氣明顯多了。尤其是在對待友琴一家的態(tài)度上,變化不是一般地大。有一次羅光輝星期六從外地回來,他居然主動提出叫一家三口來吃飯,放在之前,想都不要想的。本來到此為止也差不多了,仲文麗最多就是個莫名其妙地慶幸加感激,還不至于往其他方面想,楊敬業(yè)偏不,偏要再畫蛇添足一下。那天確實也是興致好,在飯桌上他居然主動跟仲文麗提到了友琴保險的事情,說反正買也買了,干脆繼續(xù)買吧,家里一年也不差這萬把塊錢。仲文麗這才覺出不對勁。

問題肯定就發(fā)生在那個七日游里。一切都是從回來之后開始的。她打電話給管梅,繞了半天圈子終于落到實質(zhì)性問題上。她很含蓄地提示對方,楊敬業(yè)出去的這些天里有沒有遇到什么人,或者發(fā)生了什么比較特別的事情沒有。管梅在電話里很謹慎地笑了笑,說沒有吧,挺正常的。

挺正常的?我覺得不太不正常?;貋砗笙褡兞艘粋€人。

管梅在電話那頭半天才開口,仲姐您到底什么意思?

倒是仲文麗自己慢了半拍。對方看來還是沒明白自己的暗示,她硬了一下頭皮,干脆直接挑明,他有沒有做什么不應該做的事情,比如說,對不起我的事情?

管梅說:“仲姐,你想多了?!?/p>

就這一句,說完就掛了。掛得很生硬,很唐突,也很耐人尋味,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仲文麗放下電話之后才慢慢地意識到了什么,心口里有個地方突然很強悍地一跳,呼吸都停下了。會不會是管梅?

有可能,很有這個可能。前前后后一聯(lián)系,都對得上號。越想越有可能。

管梅的電話是不能再打的,剩下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楊敬業(yè)本人。如果楊敬業(yè)當時在的話,她仲文麗肯定要跟他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她肯定要刨根究底。楊敬業(yè)這人她有數(shù),根本用不著拿證據(jù)逼他,證據(jù)都在臉上。但是今天情況有點特殊,楊敬業(yè)不在家。今天不回來,出差了。不得已放了一夜。放了一夜之后一切就不一樣了。

就是,為什么不能把一切朝好的方面去想呢?其實什么都沒有,不僅他和管梅之間沒什么,和任何人都沒什么,就是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之后想通了,撥云見日了。不需要什么理由,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原先怎么都過不去的突然就過去了,原來怎么也放不下的突然就放下了?,F(xiàn)在這樣多好,多不容易呵,他都快把友琴當閨女了,誰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錯了,哪有那么巧就是因為管梅。她知道自己這次賭注下得有點大,但是她覺得值,她聽見自己在黑暗里對自己說了一句臟話,既悲壯又莫名其妙,是硬著頭皮的決絕,也是咬牙切齒的釋然:

去他個娘,下不為例!

7

不管是真釋然了還是假釋然,反正這件事仲文麗以后沒再提過,就當它從未發(fā)生。跟任何人都沒提,就連菊姐也沒說。菊姐就是上次答應把收費站的工作讓給友琴的那個菊姐。那次在工廠里面意外地碰上,再加上之后又打了兩回交道,兩個人的友情又續(xù)上了。兩家離得其實不遠,幾站公交的路,續(xù)上了之后平常無事兩個人就互相走動走動,家長里短地打發(fā)打發(fā)時間。菊姐人厚道,關于友琴,前前后后仲文麗也都跟菊姐說過。別看菊姐只比她大了三兩歲,卻比她通透得多,在友琴的問題上,她就很不贊成仲文麗。其實當初就不應該把她接來,即便是當初在家不上學了,即便是在他們老羅家繼續(xù)當兒媳婦,也不一定過得就比現(xiàn)在差。為什么非把友琴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半是為了友琴,另一半,也是為了你仲文麗自己。友琴的這個位置,是兒子和丈夫都替代不了的。

這個菊姐厲害了,一針見血。在這些事情上以前還真沒好好想過,現(xiàn)在讓菊姐說開了,再想想,確實還就是的。菊姐的不贊成,本意還是一個勸:“不管過得好過得壞,那都是她自己的命,現(xiàn)在好了,什么都得你替她扛,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說到底,你還是不肯認命。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尤其像咱們這樣的,一輩子除了丈夫就是兒女,這就是命。”

仲文麗在心里對菊姐又是一個刮目相看。不過,話又說回來,菊姐是菊姐,她是她,她不行。她承認自己不行。她矯情。好好的日子,別人都能過得去,她不行。即便叫她重頭再來一遍,估計也還是這個結果。

實在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只能還是那一句,上輩子欠了她了。

友琴后來上班的那家餃子館叫福臨門水餃館,挨著中心醫(yī)院和小學,生意不是一般地好。生意好自然工錢就高,加上提成,比之前那幾家的高將近一倍。就是路有點遠,上下班都得騎車。友琴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碰巧了羅光輝打電話來,一手掏電話,正好迎面有一輛摩托車拐出來,閘捏得急了,連人帶車一起摔到地上。一只腳壓在腳踏板下頭,至少半個月下不了床。請假時老板當場臉就掉到了地上,說只能對不起了,得重新找人。仲文麗就在旁邊,馬上讓她把電話重新再打過去,跟老板說,不用找人了,她去,替友琴頂半個月。

活倒也不重,但歲數(shù)在那里,才兩天下來,該酸的地方酸該疼的地方疼。那天是下午,天不好,要下雨的樣子,最后一桌起身的時候已經(jīng)兩點多了,眼看準備打烊,門簾一掀又進來一個。仲文麗拿著菜單過來,一開始兩個人都沒在意,菜單已經(jīng)接過去了,那人無意地那么一抬頭,仲文麗的目光彈開一下馬上又落了回去,這張臉多面熟,在腦子里扒拉一圈,還沒來得及對上號,對方嘴一咧露出兩排白牙,人已經(jīng)站起來了,仲姨!

他一笑她就把他認出來了。那么白的皮膚和那么白的牙,同時落在同一張臉上多不容易。一晃已經(jīng)十年了。小白。

仲文麗解釋自己的時候順嘴交代出了友琴,話剛出口就有點后悔。端盤子跑堂,有失體面了。送上門來讓人家看笑話了。

小白結結實實意外了一把:

“友琴還在,一直沒走?!”

城市本來也不大,即便是十年沒見的熟人,碰上了也不算多稀罕。如果換做別的地方,比如商場里、馬路上、人多熱鬧處,點到為止也就過去了。但是今天狹路相逢,又有一頓餃子的功夫杵在那兒,就得不斷拿話往里填。小白在家屬工廠移交之前就辭職了,這年頭懂財務的不缺飯碗,跳了好幾家槽,現(xiàn)在在一家汽車店做財務經(jīng)理。仲文麗不懂汽車,但大體上還是懂得看人。對面的這個小白,頭發(fā)是頭發(fā),領子是領子,有一種很挺括的氣色撐在里頭。是個體面人。

繞了一圈回來還是得說到友琴。因為之前不小心交了底,仲文麗只好在羅光輝身上找回點面子。羅光輝生意上的朋友開的這家水餃店,這兩天服務員正好請假,自己和友琴正好又沒什么事,過來幫忙。小白沒往兩個“正好”上追究,心思還停在一開頭的地方,臉上很耐心地在聽,聽著聽著目光就遠了,眼鏡滑到鼻尖上都忘了推回去,“真沒想到,友琴一直都沒走。”

過了才兩天,小白又來了。仲文麗正好端著盤子從后廚出來,一眼就看到了他。小白進來之后不找桌子,站在那里四處看,像是在找人。仲文麗從后頭招呼他,他扭過臉來,沒防備似的一臉尷尬,順勢就在身邊的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今天還有別的幾桌,仲文麗忙前忙后,一趟趟出來進去,等閑下來再看剛才那張桌子,人已經(jīng)走了,一盤水餃剩下一多半。仲文麗突然就明白了點什么。

又過了一個星期,友琴腳踝徹底好利落了之后,第一天上班。晚上來接果果回家,在廚房里一臉神秘地截住仲文麗,你猜今天我碰到誰了?

仲文麗腦子里立即就想到了那個人。果然是。友琴一臉春色兜不住地漾開了,滿嘴都是小白。小白長小白短。友琴跟仲文麗說到了許多家屬工廠里的人,他們的舊事以及現(xiàn)狀,都是從小白那里聽來的??磥砹牡臅r間不短。友琴還說,小白離婚了,原來的老婆是一家銀行經(jīng)理的侄女,結婚八年一頓飯沒給他做過。也是個閨女,現(xiàn)在跟著她媽。

仲文麗旁觀者清。自己見了小白兩次,小白說了自己那么多,都沒提到離婚,跟友琴見了一面就說了。以前從沒到福臨門水餃館吃過水餃,現(xiàn)在一個星期不到就來了三回。最少三回。

一開始仲文麗就是把事情朝壞里想的,遇到這樣的事情大多數(shù)人也都會這么想。對方是離了婚的,現(xiàn)在單著個身,遇到舊情,一時起興,圖的是個慰藉和新鮮,萬一鬧出洋相來,吃虧的是友琴。

仲文麗提醒自己,找機會要敲打一下友琴,知道友琴在這方面簡單,提前沒個防備關鍵時候肯定穩(wěn)不住陣腳。還沒來得及。對方比她更快。先是給友琴換工作。自己有朋友開了一家旅行社,缺個前臺,每天坐辦公室,接接電話,工資比在餃子館高一倍,那頭沒問題,只等友琴一句話。這還不算,還有更直截了當?shù)兀瑳]來由地突然給友琴買了一雙鞋,貴得嚇人,發(fā)票塞在鞋盒子里。怕友琴當著面不要,直接用快遞送到了餃子館。旅行社的事情友琴藏在肚子里,皮鞋卻沒地方藏,又不敢拿回家,只好先放到仲文麗這,說是替一個姐妹保管的,一張嘴就被仲文麗看出了破綻,三下五除二一逼,連湯帶水地都如實招了。這下仲文麗覺得事情有點大了。

她讓友琴轉(zhuǎn)話給他,要找他談一談。家長要出面,事態(tài)升級了。本來也就是想嚇他一嚇,估計他是不敢來的,沒想到對方居然答應了。人一來,仲文麗底氣反倒沒那么足了,原來準備好的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和口氣都打了折扣。小白一聲不吭地讓她敲打完,一張口人像老了十歲,話又慢又沉,說的全是當年。當年要不是仲姨你,我和友琴興許就成了,友琴肯定過不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又說,當年我可是真心對友琴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又說,當年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你不同意我和友琴,我身上到底哪一點讓你看不上?仲文麗聽出來了,對方心里對她其實一直是懷著恨的,當年就懷著,放了十年,今天還在。小白撿起來的當年,像一根棍子一樣在仲文麗心里攪過來攪過去,攪得她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地擰,攪起來左一個右一個的欲言又止,什么都在往喉嚨里頂,但什么又都說不出口,末了還是只能拿出預先備好的那一句,友琴她是有家的,她現(xiàn)在跟你不一樣,你荒唐可以,她陪不起。果然一下就擊中了對方的軟肋,小白的目光躲在鏡片后頭慢慢縮回去,半天不吭聲,臉一直沒抬,開口時聲音落在桌子上,桌子都跟著一軟。

“那你讓我等她兩年。就兩年,兩年還不行,我就認了。”

仲文麗覺得自己得趕緊起身了,再繼續(xù)下去心就真地硬不起來了。等不等是你自己的事情,跟友琴無關,一切到此為止。當年她已經(jīng)替友琴做了回主,這次還是。她代表的就是友琴本人。旅行社的工作,好意心領了。那雙鞋來時就拎在手上,原封未動,現(xiàn)在物歸原主。

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個份上,事情也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本來的確是可以到此為止的,本來這一頁就要這么翻過去了,沒想到節(jié)外生了枝。要怪,還是得怪羅光輝自己。

羅光輝突然提出來要回去,回普濟,不想在這了。以前也提過,都是意思一下,這次很正式,已經(jīng)考慮了很長時間,跟友琴也商量了,終于下定了決心。旅游公司的車開不成了,讓人炒了魷魚,路上私自帶人,被人舉了報。其實這種事情也不是他一個人,很多司機都干,主要是自己死板,沒跟車隊領導搞好關系。來了已經(jīng)不少幾年,左一個不順右一個不順,什么沒攢下,還欠了一屁股債,心灰了。這是一。再一個,他老舅剛在城關搞了個蔬菜大棚,正缺人手,想叫他回去一起干,省里那么大的農(nóng)業(yè)園眼看要建起來,以后大棚的生意肯定好做。一二三硬邦邦地擺在桌面上,看來是鐵了心。仲文麗看著他那副頭頭是道的樣子,聽著他那些自以為是的假大空,別的沒有,只是覺得他可憐,既可憐又可恨,恨鐵不成鋼的恨。腦子里沒來由地突然想到了幾天前的小白。一想到小白,剩下的那點忍耐和分寸立刻消失殆盡,一股腦地全是沖著羅光輝去的: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友琴不走!”

友琴自己其實也不想回去,說是兩個人一起商量好的,其實就是羅光輝的一頭硬。第二天下午,仲文麗專門堵在友琴家門口,等友琴下班回來,前后腳進屋。進來之后不忘把門關上,知道話難聽,得關起門來說?!拔铱茨憔褪呛昧藗掏颂郏≠v!”友琴這才說了實話,哭腔都出來了,“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非回去不行。你要我怎么辦?”

“你死活就是不同意,他還能吃了你?!”

“他還不如吃了我!”

仲文麗不吭聲了,胸口幅度很大地一起一伏。仲文麗直直地盯著友琴看,看的好像又不是友琴,是這個友琴后面無數(shù)個另外的友琴。她知道自己荒唐了,比小白的那個荒唐還荒唐,可就是停不下了,腦子里暈乎乎地,像喝了酒,胸膛里一陣陣地后浪推前浪,滿世界到處都是強拉硬拽的手。荒唐就荒唐吧,為了這個友琴,她又何止荒唐過一回。

她說:“要不干脆跟姓羅的離了算了。”

友琴抬起眼來,魂飛魄散地看了她一眼。

口一開,倒不覺得多荒唐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他非要回去,你就叫他回去,離了算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我覺得那個小白就不錯,”彎拐得有點急,她特意停頓一下,讓友琴趕上來,也讓自己喘口氣,“人家小白對你那才叫真心實意。兩千多塊錢的鞋,說買就買,羅光輝什么時候給你買過一樣?小白那天親口跟我說了,說等你,等你兩年,說實話憑人家現(xiàn)在想找個什么樣的找不到……”

她們關起門來說話。屋子一共里外兩間,果果平時跟友琴睡外間,羅光輝睡里間。白天羅光輝出門之后,里屋的門一般都是關上的。今天也關著,但里面突然有了動靜。有人在走路,拖鞋打在腳后跟上,啪嗒一下,啪嗒又一下。仲文麗看了一眼友琴,友琴也正看她,臉色都變了。

“他在家?!”

友琴一截截地哭開:“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今天在家!”

羅光輝第二天就走了,招呼都沒打一聲。這一走,羅光輝從此就再也沒進過仲文麗的家門。心里的恨大了。再老實的男人也畢竟是個男人。

友琴也只拖了三天,三天的時間馬不停蹄,辭職、結賬、退房、退學、收拾行李。七八年的時光,看似枝繁葉茂一大把,其實也就那么幾下,說割斷就割斷了。三天里仲文麗不斷地在友琴眼前晃著自己,低眉順眼地晃,低聲下氣地晃,知道自己理虧,這次婁子捅大了??梢簿椭荒苣敲椿沃?,心里說一千道一萬地挽留,就是張不開嘴。

這丫頭軸勁犯了,明知是火坑也要往里跳。前面一個羅大慶,現(xiàn)在又加上羅光輝,兩個火坑張嘴等著她。羅光輝走之前那個晚上撂下一句話,要是還想過,就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之后在縣城見不到她們娘倆,就不用回去了。這一句就讓友琴九頭牛也拉不回了。都沒用到一個星期,才三天。羅光輝當年扔下老子跟著她一起出來的,現(xiàn)在輪到她了,她不能對不起他。她差一點就對不起他了。她說她認了。

友琴走了快一個星期一點動靜沒有,電話都沒打一個。仲文麗打她的電話,第一天就打了,眼巴巴地打了一堆,話筒里鈴聲一遍遍地唱,就是不接。這算什么呢,一刀兩斷了?成仇人了?老死不相往來了?這回就算真的是自己荒唐,做錯了,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吧,還要讓自己怎么樣呢,都快奴顏婢膝了,也可以了吧,差不多了吧。賭氣也不打了。有這口氣賭著,心里反倒輕快了些。輕快了才兩天,那天半夜忽然做了個夢,夢見友琴在羅大慶家院子那扇鐵門里頭邊哭邊喊她,羅光輝在后面舉著一把鐵鍬攆著她打,羅大慶抱著果果,站在門口冷笑,連果果都在笑。一鐵鍬下去,砸在友琴肩膀上,一下就把她砸醒了。醒了以后再沒合上眼,心口一撕一撕地疼,一直疼到天亮。一大早就撥友琴的手機,停機,再撥,還是停機。硬著頭皮打羅光輝的,一個上午都無法接通。

思量來思量去,糾結了好長時間,還是決定跟二姐說,實話實說。二姐沒手機,打的是家里的電話,一撥就通了。友琴剛從二姐家走,跟羅光輝一起來的,帶著果果,回娘家住了兩天。二姐這兩天正想給仲文麗打電話的,要問一問究竟。二姐從小到大一直讓著她,大事小事都由她,但這一次臉拉下來了,聲音和口氣都不像二姐的了。仲文麗沒臉為自己辯白,只含糊了一句,“我當時也是昏了頭。”接著問友琴現(xiàn)在怎么樣。

二姐頓了一下,很響亮地嘆了口氣,是故意要給她聽到的。有這么一個把柄讓人家抓著,還能怎么樣?友琴回來自己說的,老公公原話,那件事暫且放一邊,先懷孕,懷上再說,看友琴自己的造化。

友琴呢,友琴自己怎么說?

“她說她認了?!?/p>

仲文麗的眼淚唰地一聲就下來了。

8

打心底里說,真地是不想回去,沒臉回,也不敢回,羅光輝、羅大慶、還有二姐和姐夫,一個個都有賬等著要跟她算。但必須得回去,友琴在火坑里等著她。

跟楊敬業(yè)商量的時候,她沒全說實話,也沒必要說,友琴的事情,楊敬業(yè)只知其一,還不知其二。就說自己想回去住一段時間,可能也是人到了這個年紀了,不知道怎么就特別想家,這些日子做夢老夢見娘和村子。

爹娘已經(jīng)沒了,但村子還在。村里也還有她的一個“家”。爹死之前新農(nóng)村統(tǒng)一規(guī)劃了,新房子是仲文麗出的錢,現(xiàn)在空著。其實錢當初應該由大哥和二哥出的,架不住兩個嫂子為這個事成天在爹跟前摔臉子,仲文麗看不過眼,只好接了過來。其實也挺好,她想起當年算命瞎子說的話,說她的根是留在這里的,不管在外頭漂多久,早晚還是得葉落歸根??磥硐棺诱f的也不全是瞎話,也算對了一部分?;厥腔夭蝗チ耍虚g屋留著,也算個根。

“住多長時間?”

“看情況吧,也不一定。先住個三兩年?,F(xiàn)在反正火車也快,想回來隨時回來……”

“小姚預產(chǎn)期八月十號,你知道吧?小姚一直念叨說叫你幫著帶孫子的?!睏罹礃I(yè)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那可是親孫子?!?/p>

小姚就是兒媳婦,年前剛過的門。兒媳婦很體面的,在市政府上班,嘴也甜,自打懷了孕,見了她一口一個媽。

自己現(xiàn)在是婆婆,馬上又要當奶奶了。用不著楊敬業(yè)提醒,她什么都清楚得很。仲文麗在心里咬了咬牙,一聲沒吭。

楊敬業(yè)突然說:“你是舍不得你家友琴吧?”

仲文麗像被人戳穿了似的臉騰地一紅。本能地想辯駁一句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捅開了也好,早晚也得捅開。

不吭聲,也就代表默認了。這默認像石頭一樣堵在那兒,像石頭一樣堅硬而冰涼。楊敬業(yè)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看她了,現(xiàn)在終于抬起了頭。剛剛還是冷笑,冷慢慢收回去,只剩下了涼,是冷的尸體。

“非回去不可?”

仲文麗還是不吭聲。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等著楊敬業(yè)下面的大爆發(fā)。楊敬業(yè)今天不管發(fā)多大的火、說多難聽的話,她都忍了。

左等右等卻沒等到。楊敬業(yè)一言不發(fā),吃了一半的碗往旁邊一推,找到杯子,開始倒酒。今天一桌子好菜,仲文麗特意做的,不喝酒可惜了。倒?jié)M。端起來,一口下去就是一多半。全身的熱都在一呼百應地往腦袋上跑。現(xiàn)在該輪到楊敬業(yè)下決心了。既是攤牌也是解脫。

“要回去也行。走之前,把婚離了?!?/p>

仲文麗半天才聽懂,好像又沒聽懂:“什么?”

“要是等不及你也可以先回去,方便的時候再回來離?!?/p>

這一遍聽清楚了。不是開玩笑,也不像賭氣。很克制,也很平靜,從未有過的克制和平靜。仲文麗心里陡地一沉。

“真的,回去吧。也別三兩年,回去就不用回來了。我成全你,正好你也成全我。其實這些天我也一直在猶豫,畢竟這么大年紀了。還得謝謝你。那人你也認識,人挺好,對我也挺好……”

“管梅?!”

對方一臉吃驚地抬起頭來,目光碰到的是一片巨大的震驚和絕望,還有眼淚,眼淚從那一片絕望后面層層疊疊地涌出來。他猶疑了一下,但僅僅也就是那么猶疑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恢復了底氣。

“真的是管梅?!”

楊敬業(yè)沒吭聲,不吭聲,也就是默認的意思了。那默認像一輛迎面開來的火車,咣當當一頭軋了過來。仲文麗的腦袋斷了似的一寸寸地往下垂,一直快要垂到了胸口上。半天,目光突然就找到了餐桌上的手機。她猛地一把伸手將它拿起來,十根指頭一起用上了,十根指頭都在哆嗦。楊敬業(yè)的身體和目光像通了電一樣瞬間繃直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沒想到不是。找的不是管梅,是友琴。友琴還是跟之前一樣,你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仲文麗拼了命似的一遍一遍地撥,整個人仿佛癱了似的坐在了地上,絕望的淚水流得滿嘴滿臉,“你怎么不去死呀,你死了算了!”

仲文麗是黎明時分走出家門的。去火車站。一個人,身旁一高一矮兩只行李箱,路燈下面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家三口。

一輛出租車遠遠地掉頭過來,在她面前準確地停下。司機跟她年紀差不多大,一看就是個熱心腸,主動下來,幫著她把行李放到后備箱里去,關上門以后邊發(fā)動車子邊說:“大姐這是要出遠門吶?”

仲文麗的臉上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冰涼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身體里發(fā)出來的。

她說:“不,回家?!?/p>

責任編輯 張明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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